夜月夜谈

放学后的小巷  作者:钟声礼

我家楼下最近出现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她嘴里总是说着听不懂的话,在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摆着一个小小的摊位,桌面上放着五颜六色的饰品——手镯、发饰、吊坠……看起来都是廉价东西。我的同学告诉我,这家店是不“售卖”物品的,商品都必须以物易物。并且,这个奇怪的摊主会要求用特定的东西来交换。同学就曾经被要求用一个橘子来交换一枚胸章。

这样奇怪的摊位,就摆在我家楼下。

而我的家,住在一个叫作练兵巷的巷子的巷首。

听说这个巷子是老早就存在的,曹操曾经在此训练过军队,后来人们叫它练兵巷。这个传说显得有些太过轻率,让这个巷子在我的印象里也变得轻率起来。曹操练过兵,那为什么不叫曹兵巷呢。或许,就像屈原夺走了端午节的起源一样,这个“练兵巷”也有着更早以前的说法——有某位名将军在这里练兵,因将军受到众人仰慕,人们才为了他把巷子叫成“练兵巷”。

只不过后来曹操的名气太大,盖过了那名将军,把传闻也翻了个新。

就算是给巷子起名,也不一定是先到先得的。

世界上许许多多的事情都不是先到先得的。

在这条巷子里,我家的书店应该是最早来的吧。这是爸爸在我小时候告诉我的事,他刚刚来到这个巷子时,没有什么像样的商家,只有一所小学孤零零地坐落在巷子的正中央。他瞅准了这个机会,在这里开了一家书店。起初,是专门卖一些教材的,后来爸爸扩大书店,也扩充了书库,不知道从哪里进了许多听都没听过名字的书。在爸爸开店之后,小学旁边也开了一家商品店,最初也卖一些图书,但是很快就放弃了,专攻小商品。

而后,爸爸的书店也正式取了一个名字——时代书店。

再后来,爸爸就在这里——这条巷子的巷首安了家,书店的生意越来越好,许多人听到书店里有很多奇怪藏书的传闻,慕名而来。渐渐地,书店的主营业务变成了收购和出售旧书,虽然也会售卖新书,但那只是顺便而已。

那时候,很多戴着眼镜的叔叔阿姨,会温和地在书店里寻找着他们需要的书,我总是坐在爸爸身边,看他向那些书友介绍着一本又一本的老书。那些封面已经脱落的,看不清印刷书名的,还有连装订都是爸爸自己动手的那些书,最终去往了一些爱书人的书柜里。

爸爸很喜欢书吗?

我以前总是会这样疑惑,后来我发现,爸爸其实并不是很喜欢书,或者说,爸爸本来是不喜欢书的,只是看中了商机开了这家书店,而且越做越好。不过日久生情,要说他对这些书没有一丝一毫的情感,那是假的。但是那种情感,是和爱读书的人完全不一样的,他只是喜欢书而已。

他不爱阅读,但这不妨碍他喜欢这些书。就像收藏家并不一定对自己收藏之物的内容抱有爱意,只是喜欢收藏这一行动本身。

爸爸会给这些书一一作记录。他有一本小册子,上面记录交易的旧书。比如有谁来买走了哪本书,又有谁来出售了哪本书。但是这个册子的记录并不精确。

有一个经常光顾我们家的叔叔,最开始爸爸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有时会带书来卖,有时会来买书。那个长得像猴子的叔叔买走了很多书之后,爸爸在那个小册子的第一页上写道:猴子兄买走了某某书。

猴子这个称呼虽然好像有些贬义,不过至少是爸爸对那个人最初的印象。

当然,那个时候这种记录还仅仅是普通的记录而已,但是对现在的爸爸来说,记录却真的负责在帮他记忆。他生病后,再也记不清那些顾客,也记不清谁曾来书店买过书了,就连熟客都会认错。

所以当我翻开这个册子的时候,才百感交集。

从我小学三四年级起,客流就愈来愈少。

上次路过学校旁边的书报亭,发现那家书报亭已经关闭了。

高中的这三年,很少从书报亭里买上一两本杂志,偶尔去买东西,也是买上一瓶水,或是一支冰棍。

它还是关了。

见微知著,实体书已经很难做了。报刊亭算是我们的半个同行,终于倒在了今天。所以像我们这样的书店,已经鲜有人光顾。这本册子上记录的大大小小的人名、称谓,从前还偶尔会有重复,如今再也见不到了。回头客几近流失。不过也好,这家店就这么关了也不会对任何人有什么困扰吧。

白天,爸爸当班。以他的状况已经无法工作,但就算失去了认知能力,哪怕认不出我,他还是本能地,像是肌肉反应一样,继续做着这个做了好几年的书店老板。保险起见,妈妈在一旁陪着他。

不过,那应该就是他的最后一次了,这也将是书店营业的最后一天。

我翻到售书记录册子的最后一页的最后一行,看到上面写着——伊候,购私印刊物《白雪掩罪》。

书店里只有一本,我曾经读过。

好像是老早某个大学的推理社团所创作的社刊。当时鲜有外国的推理小说引进,那些小说也被叫作侦探小说。只有一些爱好者自己去国外淘来一些原文作品品读,再在小圈子里流传。有些大学中的知识分子,读了之后觉得很是有趣,便开始自己创作了起来。他们苦于没有地方发表自己的作品,就自行印刷成社刊,免费或者以非常廉价的价格限量售卖。少则十本以下,多则不过百。说稀少也稀少,但是也谈不上什么珍贵的东西。

《白雪掩罪》也是其中的一本,它的架构非常有趣,采用了接龙的方式。社刊由八名成员分别撰写,讲述八个不同的短篇故事。这些短篇看似是毫无关联的日常,却在隐线里串联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一名饱受家庭暴力的女性与侦探笔友斗智斗勇,最终决定杀死自己的丈夫。

虽然很有创意,但这本书实在难称有趣,文字读起来过于艰涩,用了很多难懂的词,故意炫技,让文章的可读性大大降低。

初中的时候第一次读到这本书,虽然受限于其做作的文言辞令,也不是很喜欢它所讲述的故事,但是唯独对故事的结局难以忘怀。

故事的结尾,女主角成功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此时,屋外下起了大雪,雪覆盖了整个城镇。女主角穿着被鲜血洇染的裙子,走到屋子外。她来到自己最喜欢的那片花田,在一束已经完全凋零的雏菊旁边,把足有数厘米厚的雪挖开,将沾满鲜血的刀具放入其中,掩埋。就在雪把那把刀完全盖住的那一刻,侦探出现在了她的身边。

故事没有继续往下写,但是侦探必然与推理相随,她的罪行毫无疑问终会暴露。

我在读完的那一刻,只有一秒,就仅仅那么一秒的瞬间,想到——这象征着白色、纯洁、无罪的白雪,是否可以完全把她污秽不堪的罪行掩埋。侦探是否会走到她的身边,故意说一段错误的推理,然后扬长而去。

明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是如果作者真的希望读者这么想呢?这会不会就是作者留下的小尾巴,才没有把推理最终写完。

读完的那几天里,我每天都在思考这个问题,也许和青春期有关,我会把自己置身于女主角的环境。如果我是她,我也会去杀人吗?很快我就摇头,抛开了这个愚蠢的烦恼。

就是这么一册奇怪的刊物,今天竟然被买走了,而且买家的名字看起来有些眼熟,好像是我初中同校的同学,希望他可以善待这本书吧。

合上册子,我走进里屋,想从架子上随意挑选一本书,用来度过这难熬的下午。到了晚上,就早点休业吧。视线不断移动,终于发现了一本能够吸引我注意力的书,书脊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白雪掩罪》。

华灯初上,夜幕被路灯支开小缝。

睡意袭来,打了个哈欠,我揉揉眼。果不其然,一整个下午都没有一个客人,的确让我安生地读完了这本书。

原来如此。

店里,昏黄的灯光下,我在日历上今天的日期——六月三十日处打了一个记号,今天也会是一个纪念日吧。正准备起身打烊,从门口传来一阵铃声,那是门上的铃铛,一有人开门就会响起。

鬈发,穿着黄绿色短袖,黑色裤子,一脸学生气质的男孩微笑着走了进来。他挠了挠自己的脸,带着一点点的歉意和骄傲开了口:“我找到了,今年你送我的礼物。”

“还算挺快的。”我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要不是你的误导,会更快。”

我不解,疑惑地望着他。

“对,对,其实你不是有意误导我的。不过那也算是叙述性诡计。叙述性诡计你知道吧?”

我点点头。

“不过我总算找到了,就在你家楼道的信箱里。”

“对啊,一点也不难找,为什么你找了整整三天?”

“啊!还不是你的叙述有问题,你记得当时是怎么暗示的吗,你话里话外暗示的是练兵巷的巷首。”

“我没有说谎。”

“就是这样!你根本就没有说谎,这是对你而言,但是对我而言却不是如此了!你暗示巷首,我一直以为巷首是卖鸡蛋饼那里,谁知道你说的巷首是你家!”

我蹙眉:“啊?你胡说什么呢,鸡蛋饼那边分明是巷尾。”

“你才是乱说呢,那边分明是巷首!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这么多年来你都这么想?”

“整整十来年,从我第一天进到这个巷子里,我就认为那是巷首。”他坚定地说道。

“那我就是整整十七年……”

“十八年吧。”

“还差几天呢。总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我家那里是巷首,鸡蛋饼那里是巷尾。”

“哈哈哈,”他突然捧腹大笑起来,“所以我才说你也没有说谎啊。因为你家就在那儿啊,那是你生命的起点,所以你认为那是巷首。而我,我总是从鸡蛋饼那里进巷子,所以我认为那是巷首也没有错。”

“哦。”我有些莫名地生气。可能只是因为他对巷首的认知与我不同,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我就是有些生气。

巷首明明是我家啊!

“好啦,好啦,”看到有些生气的我,他摆了摆手,继续说,“那么你找到了吗?”

我眯起眼睛笑着看着他,面目清秀的卷毛男孩,个子比我高半个头。回想六七年前,总是能够平视他,如今还要仰头,实在是让人不爽。那年的小圆脸,现在竟然变得棱角分明。

他是阿礼。

我从小学就和他是同学,一直到初中、高中都是如此。

小学时第一次注意到他,也没有发生什么好事。在一次课外活动里,他把我的脚给踢伤了。我抱着腿哭了很久,一直没见到他道歉。直到半个月后,他才不好意思地和我说对不起,并且告诉我当时他其实是故意的。不过他只是想简单地和我开个玩笑,而不是真的想弄伤我。

这种说辞下的道歉,我当然没有接受。直到过了好几个月,他都锲而不舍地和我道歉,并且还给我指导了一些天的数学作业,我才勉强原谅他。

某一天,一个巧合的机会,发现我们的生日竟然在同一天。那之后的一天,明明不是我的生日,他送了我一个发饰,我回送了他一本书。之后的每一年,我们都会互送生日礼物。除了第一次的那个发饰被我不小心弄丢了之外,其他的礼物,我都一一保存。

久而久之,只是送礼物变得无趣起来。四年前的生日,他没有直接把礼物交给我,而是把礼物藏在了某个地方,并且写给我一个密码条,让我破解。这个寻宝游戏虽然幼稚,但是他设计的密码还挺有趣的,我花了一节课的时间轻松破解,然后找到了礼物。

那天我嘲笑他的密码简单,他不满我的嘲笑,让我来试试设计。于是我把送给他的礼物也藏了起来,并且用密码的方式给他提示……

时至今日,送的礼物是什么,好像已经不重要了,新的密码也不再是朴实的一张字条,而是生活中的细节。比如对方的一句反常的话,也可能是礼物的线索。这使得每逢七月七日左右,两个人都会变得谨言慎微。今年我的暗示就是把礼物放在了练兵巷的巷首,直到刚刚被他破解。

如果对方能在七月七日之前洞悉礼物是什么、藏在哪儿,那么就可以直接自己拿到礼物,如果察觉不到,就会在七号那天被嘲笑,当然,礼物还是会得到的。

总之这样的小游戏,陪伴了我好几个生日。

“在此之前,你不应该发表对我的礼物的感想吗?”我装作继续生气的样子。

“这,这怎么说好呢?很微妙?”

我简直要气炸了,伸手就要打他:“竟然说微妙!竟然微妙!微妙!好你个微妙!”

“那你告诉我……你送给我一个男的,一个发饰,怎么不微妙?”

“哼,你再想想其中的意义。”

“还不如送一双袜子。”

“袜子你穿烂了不就扔了吗?”

“那我懂了,你送我发饰,肯定是因为我是男的,所以根本就不会戴发饰,因为不戴,所以不会坏,就不会丢掉,是不是?”

“……你这么想也不是没有道理。”

“行吧……真是肤浅,送个发饰。老实说我真没想到你会送我这个……我还以为……”他停了一会儿,耸了耸鼻子,“你不会还没找到我送你的礼物吧?”

我没说话,把他送我的礼物拿了起来,放在他的面前炫耀了一圈。他拍手称赞了两句敷衍的话,接着说:“不会是你歪打正着发现的吧。”

“当然不是,还不是你的提示太明显了。提示就在这本册子之中,我在册子里发现了伊候的名字,这个人我有印象,是你初中的同班同学,也是伊叔叔的儿子。

“如果他来买书,也没什么奇怪的地方。但是,做记录的是爸爸,”我的眼神消沉了片刻,很快就提起精神,继续说,“我爸你知道的……总之,他会把你和伊候认错,从初中就一直如此。”说着我把册子往前面一直翻。“看,这里记载的,伊候购买《碎镜》,其实那天是你付的钱对吧。所以这里的伊候,也不是他本人,而是你,阿礼。

“不过接着我就卡壳了,买走了一本书,和礼物能有什么关系呢?后来我去里屋找书的时候,偶然发现《白雪掩罪》竟然还放在书架上。明明已经被买走的书,为什么还放在书架子上?我那时候就想到,这本书不会就是你送我的礼物吧。于是我拿下书,发现外壳是可拆的。把《白雪掩罪》的书皮拿下来,就是这本——印刷十分不走心的,还有好几个错别字的《放学后的小巷》了。”

“什么叫印刷不走心,这本书世界上只此一本,你好好珍惜!”阿礼突然插嘴。

“尽量吧。总之,我就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把它读完了。看这青涩的遣词造句,毫无水平可言的字里行间可以得知,这本小说的作者最多是一个高中生。所以,我今年的生日礼物,就是你这个高中生写的一本小说……”

他笑眯眯地看着我:“怎么样,我的礼物?”

“嗯……很微妙。”

沉默了半晌,他颤颤悠悠地发了言:“现在我是知道‘微妙’这个词有多伤人了。”

“知道就好,希望你收回自己的话。”

“我依然选择坚持评价,毕竟送给男人发饰过于微妙了。”

“那我也不会改自己的评价,这本书写得太微妙了。”

书店里的气氛很快沉寂,我和阿礼怒目而视,互相瞪着对方。

外面的虫鸣聒噪,我别过脸去,把书放下,准备收拾店里,打烊。他静静地坐在了一边,无言地看着我。

“看什么。”我一边收拾一边说。

“没看什么。”他又把视线飘到天花板。

“没看什么不知道来帮忙。”

“哦。”他慌忙起身,有些滑稽。

在阿礼的帮助下,不到十分钟,所有的东西都收拾好。接着我把阿礼轰出了店。检查好所有的电器都关闭后,我也走出了店,把门锁上。

这本书里的故事,有些是我已经知道的,毕竟我就是亲历者,而有些是我第一次听闻的。想来,如果是第一次读到这些故事的人,难免会觉得有些无趣。只不过是小孩子们的日常琐事而已。但是对我而言,这些故事的主角,都是确实存在的。有些人我不熟,只在阿礼的嘴里听到过那些人的名字。

抱着书,走在安静的小巷,夏天的星空幽远寂静,繁星点点。

“故事就到此为止了吗?”我说。

“你怎么认为呢?”

“怎么说呢,有些地方欲言又止,但是故事的结局有点过于理想了。不过,这个故事是不是还有一个‘巷尾’的故事没写?”

“理想一点也没什么不好,不然不就是丝毫不值得纪念的故事了吗,我也就不至于写下来了。不过确实如你所说,这本书并没有完结。也就是‘巷尾’的故事。”

“没有完结?”

“是的,还差一个‘终章’。”

“真的够无聊的,写小说什么的。”我撇撇嘴,其实心里有些羡慕。

“这只是一本日记而已啦,没什么认真构思的情节,我只是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记录下来了而已。”

“真的是原原本本吗?”我停下脚步。

“什么?”

“你所记录的,真的是原原本本的小学到高中阶段的生活吗?真的毫无虚构吗?其中的阿礼真的是你本人吗?”

“嘿嘿……你怎么认为呢?”他傻笑了两声,“你认为终章,会是什么样子呢?”

“这么简单就让我找到你的礼物,我总觉得有些轻松了,难道真正的谜题是找出这本书的真相?”

阿礼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接下来我所说,只是通过这些短篇里的细节,推演出的‘真相’。”我说。

“洗耳恭听。”

“那你听好吧,”我清了清喉咙,“从结论说起,我认为这本书不是什么日记,只是一本无聊的推理小说,而其中的‘我’和‘阿礼’并非是你,只是你小说中的人物。他——小说中的‘阿礼’其实不是一个人……”

“你说‘阿礼不是人难道是会说话的鹦鹉吗?’不排除这个可能,毕竟你脑子里装的什么玩意我也搞不清楚,说不定就一拍脑袋决定用这种无聊的叙述诡计戏耍读者。但是,从整本作品来看,这是不可能的。第一篇就否定了这个可能性,鹦鹉最多会说话,哪会骑车呢?而后面的每一篇,阿礼都像一个正常的人类一样,生活、购物、学习……每一篇都在否定这个可能性,因此阿礼不是鹦鹉。

“不愧是你,一下子又提出了一个夸张的见解——阿礼可以像人一样生活、购物、学习,那他肯定就是人,或者说,他曾经是人。阿礼已经死了,化为了地缚灵。

“那阿礼是死人化为的鬼魂吗?鬼魂存世肯定有怨念,就算是魂,也应该靠近‘灵’,也就是所谓的灵魂。所以你才说他是地缚灵吧?人死后的活动范围受到地域限制,在固定的区域内活动。这个就是你把小说的舞台设定在‘堕落巷’的原因。

“这个叫作阿礼的灵,活动的舞台就在这。灵偶尔也能对一些小物品施以灵力,因此可以骑车也没什么奇怪的。

“阿礼绝对不是什么地缚灵,因为他活动的舞台不只是这条巷子。在《暴雪、枪与魔法》和《碎镜》中,故事开场的阿礼都是在自己的初中。在第一篇《不加香菜》里就写道,阿礼从初中回家,需要绕路才能经过练兵巷,从此可以判断出阿礼的初中不在巷子内,阿礼也不总是被束缚在巷子中,故阿礼不是地缚灵。但要说他是其他的灵魂,又没有什么实质的根据,他又不害人也没有什么残念,没有化为鬼的理由。

“阿礼,我看你还是闭嘴吧,你是曲解了我的话才提出了那么多废话……其实我的意思是,这些短篇中的阿礼不是同一个人,而是有复数个不同的阿礼存在。

“最初让我起疑心的是,这些作品中的‘阿礼’性格不同。《万柳常年青》中,不论这个阿礼说了什么,他所做的事情都是为了自己的朋友,这一点与《不加香菜》他最后的行为类似,默默为了朋友付出。这两个阿礼,都是为了朋友的事情挺身而出,是一个外向的人。当然,他们在处理事情的方式上有一些不同。而到了《蓝莲花》,这个阿礼就自顾自地发掘什么密室,自己和自己说话,默默地破解那个不存在的密室。在《堕落之源》和《碎镜》里,他又积极地说出了自己的推理,简直像是在炫技一样。这个阿礼,至少这两篇中的阿礼和《蓝莲花》里的阿礼,并非同一人物。文中的许多细节都有暗示。

“比如,每一篇出现的人物都不尽相同。每篇登场的人物都不会在下一篇登场,因为主人公阿礼不是同一个人,所以主人公旁边的配角也有所不同。似乎只有一个以我为原型的角色出现了两次。但在后续篇章中,你就暴露了。

“《万柳常年青》中的阿礼明显和时代书店的老板很熟悉,但是到了《碎镜》中,老板却将阿礼和猴哥认错。实际上把这两个篇章分开来看,把‘阿礼’看作是两个人,老板认错人的行为就可以解释了。有着两个都叫作阿礼的人,并且都和夜月是朋友。但是其中一位阿礼,也就是《万柳常年青》的阿礼和老板是真正的熟人,《碎镜》中的阿礼,是另一个客人。老板的脑子里要记住两个阿礼,还要记住伊候的长相,认错一两个人也没什么奇怪的。

“至于故意这样写的原因,很简单,你在利用叙述性诡计混淆时间线——整个小说是以巷子从首到尾为线索,时间线却是错乱的。在你的误导下,读者会以为时间最早的篇章是小学时代的《万柳常年青》和《商业街秘闻》,再是初中时代的《不加香菜》《堕落之源》《碎镜》《暴雪、枪与魔法》,最终是高中时代的《蓝莲花》。初看会发现这些故事的时间跨越久远,但若是里面的主人公阿礼不是同一个阿礼呢?小学时代的是同一个小学生阿礼、初中生时代是同名的初中生阿礼、高中生时代是同名的高中阿礼,而这些故事,如果全部都发生在一个时间呢?

“你的这些故事,就像是密集的蛛网,如果把蛛网——时间线拉长,那么蛛网的缝隙就会过大,无法轻易看到蛛网,但若是时间线集中,这密集的蛛网,就显露无遗了。这看似十年来的故事,只不过是几个月里的故事而已。

“来看看这短短的几个月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小学生的阿礼做出了学校要变成老年大学的推理,接着就发生了投票事件。

“我们已经得到了这些故事发生在一个时间节点的结论。初中生阿礼在《暴雪、枪与魔法》中提到,老年大学之外的那栋楼已经闲置,不知道用来做什么了。可在《万柳常年青》和《商业街秘闻》中出现的那些小学生呢?他们和小学生阿礼一样,没有出现在后文里。

“所以,这里所暗示的,就是原本应该在宿周小学的那些小学生,全部都消失了。那些孩子去了哪里?在投票的故事《商业街秘闻》里,孩子们针对是否提前搬校区做出投票。显然,从《暴雪、枪与魔法》的结局来看,虽然进行了第二次投票,虽然商业街商品店的老板横加干预,但是投票结果应该是依旧让他们搬走。

“而《碎镜》里,伊候也和初中生阿礼提到,他们的大山初中要变成太山初中的分校了。这和小学生阿礼的故事竟然奇妙地重合了。在同一时间节点,发生了两次校区变动的事情,不会很奇怪吗?你在书的结尾几个篇章,多次描述巷子日渐萧条,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学生们也不再聚集,之前繁华的一切好像都是一场梦。

“从结果来看,巷子空了、小学没了,甚至连旁边的初中也即将消亡,万柳井周边的障碍似乎被一个接着一个清空。最后一个地方,应该就是万柳高中了吧。这所本就寒酸的学校,又能撑多久呢?

“你在这个少写的终章里,会设计出一个合理的人物,他有动机清空万柳井周边。而你最后的伏笔,就在《万柳常年青》里所写到的‘万柳井’,这个人物为了找到真正的‘万柳井’,逐渐把这条巷子、这片区域一一收购,方便动土动工。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依旧会用‘阿礼’这个名字来命名这个寻找万柳井的人,并采取第一人称视角,继续误导读者,直到最后才揭露,这个阿礼和前文所有的阿礼都不是一个人。故事的结局,自然是这个阿礼找到了万柳井,万柳井,就在这条巷子的巷尾。”

“夜月,不得不说,实在是精彩的推理。对于叙诡的理解非常有趣!不不,不是揶揄你。在你说到‘这些故事的时间线是集中的’的时候,我也浑身汗毛一竖,如果真的有小说以此作为终章,的确不失为一本佳作。而你对终章的描述也很符合你的推理,使得整个故事更为圆润。

“但不能这么写,因为可以确定的是——所有的阿礼都是同一人物。你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随便抽出几个地方都能证明你是错的。在人际关系上,并非只有夜月反复出现。《不加香菜》里就提到了友人B和阿礼、颜良一起吃面,并且友人B不爱吃香菜。在《蓝莲花》里,也提到友人B与我们正式结缘离不开颜良。《堕落之源》里写到了阿礼和流星的初识,后来因为总是上课说话被调开,才认识了颜良,这在《不加香菜》中也有对应的记载。《碎镜》提到流星和伊候的关系非常好,《暴雪、枪与魔法》中的女主人公念儿也是颜良介绍给大家认识的——可以说,这一层一层的关系网建立得非常完善,每个人与每个人怎么认识均有迹可循。在这一层层繁复的关系网中,如果存在着复数的阿礼,那么必然会在叙述中露出更多的纰漏,而不是用一句‘性格不尽相同’就可以解释的。也就是说,阿礼是同一人物,而且时间线确实是分散的。你利用的疑点将全部不再是疑点,推理也就不攻自破了。”

“你不要着急,我只是说出了我最开始的想法而已,很快我就发现这个想法存在着巨大的漏洞,解释不了你小说中繁复的关系网。阿礼确实只有一个阿礼,但是我依旧对时间线抱有怀疑的态度。通常的小说都是正向时间流动的,很少有这样打乱叙事时间,以场景推动叙事的。于是我想,你果然还是用了叙述的诡计,这些故事虽然只有一个阿礼,但是叙事的时间线,却是正向的。

“你的小说有一个特性,就是每逢开头会出现一段你和这次配角相逢或成为朋友的故事,而这段故事只是介绍了这个角色而已,和后文中真正发生的故事可以不属于同一个时间。也就是说,最开始的部分可以称为‘回忆篇’,而后面的,则可以称为‘正篇’。显然,回忆在小说叙事里本就是插叙,‘回忆篇’是不存在什么正向时间流动的,而我所说的,你的小说里按照时间正常流动为线索的是‘正篇’。

“先从最开始的《不加香菜》开始,回忆篇之后也明确写到‘升入初中二年级之后’这个时间节点,并自称“十四岁的我”。《蓝莲花》则可以通过阿礼的友人B跳级推断出阿礼此时刚刚升入高中不到一整年,《蓝莲花》‘正篇’的开头也是这么写的。所以这两篇中,阿礼从初中到了高中,故事的发展的确是按照时间正向流动进行的。发生变化的是在第三篇《万柳常年青》中,故事的舞台一下子从高中来到了小学。

“但我认为,此时只是舞台移动了,时间并没有移动到阿礼的小学时代。

“《碎镜》一文中,伊候对阿礼说了一句话引起了我最初的注意:‘哎,大学生,不回母校看看老同学?’当然,这句话也可以理解成,伊候在嘲讽阿礼的小学变成了老年大学,但是同样,也可以理解成他口中所说的‘大学生’是真的指代大学生阿礼。也就是说,从《蓝莲花》之后,阿礼从高中升入大学,发生了后面的故事。

“你在《万柳常年青》《商业街秘闻》《碎镜》中通通没有明确地写到阿礼的真实年纪,只是写到他所在的年级、班级。但是除了学生之外,还有一种职业也可以用年级、班级来描述——老师。

“《万柳常年青》的刚开始,阿礼来到班级问夜月借了作业抄,他应该是一名实习的老师,而夜月是和他一同来实习的老师。所谓的‘抄作业’应该是将之前在课堂上旁听的知识做一个记录和总结,而且为了了解小学生的学习,他们也会实际把学生的作业拿来做,也会做考试的卷子。这些作业当然不会是交给宿周小学的老师的,而是作为实习记录,交回给自己的大学。阿礼和夜月是大学的应届毕业生,正在宿周小学进行实习。

“阿礼能够在后续的文章里,站上讲台进行大段的演讲,作为小学生来看,这种举动显得过于成熟,而且难以镇压别的同学。但是如果他是实习老师,就可以理解了——这是老师站在讲台上的正常发言。阿礼和欧阳,只是老师和学生的友情而已,他作为老师,看到被欺负的欧阳,自然要选择帮助他。

“欧阳曾提出把童谣送给阿礼,说是可以写成什么民俗学的论文。正因为阿礼是大学生,所以欧阳才以为这份童谣对阿礼的论文有用。同样,阿礼在放学后说自己‘一如既往到最后才走’,正因为他是老师,才会最后才走。

“还有一些点可以证明他不是学生,《商业街秘闻》中,阿礼能够帮助班主任把投票箱搬回办公室,因为他就是打杂的实习老师。当时四年级一班的班长认为他很可疑应该也是如此,如果一个没怎么见过,还不是老师的人出现在办公室里,任谁都会觉得可疑。事后,他说他投了空白的一票也不是谎言,他作为实习老师,应该没有投票的权利,所以他的意思是他自己没有投票。最后的证据——当时明明开了家长会,但阿礼并没有提到自己的家长前来开会,这也从侧面反映他不是学生,而是实习老师。

“紧接着,在《碎镜》里,老板把阿礼和伊候认错。显然,在小学时代就和老板结识的阿礼与长大成人之后的阿礼一定有着巨大的差别。老板认识小孩子阿礼,却把成人阿礼和伊候认错,这样想就合理了许多。《碎镜》中的阿礼,经过了在宿周小学一段时间的实习,前往大山初中进行新的实习。《暴雪、枪与魔法》里的考试,应该是指从小学老师升为正式初中老师的考试。

“因此整个故事其实是阿礼作为一个实习老师的成长史。所以终章很简单,阿礼的考试通过,成为了初中的老师。但是因为大山初中不复存在,阿礼离开了初中。这样的阿礼回到巷子里,他看到自己成长的学校,自己曾经执教过的地方,心中百感交集。最终,阿礼会在巷尾设立自己的学校,这就是这部小说的‘终章’。”

“夜月,与其说这是推理,不如说是妄想更为合适吧?你在几个细节方面反复把握,做了两种不同却十分有趣的推理,让我十分钦佩。抱歉……不是嘲笑你的意思。只是这段推理中依旧有着大量不合理的事情。你说阿礼作为老师在《万柳常年青》讲台上发言——先不说他作为老师居然会重点照顾欧阳同学,就说他对夜月的态度。在你看来,夜月也一样是实习老师,但是作为实习老师的她竟然需要帮同为实习老师的阿礼补习小学数学,同时夜月为了小学数学报了补习班,如果她是成年人,而且是一个实习老师,不免让人怀疑夜月的智商……

“哎!很痛啊!别打我,我只是说小说中的夜月,不是你。不过你明明就是当时事件的亲历者,却非说那是实习教师,这未免有些站不住脚。一个关键的节点就能证明阿礼的年纪——他在《万柳常年青》中首次提到了江溪溪,并且叫她溪溪姐,后来也在《商业街秘闻》里提到溪溪姐是一名在读大学生。阿礼叫在读大学生的江溪溪为溪溪姐,他的年纪是比大学生小的,而在后文里,阿礼叫关东煮的老板‘奶奶’,江溪溪却叫她‘阿姨’,完全差了一个辈。同时,阿礼在《万柳常年青》中提到,他从‘二年级升入四年级’,故事发生在他四年级的时候,若你咬文嚼字地认为,是他作为老师在执教四年级的时候,也是不合理的。假设他真的是老师,他至少执教了两年——一个应届毕业生执教两年,还叫一个大学生为姐姐,叫关东煮老板奶奶,毫无道理!

“至于你所说的家长的问题,就更简单了。阿礼之所以没有提到有人来帮他开家长会,难道不是因为江溪溪就是那个来帮他开家长会的人吗……阿礼,你知道的,是一个孤儿,一直由小姨抚养,所以他的邻居江溪溪帮他开家长会是非常合理的事情。而老板把猴哥和阿礼认错,其中的理由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最后的铁证,猴哥提到自己朋友的酒吧的时候,阿礼不是还说自己是未成年人吗?老板想雇用他俩,也有说这是雇用童工——综上,阿礼确实是一个未成年人,是一个初中生,并不是老师。

“其实你的终章十分有趣,不过阿礼这个人,最讨厌小孩子了,所以阿礼怎么也不可能成为一名老师……”

“既然如此,那全篇的关键就不再是时间。我前思后想,唯有从空间入手。我想,如果这部作品有谜底的话,这个谜底一定和还未提到的巷尾有关——换句话说,巷尾就是谜底本身。

“《序章》写到,这条巷子东西朝向。我想这就是最早的误导,这样的描述不免会让读者这样想——既然是东西朝向,那么巷子一定是长长的直条形。但是事实不是如此,说到朝向,也可以指代巷首巷尾的朝向,如果巷首朝着东,巷尾朝着西,那的确可以称巷子为东西朝向。

“回想刚刚你和我说的话,你一直认为巷首是鸡蛋饼那儿,而我一直认为巷首是我家,其实你的提示——这个推理也因此诞生,为什么巷首不能既是鸡蛋饼摊又是夜月的家呢?

“这个叫作堕落巷的巷子,与其他的巷子并不相同——巷子并非直线形,而是圆形的。整个巷道呈现圆形,但巷首和巷尾并没有完全相接,而是空出了一个短短的空隙——想象一下,就是两个半径不同的同心圆构成了这个巷子,同心圆中靠外的那个圆并不闭合,而有一段打开作为巷口。以此作为边界,把巷子分为开头和结尾,就会出现一个巷口朝着东边,一个巷口朝着西边的景象。

“从巷子未相接的那个口进来,往一边走是鸡蛋饼豆脑摊,而往另一边,就是夜月的家。你写到万柳高中和宿周小学两个学校只是一墙之隔,但没有写明那个墙在哪里。你也从来没有写到这两所学校有被巷道的墙以外的墙围住——因为围住他们的墙只有两个,就是巷道的墙和隔开两所学校的墙。

“把整个巷子的内墙想象成一个圆形,那么这个圆形的直径就是把这两所学校分割。不,应该是圆的一根弦把两所学校分割成大小不一的区域,因为宿周小学比万柳高中大一些。

“你的每一个短篇,都做了两个以上的解答,这是你小说的特性,而唯有一篇除外——《暴雪、枪与魔法》只做了一段推理,那段不上不下的解答,必然是伪解答。而这个篇章的真解答,阐述了巷子的奇妙构成。如果按照原本的描述,围着两所学校的围墙,是没有任何店铺的。也就是说,靠着学校的内围墙,是不能开店的,因为在这里开店,等于会侵入学校一部分,学校是不可能允许的。你通过描述,误导了所有的读者。读者自然而然地认为,从宿周小学过去的所有店铺,都开在巷子靠内的地方,也就是和宿周小学是同一边的。但整个巷子是圆形,靠着宿周小学这边,所有的地方都是学校的围墙,唯一能开店的,是宿周小学对面的那一侧。

“所以商业街也好,动漫店也罢,全部都开在宿周小学对面,而非宿周小学同侧。由此,整个情况都颠倒了。

“回到之前的描述,你在《万柳常年青》里写到这条巷子的正中就是宿周小学,那么从这个‘正中’往后,就是后半段,也是圆形的后半个圆。而动漫店又是商业街中的最后一家店。数一数前面的店铺,有商品店、抽奖店、关东煮店、时代书店,甚至还有你没有写到的其他店铺,动漫店的位置更加靠后了——一个圆形走到最后是什么?

“圆形没有最后,一直走就会绕回原点。

“到动漫店时,已经绕了一圈回来。也就是说,动漫店的位置其实是靠近‘巷首’的。从‘巷首’进来,走过万柳高中后,你写另一边是布满涂鸦的墙。而这边布满涂鸦的理由,就是因为涂鸦的旁边就是动漫店。

“你从‘巷首’开始顺着里侧的墙和学校描写,写到宿周小学之后,你写的就是靠着小学对面侧的墙和店铺了。直到动漫店,整个巷子已经转了整整一圈以上了。

“这家动漫店对面的那堵墙,应该是靠近巷口的万柳高中。而那组脚印,指向的就是万柳高中。你在最开始的《蓝莲花》不是还写到有关‘枪’的细节吗?这正好对应着《暴雪、枪与魔法》中,手枪模型坏掉的事情。依我看,那组脚印的主人是你所包庇的挚友,友人B。所以他才会乖乖帮你修复手枪。

“这便是整个故事的谜底——巷子是个圆形,巷尾与巷首相邻。”

“有一种叫作‘新本格’的推理小说,我深刻觉得,你有创作此类小说的天赋。你的结论依旧有趣,可是缺乏支撑结论的证据。按照你的说法,那游戏店岂不是正开在宿周小学的正对门了吗?一家不正规游戏厅正对小学校门,未免有些太不实际了。

“我的确写过宿周小学的校门在中间点,夜月的家是巷尾。在《万柳常年青》中,有一段写夜月从家出来,去买鸡蛋饼时还出现在了从校门出来走向巷口的我和欧阳的身后,如果夜月家是圆形巷子的巷尾,那她买鸡蛋饼就不会碰到我和欧阳,而之后,买了蛋饼的她又往回走,即使她的目的地是时代书店,但是宿周小学是巷子的正中,时代书店明显靠巷子的后半部分,从圆形巷子的‘巷尾’处进去,不是更近一些吗?

“最为关键的,是我早在《序章》就写明:‘两边均是青瓦白墙,左手边围起来的就是刚刚提到的万柳高中,右手边的墙,是贯穿巷子始终,仅仅为了“围住”而设的围墙’,这里的四个大字‘贯穿始终’,就是最有力的证明。所有的店铺都是靠在巷子的里侧,即宿周小学同一侧。如果是圆形的巷道,这些店铺就没办法开在宿周小学的同一侧了。综上,你的推断,错得太过离谱。”

“我了解了,是我没有仔细阅读你的小说,忽略了一些细节,只顾着自圆其说。我放弃了,推理真是一件困难的事情,即使做出了各种各样的解答,但是作者说不对,就是错误的,这样也太不公平了吧。但是现实中呢,没有作者的故事,是不是就能轻易得出结论?

“不……没有作者的故事应该比有作者的故事还要难解。因为有作者,就有正解,作者会告诉读者,答错了。现实里的事,推理者有可能到最后都不知道自己是错误的,误解将会持续。于是我想,阿礼,这些故事里,你真的原本就做出了这么正确的推理吗?这些故事,并不是原原本本被记录下来的故事,而是被你改写的青春吧。

“阿礼,你究竟是为什么想要记录下这些故事呢?这些故事里,几乎没有坏结局,每一份误解都能被消解,每一个人的未来都有着希望。即使有些故事本就有着悲剧色彩,但是你却把它们都处理得很好。事实真是这样的吗?如果不抱有遗憾,你为什么会对它们印象深刻?

“几乎每一个故事,都有两重及以上的解答。明明有正确的解答,你却给出错误的解答,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说这些故事不是虚构的,但应该只限于开头和第一重的解答,至于每个故事的结局,都是你虚假的妄想。

“《不加香菜》的结局,你成功推理出了颜良不加香菜的理由。如果只是这样,他又怎么会像你在后续《蓝莲花》里提到的那样,与你们渐行渐远?你记录的不是真实的结局,而是在原本的结局上,增加了一个美好的结局。实际的结局,是你的第一层推理——你误以为颜良的车被偷走了,因此在后面没有顾及颜良的心情,最终颜良无力支撑和你一起玩的花费,选择慢慢离开你。这是你失去的第一个朋友。

“《蓝莲花》的阿礼,是一个不怎么说话的人。阿礼我知道你的确有那么一段时间……当友人B发现你最近有点奇怪的时候,你应该没有像书中那样坦白。自然,结局一样是你后来才添加上的,真实的结局是你没有推断出那天密室的真正成因,你只是停留在自己无谓的妄想和自娱自乐中。同时因为你的沉默,友人B也没有和你说出‘蓝莲花’的故事,他视你为不理解他,你和友人B也渐渐不再联系。

“《万柳常年青》是我亲历的事情,所以并没有什么虚假的地方。但正因为那个时候的你不加隐瞒,你和我才能保持这么多年的联系。但另一方面,那个篇章里,你的朋友欧阳并没有知晓整个真相,他也没有出现在后文中。

“《商业街秘闻》,这个故事的结局不是由你谱写,而是那个叫江溪溪的大学生。你提到,你曾经向她的母亲告黑状,她的母亲骂了她。我想在那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你,却迫于无奈来帮你开了一次家长会。所以你才会写出那段有关‘母女关系’的感言,你模拟出当时江溪溪的内心,企图理解她的痛苦。你是想向这个早就失去的朋友道歉。

“《碎镜》,猴哥是一个社交能力很强的人。他和你的关系应该不至于到破裂的地步,只是他的舞台很大,社交能力强的人是不会有一个闷声不说话的挚友的。你们的关系应该只是微妙地保持着。现实里,你也只是做出了那段错误的推理,没有理解猴哥真实的意思,不知道猴哥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买下那本《碎镜》。你很后悔,如果自己当时能够思考得再深入一些,多做出一段推理,是不是就能走进这个朋友的内心,会不会就能成为他真正的挚友。

“《暴雪、枪与魔法》只有一段推理,你也因为这个错误的推理和念儿的关系变得尴尬。你并不是不想挽回这段友情,只是你反复斟酌,怎么也想不出能够让这个朋友留下的推理。你发现,你根本不了解她。

“《堕落之源》,和前面的所有故事一样,真实的情况是你只做出了第一段推理,错误地指出了偷走记忆卡的犯人。你没能洞悉流星的深意,他之后也如同故事里所说的那样,不再和你们一起去打游戏了。你最开始是不能理解的吧,他为什么突然就不愿意去玩游戏了,所以你后来才想到那个理由——能够解释他不再去游戏厅的理由。如果,那段推理能在当时就想到,当天就和流星摊牌,他会不会也向你袒露心声,故事的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所有的小说,所有的推理,都是你的遗憾。你把这些遗憾写下来,把自己后来才理解的故事写下。都是真正按照当时情况推出的结果,只不过如今你才理解。但这些,分明是妄想——你根本不知道当时的事实是不是真的如你后来推理的那样。你只是想回到过去,完成这些推理,哪怕是错的,你也期待着故事的结局会变得和之前不一样……

“这部小说,只是纪念你无数段不完美的青春。你后悔做出的决定、你做出的错误推理、你想要挽回的这些朋友。所以你妄想、虚构出了这篇作品。因为误会不会消解,因为心意传达不到对方,因为结局不完美……如果能再来一次,你会动更多的脑筋,你会拼命地去推理,为的只是能够接近一些你朋友们的内心,为的只是,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

“在不是虚构的真实故事里,无法寻找一个完美的结局,一个漂亮的终章。正因为它们是不经过设计,真实存在的,所以它们才不一定会导向某一个完美的结局。所以我把那些故事用我的妄想和推理填满,一一完善,把它们布置成我理想中的样子。

“作为我来说,这篇小说只是我的日记,我记录下我的青春,我真实和妄想并存的青春,作为送给你的生日礼物。以往我总是想,人的青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呢?是在高中毕业,升上大学的时候吗?不,对很多人来说,大学才是青春的开始。是大学毕业吗?不,大学毕业虽然伤感,但有的人还在奋斗,对他们来说,青春会一直在。有的人青春结束得早,有的人青春结束得晚,但是谁也不知道青春是什么时候结束的,就像谁也不知道春天是什么时候变成盛夏的。

“以往,缝补衣服上小孔的时候,没有剪刀把缝好的线头剪断,只能用牙齿来咬断。但是棉线也不会轻易断掉,于是我只能用牙齿反复摩擦棉线。棉线断了,不是突然崩断的,而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的牙齿磨断了。谁都不知道棉线是什么时候断了……

“青春也是这样。对所有人来说,青春原本是不知道何时消失的东西,和朋友们的交集也逐渐平行。但是我的青春就到此结束了。这本书作为我青春的结束,作为一个句号而存在。虽然那些是不完美的故事,虽然它们都没有完美的终章,但这次……

“我曾失去了很多机会,失去过很多人,这一次我不想失去,这一次我不想留下遗憾。

“我拼命写下的终章,没有华丽的推理,没有诡计,只有下面这段我想拥有的结局。

“我将这本书送给你,希望你能为我画上这个句号。”

夜月把头靠在一旁的围墙上,旁边就是她最喜欢的雏菊。夏日的夜晚也静悄悄地开着,她缓缓蹲下、抚摸着花,说道:“这就是你要说的全部吗?”

“是的。”我说。

“作为推理小说来说,真是一个无聊的结局。”

“可这不是推理小说,是我的青春小说。”

“你的青春小说,和我以往看的校园青春小说可大不相同呢!”夜月笑了笑说道。

“但这就是我的青春呀,朴实无华,甚至有点无聊。”

“对你来说,青春就这么结束了吗?”

我点点头。

夜月缓缓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纤细的腰肢打了个颤,说道:“走了几个来回了?”

“没有数。”

我们从书店走到巷尾的途中,她缓缓道出她的推理。接着,从巷尾反过头继续沿着巷子走,并肩而行,我提出反驳的意见。刚刚走到巷首,她又回身,重新给出新的推理……

这一夜她不知道说了多少段关于终章的推理,都被我一一否决。

我其实没有构想过终章,她的每一个提议都可能让终章变得更好看,但是我偏偏要从她的推理中,找出漏洞。对一本推理书,是不可能没有漏洞的,更何况她的对手是身为作者的我。

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我们一遍又一遍地推测、反驳、推翻、重新推理——从巷子的首,走到巷子的尾,从巷子的尾,走到巷子的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也不觉得自己总是走入的入口是巷子的首了,失去了首尾定义的巷子,存在于我们两个不停来回的脚步之中。

她打了一个哈欠,眼泪珠子挂在眼角上,在路灯下发着微弱的光。揉了揉,整只眼睛都变得温柔而璀璨:“我累了,这次真的要回家了。”

“嗯,那么……”我小心地投去视线,和她的视线碰在了一起。

她露出了可爱的笑容:“再走一圈吧。”

“嗯。”

在不稳定的灯光下,我们继续并肩同行。

“现在高中也毕业了,你志愿填写得怎么样了?”她问。

“还能怎么样?考的分数那么低,说不定要去复读了呢!”

她睁大眼睛看过来:“真的假的,那可真是辛苦。”

“谁知道呢?”我笑了笑,“你呢?”

“我?我……你知道吗,我们的高中也要没了,说是要改名……”

“你还真是一个瘟神,走到哪哪个学校倒闭。”我嘲笑道。

“你才是瘟神吧,这些学校你不也一直都在。”

“也许吧……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你的志愿填写得怎么样了?”

“我……我可能会去很远的地方。”她的语气变得冰冷。

“哦……很远吗?不回来了吗?”

她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不过这也没有办法对吧,你爸爸要去治病。”

“嗯。从生病以来,我们就一直想着带他去大城市里治疗。”

“书店呢?不开了吗?”

“今天可能就是最后一天营业了。”

“那我可真是幸运,成了最后一个客人。”

“作为最后一个客人,究竟是幸运呢,还是不幸呢……”她的脸上挂着苦笑,埋在灯光下的阴影里。接着她问道:“你呢?”

“说了呀,复读去。”

“没和你开玩笑。”她微微蹙眉。

“去哪里呢?我应该哪里都不会去。这个城市多好啊,有高楼,有大厦,有青瓦白墙,有成群的梧桐树,有春日纷飞的柳絮,还有……”

“还有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夜月的眼睛,越过她左眼眼角下的那颗痣,看着她的双眼。以往曾拿她脸上的痣取笑,现在看来这根本不值得取笑,反而很美。

我好像从来不曾这样和她对视。

月光下,她的眼睛像是清泉里浸了冰块,清凉透彻。

“没什么,就是有很多回忆就是啦。”

“故弄玄虚。”夜月念了这么一句,就转过头不理我了。

月亮越来越明亮,夜月的夜谈也终于告了一个段落,她站在巷子口,不知道是被称为巷首还是巷尾的那个巷子口,她家的那个口,停下了。

“你家……就在这里了对吧……”

她笑道:“你在说什么啊,你又不是第一次站在我家门口。”

“不是,我的意思是,这条巷子是你的家吗?”

她沉默着。

虫鸣窸窣,星光稀疏,夜月迟迟没有开口。

“你知道那个故事吗?《稻草易物》?”

“知道,收录在《宇治拾遗物语》以及《今昔物语集》中。讲述了主角用手里的一根稻草,以物易物,逐渐获得更有价值的物品,最终成为富翁的故事。”她说。

“据说当时没有货币统一物品的价值,所以以物易物是单纯的需求换取需求。也就是说,有些东西虽然在统一量度的定价下,是不值得购买或者交换的,但是在需求体系下,某个物品可能有着超过其统一量度定价以外的价值。

“另外还有一则故事是安徒生童话中《老头子做事总不会错》,这个故事就恰恰和《稻草易物》相反,老头子用一头牛换了一只羊,又用羊换了鹅,最后换成了烂苹果。他竟然能给自己的每一次行动赋予道理,最终他的妻子没有责骂他,反而是给了他一个吻。

“也许在老头子的需求下,一头牛确实不如一只羊,一只羊也比不上一只鹅,鹅比不上苹果……抛开各种现实的意义和寓言的部分,这个故事不是很有趣吗?”

“但是故事的结局是,两个英国人和他打赌不会获得妻子的吻,结果他赢了,还得到了一大笔钱。”

“因为是童话故事。”

夜月摇摇头:“正因为是童话故事,所以要给孩子一个‘好人有好报’的结局。但如果获得一大笔钱是‘好报’,那不就恰恰否定了老头子的行为了吗?如果作者认为老头子换到了烂苹果已经是‘好报’了,那么就不会多此一举设计这么一个赌注,让老头获得一笔钱了。作者明明知道,老头子是做了错误的选择,换了错误的东西……”

“没有人说老头子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但是作者想说,那也不是错误的。正因为每一个选择都是选择而已,不分对错,所以才在一个看似错误的选择后,让他获得了好报。”

“就算选择了一定是错误的答案吗?”

“没有一定是错误的不是吗,就像你做了‘错误’的选择后,也没有想到最后能得到现在这样的结局不是吗?”

“现在……现在也没有什么好的结局啊。”

“因为结局还没到来,故事还在继续。”

“这种破烂鸡汤台词,真亏你能说出来……这是在鼓励我吗?”她停下了,我没有回答。半晌,她接着说:“我还是会走。”

我点点头:“我知道。”

“那下次见了。”夜月转过身。

“也许再也见不到了吧……”我喃喃自语,最终没有把心中想说的话全部说出来。

她是不是也一样呢?

虫鸣依旧,空气中是潮湿的气息,明天会下雨。

这条巷子的结尾,是夜月的家。我的青春从堕落巷首的摊位开始,到这巷尾结束。

夜月星空之下,夜月终于是从巷子中,回到了自己的家。

这就是我与夜月的最后一次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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