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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朴返朴 作者:北野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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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如今,这些advertiser的needs可以说是dramatic,我们必须得考虑出个priority,争取跟客户达成consensus,设计出一套能够迅速且flexible地应对这些issue的tool和grand-design……” 岩本像广告公司里那些装蒜的职员一样,又在连珠炮似的拽着一些连自己都不明其意的洋词。 会议内容其实就是关于设计公司准备着手的意式餐厅内部改造项目。简单地说,就是些店内桌椅摆设、色彩搭配之类的极其普通的工作。 水岛悟所在的清水设计研究所是一家大型建筑公司控股的设计公司下属部门。这家研究所在东京和大阪都设有分公司,主要经营工业设计,从咖啡店的内部装修到酒店楼层、购物中心的整体设计,涉及的业务非常广泛。 公司第一任董事长清水一郎,早在昭和初期就把目光投向了工业设计和室内装修,堪称日本国内的行业先驱。清水晚年与一家大型建筑公司联手创立了这家公司。总经理、执行董事等职位由那家大型建筑公司负责委派,或是由辞官后的政府高官出任。除此之外,所有的高管职位,几乎都被清水的亲信占据。 目前,掌管清水设计研究所东京分公司的,就是悟的这位上司——岩本。 据说,岩本起初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但是,报考东京艺术大学落榜之后,沦落到某私立大学的艺术系,毕业后,还是托关系走后门才进了这家公司。 岩本在激情高昂地发表着演说,却始终谈不出什么具体内容。下属们(只有四个人)也只是听听罢了,根本不清楚该怎样表达自己的意见。即便如此,悟以外的三个人还是表现出一副虔诚、崇拜的态度,好像要一字不落地耳听心受,甚至一一点头回应。那场面,简直就像是拥有极少信徒的宗教教主在讲经说法。 这时,悟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 “啊——那一天在罗马——眺望到的明月——啊——多么——” 是三波春夫的《东京五轮音头》[《东京五轮音头》,1964年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主题曲,由日本演歌歌手三波春夫演唱(原唱)。]。那歌声简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就地崩溃。其实,前一阵还是“来电话啦——来电话啦——”那种丝毫没经过甄选的普通铃声。只因为高中以来的损友高木淳一说了句“你这家伙,还是搞室内设计的呢!能不能用个有点感觉的,再不然干脆就弄个搞笑的!”之后,近期才刚刚换的。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响了,简直太不是时候了。一瞬间,悟恨透了高木。当然,还是得怪自己太大意了,忘记把手机调成静音,他赶紧在心里盘算起该如何道歉。 可看见其他三个人都死命地低下头忍着不笑出来,悟自己也开始用尽全力抑制自己的笑声。结果,他只说了句“抱歉”,赶紧挂断电话。 笑意宛如恶魔一般,不论多么紧张的场面都会找准时机,绝不放过。 就连岩本都明显地受到了三波春夫的“啊——那一天在罗马——”波及,脸上露出既愤怒又想爆笑的微妙神情。悟不得不更加费力地控制住自己想笑的欲望。 “喂!水岛!这么重要的会议,就应该事先把手机调成静音!” 同事坂上像以前的学习委员似的提醒悟注意,而精通时尚的今村和吉田光还在低着头忍笑。 “水岛,电话去那边接。” 岩本的一句话打破了现场的尴尬气氛,他本人也恢复了往常那副严肃的表情。悟赶紧撤到窗边,看了一眼手机。正是害他陷入如此窘境的罪魁祸首高木打来的。会议室里继续回荡着岩本谈论成本与利润、容积量、基础色调之类的声音。悟在窗边小声地把电话拨过去,和高木还有山下良雄约好,固定的三人组在下班之后去喝一杯。的确有段日子没一起出去了。三人决定在广尾[广尾,东京涩谷区的町名,位于涩谷区东南部。现行政地名为广尾一丁目至广尾五丁目,其中广尾二丁目与广尾三丁目是东京都内具有代表性的高级住宅区。]的那家叫“Piano”的咖啡店碰面。 这家名为“Piano”的咖啡店虽说名义上是由上司岩本负责设计的,但事实上,绝大部分工作都是悟和吉田光做的。业内流传着“岩本设计的店铺都开不长久”的恶评,这让悟的心情有些复杂。 “Piano”的地理位置很好,再加上有固定的客源,每个月的经营都很稳定。尽管自开业以来,悟每年只去过两三次,但几乎每次都座无虚席。 悟也不明白高木他们为什么要约在广尾碰面,没准是又发现了哪家物美价廉的好店。 悟挂掉电话,回到开会的地方。岩本盯着他,抬高嗓门,讥诮般说道: “大家多挑战些新想法,争取把客户吸引住。”说完,便结束了会议。 坂上和今村表现出十足的干劲,一回到办公桌就开始翻看起室内装修的专业杂志、新材料目录之类。这时,同事吉田光问了一句:“水岛,今天这是有约会呀?” 从通话内容应该能听出对方是男性,所以吉田是有意这样问的。事实上,悟和吉田曾经交往过两年左右。吉田倒也不是个坏女孩。只是悟有一个上了年纪又住在养老院的老母亲,一直这样不清不楚地交往下去总不是回事。这种顾虑在悟的内心越发强烈,对未来的不安也随之而来,加之职场恋爱本身就让人没有底气,于是在几年前悟提出了分手。 “不是啊,跟那帮损友约在车站附近吃烤肉喝烧酒而已。”悟若无其事地说完后,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他偷偷地朝吉田望了望,发现对方本想找个由头跟自己搭讪,结果就这样被随意打发了,正愤愤地走出办公室。 目送吉田的背影,悟在心里想:“我也太过分了,以后得表现得像个温柔体贴的男人才行……”正要陷入无尽的遐想时,电话又响了。 不过,这次悟已经设置了静音模式,有电话打来,手机也只是在口袋里“嗡嗡”震动。又是高木。说自己会迟到一小时左右,悟他们可以提前过去或者再调整一下时间。 在悟看来,稍微等一会儿倒无所谓。如今这样一个便捷的时代,随时都能通过邮件、网络之类和对方取得联系、传达信息。只是,这些对别人来说非常方便的事,悟却毫无兴趣。 当然,没有手机的话,很可能会给公司还有一起工作的人增添很多麻烦。悟觉得自己是迫于无奈才使用手机的。 因为一个人待着并不觉得痛苦。这样说也许有些对不住自己的母亲,但这很大程度上是儿时经历的影响所致。悟从小就是那种被人们称为“脖子上挂钥匙的孩子”。父亲去世之后,母亲为了养育唯一的儿子,不是去附近的超市打工,就是到一些小公司帮忙做会计,从早忙到晚。 早上起床,早餐已经摆在桌上。放学之后,从学校回来也是自己在空无一人的公寓里,看看喜欢的漫画,玩玩塑料模型。母亲会利用店铺休息的间隙赶在晚饭时间带回一些卖剩下的便当和打折的烤鱼之类,随后,马上又匆匆地赶回去。 尽管自己和母亲之间几乎没有任何交流,但是,就算是和小朋友一起玩的时候,自己也肯定会赶在母亲回家之前回到公寓。玩着玩着人就不见了,玩捉迷藏时负责找人的“鬼”却提前跑了……也许在朋友们的眼里,这些都是悟“极其自我”的表现。 如今,这个随时都能够联系上彼此的大环境让成年之后的悟难以适应。说起来有些惭愧,工作之外,悟几乎不会主动联系任何人。 可是,这样的做法在当下是无法生存的,人总会在不知不觉中被环境改变。 与高木和山下约的时间是七点左右。悟在五点半就早早地结束了一天的工作。为了消磨时间,从位于青山的公司到广尾的“Piano”,悟在这一路上一边逛街一边欣赏沿途的店铺和新建的高楼大厦。 那家咖啡店虽然名字叫“Piano”,其实店里并没有摆放钢琴,也不是一家跟音乐有关的店。据说,是因为店主很久以前曾经在拉斯维加斯的酒店里听过艾尔顿·约翰[艾尔顿·约翰(Elton John,1947— ),英国著名流行音乐创作歌手、曲作者、钢琴演奏者、演员、慈善家,是享誉世界的顶级音乐艺术家。后文提到的“红钢琴演唱会”(The Red Piano Show)在拉斯维加斯凯撒皇宫举行,是为期五年(2004—2009)的长期公演。]的红钢琴演唱会,非常中意那个音色,才取名叫“Piano”。 最初,本想取名为“Red Piano”,但因为上司岩本提出意见说“每个人喜欢的颜色各有不同”,这才决定去掉“Red”,只保留了“Piano”。 透过店铺那扇大玻璃窗,能够看到里面已经坐了一半以上的客人,其中有两三对情侣,也有正在等人的男性,还有几位中年妇女。 悟走进店内,坐在靠墙的长椅上,面对态度冷淡的女服务员,不假思索地点了杯美式咖啡,即便其实更想喝红茶…… 接着就是在此等候不知所踪的高木和山下了。在同一张桌子上还放有一个盛满水的玻璃杯。 悟心想,可能是哪位客人有事稍微离开了一会儿。不过,看看那些店员的状态,也可能是客人走后忘记收拾了吧。 目光随意一扫,悟在长椅上发现了一本杂志。不清楚是别人遗忘的,还是咖啡店里的。让人感兴趣的是它的标题——“当今,东京最具人气的店铺、美食和室内设计特辑”。很像是出版社为了赚钱才推出的那类杂志。“这本杂志会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就说明由我们公司负责装修设计的这家店也在上面?”这么想着,悟翻看起了杂志。 果不其然,在介绍店铺的当页,篇首大篇幅地印有岩本的照片和简介。仔细阅读采访内容,岩本非常自豪地称:“将外壁做成树脂纤维是为了追求一种开放性,基础部分用的是钴蓝色,长椅选用的也是相同的颜色,而桌子则选择的是银灰色。” 事实上,设计之初,岩本一直主张基础部分要用红砖,桌椅的颜色也要固定选用暖色系。大家纷纷反对:“那样的话,岂不成西餐馆了?”迫不得已他才做出了让步。不知何时,这个设计理念倒成了他的功劳。 不过,不愧是专业摄影师,拍摄出来的照片比实景还漂亮。杂志上还介绍了悟和同事们负责的其他店铺的室内装修设计。当然,那些也都成了岩本自己的作品,悟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但是,在看到介绍文中时不时也会提到水岛、吉田、坂上等人的名字时,悟也就释然了。毕竟这种事在任何一个行业都会有吧。 “对不起!” 耳边突然传来一个声音。悟吃惊地抬起头,发现一名女子正站在自己面前。 “那本杂志,是我的……” “抱歉,我以为是店里的……” 悟连忙递过杂志,这才知道桌上的杯子并非店员忘记撤掉,而是它的主人临时离开而已。不仅如此,女子的优雅和美丽让悟感到更加慌乱。 “您如果需要的话,可以把这本杂志拿去。” 女子微笑着坐到了悟的对面。 冷静!冷静!悟不断地安抚心动的自己,赶忙说: “因为杂志上刊载了我们公司负责设计的店铺,所以才没有忍住拿起来翻看了……实在抱歉。” “莫非,是负责设计这家店铺的公司?” 女子吃惊地问道。 “确实是我们公司设计的。” 悟激动地回答。 “我非常喜欢这家店,经常来。从外面看上去感觉特别好,桌椅的配色也是我喜欢的风格,所以特别中意。”女子笑着对悟说道。 “岩本先生肯定很有才华吧?这本杂志上经常刊载岩本先生的作品。” 女子似乎完全相信了杂志里的内容。尽管悟在心里想的是,开什么玩笑!这些都是我们做的!那家伙只是把功劳都归到自己身上而已!却口是心非地附和道:“确实,岩本的确挺有品位,我们跟着他也学到了不少。” “不过,干我们这行的,往往有很多非常固执的家伙。大多数情况下,很难做到意见统一。我们的上司岩本也是综合了大家的意见,好不容易才设计成这种风格的。” 悟拐弯抹角地想要说明这家店铺的设计并非岩本一个人的成果,而是集合了大家的意见才完成的。 女子饶有兴致,微笑着说:“这本杂志里写的可是全靠岩本先生个人的灵感才设计完成的。原来事实并非如此。” “这样说可能有些对不住岩本。事实上,是我们改变了他的设计方案,他原本是反对这种色彩搭配的。” 悟有些怒火中烧,无意间吐露了实情。 女子愉快地笑着,而悟更是来了兴致,口若悬河地谈论起岩本迄今为止做过的那些糗事。每次听完,女子总是会心一笑。 悟突然意识到: “您不会也是同行吧?” “不不不,我只是一个推销员而已……” “推销员”这个词让悟联想起自己的母亲,倍感亲切。悟觉得自己已经喜欢上了眼前的这名女子。 “请问……能告诉我您的名字吗?”悟鼓足勇气。 女子好像也意识到了自己还没有做自我介绍,回答道:“啊,抱歉。我叫美由纪。” “美由纪小姐。那下次再见面时,可以跟您打声招呼吗?” 悟恨不得马上向对方询问联系方式。当然,如果问的话,很可能也会顺利得到。但总觉得如果问了的话,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我每周四休息,傍晚如果没什么事情,一般都会来这里。”美由纪微笑着回答。 下周四再来一次“Piano”吧,再见一次美由纪。到时候再问联系方式吧。悟已经在脑海里勾画出下周四傍晚的画面。 美由纪似乎很在意店外的动静。转头一看,发现高木和山下正把鼻子和嘴巴紧贴在外墙的大玻璃上盯着这边看。这两个人估计是故意搞怪才这么做的,店里其他客人都装作没有看到这两个怪人。 “您的朋友好像到了。”美由纪微笑着从座位上站起身来,走向门口。 望着将离去的背影,悟下意识地喊道:“我叫水岛悟!” 对方还特意回头,面带笑容地朝悟轻轻挥了挥手。与她擦肩而过的高木和山下一边不时瞄向美由纪,一边坐到悟的身旁。 “喂!水岛!撩妹呢?那女的不错嘛!” 高木窃笑着说道。 山下也像哪根筋不对似的,嘟囔着:“那样的女人,换作我,也会被迷倒的。”高木接过话茬,犀利地说道:“你这么说脸皮就太厚了吧?人家为什么要勾引你这样的家伙?连浅草那边洗浴店的女人都拒绝了你。” “那是因为我说了一句‘能便宜点吗’。” “在洗浴店里砍价!真没谁了!” 不知不觉两个人又开始像往常一样,说起了对口相声。一捧一逗告一段落之后,高木一脸严肃地对悟说: “你跟那女孩成不了。” “我们今天是第一次偶然碰到,而且就聊了几句关于这家店的事。” “你就瞎说吧!你说什么来着?‘我叫水岛悟’?” “怎么看都是在把妹呢!” “别开玩笑了!” 悟异乎寻常地厉声喊道。 “那位没准儿是哪个有钱人家的千金小姐,或是小三?再不然就是哪个黑帮老大的女人!”山下说道。 “你要是沾了黑帮老大的女人,这几根手指恐怕是保不住了!设计图纸上画的线肯定也得短不少!” “线的长度又不是用手指估测的。” 山下怼了一句。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热闹。悟、高木和山下是从高中时代结下的“孽缘”,高木和山下这两个人就像是对口相声的搭档一样,总是一唱一和的。即便已经三十出头,也还是没有任何改变。 此刻,悟的脑海里已经满是美由纪的名字和她的笑容了。 之后,三个人又转战广尾后街上一家新开张的烤鸡肉店。 一如既往,山下唠叨着公司里的那些烦心事,高木则津津有味地讲着女招待跟顾客之间无聊的色情故事。悟表面上面带笑容地听着两个人的对话,心里却不由得盘算起下周四的时间安排。看着悟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略带醉意的山下捉弄道:“下周四,我是不是也得去趟‘Piano’呢?” 山下所在的公司原本是生产非电脑游戏类游戏机的,就是在商场顶层经营的那种捞金鱼、掰手腕或者KO拳击游戏的机器。 不过,自从“侵略者游戏”[侵略者游戏(Invaders Game),日本游戏公司大东(TAITO)于1978年发售的经典街机游戏“太空侵略者”(Space Invaders)及其后续系列、模仿游戏的总称。]大获成功,公司又雇了几十位程序员,转型设计起电脑游戏。中田会长认为“非电脑游戏类游戏机有种复古的情怀,保留下来也无妨”,于是,山下自就职那一刻起便被分配到这个公司成立至今一直保留着的传统游戏制作部。这里一般负责制作抓物机“UFO Catcher”[“UFO Catcher”,由日本游戏公司世嘉(SEGA)制作的抓物机系列。]的可疑玩偶和一些扭蛋类的仿真玩具。据说他们经常被电脑部的员工嘲笑,这个部门还被戏称为“弃老山”[弃老山,将到达指定年龄的老人丢弃于深山的日本传说。]。 高木本是一家大型房地产公司经营者的儿子。但是,母亲去世之后,父亲续弦,生下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身为董事长的父亲并没有让长子高木来继承公司,而是交给了弟弟打理。高木只得到一些靠赚取中介费经营的小型连锁房产中介,经手的房产也只是些租给穷学生们的一室户公寓,或是好色的公司负责人给情人们租住的两室一厅之类。 山下醉醺醺地说:“今天,我们公司举办了一场创意发布会,结果大家都没拿出什么了不起的大作。有个蠢货竟然拿了个三角形呼啦圈,简直一丁点儿创意都没有!还有人做了个球剑,就是把剑球[剑球(又称剑玉、Kendama),起源于11世纪,是一种传统的日本民间游戏。玩法多样,可以运用手腕巧劲将球准确无误地置于大、中、小皿和剑尖上,也可以用一定的技巧将球落到剑柄的上、下、左、右等各个部位。]颠倒过来。真是无语了!” “三角形呼啦圈多少还能想象出来。那个球剑是个什么东西?” 高木问道。 “就是在一个球上挖好多洞,从1到10编上号,然后,拿着这个球,将用绳子连在一起的‘剑’按顺序穿过这些洞。很无聊!对吧?” “别问我们呀!问题不在于那些东西无不无聊,那些家伙不被解雇才奇怪吧!” “别的不说,先讲讲你到底做了什么?” 山下仿佛有意在等这句话似的,听罢,一边在书包里摸索着,一边喊道:“就是这个!变色龙游戏!” 店里所有的客人都把目光投向山下。他得意地将一根装有变色龙的头和身体的管子叼在嘴上,像吹笛子一样,“噗”地一吹,从变色龙的嘴里伸出一条用纸条卷起来的舌头。 “这不就跟以前到处卖的那种蛇形玩具一样嘛!”高木说。山下一边抢言道:“等着瞧吧!”一边伸手向包里掏,取出几个画着昆虫图案的小纸团放到柜台上。 “不错吧?就是用变色龙捕捉这些小昆虫的游戏!” 那些纸质的小东西的确跟苍蝇、蝗虫、蜻蜓之类的昆虫有几分相似。 “把这些放到自动旋转餐桌上,跟家人、朋友一起捉这些虫子玩。” “怎么捉呢?” “至于方法嘛,之前我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不过,后来发现只要在变色龙的舌尖处贴上一块双面胶,自然就能把昆虫粘上来了。而且每只昆虫上都标有分数,苍蝇5分、蝗虫10分、蜻蜓15分,要是蟑螂的话,就倒扣5分。这样肯定能够活跃气氛!” “简直太恶心了!谁会玩这种无聊的游戏!”高木面带惊愕地笑着说道。 “其他人的反应如何?”悟问。 “我在其他同事面前倒是演示了,只是当时舌头被双面胶粘住了,没能顺利吐出来。”山下自嘲地解释道。 三个人同时哈哈大笑。 酒越喝越起劲。其间,高木提到了被一位来看出租公寓的女客户追求,没把持住给租金打了折的事;山下说起了自己制作的一款白熊游戏,就是戴上白熊手掌形状的大手套,击打出现的海豹,结果被指出跟打地鼠没什么区别,气氛一下子高涨起来。 就在这时,三位年轻的OL走进店来。 高木一边殷勤地招呼道:“小姐姐们,这边挤挤能坐下三个人哦!”一边向坐在身边的男子点头致歉,硬是让对方让出了足够的空间。 那位独自一人喝酒的中年男子,很不情愿地挪了挪位置。 “来吧!有请!” 高木邀请道。 “我们三个是大学同学,都在从事IT相关的工作,难得来这种平民酒馆喝上几杯。第一次来这家店,味道还真是出乎意料地不错!” 女士们尽管一脸诧异,但还是强颜欢笑地坐了下来。高木那架势,好像是打算带着这三位OL到别家再来个二次会、三次会。顺利的话,三个人就各带一位直接去酒店了。 “我们三个大学毕业之后分别进入不同的IT公司就职。现在正商量着联手开一家IT公司!” 女士们轻信了高木的花言巧语,惊叹道:“太厉害了!三位马上就要变成年轻实业家了!” “哪里哪里,一般般吧!第一年的利润也就五个亿、十个亿左右,两三年过后,我觉得轻而易举就能赚他个一百亿!” 听到这里,女士们更是叽叽喳喳的很快就信以为真了。这时,山下跟高木小声嘀咕:“喂,这家店能打包吗?我可跟老婆孩子说好了给他们每人带三串鸡肝、三串香葱鸡肉串……” 悟一下子把刚刚喝进嘴里的烧酒喷了出来。女士们和高木惨遭殃及,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悟赶忙用店里的毛巾擦拭四处飞溅的酒星,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女士们落荒而逃。随后,高木提议去卡拉OK,于是自行去结了账,三个人一起走出了酒馆。高木撞了撞山下:“你这家伙,关键时刻提什么给老婆孩子打包东西呀!还点什么三串鸡肝、三串香葱鸡肉串!” “确实是跟他们说好的嘛!” “你得分清场合!场合!懂吗?那些女人进来之前,气氛就已经不对了好吧!” “什么意思?” “还好意思问什么意思!在餐馆里提什么变色龙、蟑螂啊!其他客人都已经恶心得一副厌恶的表情了!” 醉醺醺的三个人走在马路上开怀大笑。悟一直觉得男人之间的友情很奇妙,这时候倘若女朋友也在的话……悟很惊讶自己竟然会突然想起美由纪。 “好啦!一起去卡拉OK,唱个痛快!然后再去洗浴中心!” 高木大声喊着。山下紧跟着回了一句: “洗浴中心还得你请客呀!” “还带鸡肝和香葱鸡肉串去洗浴中心吗?感觉像谷歌似的,什么都能有!你这个笨蛋。” 悟也碰了碰山下,捧腹大笑起来。 回到公寓已经是深夜三点多了。悟的公寓位于三田,两室一厅,房龄大约二十年。地下车库有两个车位,悟租用了其中一个。在高木的帮助下,悟不仅谋得差事,还以相当便宜的价格租到了这所房子。 回到房间,悟像往常一样,先是给供奉在佛龛上的父亲上了一炷香,报告自己明天(应该说是今天)会去探望母亲。然后,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明天下午就是presentation了。悟沏了杯红茶开始思考最近着手的意式餐厅项目的色调、家具和后厨布局。 悟本不喜欢“presentation”这类的洋词,可是若要翻译过来就成了“提案”这个词。总感觉两个词都缺少些人情味。 悟已经做好了开夜车的准备。书桌上备齐了图纸、色样、模型纸等材料。用电脑制作的话,完全能够更快完成,但是悟却始终偏爱手工制作完成后的立体感。 如今,人们已经用惯了智能手机,而悟却总觉得智能手机有一种违和感。 悟计划中午之前完成手头的工作。可是在考虑餐厅主色调和桌椅之类的物品摆放时,总会不由得想到美由纪是否会喜欢。他一边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研究设计方案。 悟翘首期盼着下周四的到来。到时候去了“Piano”,是否能够再见到美由纪呢?想到这里,心乱如麻,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做设计。他换了一种思考方式,把它当作将来和美由纪约会的西餐厅来思考,感觉一下子轻松了许多,思路也意外地顺畅。 临近中午,终于大功告成。他用双手抱起模型轻轻地放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先到附近时常光顾的吉川餐馆点了份每日套餐。悟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从小到大就没吃过所谓的家常菜,即便是自己工作之后,也还是一直在餐馆吃饭。 且不说高木,其他同龄人基本上都已经成家。大家都是一边吃着老婆做的饭菜,一边和孩子们兴致勃勃地聊天。自己从来没有体验过这样的生活。也许是痴人说梦,悟想象着自己能跟美由纪约会,将来结婚,生子,组成一个温馨的家庭。 “悟,久等啦!”餐馆的招牌女郎广子面带微笑地站在一旁。她是餐馆老板的独生女,高中毕业,很年轻。不过,她似乎跟一般的年轻女孩不同,对偶像、音乐之类的不感兴趣,一心帮父母打理餐馆。 午饭前,店里人还不多。每到午饭时间,附近个体营业的大叔们、中小企业的职员们一来就客满了。餐馆面积虽然不大,但一家三口非常用心地经营着。广子也好,她的父母也罢,似乎都对悟抱有一种好感,总会跟他热情地打招呼,悟点的套餐里也会比其他客人的多些东西,有时他们甚至把悟点的米饭直接换成蛋包饭。曾经有一次,邻座的一位公司职员点了份和悟一样的套餐,结果端上来的东西却大相径庭,让人瞠目结舌。 悟有时候甚至怀疑老板有意把女儿嫁给他,让他们一起继承餐馆。自己也并非不愿意,只是一想到自己做着盒饭、广子热情待客的情景,实在是不能由衷地接受这份好意。因此,悟的内心多少也有些歉意。 “悟,这是要去公司吗?” 广子搭话道。 “今天中午之前必须把室内设计的模型做好,昨天熬了个通宵。” 悟一边强忍着哈欠,一边伸了伸懒腰。 “每次都要设计不同的店铺,很辛苦吧!”广子微笑着说完,便走向了其他餐桌。广子真是个好姑娘,悟一直这么认为。但此刻,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有美由纪。 尽管只有一面之缘,对美由纪的情况更是一无所知,自己还是疯狂地爱上了对方。悟也觉得这一切很不可思议,一边喝着茶,一边为如此轻浮的自己找理由开脱。或许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吧? 报告结束时,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岩本对悟的方案进行了些许修正,整体上来看他并未全盘否定。这家伙肯定又会拿到客户那里,把它说成自己的提案。 会议结束后,悟立刻赶往母亲所在的养老院。这家设有特殊护理服务的养老院位于东松山,距离东京市中心两个多小时的车程。经山下介绍买到的这辆二手宝马,离合器的齿轮咬合有些问题,不过跑高速公路基本上还是可以的,只是一遇到堵车就会有噪声。 跑在养老院所在的乡间路上,车子发出嘎啦嘎啦的声响,悟不得不屡次脚踩离合重新挂挡。 悟并非对汽车毫无兴趣,但就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言,实在无法在这方面投入更多的资金。况且现在这辆车既不便宜也不是非常昂贵,自己已经很满足了。一路上只有美女木和大泉附近稍微有些拥堵,总体还算顺利地到达了养老院。 养老院建在一块高地上,从这里能够眺望整个小镇。东松山原本是个驿站小镇,可现在既有住宅区也有工业区,所以从房间里的窗户远眺,确实也没有什么宜人的风景。养老院前面是一个广场,其中的一部分规划成了停车位,入口处站着一位保安,每辆车收取一百日元。 养老院周围杂草丛生,好像从未打理过似的,看上去更接近于一家倒闭的工厂。 这样的安保环境,很难让人相信它能够守护好这些老年患者。悟为自己只能将母亲送进这种地方而感到悲哀。提起日本的医疗体制,大家普遍认为已经算是相当不错了,可久居东京的母亲被转院数次,最后还被安置在了这里,一想到这个悟就觉得生气。 探望一次往返就要花上将近四小时。工作忙的时候,更是无暇跑过来。为此,悟深感自己是个不孝子。高木的叔叔是这家养老院的理事,当初也费尽了周折才拜托养老院接收下母亲。在这里会有医生进行定期诊疗,一旦有什么情况还能咨询商量一下。因此,悟内心还是很感激的。 在养老院大楼的入口处,悟碰到了护理师木村。 “水岛先生,浅井医生有事要找你。在探望母亲之前,请你先去他那儿一趟吧。” 据说,木村是高木的初中同学。因为五官长相跟高木有几分相似,所以悟对他有一种亲切感。 悟在四楼的医务室见到了浅井医生。从医生那里了解到前些天母亲从床上摔了下来,右手腕骨折的情况。说是因为年轻时就营养不良,随着年纪不断增长骨质疏松越发严重,以后很可能会更容易骨折。他们已经向母亲建议实施手术,要在脆弱的腰部和大腿骨处植入钢板。但是,母亲说想听听儿子的意见。 悟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只向医生表示了感谢,随后来到母亲所在的房间。 房间是四人间,床位之间用厚重的拉帘隔开,但彼此的谈话都能听到。因此,每次来探望都谈不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基本上只是坐一会儿探望一下便匆匆离开了。这次医生提到的“母亲从年轻时就营养不良”让悟非常内疚。 父亲去世后,悟的学费,平时买的蜡笔、画纸,母亲舍不得自己吃带回来的便当、点心……无数记忆顿时涌上心头。望着躺在床上睡着的母亲,悟忍不住放声大哭。 母亲轻轻地睁开眼睛,看到儿子后露出了笑容。 “妈,您的手没事吧?” 想来一定很疼,但是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 “没事。就是脚底打滑,用手撑了一下,扭到了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别担心。” 可是,医生刚才……话到嘴边,悟想起医生刚才提到的手术内容,伤心得说不出话来。 “妈,您快躺下。我还有些工作要忙,待一会儿就得走。” 事后想起,悟觉得自己当时找了一个多么残酷、多么敷衍的借口呀! “你肯定很忙吧?这里太远了,不用总往这儿跑。” 母亲总是在为我着想。 “时间上倒没有问题,现在的工作早做晚做都可以。” 悟将母亲的枕头整理了一下,把毛毯重新盖好。一想到自己从来没有报答过母亲,也从来没有孝敬过母亲,悟又有些哽咽了。 返程时的高速公路跟往常一样,只有出口稍稍拥堵一些。悟满脑子想的都是刚才探望的母亲。如果母亲的骨骼再脆弱一点,这次很可能就会卧床不起。那样的话,需要的护理级别必定会更高,很多事情也都需要重新考虑了。 终于回到位于三田的公寓。悟一如既往地先给父亲的遗像上香,合手拜祭,小声地念叨了一下母亲的境况和自己的无能。 悟的父亲是神奈川县一户普通农家的长子,祖辈世代务农。父亲一心不想继承农家,于是把家产让给弟弟,自己考上了当地的工业高中。毕业之后,他进入品川汽车配件公司。这是一家为大型汽车制造商提供配件的公司,业绩相当不错。正是在那里,父亲邂逅了做文员的母亲。 结婚之后的日子过得一帆风顺。可是,就在悟马上要上小学时,父亲患上了恶性肿瘤,没过半年就突然去世了。由此母亲便开启了艰辛的生活。母亲并不经常提及父亲。父亲好像原本想成为一名画画的艺术家,所以经常会给悟买图画书和涂色画之类的。他似乎是有意要让儿子去实现自己曾经的梦想。 母亲也说过,就是因为这样,当悟说想报考设计学校时才没有反对。可是,自己真是太不孝了,现在几乎已经记不清父亲的模样。当初,如果学习再用功一点,应该可以考上一所学费便宜些的国立大学。悟在反思自己。在他的记忆里,似乎只剩下经常加班的父亲拖着一身疲惫回到家中的模糊身影。 周六,悟无所事事地歇到中午。午饭只沏了杯红茶,吃了点面包和香肠煎蛋。如果在外面吃的话,至少还能有些像样的饭菜。不过,在旁人看来,身着宽松的家居服坐在书桌前狼吞虎咽的样子,或许才更像个真正的室内设计师? 傍晚,看着无聊的电视,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仔细一看是高木打来的,说自己正在位于港区白金的高级公寓,刚忙完工作,想一起喝杯茶。两人约好在附近位于芝[芝,东京都港区的町名。]的咖啡馆碰头。悟其实想提议去偶遇美由纪的那家“Piano”,但又不愿被高木恶意取笑。不过,悟心里确实一直想着周四一定要再去“Piano”见见美由纪。 身材魁梧的高木跟往常一样,一身白色西装搭配红色领带,一如既往地在那儿调戏着女服务员。如果他是金发,大概就很像特朗普总统了吧。 “感觉有点不对劲儿呀!” “什么?” “你肯定在心里说我是色鬼吧?” 悟捧腹大笑。高木丝毫不避讳别人的目光。他倒不是个坏人,但实在是没品,甚至还有点厚颜无耻。即便如此,却不让人心生厌恶。 “喂!今天其实发生了件大事!” 服务员正要询问悟点些什么,结果被高木这句突如其来的话盖过了。 “啊!抱歉!要红茶,加牛奶的那种。” 悟一慌,连点单都没组织好语言。 “奶茶,是吧?” 服务员重新确认之后,便走开了。 “其实呀!就在刚才……”高木开始说起他的经历。 高木的房产中介公司来了一位上年纪的大叔,带着一位很像是在风月场所工作的女子,说要看看白金附近的出租公寓。高木给他们介绍了一处稍显陈旧的两室一厅,月租金二十五万日元左右。房间里放着一套也许是之前的房客留下的沙发,大叔和那名女子一屁股就坐到了上面,环顾四周。“不会让你在这种地方委屈很久的,肯定很快就让你搬到更好的地方。”鼻子下面留着小胡子的老男人企图说服那名女子。高木倒没觉得那女子有多好,但肯定是哪里有某种魅力。女人扭捏地撒娇道:“人家可不想在这里待半年以上。”说完造作地拥抱了那个老男人。 也许是对高木的服务非常满意,那位大叔说了句:“后面的事情,你就跟这姑娘详细地讲一下吧!我接下来还得去趟银行。”之后便离开了公寓。 只剩下两个人之后,那女人就开始说起老男人的坏话。 “秃头!臭男人!吝啬鬼!净说些骗人的话!”女人一边嘟囔,一边慢慢贴近高木的身体,“要交往的话,还得找像你这样的男人才理想!”说着直接搂住了高木。 高木自然不反抗,顺势脱下女人的内衣和自己的裤子。两个人刚要干柴烈火的时候,房门突然打开。原来是那位大叔回来拿落下的手包。 “忘记把门锁上了!简直太失败了!根本就没料到他会在关键时刻回来……” 高木丝毫不在意正端奶茶过来的服务生,自顾自地在那里比手画脚。看着那他那副搞怪的样子,悟不禁爆笑起来。那位秃头大叔原来是位县议会议员,也是一家土建公司的社长。他用撕心裂肺的声音喊说自己认识黑社会,扬言要把高木的房产公司搞垮,还说了很多威胁的话。高木把整件事情讲得风趣离奇,时间转瞬即逝。 “事情最后是怎么解决的?” “结果给他们免了一个月的房租,就解决啦!”高木淡定地回答。 “一个月的房租,那大叔就接受了?姜还是老的辣,那女的也不简单!” “什么呀!对于那个老头来说,跟那女的做一次兴许就值二十五万日元,不是吗?可惜的是我什么都还没……” 愚蠢也罢,聪明也罢,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悟再次大笑起来。 之后,两个人又找借口把已有家室的山下也叫了出来。三个人在前几天去过的烤鸡肉店又兴奋地聊起刚才高木的糗事。 山下突然略带醉意地从座位上起身喊道:“今天,我请客!” 高木接过话茬:“今天这一整天真是怪了,发生了不少事呀!你这家伙呢,说要请客,我这边呢,被那老家伙威胁……没准接下来还会掉下来一块陨石?” “你怎么弄到钱的?” 悟问道。 “最近公司发生变动,我从制作企划部被调到现场去维修机器,从昨天开始就在外面跑了。修理游戏中心的机器时,我发现里面攒了好多零钱。看!有这么一堆呢!” 山下从口袋里掏出很多零钱。 “这不是小偷吗?” 高木说完,山下反驳道: “不要把人都说得那么坏嘛!这些应该说是捡的!” “好了好了,赶紧结账!我跟水岛在外面等你。” 两个人来到店外等候。只见山下在收银台拼命地数着那堆零钱。 周一,新的一周开始了。悟很早便来到公司。因为今天要参加近期做的意式餐厅室内设计项目交流会。 据岩本所说,餐厅老板对悟的提案并不满意。也就是说,本周之内必须做出新的方案。悟对这种任性实在是感到无语,但又想着:“没办法!无论如何都要赶在周四晚上六点之前把这项工作完成!” 下午,餐厅老板,一位和岩本年龄相仿的男人会来公司。对方想要进行直接交流,以便表达自己的需求。岩本打算把工作一股脑儿地推给悟的想法暴露无遗。悟一边喝着红茶,一边等待对方的到来。餐厅老板点头哈腰地走进了办公室。 尽管对设计方案有诸多不满,但是那个男人表现得还是十分恭谦。按理说,身处这里的他本应该是“上帝”。又或许是对人谦卑的职业习惯所致吧。看长相,也绝对不会想到他竟然会是意式餐厅的老板,给人的感觉宛如乡间山野里掉落下来的一颗瘪栗子,和尚头,头皮略微泛青,小眯缝眼,看上去是很正直的一个人。 店铺位于日本桥附近的商务区,午饭时选用能够提高翻桌率的红色基调,配色本身没有问题。只是考虑到晚上经营时很可能让顾客感觉静不下心来。岩本用一贯的腔调一边谈论着风险、预算、容积量之类的问题,一边随声附和。但事实上他只是在一旁添乱,根本没有任何帮助。 今村和吉田光分别表达了自己的意见,主张通过变换白天和晚上的照明,白天用红色,晚上用暗红色…… “水岛,你怎么看?”岩本问。悟心想,我在发表企划时就已经自信地将我原本的想法表述清楚了。但是当面被问及有什么意见,只能适当地说些自己想到的东西了。 “关键在于如何能够不花成本地变换白天和晚上店里的氛围,因此,需要考虑的是怎样才能低成本、高效率地进行转换。” 坂上重复道:“也就是说,该考虑的是如何装饰白天时的店铺,来应对夜晚的经营,对吧?” 悟心想,这家伙真是个蠢货!转而,无视他的存在继续说道: “干脆白天和晚上采用不同的店名,怎么样?” 悟一边思考,一边侃侃而谈。过程中,回想起自己儿时一边用蜡笔在图画纸上画画,一边按照画面随意编造故事的情景。 尽管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异于常理,但却意外地一气呵成。 “可以白天叫‘Mirano’(米兰诺)、‘Firenze’(佛罗伦萨),晚上叫‘Sardinia’(撒丁岛)之类的,只要做两个招牌的logo就可以了。在此基础上,开放式厨房白天可以弄得明亮些,晚上再把光线调暗,桌布的颜色可以变换一下。服务员的服装白天和晚上也可以选用不同的颜色。这样如何?估计花费不了多少成本。” 连悟自己都为这一席即兴发表感到惊叹。这也许是受高木、山下的影响。此时,悟突然想起前些天那件可笑的事,不禁想要笑出声来。 那位矮个子店主十分佩服悟的提案,还没等听完其他意见就决定按照这个思路推进,然后高高兴兴地满意而归。 岩本似乎因为悟灵机一动的想法博得了客户的认可而感到些许不快。“喂!水岛!这个case就由你来负责啦!本周之内完成它!”随口下达了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本周之内,也就是周五之前。如此一来,周四晚上去“Piano”的计划岂不是泡汤了?悟开始焦躁起来。但毕竟是自己提出来的方案,肯定是不能委托给岩本和其他三个人来做的。 悟立刻切换到拼命三郎的工作状态。即便最后功劳都会被岩本夺走,悟还是将设计图纸重新铺在了书桌上。店铺原本就是连设备一起盘过来的西餐馆,厨房、洗手间都可以直接利用,而如果全部重新整修,则会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悟首先在图中标出位置已经固定了的厨房和洗手间。然后画上摆设桌椅的位置。接着给这些小桌椅上色,尽管不够专业,但还是思考着白天和晚上招牌上的logo,以便设计入口。这些让悟回想起在学校时的实践环节。为了赶在周四傍晚之前完成,悟已经做好熬上几夜的心理准备。 傍晚,岩本和其他同事用余光瞅了瞅正在埋头苦干的悟,各自离去了。几个人都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直接将全部责任都抛给悟:“水岛,这次可不能辜负客户的期待呀!” 从周一傍晚开始,周二、周三,除了吃饭、去洗手间之外,悟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座位,始终埋头工作。过程中,岩本和其他同事从未给予任何帮助,只是在一旁或是闲聊或是无聊地翻看跟工作相关的杂志来打发时间。 悟拼命地工作,一心想要按时完成。可是这种工作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旦改变一处,其他部分就会明显不协调。地砖的花纹、墙壁的颜色,改变其中任何一项都会对整体效果产生很大影响。以前在学校时,一位老师就曾经说过,大家必须要有从头再来的忍耐力和想象力。事实上,的确如此。悟一旦全身心地投入工作,就会有种像是孩子们在河边玩堆石子时,妖怪一来就会被毁掉,或者像蚂蚁在沙漠里花了数十年做蚁穴,结果被人一踩一切毁于一旦的感觉。 尽管早已习惯独自一人工作,但有时也会感到疲惫不堪。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已经睡在了沙发上。功夫不负有心人,连续几天靠着便利店的面包、杯面、浓茶度日,工作终于在周四一早有了眉目。到傍晚再加把劲的话,周五应该就能够展示在大家面前了。 可是,自己从周一到现在一天都没洗过澡,内衣、外套也从未更换。这样的话,今晚就得胡子拉碴地去见她了。悟心想,只要说明理由,诚意道歉,对方肯定能理解吧?想到这里又突然感到不安。今晚她未必就一定会来,上次又没有约好这周再见,要是问了联系方式就好了……悟此时有些坐立不安,瞬间忘却了脏衣服、胡子拉碴,呆呆地坐在那里。早上,来上班的同事看到悟办公桌上摆着的餐厅内饰模型都震惊了,纷纷夸赞:“熬夜赶出来的吗?”“这色调搭配简直绝了!” 岩本在一旁得意地说:“我提议的点子在好多地方都派上用场了嘛!这个方案客户肯定满意!”俨然又把功劳安在自己身上了。 下午,悟早早地离开了公司,怀揣着“不知她会不会来”的不安走向“Piano”。连续几天的疲惫让悟感到恍惚,他慢悠悠地溜达着来到广尾。越是接近“Piano”,心情越是紧张到了极点。 一边祈祷着,一边透过店铺的玻璃窗往里望了一眼。 她在! 悟的心一下子踏实了。太棒了!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可是突然感觉这一切像是以前读过的故事情节。故事的结局是,她变成了地藏菩萨,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想到这么个故事!不管怎样,她在。此时,悟的心里只有喜悦。 运气不错的是她旁边的位置也还空着。或许是感知到了悟的目光,美由纪转向悟,微笑着示意好久不见。悟来到美由纪身旁,用一种飘飘然的语调问了一个非常蠢的问题:“我可以坐在这里吗?”上次见面时还能非常自然地对话,这次却紧张得…… “当然可以。请坐吧。”美由纪抑制着自己的笑意,满脸认真地回答。 “最近连续熬了几个晚上,直到今天傍晚手头的工作才算告一段落。”悟一边说着,一边为自己的狼狈模样感到惭愧。他向美由纪表示歉意:“实在不好意思,这么邋遢就跑来了。” “您工作一定很忙吧?” 对方这样一问,悟不知是出于紧张,还是因为睡眠不足,饶舌般地一股脑儿倾诉起最近正在做的意式餐厅项目。餐厅老板把之前的方案全部推翻了,想要不花任何成本就实现昼夜经营的氛围切换。自己为了满足客户的需求连续开了几天夜车,结果上司岩本又要把自己的想法当成他的功劳。 美由纪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反感,也没有想要改变对话的主题,她不时面带微笑,或是一脸认真地随声附和。悟鼓起勇气邀请对方:“我知道自己这副模样挺冒昧,如果您也还没有吃晚餐的话,能否一起出去吃个便饭?”“当然可以。其实您不用特别在意外表之类的。”对方十分爽快地接受了邀请。 岩本和悟几个人平时开碰头会时,经常会去一家位于一桥的意式餐厅,尽管不是一家特别高级的店,但业内人士评价颇高。悟不是个懂行的人,但据说他们会为顾客选择一些物美价廉的红酒。 由于平时很少跟异性单独用餐,悟很担心会因为自己笨拙的搭话遭到邻座客人的嘲笑。到达餐厅之后,两个人被带到深处角落的一张双人桌坐下,悟这才松了口气。 调酒师将红酒单拿过来,询问:“请问两位喝些什么呢?” 悟问对方:“您选什么呢?” 美由纪说:“一杯香槟,可以吗?”看上去非常娴熟的样子,这让悟再次感受到了一种压力。 “您呢?” 悟想也没想就回答说:“我也点一样的。”说完就意识到自己用了常被外国人用于嘲笑日本人的句子,但由于过度紧张,实在想不出其他语句。 点餐的菜单递过来后,悟依旧在美由纪点完后反复地说“我也一样”,极力掩饰着自己的羞涩,吐露道:“今天我就是想过去看看美由纪小姐在不在。去的时候,心里特别不安。但是,当我看到您在那里时,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您是去购物了吗?” “没有,只是随便逛了逛。” “我还以为是在银座、表参道附近的品牌店买东西呢!” “其实,我对品牌的东西不是特别感兴趣……” 出乎意料的回答,让悟不便再进一步往下聊,不知是要夸奖还是针砭对方才好。 美由纪似乎察觉到了悟的尴尬。 “以前我也会到处看名牌的衣服和包包,但最近感觉不同的品牌似乎都在朝着同一个趋势变化,再也没有一眼看到就特别中意的东西了,所以也就失去了兴趣。我觉得,好东西只要保有它原来的设计就可以了,但设计总会不断地更新……因为不常上网,也不用SNS,所以我对流行元素很不敏感。” 美由纪接着说: “最近有个性的东西越来越少了。某个东西一旦流行起来,市面上很快就会有大量类似的商品蜂拥而至。这似乎已经成了一种潮流。” 悟接过话说: “我们事务所也一样,上面常叫我们设计一些能够让顾客排队等候的店铺。” “大概是因为从众的做法能让大家感到安心吧。毕竟,传统的好物、长久使用后才显现出优点的东西只能受到少数人的青睐,无法畅销。” “而且现在的人好像都很喜欢排队啊。” “应该是店方喜欢利用这种方式来做宣传吧。” “以前,开张前一晚店铺会给五千日元请人来排队。现在则会赠送前五百位客人每人一件T恤。很明显,后者既能吸引顾客,又能达到低成本宣传的目的。” “水岛先生似乎对这方面很熟悉。” 美由纪抿了一口香槟之后,又把酒杯放下。 “怎么样,好喝吗?” 悟只能分辨出啤酒和烧酒的味道。 “嗯,我很喜欢,稍微有点辛辣。” 说着,美由纪再次拿起酒杯。 店内播放着应景的意大利民歌。悟心想,因为是意式餐厅就一定要播放意大利民歌?有必要吗? “我们在做店内设计时,经常被店主们问及店里的音乐该怎么选择。连音乐都要我们帮忙选编出来,说实话,挺让人困扰的。现在的经营者,总是想尽办法增加很多元素。我倒觉得应该简单些,把多余的东西全都去掉会更好。这里播放的音乐就纯属画蛇添足。” 美由纪似乎也很认同悟的说法,微微俯下肩膀,轻盈地笑了起来。她用餐巾擦拭眼角笑出的眼泪。 “前几天我和朋友一起去了一家寿司店。可笑的是那里播放的是印度西塔琴演奏的曲子。” “我也是!我还曾经在荞麦面店听过泰国拳击赛风格的音乐。当时我还特意问了一下为什么会选这个音乐。据说,店铺聘请的厨师是一位拳击选手,老板是厨师的粉丝,那是专门给他选放的音乐。” 美由纪莞尔一笑,饶有兴致地听着。 “美由纪小姐喜欢听音乐吗?” 问题突然,美由纪像一个被意外点名的孩子一般,一脸迷惑。她重新拿起酒杯,开口说道: “说起来可能有点陈腐,我本人比较喜欢古典音乐。” 美由纪仿佛沉浸在某种回忆之中。 望着美由纪的表情,悟在想,也许是某场古典音乐会或者是某张CD给她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一时间,莫名地心生妒忌。 “到目前为止,我只去听过两次古典音乐会。而且还都是些没听过的曲子,很快就睡着了。其中倒是也有些非常吵闹的曲子。” 美由纪扑哧一笑。 “也许大家都是碍于面子,佯装听得懂而已。” “下次要是有好的音乐会,能带我一起去吗?是好是坏,美由纪小姐还能给我指点指点。”悟恳求道。 “好啊,真的去吗?其实,即使是同一首曲子,由不同的指挥、不同的乐团演奏出来,风格也会迥然不同。很有趣的。”美由纪欠了欠身子。 “哦,是吗?真的能听出区别吗?太了不起了。我只能辨别出啤酒……” “很容易听出来。所以古典音乐才能够延续到现在嘛……” 美由纪微笑着说。 悟再一次感到美由纪是一位没有架子的女性。但是,现在还不是一味感叹的时候,绝对不能出现尴尬的沉默。 “刚意识到,我们还不知道彼此的电话号码和邮箱地址吧?” 话题转变得有些牵强。但如果真能跟对方交换联系方式,或许就能一下子拉近两个人的距离。 可是,美由纪只回应了一句“确实如此”。看到美由纪这样的态度,无奈之下,悟只好继续说道:“我也是突然才意识到,我们好像只知道彼此的名字。比起知道了对方的手机号或邮箱地址,需要进行多余的联系,明明没什么事还要发信息之类的,现在这样反倒觉得更轻松。比起了解对方的一切,还是保有神秘感更好……”悟实在不想让美由纪觉得自己是个厚颜无耻的轻浮男人。 “是啊,这样反倒更洒脱。与其毫无意义地发送邮件、拨打电话,像这样期待着下次见面的机会也许更美好。” “下周还来‘Piano’吗?” “没有特殊情况的话,会去的。”美由纪非常自然地回应道。 “可是……下周万一我们中的一个人有事来不了了,又没办法联系对方,会有些失落呢。” 话语间,悟分明还是期待着能够跟对方交换联系方式。 “我会去的。水岛先生如果不来的话,我会认为是时间不方便。如果连续两三次不来,我就会当作您是搬到别的地方去了,即使是想来也来不了了。只要我们彼此都抱着想见到对方的心情,一定会相遇。所以,只要来‘Piano’就可以了。” “确实如此。如果我们都这么想的话,每周都能见面。这样也挺有意思的。” 美由纪听了悟的话,莞尔一笑,再次拿起酒杯。 也许是喝不惯香槟的原因,悟已经感到些许醉意,连嘈杂的意大利民歌听起来都悦耳了很多。 走出餐厅,悟说着“那就下周再见”,将美由纪送上了出租车。一边目送出租车的远去,一边像个期待新年到来的孩子一般,在心里吵嚷着希望下一个周四快点到来。 当天晚上,因为跟美由纪的约会从头至尾都异常顺利,加上如期完成了项目设计方案,悟睡得格外香甜。 得益于此,周五能够以饱满的精神去公司上班。 意式餐厅项目基本上全部按照悟的方案通过了。接下来就是请建筑公司分析如何降低改造成本的问题了。“矮冬瓜”店主已经做好了昼夜连续营业的准备,有这种气势的话,预算不足的问题应该也能顺利解决吧?为了确认进度,悟曾经亲自去过现场两三次,只要注意关键的几点应该就能顺利完成。悟趴在办公桌上稍作休息。这时,电话铃响了。是高木打来的。 说是昨天打电话给悟,本想三个人一起去喝酒的,结果悟始终没接电话,想着这小子准是在“Piano”。谁知和山下一起跑过去后,店老板说悟和经常光临的女顾客出去约会了。 “喂!你这家伙!把我们撇下,到底去哪里了?约会的对象是不是上周你搭讪的那个女的?进展得怎么样了?” 高木连珠炮似的问了一连串问题。尽管是在电话里,周围的人听不到,但也很难让高木停住牢骚,于是他们约好第二天周六悟去探望母亲回来后,傍晚在山下推荐的小酒馆碰头。 周六,去养老院的路上,悟开着车,胡乱地想着美由纪的事情、母亲的事情和工作上的事情,等等,突然感到一阵忧郁,随后变得非常伤心,差点错过了高速公路的出口。他一脚踩下急刹车,之后慢慢地把车子往左车道靠。后面来的车辆赶忙向两边打方向盘,大声按着喇叭开过去。 离养老院越来越近,悟所挂念的,也就渐渐只剩下母亲现在的状态了。到达养老院后,在去母亲的房间之前,悟向护理师木村询问了母亲的情况。据说她已经能够自己吃饭、自己去洗手间了。悟这才放心,不过还是很在意上次浅井医生建议手术的事情。 母亲右手打着石膏,但看上去要比想象中精神许多。看到儿子之后,她起身坐起来。悟劝母亲不必特意活动自己的身体,母亲却对他说道: “我的身体你就不用担心了。我知道自己已经活不长了,医生只是没有跟你说这些罢了。你呢,就赶紧找个好姑娘成家吧。” 那是多年以前,父亲还活着的时候,一边读着童话故事一边哄幼年的自己睡觉时的母亲的声音。 悟也很清楚,母亲已经时日不多了。上次探望时医生就说过,不光是骨骼的问题,内脏器官也有很大的损伤。悟回想起医生推测出的原因,想到这些也许是母亲年轻时营养不良和过度疲劳导致的,泪水一下子涌上眼眶,但还是强颜欢笑地询问母亲的状况。 “妈,您别这么说。医生也说了,只是腰和腿有些问题,只要接受手术就能轻松地起身走路。不然,我们还是试试吧?只要稍微忍耐一下,肯定就没事了。” 悟非常了解自己的母亲,她肯定会拒绝的,但又不能不问。 面对儿子,母亲露出刻意的笑容,淡定地说道: “身体里面坏了,光治表面也无济于事。” 听到这句话,悟也就不再继续劝说了。同时,也找不到合适的语言去鼓励和安慰母亲。 这样下去,母亲很可能会无法动弹,吃饭、去洗手间都需要别人的帮助,那时的她,又会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呢……悟想到将来,心情一下子沉重了许多。 但是,悟很快又对自己的这种想法嗤之以鼻,感慨自己是一个多么不孝、多么冷血的人。 看到母亲熟睡之后,悟离开了养老院。返程的路上,悟在车里放声大哭。夜幕降临时,前方行驶的车辆尾灯看上去已是一片模糊。 悟并没有回三田的公寓,而是将车停到了位于青山的公司停车场。然后,给高木和山下打了通电话,直接去了广尾那家小酒馆。 进入酒馆,高木和山下已经在兴致勃勃地聊着了。一如既往,有一些工作上的糗事,还有山下中了赛马彩票的消息。两个人丝毫不在意周围人的目光,大声闲聊。“抱歉!我来晚了。”悟说着坐到两人旁边。“喂!水岛,今天山下买了张赛马彩票中奖了!一起庆祝一下,多换几个地方痛痛快快地喝个够!”高木说道。那架势好像要让山下把少得可怜的私房钱全都吐出来似的。 “算了吧!人家山下还有老婆孩子呢!还得给老婆孩子买鸡肝和香葱鸡肉串呢!” 悟也开起玩笑。 “别再提鸡肝和肉串的事啦!” 山下一边低着头抓耳挠腮,一边大声笑着。 “我们三个可是年轻的IT界精英啊!” “游戏跟IT差远了吧。” “不过这家伙,打老虎机、玩赛马,还真赚了不少零花钱。” 高木这番话不知道是在夸奖还是在奚落山下。 “原来你是靠赌博赚零花钱啊?” 悟问道。 “我们公司的游戏,还真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市中心的商业街、游戏厅、游乐场……经常出故障,所以我也经常去修理,每次打开机器都能发现几百日元。” “你还干这种事呢!不惭愧吗?” 高木笑着说道。 “说什么呢!你们还不是也拿那些钱喝酒了!” “今天是赛马的钱吧?中了多少?” “三万六千日元。” “你这家伙,还说是买万马券[万马券,奖金超过一万日元的赛马彩票。一张赛马彩票面值一百日元,因此万马券是赔率超百倍的赛马彩票。]中了,不会就只买了三百日元的吧?” “我是把两千日元拆开买的。” “你要是买它一万日元的,岂不是能赚上一百二十万啦?小气鬼!” “我要是早知道的话,肯定就买了,这可是个好机会!” “所以说,你这个人始终干不成什么大事。从出了故障的游戏机里捡到两三百日元就高兴得不得了!” 悟在一旁笑着听两个人的对话。 突然间,高木说话的口吻一下子严肃了许多。 “喂,水岛,今天去看老娘了吧?情况怎么样?” “嗯,说实话,好像剩下的日子不多了。前些日子,手腕骨折了,当然现在好很多了……但是内脏器官已经衰退,说是因为年轻时营养不良,造成骨质疏松越来越严重。我觉得自己真对不起她老人家……” “为了你,你妈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什么都舍不得吃……” 山下一下子泪水盈眶。 “山下,你别哭哭啼啼的……水岛才可怜呢。快喝酒吧!” 高木也同样泪眼婆娑地安慰着山下。 也许是想一扫悲伤的气氛,高木说道: “喂,水岛,你跟那个女的每周都在‘Piano’约会吗?进展顺利吗?到底什么情况呀?” “我们就只见过一次面。” “我知道了!你这家伙已经彻底被那个女人给迷住了。到底怎么样了?她住在哪儿?干什么的?” 高木一连串问了几个问题。 “一切都一无所知,住址也是,工作也是……” “那你们怎么联系对方呢?” “只是约定在周四傍晚,要是有空的话就去‘Piano’见上一面,其他一无所知。我们只是约好了有时间就见一面。” “对方要是没有来呢?” “那就独自一人喝杯茶就回去。” “不发信息、不打电话?不用联系对方吗?” “是我自己决定不要联系的,不方便去的时候也没有办法。要是对方连续几次不来,可以理解为自己被讨厌了。” “这是什么奇怪的交往方式!这样真的可行吗?” 高木似乎难以理解,跟山下小声地嘀咕着什么。 “不过,目前为止就约过一次,下周什么情况还不一定呢。” 话虽如此,悟还真有些不安了。 一直在一旁认真地听着的山下说道: “这种交往方式其实也挺有意思的。现在人们随时随地都能够联系上彼此,反而会徒增很多烦恼和不必要的担忧。水岛他们这样做确实可以省去很多内心的纷扰。或许这种逆时代的非数字化交往模式,才是真正的恋爱。” 山下仿佛被自己的这一番论调打动。 “你这家伙,这是搭错了哪根筋才说的这些话?什么是非数字化交往模式?你只是从那种非数字游戏机里偷了一两百块钱罢了!小偷!” “高木,那些是捡的!更何况那些钱大部分还不是请你们喝酒了!怎么能说我是小偷呢?” “抱歉抱歉,我说得不对。应该说,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伙计!” “这不是一样吗!” “不过,曾野绫子也这么说过。对于那些身处困境的人来说,只要能够获得资金方面的帮助,无所谓它是怎么来的,即便是赌博赚来的钱,只要能够用于正途那也是好的。” “她是哪个财团的吧?说得太好了!女校长里也经常有人这么说!” “人家是个小说家。不过,肯定是受人之托才这么说的。” “要是能那么有钱,我也想干那行。” “蠢货!没人会请你这种人写东西。” “我当然知道啦。不过,水岛的约会让我突发奇想,下次做一个非数字恋爱游戏怎么样?” “什么游戏?不会又出来变色龙之类的吧?” “当然不是!你快忘了变色龙吧!” “那又会是什么东西呢?” “怎么说呢,其实就是掷骰子,掷出几就前进几步。今天没来咖啡馆;今天可以约会、吃饭;一起去了酒店,可是没钱买套套……” “笨蛋!这不就是双六游戏[双六游戏,桌面、棋盘游戏,通过掷骰子决定棋子的前进步数,分为两人对战的“盘双六”和多人对战的“绘双六”。这里指“绘双六”,类似大富翁游戏,每一格都有相应的情景左右棋子的“命运”。]吗?” 两个人的对口相声又开始了。 “下周四还能在‘Piano’约会,真让人羡慕啊,你这个色鬼。” 高木丝毫不在意周围的人,大声嚷道。 随后,按照惯例三人又去了卡拉OK厅、深夜拉面馆,全套程序下来再回到家里已经接近第二天早上六点了。悟正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电话响了,接通电话,又是高木。 说是从拉面馆出来后,他打算去后街一家脏兮兮的酒吧再喝上一杯。正往车站走时,看见清晨洗浴店的招牌已经亮了,于是就想进去看看,按照招牌上箭头指示的方向走过去,身后一个配送报纸的大婶骑着自行车超了过去,拎着一大捆报纸就进了洗浴店。 他心想,那些顾客还读早报?走进店,过了一会儿,管理员带着一位中年大婶出来说:“这位是美留小姐。”仔细一看,正是刚才配送报纸的那位大婶。 高木在电话里絮絮叨叨地讲了一通。 “原来那位大婶在配送报纸的途中还在洗浴店兼职打工啊。真让人佩服。” 听着高木一本正经地讲着这些,悟觉得他傻傻的,不禁笑出声来。 说起来,还有更奇特的事。高木以前去吉原的洗浴店时,老鸨出来跟他说:“我们店里的姑娘都是用水果的名称命名的。”于是她拿着店里姑娘们的照片,依次介绍。 “这个是菠萝姑娘,这脸蛋可爱吧?” “这个是柠檬姑娘,是不是感觉很清新?” “这位是桃子姑娘,屁股就跟桃子一样!” 之后,她又拿出来一张照片,上面是一位肤色黝黑、感觉有点脏兮兮的姑娘。高木问道:“这个姑娘叫什么呢?”老鸨回答:“梨子姑娘。”悟回想起这些,再次捧腹大笑。 悟有些担心山下回家后会被老婆臭骂一通,不过转念一想,那家伙总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应该能够顺利地搪塞过去吧。 周日,过了中午悟才起床。一边喝着茶,一边再次想起了美由纪。“她现在一定在工作吧?” 可是一想到母亲的情况,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必须打起精神,好好努力……悟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了看佛龛,意识到自己还没有给父亲上香,于是将母亲的情况和美由纪的事情一并向父亲汇报了一番。 悟时常感到自己这个人没有任何兴趣爱好。难得过个周日,打高尔夫、看电影,再不成就钓鱼什么的,哪怕有那么一个兴趣爱好也好。可是,自己到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任何一件想做的事情。 真要说的话,也许对现在的自己来说,工作反倒是最有趣的事情了。 没办法,悟只好打开电视,尽管没有什么特别想看的节目。他毫无兴致地随意看着外国的警匪片。总觉得那些电视剧的故事情节都大同小异。主人公是白人,部下是年轻的白人或黑人,还有女性刑警,此外,必不可少的是专业黑客,要么是浓妆艳抹、肥得像猪一样的女人,要么就是宅男长相的亚洲人。剧情永远都从情报分析开始,主人公与当地的刑警争执不休,时机一到,发现罪犯DNA、指纹等线索与分析出的人物一致,最终案件告破。 整个片子就像是一部海外版的《水户黄门》[水户黄门(1628—1701),又名德川光圀,德川家康的孙子,也是辅助将军执政的江户时代前期“御三家”之一。电视剧《水户黄门》由日本TBS电视台制作,自1969年起播放至今,是一部长寿且颇具人气的电视剧。]一样,不知不觉就看入迷了。中间插播的尽是些保健品的广告,什么消除膝盖腰腿疼痛的、调节视力的、杜绝肥胖的、祛除雀斑的、畅通排泄的,全都反映了现在高龄化的社会现状。 并且,在整个画面的角落,一定会出现一些很难看清楚的小字,写着“以上均为个人感受”。 还会说些“此广告并不代表真实功效”或者“需同时加强运动、控制饮食”之类的话,更有甚者,打出“从现在开始三十分钟之内购买,仅售半价”的旗号。但是,两小时之后再换别的频道,依然在说同一套内容。“什么三十分钟啊,难道不是一整天都在半价销售吗?”就这样,悟一边祈祷着明天没有什么烦琐的工作,一边在家度过了无聊的周末。 周一来到办公室时,其他同事都已经到齐。大家好像是在开什么会。看到走进办公室的悟,岩本开口说道:“水岛,明天开始去大阪出差一周,可以吗?”虽然是疑问句,但结论显然已经明确,只是没有明说而已。 “要去一周吗?” 这么一来,周四岂不是就要待在大阪了?那样的话,就见不成美由纪了。悟瞬间有些退缩。 “是一个酒店大堂的设计项目,因为面积狭窄,想要有效地利用入口处的空间,将最顶层设计成能够早晚享用餐饮的区域。大阪分公司那边的人已经忙不过来了,总公司让我们给帮个忙。希望借此机会能多给我们分配些好活儿啊……哈哈哈。” 岩本一边笑着一边轻松地说道。虽然悟也清楚没法拒绝总公司的安排,还是忍不住问:“一周时间具体是到什么时候?” “从明天开始,到周五或周六吧……你可要跟大阪分公司的人好好合作啊。” 这次显然又是把棘手的项目推给了悟。 这周真的见不到美由纪了。悟感到十分失落。安慰自己这是工作没办法的同时闪过了一个念头:“周四傍晚一定要想办法赶回来一趟。”尽管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想法有些疯狂,但无论如何周四都想待在东京。 “明白了。” 悟姑且答应下来。然后,他向岩本询问了具体的项目内容和大阪分公司负责人的姓名,决定做好能够提前回来的准备。 下班路上,悟感到有些胆怯。这周要是见不到美由纪了该怎么办?她会怎么想呢?要是连续两次见不到面的话……悟越想越糟。 当初要是问来电话号码或邮箱地址就好了!悟后悔极了。可是,开始交往时也的确说好了不进行多余的联络。 回到家,悟开始准备出差的行李。真正需要带的就只有两三件白衬衣、内衣,还有几双袜子而已,很快就收拾完了。 然后,他给高木和山下打了通电话,告诉他们自己接下来要出差一周。两个人都问了为什么要出差,担心起了悟和美由纪。 “周四岂不是见不了那个女孩了?这可怎么办?” 好兄弟,真让人感动。说着说着提到要不要一起喝上一杯,最后约好在前几天去过的广尾那家烤鸡肉店碰头。 悟赶到店里时,两个人已经到了。高木似乎没有注意到悟的到来,笑声响彻整个店铺。 “也就是说,你这家伙,私吞那些零钱的事被公司知道了?” “嗯。当时没注意到那家游戏厅的店员就站在我背后看着呢。我把那些零钱装进口袋时,被他给看到了。” “后来呢?” “我就跟那位店员说,本打算整理好放到信封里再交给你们的。结果他直接就给公司打了电话……” 高木大笑起来。 “你这家伙,这下子该被炒鱿鱼了吧?” “当然不会!我向公司好好地解释了一番。说如果不先将自己的钱跟游戏机里的钱分一分,很容易会弄混。” “这样就没事了?” “嗯……就算是吧。” “真幸运!这下又有零钱花了!没办法!你这个手脚不干净的小伙计!” “请叫我‘石川五右卫门’[石川五右卫门,日本战国时期织田信长丰臣秀吉时代的侠盗,最后因在偷窃丰臣秀吉一件名贵茶器千鸟香炉时失手被捕,被丰臣秀吉处以釜煮之刑而死。石川五右卫门逝世后得到广大民众的同情和讴歌,出现了大量歌颂他的文艺作品,如戏剧、话本、小说、弹唱和歌舞伎表演等。近代也有相关电影作品。]!” “说什么呢,你这个小偷!你可没那么伟大。你就继续设计些愚蠢的游戏吧,变色龙游戏什么的……” “别提那个啦!还有鸡肝和肉串的事也不要再提了!” “那能说点什么?” “你们俩又在一捧一逗地说对口相声了……” 悟终于找到机会加入对话当中。 “喂,水岛,明天就要出差了吧?” 高木问。 “那岂不是没法见那个女孩了……” 山下担心地接过话题。 “也不一定,我计划拼命工作两三天,一到周四就回来。” 尽管连自己也觉得不大可能,悟还是逞强地说道。 “爱情这东西实在是太可怕了!为了那个女人,这个家伙好像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当然啦,我相信除了从游戏机里偷零钱这种事……” 高木又开始揶揄起山下。 “别给我提那件事啦!对了,水岛!你跟那个女的还没发生关系吧?如果只是喜欢外表,那方面不行,岂不太受打击了!” “喂!山下!你这家伙说什么呢?什么那方面?” “就是性生活嘛!” “笨蛋!别在这里说这种事!店里还有其他客人呢!” “高木呀!这可是很重要的问题!那些娱乐圈的艺人分手时,常说什么性格不合,那些都是假的!真正的原因都是性生活不和谐!” “我明白你说的。” “高木,我说的有道理吧?我这个婚可不是白结的。” “嗯,确实如此。一看到你老婆,就知道一定是那方面厉害。就那个长相,那方面要是再不行,你肯定得把她杀了。” “烦人!别这么说人家的老婆!” “你老婆看到你是不是也是一样的想法?” “喂!水岛!怎么连你也这么说!” “我老婆是被我的温柔和少年般的诚实打动的!” “说得对!之前你老婆好像真这么说过。” “说什么?” “说你总是像个孩子似的……” “是吗?这不是在夸我嘛!” “夸了夸了。说你包茎、短小、早泄,就跟小男孩似的。” “这种话我老婆怎么可能会说!” “不过,水岛,我能够理解山下说的这些。” 高木将话题拉回来。 “很久以前,我跟一个女模特交往过,那方面真的是很没意思,最近不是有性冷淡一说吗?就是那种感觉。” “模特?是地下足袋[地下足袋,分趾胶底鞋,多用于日本农林业等户外劳动。]还是安全帽的模特?” “嘿!山下!她可不是给寅一[寅一(TORAICHI),日本户外服饰、用具品牌。]当模特的!” “不过……其实我对那方面倒不怎么感兴趣。” “水岛,你这家伙,不会是同性恋吧?” “当然不是!” “年纪轻轻的,不奇怪吗?不会是有病吧?” “我倒是想生病啊……” “那是因为高木你太强了。但凡是女的,八十多岁都没问题……” “山下你可别瞎说!别把人说成变态啊!你这家伙除了自己老婆,还没跟其他女人做过吧?” “有啊。” “真的?快说说!” “首先呢,是我老婆。” “那还用说,连孩子都有了!其他呢?还有谁?” “魔芋、竹轮、色情照片,还有‘典雅’[典雅(TENGA),由株式会社典雅研发的男用健慰杯。]。” “蠢货!这可不是抖包袱时用的梗!反正都要说,干脆就说充气娃娃良子、‘典雅’的花子好了!” 山下和高木又开始一唱一和地说笑了。 “这样吧,你要是周四去不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呢,就当不了解情况,到那儿婉转地跟她说,你好像是出差了……” “高木,你可千万别!我们说好了不那样做的。” “可是,对方要是有心意的话,肯定也会担心的。我保证跟她说是背着你来的。” “拜托你了,千万别去。如果因为我没去这段关系就结束了的话,就这么结束吧。” 悟意识到话题已经跑偏了,于是借口第二天还要早起,起身告辞了。 第二天早上十点左右,悟到达新大阪站。然后,拨通了记在本子上的大阪分公司岛田的电话。对方说是东京的岩本已经来过电话,让悟在车站附近稍等一会儿,他马上就过来接。 岛田出现了,是一位二十五岁到三十岁之间的年轻人。穿着白色T恤搭配牛仔裤,腰间系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很像以前的电视剧导演,这种穿着打扮仿佛是在故意和其他行业划清界限。 “辛苦了!水岛先生,对吧?我叫岛田。这次真是辛苦您啦!这么早就到了,很累吧?您先在这里等会儿,我马上去打车!” 岛田满口的大阪腔,让悟切身感受到自己现在是在外地出差。这对除了东京以外几乎一无所知的悟来说,有一种强烈的新鲜感。几分钟之后,两个人乘坐出租车来到了位于大阪北部(大阪的歌曲和电视剧里出现过北部和南部的说法)的分公司,透过车窗,悟看到一块写有“顽固寿司”的招牌,不禁笑了出来。 大阪分公司占据了整个办公楼的七楼。总公司的设计部门也在同一栋大楼里,他们负责分配东京和大阪分公司的业务。 据说,大阪分公司的业务范围很广,从咖啡馆到大型购物中心,甚至也涉及工业设计。悟在岛田的带领下来到位于七楼角落的房间,门上挂着写有“宾馆圣地”的小牌子。 “部长,从东京来的水岛先生已经到了。” “哦,辛苦了。百忙之中麻烦您实在抱歉,我是负责人高桥。这次的项目单靠我们部门实在有些棘手,所以才拜托东京的岩本派个能干的帮手。” 不愧是大阪人。直呼岩本其名以明确暗示两个人的地位不同,一句“能干的帮手”恭维得自然且恰到好处,确实是高明! 难怪这里出了不少相声大师。悟并不了解艺人,但莫名觉得现在的自己就像个娱乐评论家。最有意思的就是高桥部长的头发了,跟电视上看过的韩国外交部长戴的假发一样,非常明显。 这可需要小心谨慎地应对! 转换心情让头脑放轻松,别让话题方向歪了,多费心酒店的顶部……所有容易让人联想到头部、假发、歪了之类的用语和话题,都要谨慎再谨慎。 “岛田,你带他到这次酒店项目的现场去看一看,然后再送他去入住的酒店。当然,不直接回酒店去哪里绕个远路也可以哦。” 高桥面带笑容地将二人送了出来。 大阪人的这种率真性格让悟感觉很舒服。出租车里,岛田一边笑着一边说道:“水岛,你看到我们部长的发型是不是很想笑?估计他本人还以为没露馅呢!可是这么明显,还得注意遣词用语的我们可真是辛苦啊。”岛田似乎是看到高桥和悟对话时的情形有感而发。 计划建设用地目前还没有动工,正面入口确实有些狭窄,旁边若是建成地下车库入口,恐怕会造成不便。就连酒店正面的停车空间也很难腾出来。 看过现场之后,悟随即开始思考一些能想到的问题。 酒店的正面通常只朝向一个方向,然而这家酒店右侧也有一条马路,要是把正面和侧面都利用起来做入口,情况可能会好很多。剩下的就是看客户接受不接受了。 问题的关键是酒店大堂的空间所剩无几。前台、休息室、盥洗室、衣帽间等都是必需的。除此以外还需要考虑主电梯和扶梯等,估计会是个棘手的项目。按照以往的思维方式来做的话,估计很难顺利完成。 正因为如此,总公司那边才一股脑儿地把项目扔出来吧。不过,根据周边环境判断,最顶层的夜景应该相当不错。难怪酒店方希望把顶层建成早上能享用自助餐、晚上能欣赏夜景的高级餐厅。 悟回想起这段时间来往的意式餐厅老板。虽说项目规模不同,但这些老板的想法极其相似。能够帮助大家实现这些愿望,悟深感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 这样一想,悟感觉自己这次是背负着期待来到大阪的。 尽管悟打算激活脑细胞集中精力来思考工作的事,但美由纪就像是没有煮过的板栗外皮一样挥之不去。“这周恐怕是见不到了。”这份不安让悟如同身处氧气稀薄之地的登山者一般。 他不由地回想起在烤鸡肉店时的对话。 “好女人?坏女人?试试才知道!” 山下曾说过这样的话。 可是在悟看来,肉体关系并不重要…… 回酒店的途中,两个人顺便去了岛田推荐的乌冬面馆。关西的“狐狸”乌冬面和东京的乌冬面一样。可是如果换成“荞麦面”,就会被叫成“狸猫”。两种面都会放些油炸的食材。 悟被送到一家普通商务酒店。房间里有一张床、一体式卫浴、一张小圆桌,上面放有电视机和杯子,另外还有一个小冰箱…… “可以把这里当成病房……” 悟突然想到了自己的母亲。 他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啤酒,把什锦坚果(包装上虽然这样写着,但是几乎都是花生米,只有两三颗夏威夷果和腰果)当下酒菜。一边喝着酒,一边在脑海里浮现出今天亲自去看的酒店现场和设计图。 一楼的大厅空间狭窄,中间如果放置扶梯和直梯,也许很难再设置其他必要设施。悟干脆大胆地将前台放到了二楼,一楼中间是直梯,四周做成现在比较流行的螺旋式扶梯,其他全部用作休息区。扶梯如果选择传送带式的,想必设计出来也会与众不同。 二楼设有前台、衣帽间、盥洗室等,余下的空间建成高级品牌商店,这样就可以有效地利用一楼的空间了。 色调采用悟喜欢的深紫色和银灰色,个别地方加上一些金色的线,以免让顾客感觉到楼层面积的狭小。在思考这些的过程中,悟慢慢摆脱了初次踏上这片土地开展工作的紧张心情,不知不觉就进入了梦乡。 半夜,门铃突然响起。悟从睡梦中惊醒,从猫眼望去,不知为何门口站着一位看上去很像以前的职业女子摔跤手DUMP松本的女子,一头金发、粉色迷你裙、黑色网袜。 悟掩着门问道:“有什么事?”女子回答:“岛田先生让我过来的,您是水岛先生吧?” 悟怕招人耳目,马上打开了房门。一位穿着一双漆皮超高跟鞋、妖怪一般的女子走了进来。 悟瞬间明白了,这是“应召女郎”,心想岛田那个家伙到底在想什么,竭力抑制着自己的怒火,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她:“抱歉,我现在没有心情,请回去吧。实在抱歉。” 女人只说了句:“哦!您是想换人吧?明白了!”说完很快就离开了。悟的困意一扫而光。换人的意思就是说,一会儿还会有其他女人来?刚想到这里,门铃就再次响了起来。这次进来的是一位看起来已经过了五十岁的女人,很像彻夜不眠疲惫不堪的久本雅美[久本雅美(1958— ),日本女演员、主持人、声优。]。 悟实在没有办法,只好把手头仅有的两万日元交给女人,打发她回去了。 悟被刚才发生的这一切搞蒙了,呆呆地坐了许久。回想起刚才对付应召女郎的自己,突然间因不知该如何向岛田抱怨而感到可笑,更加难以入眠了。 早上,悟来到大阪分公司,向高桥汇报了昨晚想出的方案。岛田当时也在场,若无其事地附和着。 内容大体上获得了好评,对方也提出了类似“螺旋式扶梯的确是一个崭新的想法,只是预算方面需要看一下客户的反应”等中肯的意见。 傍晚,悟又和岛田一同去了项目现场。出租车里,岛田丝毫不顾忌司机的存在,直言问道:“昨天晚上怎么样?不错吧?小玛丽,胖乎乎的。” 悟感到无语。即便是同事,但毕竟是初次见面,竟然给叫了应召女郎…… 可岛田似乎并没有领会悟表现出的态度,接着说道:“那姑娘真的工作很认真,不会让客户感到不值,是个好姑娘……” 通过后视镜,悟与出租车司机四目对视,十分尴尬。为了转换话题,悟向岛田询问了一些分公司的情况。但似乎不管在哪儿情况都大同小异,比如这里的高桥也会独占功劳。这一点跟岩本很像。毕竟两个人都是第一任会长清水一郎的弟子,连恶习都如出一辙。 来到现场,走近一看,正如高桥所说,螺旋式扶梯盘在直梯四周的话,需要将一楼所有的东西都拆除,这样一来费用必然会增加很多。 于是,悟又重新构思。倘若中间设置一台直梯,用大直径的螺旋式楼梯盘在大厅四周如何?这样做成本会大幅减少,还可以设计成从楼梯上能够俯瞰整个大堂的形式。 直梯采用观景梯,效果应该也不错。悟思考着。 不过,酒店作为公共设施,必须考虑到携有老人或者残疾人的顾客。要一并解决所有问题的话,不选用台阶,而是设计成缓坡的形式,是否就能够比较圆满地解决所有问题?悟跟岛田商量着,想要马上回分公司制作一个简单的模型。 “原来如此,真是个不错的想法。东京人头脑转得就是快!我们虽然也想过要在中央建一个直梯,可像这样的构思还真是想不出来。” 岛田毫不掩饰地夸奖悟。 回到分公司,悟向高桥汇报了自己的想法。高桥似乎也非常认可,立即跟酒店经营方和总公司的设计部长联系,把悟的方案当作自己的想法一般地做了说明。 尽管悟也在旁边听着,但高桥坦然自若,把同样的话和各部门的负责人都说了一遍。 “水岛,虽然大家都接受了这个方案,但你还是得先用计算机绘图把模型做出来才行。”高桥说。 此时,这个方案俨然已经成为高桥想出来的了。用计算机制作倒也没什么问题,但是悟总觉得影像这东西没有立体感,出不来什么灵感,于是问能否按照50:1或者100:1的比例制作一个模型。高桥感到难以理解。 “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不想用电脑的家伙。” “我实在不擅长那些虚拟的画面,制作模型这种老旧的做法在东京也时常被取笑。” 悟内心明白,这多少是受幼年经历的影响,他坦率地说道: “抱歉,就用纸和画笔之类的做一个简单的模型可以吗?” “你要知道,这可不是在做什么暑假作业。在现在这个时代,不用电脑的手工操作太落伍了吧?建筑相关的领域尤其如此。想做模型的话,现在既有3D打印技术又有输入数据就直接显示出图形的方法……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 高桥不耐烦地问道。 “抱歉,是从一个没什么名气的职业学校毕业的。” “没名气的职业学校毕业还能进这家公司?难不成是清水先生的亲戚?” 高桥疑惑地向岛田发问。随即,他自言自语一般笑着说道: “个人还是觉得电脑更方便啊……轻松地就能画出图纸,还能从各个角度观察。按照你自己的方法做也没问题,但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用电脑试试。现在这个时代还做模型……我也得跟岩本好好说说才行!” 悟对高桥的意见并没有异议。如今这个时代,使用电脑是理所应当的。 但是,在悟看来,将人们居住的地方简单地用二次元的东西制作出来未免有些奇怪。他觉得人类生活的家园应该是一个温暖的地方,是立体的、能够触碰得到的。因此,效率不高的老法子,或许能够唤醒一些新事物没办法激发的灵感。时尚界人士就曾经竞相寻回或加入一些非洲、东南亚、中东地区土著民族的色调和一些民族特色元素。建筑设计领域也是,受巴洛克、洛可可甚至更为古老的文艺复兴时期风格影响的作品依然比比皆是。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试试。” 悟再次恳求高桥同意。然后,高桥像是在顾及人在东京的岩本的颜面一般说道: “哎呀,岩本那里,真是有各种类型的人才,他现在已经什么样的人都能应付过来了吧,我也算是长见识了。水岛,你随意,试一试吧!可是就剩下几天啦,电脑的话一两天就足够了……但是按照你的方法或许又会有新的灵感吧。需要更多时间的话,下周还让你在这儿待着就行。” 高桥丝毫不顾及悟的感受,甚至有些恼羞成怒。 悟已经做好连续熬上几个通宵的心理准备。 回想起上周,自己就是为了空出时间去见美由纪,直接吃住在公司,靠杯面和甜面包度日拼命工作的。 “这样的话,这个房间你每天都得用到很晚吧?” “应该是的。”悟自虐般答道。 “也就是说你打算晚上直接住在这儿了?好吧!这是大楼入口的密码,还有房间的钥匙。好好努力!加油!”岛田拙劣地模仿着财津一郎[财津一郎(1934— ),日本演员、歌手。]的姿态走出门去。 “无聊的话,随时给我打电话,一起去喝一杯转换一下心情。对了!要不要我把小玛丽带来?” 说完岛田便离开了房间。悟听了一身冷汗,随即开始做起了准备。过程中,连其他员工的办公桌都征用了。 首先,悟用厚纸板围出一楼、二楼的空间,然后用铁丝、纸箱板制作出大体的形状。然后便沉浸于用苯乙烯板、厚纸板制作直梯和螺旋式斜坡,为它们着色等相当细致的操作。直到半夜,房门突然打开,悟警觉地摆出防御的架势。原来是岛田带着一个女人进来了。 “章鱼烧和炒面怎么样?肚子饿了吧?这个姑娘是我点的‘外卖’……让她待在这儿吗?” 看到悟一脸无奈的表情,岛田也意识到事情做得不妥。 “也对,打扰你工作可不好……这些就放这儿啦!赶紧吃,不然就凉了!”一边说着一边把购物袋放到桌上。 “这种东西,就算趁热吃也不好吃……” 不知是不是因为被带来了这种地方而感到生气,女人的语气中满是嫌弃。 “你这家伙,这些可是我特意买给水岛的!” “你是没钱去酒店才带我来公司的吧?” “别说蠢话了,我像那种男人吗?” “我看像。之前不是也带我来这里,想在这里做吗?” 不想牵连上任何关系的悟,礼貌地将两个人送出了门。之后,一边吃着章鱼烧一边继续工作。 稍微打了个盹儿,睁开眼,已经是上班时间了。正如所料,岛田很晚才来公司。昨晚他们离开之后,肯定发生了翻云覆雨的很多事情。想到这里,悟不禁感到好笑。 大家看到悟的工作进度都惊呆了。今天是周四了!悟心想,要是想见美由纪,傍晚前回到东京,明天早上再赶回来可行吗?可今明两天就需要把大体的模型完成,明天还得跟高桥一起到委托人和建筑公司那里进行介绍说明。 要见美由纪只能等到下一个周四了。想到这里,悟就感到心情郁闷。 在着色、用剪刀剪苯乙烯板的时候,悟感到了后悔。如果用计算机,就能提早完成了。事到如今也没法提出来要用电脑了。况且,万一要是传到东京岩本的耳朵里……悟没办法,只能拼了命地努力完成。连别人的办公桌都征用了的这项任务,在周五傍晚时分已基本完成。 看到同事们一副震惊的表情,悟心里非常高兴。高桥并没有表现出多么惊讶的态度,只是事务性地说了句:“明天就拿去给相关人员看吧。” 不过,悟还是感到非常满足。尽管这周四不仅没能见到美由纪,回东京的时间还推迟到了周六。失望和失落的心情不是没有的,但委托人会是什么样的反应、高桥又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揽功让悟很感兴趣。反正,不管怎么样,大部分的方案都会成为高桥想出来的。 周六,企划提案获得出乎意料的好评。虽然也有人提出是否要设置两台直梯的意见,但设计方案基本上得到了认可。 正如所料,高桥表示:“多亏了水岛,非常完美地再现了我的想法。”妥妥地为自己宣传了一把。后期就是由专家来进行好像是叫作“B/C”的强度计算和效益成本比计算。 “有什么问题的话,还得请你来大阪呀!” 高桥热情地跟悟搭话,悟的心情却莫名地沉重。 过了中午,终于返回东京了。 悟直接回到三田的公寓,给佛龛上过香之后,便瘫倒在沙发上。从早上到现在他还没有吃任何东西,于是起身要找些吃的。可是平时就是一个人生活,即便打开冰箱,里面也没有任何吃的。他只好跑去吉川餐馆觅食。 招牌女郎广子,一边说着“欢迎光临”,一边将水放到桌上询问点单。虽然平时也只是点固定的那些东西,但是广子肯定会主动跟悟搭讪,然后热情地走向厨房。今天广子却只说了一句“好的”。一周没见,却什么也没多说。 悟莫名地感觉有些疏远。于是,目光追随着广子的背影而去,看到厨房里,平时只有广子一个人在做饭,今天却多了一个人。年轻男子正忙着洗餐具、摆盘子。那个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对了!就是平时午饭时间,店里客人很多的时候,经常和自己坐一张桌子的那个男人。好像是在附近的一家印制超市还是房地产宣传单的印刷公司上班。广子和她的父母选择了这个男人当这家小餐馆的继承者吗? 男子按照广子父亲的指示,一边耐心地应着“好的好的”一边认真地干着活。也许是因为继承家业的地位被人取代了,悟的内心有了一阵近似乎妒忌的情绪。人哪,可真是有意思。 尽管自己对对方没有任何意思,但一旦对方不再关心自己了,还是会感到些许伤感。或许,男女间的分手、夫妻间的关系也都是如此。是因为感觉到自己被否定了吗? 回到家,悟接到了高木打来的电话。 “这周四没见到吧?本想替你跑一趟的……” 依旧是平时的那种腔调。 “你要是替我去了的话,肯定就被你抢跑了!” 悟说道。 “说什么傻话!那种女人,对于我这种风流少年来说,太不正常了吧?气质和风情,都跟我不是一个世界的。” “这是真的,在你眼里她确实很不正常。你所谓的正常,应该是那些洗浴店女郎、风俗店女郎吧……” 悟笑着说道。 “这话太失礼了!浅草那边的站街女郎我也买过!” 两个人再一次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周怎么安排?” “大阪那边的结果要到周一、周二才能知道,没法安排。” “山下也很担心你下周四会不会有问题啊!你这家伙,这次再见不了面的话,就连续两周啦!指不定人家女孩都变了心思了!” “没事的,这次即便还得再去大阪,两天时间应该也足够了。” 悟说完“到时候再联络”便挂掉了电话。 或许是吃饱了的缘故,悟感到有些困倦。这次的大阪之行很辛苦,累得他直接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梦中,两个外星人抓着美由纪的两只胳膊,恶狠狠地盯着悟。悟仔细看了看外星人的面容,发现就是岩本和高桥。美由纪伤心地望着悟,突然间,悟感觉她和年轻时的母亲非常相似。 三个人的身体飘向空中,飞往夜空。 “永别了……” 美由纪的声音在空中回响。 啊!悟跳起身来。这个梦真讨厌!科幻故事似的梦境让悟疲惫不堪。以前有人谎称是弗洛伊德学说说过,让人惊醒的梦肯定会灵验。悟发自内心地祈祷刚才的梦千万不要变成真的。 周一,悟怀揣着热忱的祈祷来到公司。如果大阪那边打来电话,岩本肯定会再让自己出差,那事情可就难办了。悟感到坐立不安。 收拾办公桌时,岩本走过来喊道:“喂!水岛,大阪那边来电话啦!”悟心里一颤。“不会又要出差了吧?”悟的心情一下子沉了下来。 岩本高兴地絮叨着:“听说反响不错。大家都很高兴,高桥还跟我说,真不愧是你的徒弟呀!” 悟不曾记得自己拜岩本为师,不过至少不用出差了,先暂时松了口气。“高桥那家伙,难不成在嫉妒我?”岩本说着,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 悟心里感到一种结束工作之后的轻松,不知不觉嘴里哼起了小时候时常唱起的旋律:“再睡几觉——就是——发工资的日子——”[改自泷廉太郎的歌曲《正月》,是非常流行、有名的同谱换词歌。原来的歌词为“再睡几觉就是正月了……快点到来吧正月”。] 其实,悟本心是想唱成“周四”的,后来突然改的口。只有坂上笑了,其他同事对悟没品的搞怪感到无语。今村小声嘟囔道:“比小学生还幼稚。”吉田也低头笑了起来。悟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打电话给高木,告诉对方自己周二或周三有时间。 “是吗?那周四就不行喽?我跟山下说一声!偶尔带上那个女孩咱们四个人一块儿喝一杯也是可以的嘛!好让她了解一下真正的你……” “喜欢去洗浴店;偶尔还会叫应召女郎;跟浅草的站街女郎也做过;明明有孩子还谎称自己是IT精英跟别的女人搭讪,却因为非要点三串鸡肝和三串香葱鸡肉串而露了馅……这是真正的我?” 电话另一头的高木哈哈大笑。 周二,三个人像往常一样聚在一起。依旧是烤鸡肉店,高木又开始调侃。 “喂,我之前不是说过被秃头老爷子发现之后免他一个月租金的事情吗……” “嗯,太好笑了。” “那女的给我来电话了,说是跟秃头老爷子闹掰了,有事要跟我商量。然后我就去见了她一面……” “在那个公寓?” “嗯。那女的说让我代替那秃子赞助她。我就跟她说,可我对你的情况一无所知呀!你猜她说什么?交往了你就会了解了。当时我也没拒绝……” “你不是最喜欢这样了吗?” 山下笑道。 “别烦人!当时顺势就干了一把,结果那个秃顶大爷又闯了进来!” “你这家伙,这不是仙人跳吗?” “就是呀!结果又被敲诈了一个月的房租!” “这样的话,岂不成了你跟那个秃头两个人共侍一妾?” “混蛋!秃头是每天,我这一个月才一次!” 两个人尽说些不正经的话。 山下说道:“高木呀,你偶尔也像水岛那样谈场恋爱吧。两个人只知道名字,只在遇见时见面,这么浪漫的恋爱你有过吗?” “说什么鬼话!我也在谈着那种恋爱呀!” “怎么可能!” “谈着呢!你想想洗浴店!也是只知道名字,而且即便点名要哪个姑娘,也可能已经被人先给指名走了,不是也见不着嘛!” “我已经不想跟你这个家伙说话了!” 对着高木这么说完,山下端起酒杯怒声喊道: “老板!这酒太淡了吧!给我来点儿浓烈的!” “您喝的那是水……”老板应道,逗得三个人大笑起来。 高木边笑边说: “更可笑的是,那个老头子,我总感觉他跟之前有什么不一样了。仔细看了一下他的头才反应过来,是戴了顶假发!感觉像是从发际线到头顶贴了一层海绵后从中间切了一刀、侧面也服帖地贴了层海绵的秦始皇兵马俑。” “那个老色鬼戴假发啦?” “嗯。老头盯着我的脸问:‘看得出来吗?这个,是假发!’我顺着他的话接了句:‘您戴假发了?要是不说,我还真没注意。真的吗?’” “老头怎么说?” 山下问道。 “最初用的是撒在头顶的那种障眼法式‘假发’,但似乎这种方式只适用于本身还保有一定发量的情况。据说是因为那女的说他的秃头像个馅团子似的,他就马上跑到假发店定制了一个。老头说:‘反正新的马上就到,就先买了个便宜的戴着。还真不错,是吧?’我心想,你这混蛋,便宜可没好货,真是个吝啬鬼,但又不想再跟他纠缠,就说:‘简直就跟木田太良[木田太良(1930— ),日本作曲家、钢琴家、艺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本人也很认同:‘是吗?科学进步真是厉害了。’没头没脑地聊了一通!” 山下接过话头: “我最近在烤肉店也看到一个戴假发的老头子。看着那家伙,你会发现烤肉的烟从脑门下面进去,然后从后脑勺那儿冒出来。我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叫‘无烟烤炉头’。” 悟听着两个人不靠谱的对话,心里想的却是周四的约会该怎么办。 周三早上,悟怀着激动的心情去公司上班,因为明天就是去“Piano”的日子了。 前些日子设计的意式餐厅,已经开始仅限白天的试营业。悟决定去现场看一看。店铺位于日本桥商务街后面的小路上。只要物美价廉,那些白领自然而然地就会排着队过来。 悟心想,日本人真是喜欢排队。于是,悟有意避开中午的时间,在过了三点之后才去拜访。餐厅的名字最后定的是白天用“Firenze”(佛罗伦萨),晚上用“Sardinia”(撒丁岛)。想起那个矮个子老板,悟笑了。 悟来时,餐厅里已经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很抱歉,点餐到下午三点就结束了。”前来搭话的,是一个很不符合意式餐厅风格的女服务员,看上去倒是很像大阪卖章鱼烧的大婶。 “不是,我找老板有点事情。我是清水设计研究所的水岛。” 悟一边说着一边向里边的厨房走去。老板笑着从厨房迎出来,请悟坐到顾客用的餐桌旁,问了一句:“可以吗?”还没等回答,便自顾自地点起烟抽了起来。 “客人的反应如何?” “到目前为止算是还可以吧!不过顾客很容易移情别恋,在菜单上恐怕得再下些功夫……” 老板表现出了十足的干劲。 “把菜单固定下来会不会更好些呢?种类增加太多的话,客人反倒会迷茫。浅草那一带不就有很多名店专做天妇罗盖饭、日式火锅、山药泥盖浇麦饭之类的单品?” 一脸认真的老板,已经有了淡淡的胡茬。 “午饭只供应意面和汤类如何?光是意面的话,那不勒斯式意面、罗勒意面、肉酱意面,等等,只需要提前准备酱料就可以,相对轻松一些,成本和定价也不会太高。晚上因为要更换店名,所以菜品也需要变更。” “原来如此……一提到意式风味,人们总是会想要尝到比萨和各种用橄榄油熬煮的菜品,所以做成意面店也许会更好一些。还能减少白天的人手,集中到晚上去……” “这方面我也不是特别专业,只是从顾客的角度谈谈自己的感受而已。” 悟担心万一老板认为这样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那可就糟了。为了抑制对方高涨的情绪,悟费了不少口舌。 “还有就是,就算不在餐厅入口处写明菜单,专业意面店的口碑也会很快树立的。” “不需要招牌吗?” “有也可以。经常能看到在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菜品和价格的招牌吧?可笑的是今日特别推荐的菜品和厨师的‘看心情’菜品,有喜剧演员在电视上把这个当作一个笑料,说:‘那不会是前一天剩下的吧?’” 晚上的经营还没有完全准备妥当。老板表示想要尽早营业。悟心想,按照目前的状态,一旦开始晚上的经营,还会暴露出更多不足。所以一再劝说老板,现在的首要问题是先把白天的经营理顺才行。随后便告辞了。 回到公司,悟向岩本汇报意式餐厅的经营情况还算可以,并委托岩本明天之前将夜晚经营所需要的红酒柜、桌布等追加清单里列出的物品备齐,然后,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可是,这样一来就又给自己增加了一些明天傍晚之前必须完成的工作。六点之前必须把工作都做完,这次一定要去“Piano”。 回家的路上,悟才意识到自己还什么都没有吃,便顺势去了一趟吉川餐厅。广子像往常一样过来询问点单,却似乎没有什么精神。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悟向厨房望去,之前那个男子不见踪影了。估计是对这里的工作感觉到厌烦了吧。也说不定是因为他和广子的父母不合。 也难怪,一直以来都是一家三口一起忙着后厨的事情,突然间有个外人插进来,再怎么相互注意、小心谨慎也是很难习惯的。多年养成的习惯哪里是这么容易改变的。 长时间坚持下来的事情总有它独有的乐趣。悟不禁想到了一些旧货商。 回到家,悟在想,明天意式餐厅的老板、大阪的酒店那边会不会又有什么要求,岩本那边会不会又随意提出什么事情让自己晚下班?想到这些,悟倍感不安。 周四。 事实上却并没有像前一天担心的那样发生什么大事,悟准时下了班,怀着紧张激动的心情,直奔“Piano”。平时都是六点之后,现在会不会太早了点?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透过玻璃窗向里面望了一眼。美由纪不在。 悟的心里有些失落。不过现在时间还早,悟又重新打起精神走进了店里。之前和美由纪一起坐过的位置已经被其他情侣占领了,悟就选了靠里的空位坐下,却又因担心对方进来之后会看不见自己而感到不安。 悟看了一眼右边靠里的座位,两个正低头对话的男人映入眼帘。是高木和山下。 悟无奈地走近两个人,用有些生气的语气问道:“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哎呀,水岛!真巧啊!我们两个是因为工作方面的事情约好在这儿碰头的!对吧,山下?” “对对,为了商量今后创立IT公司时股份的事。” 山下应声,高木低下头偷笑。 连悟自己也出于恼怒和羞愧,无奈地笑了起来。不过当看到高木一下子严肃地望向餐厅入口时,悟也条件反射一般将目光转向那里。美由纪已经站在了门口。 她似乎没有发现这三个人,直接坐到了入口附近的座位上。即使从远处望去,还是会感觉她与其他女人迥然不同。不论是身上的着装也好,手里拎的包也罢,包括穿戴的装饰,等等,即便悟不懂其价值,也能感觉到它们汇集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悟立刻走到美由纪面前,深鞠一躬:“上周真是太抱歉了。” 美由纪或许是觉得悟的态度有些夸张,“扑哧”笑了:“没有必要道歉,我们之前不是说好了吗?”说着,让出位置请悟坐下。 一切宛如梦幻一般。高木和山下弯着腰悄悄地经过两个人面前向门口走去。那样子像极了北斋[葛饰北斋(1760—1849),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家,代表作有《凯风快晴》《神奈川冲浪里》等。]在浮世绘里描绘出的借助灯笼的光亮赶夜路的旅客。悟心中既恼火又尴尬,同时又有一丝欣喜。 “对不起。所以,上周你是怎么度过的?” “跟往常一样,买买东西,在这里喝了杯茶就回去了。” “是吗?” 悟莫名地感到失落,只从嘴里挤出了这么一句。他内心期待的回答是,一个人实在是太无聊了,很寂寞……之类的。虽有些厚脸皮,但悟还是希望能够听到至少是带有一点点这个意思的话语。 突然,美由纪说: “去听音乐会吗?就是现在。朋友给了我几张入场券。应该还来得及。” “好的,去!” 悟被这突如其来的展开搞蒙了,就像一个接受命令的士兵一样机械地答道。在出租车里,美由纪告诉悟,今天这场音乐会的指挥是一位叫作小林研一郎的人,他非常了不起,是第一位指挥捷克交响乐团的东方人,他指挥的斯美塔那的交响诗《我的祖国》曾经在全世界转播。据说今天要演奏的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和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以及这首《我的祖国》。听着这些,悟不禁为自己的一无所知感到惭愧。 到达涩谷的音乐厅时,开演的铃声已经响起。正当观众席上的灯光即将关闭的时候,两个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其他人,坐到了观众席上。 仔细看其他观众,虽说不是盛装出席,但大多也都是符合古典音乐会风格的装束,每个人都是西装、长裙。悟突然为自己这身打扮感到羞愧,向美由纪问道:“穿成这样没关系吗?”美由纪毫不介意,说:“只要不给别人添麻烦,穿成什么样都无所谓。” 悟再一次用余光观察美由纪。她身上穿戴的物品,并非现如今的年轻人用的那些一眼就能分辨出贵贱的名牌。她似乎已经看透了那些物质的东西,追求的是一种简单的、有品位的时尚。 悟甚至觉得眼前的这个人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开始担心接下来是否能够继续深入交往,心思全然不在音乐上。不过,最后演奏的那首斯美塔那的交响诗的确是打动人心,乐曲完美地诠释了现代人慢慢淡忘了的民族精神和东欧各国的风土人情。在小林研一郎的指引下,大家似乎被带到了异次元的世界。 音乐会之后,两个人来到附近的咖啡厅。悟感叹斯美塔那的交响诗非常精彩地表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东欧各国的悲与苦。结果,美由纪告诉他,斯美塔那是十九世纪后期的捷克音乐家。悟为自己无知且随意的评论感到惭愧。尽管如此,听完古典音乐之后,还能够就曲目跟对方攀谈一番,整个过程感觉就像西方人的约会一般。悟感到格外地愉快,尽管指挥家里自己只知道小泽征尔,还是向美由纪请教了很多问题。 美由纪似乎意识到悟是在顾及自己的感受才提出很多音乐方面的问题,于是,主动把话题拉回到悟的工作上,问道:“最近你在忙什么项目呢?很辛苦吧?” 两个人曾经约定好了不谈个人隐私的话题。不过,在当时的气氛下,悟一股脑儿地把自己去大阪出差,酒店大堂、直梯、扶梯之类的设计花了一周时间,害得自己上周连“Piano”都没去成等全都说了出来。 “啊!不好意思,光顾着说我自己的事情了。” “别在意。真是那样的话,接下来再见面,我们岂不是什么都不能聊了。任何事情都一样,把握住‘度’就好了。所以,你每天都在熬夜做酒店设计?” “本想周四之前把工作做完,就能回东京了。” “真羡慕啊,能从事即便熬夜也不厌烦的工作……” 对工作本身确实不讨厌,但真正的原因是要腾出时间来见你的想法太强烈了。悟在心里反驳着,只是难以说出口。而且,说出来的话,搞不好倒像是套话。 “酒店的项目,是不是客房、餐厅、餐具之类全都要设计?”美由纪问。 “嗯,通常是以建筑公司为主导,向主要的设计事务所发出订单,它下面是类似我们公司这样的地方,接受具体的设计工作。有时候也到上级设计事务所出差。基本上最大的问题就是预算,过于稀奇古怪的设计会被尽可能地避免。” “看来一栋酒店大楼的建设还真的需要很多公司来参与呢!” “说得不好听一点,这就是一场预算争夺大战,就跟国会议员一样,想尽各种办法为自己争取更多预算。事实上,建筑行业可能更为极致,我们部长就是利用创始人的人脉关系,拿到不少分包项目的。” “资金的运作总是会和很多人密切相关。” “所谓的经济活动好像不这样就行不通似的,多少有些不近人情……嗯,美由纪,接下来有什么安排吗?肚子饿不饿?” 悟问道。感觉自己与美由纪之间的距离拉近了许多。 “我想尝尝烤鸡肉店里的那种烧酒。悟,你肯定经常去吧?” 悟大吃一惊。 “说来挺惭愧。我其实还没去过烤鸡肉店呢!” “真的吗?从来没去过?” “因为身边没有能够一起去的朋友……” 悟一下子兴奋起来。感觉自己和美由纪之间又近了一步。 “那……我们就去我最近新发现的一家店,好吗?那是一家一直营业到深夜的店,稍微有些不干净,没准会弄脏衣服。” “要是喝醉了就对不住了。我呢,没有什么酒量……” 悟带美由纪来到常和高木、山下三个人一起去的广尾那家的店铺。刚一推开门,就看到高木和山下坐在那里开心地聊着。 看着推门而入的两个人,高木说: “水岛,你怎么回事啊?来这儿的话,提前跟我们说啊!我们好提前给你们空出位子呀!” 随即把目光移向了美由纪,毫无顾忌地问道: “啊,抱歉啦!今天是去约会了吧?去哪儿了呢?” 悟不耐烦地答道: “去听音乐会了!” “真不错!最近冰川清志[冰川清志(1977— ),本名山田清志,日本演歌歌手。也以KIYOSHI为名发表过一些现代风的歌曲。曾传闻“冰川清志”这一艺名是北野武起的,但实际上,这个艺名由其事务所会长所起,“由北野武起名”只是为了炒热话题的噱头。]很受欢迎呀!” “山下!说什么呢!笨蛋!约会不可能去听冰川清志好吧!去的都是些大妈大婶!”高木醉醺醺地插话道。 “我们是去听古典音乐会了!” “古典音乐?哦!就是那种老式的吧?东海林太郎[东海林太郎(1898—1972),日本男歌手。主要作品有《紫色的短歌》《明月赤城山》《麦与兵队》等。]、菅原都都子[菅原都都子(1927— ),本名永松都都子,日本女歌手,是日本红白歌会史上首位演唱者。]之类的是吧?” “喂!那些都是些老歌手!” “那就是‘浪曲’[“浪曲”,日本曲艺,一种说唱艺术,又名“浪花曲”和“难波曲”。由一人说唱,用三味线伴奏。]或‘义太夫’[“义太夫”,“义太夫节”的简称,是日本传统曲艺净琉璃(由三味线伴奏的说唱类曲艺的总称)其中的一个流派。名称来源于创始人竹本义太夫。原则上来说,一场表演由一名太夫进行“讲述”,由另一个人用三味线伴奏。太夫可一人分饰多角。]之类的?” “你这家伙赶快闭嘴!应该是贝多芬、莫扎特,对吧?” 高木当起了中间人。 美由纪开心地笑着,可悟已经沉不住气了。 山下跟邻座的客人招呼道: “抱歉啦!稍微往里挤挤好吗?我朋友今天第一次来烤鸡肉店约会。” “不用了,山下。我们去别的地方就行。” “水岛,你说什么呢!约会就是要在这种脏兮兮的烤鸡肉店才好,不必过于拘谨,能说说真心话。而且在这样一个肮脏的店里有着一个不怎么和善的老板,店员看上去也很马虎,一群贫穷的客人脑子里一边数着烤鸡肉串的数量,一边盘算着自己兜里的钱有多少,跟愚蠢的哥们儿说说上司的坏话、聊聊老婆孩子的愚钝,自己的不幸也都消解了。” 高木义正辞严地辩解道。 悟心想,这两个家伙真是喝醉了。其他客人笑着让出了座位。悟和美由纪坐到了吧台前。老板虽然被说成不和善、店不干净,但还是面带笑容地招呼他们。 “真是抱歉。这种氛围你一定很吃惊吧?” “没有啊,完全没有。我想要一杯烧酒。” “哦?烧酒?你能喝烧酒吗?兑水吗?‘吉四六’?‘千年的外遇’还是挺不错的!” “笨蛋!那是‘千年的沉睡’[“吉四六”和“千年的沉睡”都是日本烧酒的商品名。“千年的外遇”是“千年的沉睡”的篡改,被用来挑逗悟和美由纪。]!” 老板询问点单后高木立刻打趣道:“最好不要点鸡肝和香葱鸡肉串!”又开始揶揄起山下。 毫不知情的美由纪把点单的事全权交托给悟,开始喝起端上来的烧酒。悟无法告诉美由纪的是,这时的高木和山下就像是脱衣舞剧场里的观众,一副认真的表情呆呆地盯着她看,非常可笑。 “这两个家伙,今天在‘Piano’时就盯着我们。他们装着素不相识的样子从店里走出去时真的太好笑了,真是拿他们没办法啊。” 悟这么一说,美由纪仿佛也回想起来了似的,笑了起来。 “很像落语的‘前座’[“前座”,可以理解为落语家进行演出前的开场表演者。在日本,要成为落语家需先拜师成为“见习者”,再过一段时间从师父那里得到艺名后,可以得到为师父暖场的机会,即成为“前座”。]拿着坐垫走出舞台时的样子。” 美由纪出人意料的反应,让悟感到很吃惊。 “美由纪小姐喜欢落语吗?”高木问。 “以前,我的父亲很喜欢落语,经常去新宿末广亭[新宿末广亭,位于东京都新宿三丁目,是东京都内保留至今的四处落语定席之一,上演以落语为中心的传统曲艺类节目。]之类的地方。” “下次一起去曲艺剧场吧!不带水岛去。毕竟啊,这家伙会在末广亭出场。” “唉!每次都是拿些耳熟能详的滑稽故事来取悦于人。不过,老师最近也是越来越健忘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 “什么?” “下一位表演者已经准备好了,恕我告退。” “你跟着附和什么呀!山下!太差劲了!” 悟意识到,再跟这两个得意忘形的家伙在一起就太危险了。于是借口明天还要早起,带着美由纪离开了店铺。 “我也没想到都这个时间了那两个家伙还在,实在不好意思。” “太客气了,他们都是你的好朋友吧?真有趣!烤鸡肉和烧酒也很棒。” “他们总是这个样子,美由纪不在的时候只会更夸张。” “我倒不在意,像平时那样挺好。” 美由纪似乎并不介意。悟在附近拦了出租车,送美由纪上车。美由纪突然在悟的脸颊上亲了一下,一边挥手一边说着“再见”,离开了。 悟丝毫没有反应过来刚刚发生了什么。 (美由纪吻了我的脸颊!) 他内心像个中学生一样激动,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于是又折回到高木他们所在的烤鸡肉店。 “什么呀,怎么又回来了?我还以为你带她去酒店开房了!” 高木还是跟往常一样,丝毫不避讳其他客人。 山下紧跟着喊: “喂!这家伙脸颊上还带着口红呢!” “你这个混蛋,在外边做了吧!没有住酒店的钱吗?你这个穷光蛋!在哪儿做的?电线杆后面?背人的小路?这附近有这样的地方么?” “真烦人!你们两个家伙!根本就没有口红!” 悟一边说着,一边拿起吧台上的毛巾擦了擦。 山下对高木说: “确实有口红印,是吧?这家伙艳福不浅呀!” “你这家伙最近要是去桑拿房的话,恐怕连小鸡鸡上都有口红印吧!” “快住嘴!高木!说话太低俗了!关小鸡鸡什么事!别再提小鸡鸡的话题了……” 悟觉得,在别的客人面前说这些实在是尴尬,可那两个人却一直在嚷嚷。 “不过呢,第一关算是顺利通过啦。接下来就是摸臀,再接下来就是宽衣解带……” “山下更低俗!笨蛋!” 分别时美由纪的那一吻奇妙地让悟兴致高涨,随后三个人又转战别家喝了一杯。 山下提议到大井町那家常去但不知是酒馆还是酒吧的店。店名叫“Moomin”(姆明),很没情趣,在场的女性就只有老板娘。也许是因为已经醉了,山下丝毫不在意周围,大声唱起歌来。 高木和悟一边喝着最近比较流行的姜汁啤酒,一边笑着听山下不时跑调的歌唱。 不知为何,今天到目前为止高木都没有再跟悟提及美由纪或者是母亲的事。若是往常,肯定会问“何时带去酒店开房”“结婚的事搞定了没”“母亲那边没问题吧”之类的。今天却缄口不言,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高木自己肯定也有很多烦心事吧。 高木的父亲白手起家创建了一家房地产公司,目前为止已经换了三任妻子了,所以高木有几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其中一个弟弟从名牌大学毕业,在银行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接手了父亲的事业。 高木和父亲之间几乎没什么交流。更准确地说,高木已经搬离了那个家,两个人几乎不怎么见面。高木只在父亲持有的出租楼的一楼做着介绍出租公寓的中介买卖。他父亲的资产,包括出租楼、公寓、情趣酒店、土地,等等,数额相当可观,但那些资产,都由他的弟弟继承了。 高木没有什么关于母亲的回忆。在他刚刚懂事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一直以来都是跟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 高木或许是想到了自己的母亲,他在悟耳边伤感地轻声问道:“喂,水岛,你母亲那边怎么样了?一定得好好珍惜。老人家活着的时候,能为她做的一定要做,不然肯定会悔恨终生的。” “嗯……医生说,腰部和腿部如果不做手术的话,恐怕会卧床不起。可母亲一直坚持说手术肯定很疼,而且自己内脏器官已经衰退,不想接受手术。所以一直没能说服她接受手术。” “这帮混蛋医生!动不动就要给人动手术!然后再开一大堆药!他们是不是认为,病人年纪大了,即使有什么闪失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不是的,医生和护理师都是好人。” 关键问题还是自己没能力。就在此时,山下大声唱道: “美丽的人生啊——无限的喜悦啊——” “哪里是美丽的人生啦!看看你的脸!还不都是漆黑一片!” “那是松崎茂[松崎茂(1949— ),本名松崎茂幸,日本歌手、艺人。原本肤色就偏黑,还因常在夏威夷等南国休假而使肤色变得更为黑亮。黑肤色逐渐成了他的“个人商标”,甚至有了“松崎茂色号”。他本人也被称为“咖啡豆”。],不是我!” 两个人再次将悲伤的话题化作欢愉的交谈。 水岛决定周五上午去一趟养老院。跟往常一样,美女木和大泉附近的交通非常拥堵,悟一度担心能否准时到达。不过,好在总算有惊无险准时赶到。悟跟医生打过招呼之后,走向母亲的房间。走廊里,悟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之前医生还极力劝说手术治疗,这次却只字未提。母亲到底怎么样了? 直到踏进房门那一刻,悟心中还充满了不安。进入房间后,悟看到母亲支起上身,在床上安静地坐着。 “妈,最近怎么样?” 悟打了声招呼,母亲将脸转向儿子。 “我就感觉你会过来,突然就醒了。也许是神灵把我给叫醒的。他跟我说,今天是最后一次见你了。” “您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悟马上就要哭出来了,但还是强忍着眼泪跟母亲提起了美由纪的事。 “妈,我可能马上就要有女朋友了……” “是吗?真好。什么样的姑娘呢?”母亲微笑着问道。 “怎么说呢,不是那种特别现代风格的女孩,但是很有品位。好像跟我有着与生俱来的不同。下次我把她带来吧。” “咱们家很穷,妈妈实在对不住你。”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等您身体恢复了,我们三个人能够一起生活就太好了。” 悟似乎说了多余的话,害得母亲更加敏感。 “你就不用再顾虑妈妈了。你已经把妈妈照顾得很好了,妈妈很感谢你。希望你跟那个姑娘好好相处,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就好了。” 悟低头不语。 “要是能赶在那之前走就好了。不能再给你添更多麻烦了。” “您不要这样说!” “尽管那个姑娘肯定也很期待和你一起生活,但是还要照顾别人的父母,这搁在谁身上都不愿意。”母亲好像是在自言自语地小声念叨。 显然,作为母亲,她对儿子的女友抱有一定排斥心理。母亲至今还一直认为儿子专属于她一个人。 悟解释着恳求道: “妈,她不是那种女孩。您先见一见吧!” “算了,还是别折腾了……给人家姑娘也添麻烦。看到妈妈这副样子,人家会把你甩了的!” 母亲故作坚强,悟暗自神伤。 返程路上,悟满脑子各种事情,思绪万千。年轻时身体健康拼命工作的母亲、儿时独自一人待在公寓里的自己、美由纪的笑容、高木的寂寞……到达公司的停车场时,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悟坐到办公桌前思考意式餐厅晚上营业时的整修问题。岩本走过来说,想让悟再去大阪出趟差。 尽管悟早有心理准备势必要再去一趟,但还是有些失落。下周过去的话,回来又是周五或周六了。 “明天过去,周三晚上或周四傍晚之前回东京,可以吗?”悟问道。 “对方也有schedule,没法轻易改动。酒店工地的水电布管问题,就因为不能确定地下到底建几层,一直悬而未决。跟大阪市政部门沟通后,总算确定了能够建设两层。客户要求,连同budget和capacitance一起,再重新consider一下presentation的grand-design。” 岩本又开始拽那些不知所云的洋词。没办法,悟只好决定利用周末的时间重新思考一下设计方案。岩本说周一他会拜托大阪那边的高桥尽快跟市政府负责人协调好,所以,去大阪出差最快也得周三了。不过,岩本似乎马上就给大阪那边打了电话,跟平常一样不时地冒出些洋词。对方似乎是说协调好之后就会打电话过来。岩本最后说了句“那就拜托啦”,随即转过头来,兴冲冲地告诉悟:“周二或周三去那边!去之前先好好考虑考虑!” 让人绝望的日程安排。这样一来,想在周四赶回来是根本不可能的。搞不好,连下周四都泡汤了。 “喂!水岛!你是不是每周四都要约会啊?‘Piano’的老板都说了!难道是Thursday Night Fever?John……什么的人唱的?” 岩本一边说着,一边模仿着四不像无聊舞蹈,一副对办公室里的所有人都视而不见的样子。悟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思考起来。 地下要建两层!如何有效地利用地下的空间就成了问题。周末得好好地考虑一下。看岩本那样子,去大阪出差估计得拖到周三左右了。 周六,悟想利用两天的时间考虑一下设计方案,但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关于母亲和美由纪的种种事情,实在无心工作。 又不想约上高木和山下去喝酒,于是,悟独自一人来到银座的音像店,打算买一张小林研一郎的CD。 悟来到古典音乐的柜台,向店员询问: “抱歉,请问有小林研一郎的CD吗?” “小林研先生的吗?有很多呢。您喜欢什么样的?有和日本爱乐乐团、读卖日本交响乐团合作的,还有跟捷克交响乐团合作的……在三得利音乐厅演出的斯美塔那怎么样?” 听到斯美塔那,悟立刻想到前几天听到的那首令人感动的曲子。于是问道: “有没有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 店员似乎察觉到了“这家伙原来只是肤浅地赶个流行”。 “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吗?有奥克塔维亚唱片公司的。另外还有柏辽兹的《幻想交响曲》和柴可夫斯基、马勒的曲子。” 尽管悟心里很恼火对方故意卖弄知识,但自己确实是外行人。 “非常抱歉,我只知道斯美塔那的《我的祖国》。” 也许是因为悟的坦诚,店员立刻态度谦和了许多,主动介绍了很多有关小林研一郎的知识。 虽然是临时抱佛脚,但下次见到美由纪时也能够聊上几句了,即便最后还是得出丑。回到公寓,听着CD,久违的放松让悟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醒来时已经是周日的清晨了。 明天就会确定出差时间了,悟决定重新思考一下酒店的设计方案。他不想放弃之前要在一楼设置直梯,环绕直梯建一个大斜坡扶梯的想法。不过,要利用地下两层空间的话,一楼的入口又比较狭窄,可以考虑安装两台直梯,由地下二层的停车场直达二楼。地下二层的空间全部作为停车场,地下一层除了直梯以外的部分,可以建成餐厅之类的。悟在脑海里构思着设计图。问题是整体的色彩搭配。还是弄成金属色更好。悟想着想着,思绪又开阔了许多。 到了周一,正如所料,周二做准备,周三去大阪出差。上次在大阪虽然弄到了需要的材料,但还是费了不少周折,这次悟在新宿的世界堂备齐了需要的塑料泡沫、硬纸板、工具刀、苯乙烯板材、彩色签字笔之类的工具。世界堂的“代言人”是一个呆呆的蒙娜丽莎的形象,悟向她打了个招呼后回到家里,开始为也许会耗时很久的出差做准备,把衣服和随身的小东西往一个大包里塞。 又见不到美由纪了。要是告诉高木和山下的话,他们肯定会专程跑去“Piano”替我解释,那就不好办了。悟一边想着这些,一边检查是否还有遗漏的东西。 周三。到达新大阪车站时,在新干线出口处,悟发现上次那位岛田已经接到通知过来迎接了。据说,高桥让他们会合之后直接去公司,所以两个人直奔大阪分公司。 岛田向出租车司机报上目的地之后,导航立刻显示出路线和路况。悟不禁感叹如今真是一个便捷的时代呀!而且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任何诧异。悟反省自己,如此落后于时代,简直愧为设计师。高桥正在分公司等着悟的到来。为了调整方案,高桥安排悟即刻就去酒店的工地现场,和建筑师、政府负责人,以及项目委托人,也就是酒店方面的人当面交涉。 悟一边听高桥说话一边看他的头发,回想起前一阵高木和山下提过的“无烟烤炉头”的话题,忍俊不禁。当然,其间悟顺利掩饰过去。随即他便跟岛田一起赶往工程现场。 在现场,各方相关人员已经悉数到齐。酒店方面提议B1层也要设几个车位,作为VIP停车场。大家都表示赞同。悟表示,直梯可以设两部,B1层的一半可以设计成入口大厅和各种店铺,以及停车场。B2层的停车场可以乘电梯直达酒店二楼。一楼和二楼还是按照之前的方案不变。尽管大家又提出了各种各样的意见,但几乎没有什么大的改动,就让悟按照这个设计制作模型了。 上次的意式餐厅模型是按照1:6的比例制作的,这次是整个酒店,悟在思考该用多大的比例来制作更合适。例如,东京帝国酒店大楼的基准层面积是550坪[坪,日本传统面积单位,1坪为3.3057平方米。]左右,即便按照1:500到1:600的比例制作也得需要办公室里两张办公桌那么大的空间。这次的酒店是250坪左右,如果是做成两张办公桌大小,1:200到1:250左右应该就能行。 回到分公司向高桥汇报之后,岛田提议去关东煮店喝上一杯,悟欣然答应。尽管是一家相当有名的店铺,可一想到明天原本可以跟美由纪约会的,悟就有些食不甘味了。酒店还跟上次一样,房间简直就像个单身牢房。为了确认第二天制作模型所需要的材料是否齐全,岛田陪悟一起来到房间。悟反复拜托他不要再叫应召女郎了。 岛田说:“你肯定还是觉得清纯的女孩更可爱,是吧?女大学生怎么样?有的模样相当漂亮!给你叫她们吧?” 岛田到底还是没有真正明白自己的意思。 “最近,我对女人不感兴趣。”悟直接说道。 “真可惜。东京的设计师,像悟你这么帅气的男人,竟然会不喜欢女人?这岂不是跟玛丽莲·梦露长着小鸡鸡一样嘛!” 岛田一边说着让人笑不出来的话打趣,一边亲切地对悟说:“对了!明天……有什么需要买的吗?我替你买过来吧!” 送走岛田之后,悟想象着明天的工作,在脑内进行simulation(模拟演练)。脑海中会浮现出“simulation”这样的词大概也是受岩本的影响,这一点让悟感到些许不齿。不管怎样,暂且先用铅笔和常规的工具描绘出缩略图。但是,一旦开始做起来,肯定就会开夜车。这也许已经成了悟的一个怪癖。第二天一早,悟不时地揉着困倦的双眼来到公司,给高桥、岛田等一众员工展示了新的构图。 “真不愧是水岛!昨天吃关东煮、喝啤酒的时候一声不吭的,原来是在构思这个呀!太赞了!连女人都没叫,是吧?” 岛田很自然地将一些能够让悟方寸大乱的话题脱口而出。 “就你介绍的那些风尘女子,谁会花钱买!”也许是源于大阪人的特殊气质,高桥直截了当地插话进来,“这次的项目需要跟很多部门进行combination和structure,client、budget等都是问题。”说话简直跟岩本一模一样。最后,他命令悟马上开始制作模型。 悟打算姑且用昨天考虑的1:250的比例来做,这样想着便马上开始准备工作。这次连同旁边的办公桌一起征用,剪刀、工具刀、苯乙烯板材、硬纸板、彩色签字笔等整齐地摆放在面前。 看到这些,高桥揶揄道: “看来不做出个模型来,水岛你是不会罢休呀!” “即便用电脑来做也得花差不多的时间吧?”岛田有意维护水岛。高桥感到自己的权威遭到挑衅,于是反驳道:“电脑的话,只需要花电费!悟这种做法肯定会花费更多的金钱!” “做建筑设计,花钱买剪刀、纸张,不是跟孩子们做暑假作业一样嘛!从性爱这个角度来看的话,用电脑做就跟看AV手淫一样,而水岛的做法就像花钱买廉价女人吧?”岛田一边照顾着高桥的情绪一边笑着看了看悟。 悟尽管觉得岛田这家伙的比喻实在是没品,但他确实也维护了自己,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悟忘我地投入工作中,就连美由纪都被抛到了脑后,连高木和山下打来的电话都成了阻碍,干脆就直接关掉了手机。悟一心想要早点完成这项工作,鼓足精神着手大干起来。 功夫不负有心人,不到一周时间,模型总算初步成型。其间,免不了要跟相关人员接洽、陪烦人的岛田喝酒,还要担心岛田半夜又送来什么女人。不过,还好时间上安排得还算妥当,周三中午之前已经彻底完成。 给相关人员展示、说明之后,即便今天在大阪再住上一晚,周四中午应该也能回到东京了。 悟开始进行演示说明,过程中,被问及了很多关于建筑师提及的强度问题、预算的变更问题等。不过每次他都恰当妥善地进行了应对。 从结果来看,演示说明基本上获得了好评。但高桥只是草草地总结说:“目前呢,确实还有进一步改善的空间。不过,暂时就先以这个为基础,把它作为fundamental推进工作。” 会议之后,悟在办公室里一边喝茶一边想着明天终于能够再次见到美由纪了,心情不由得放松了许多。就在这时,事务员突然喊道:“水岛!电话!” 悟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机还处于关机状态。悟拿起听筒,是高木打来的。 “高木吗?抱歉,这边太忙了,我就把手机关了。” 悟赶忙致歉,电话另一边的高木却一改往常的语气,一副慌乱模样。 “我打电话给你们公司,听说你在大阪出差,才打电话过来的!喂!你要挺住啊!” “什么叫我要挺住?发生什么事了?手机关机,实在很抱歉,都是因为工作太忙了。” “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水岛。刚才我接到养老院那边木村打来的电话,是关于你母亲的事。他们想联系你,但始终打不通,于是想打电话去你们公司。不过在那之前先联系了我。你母亲的情况恶化了。赶快回来吧!我跟山下先赶过去!” 悟的脑子里瞬间一片空白。他不断地对自己说,冷静下来!冷静下来!不得不面对的事还是来了……悟简单地把情况向高桥汇报了一下,表示需要回一趟东京。接着,悄悄地离开了公司,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岛田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追出来跟悟打招呼。 “发生什么事了?” 悟这还是第一次看到岛田如此不安的表情。 悟如实地说了一下母亲的情况。不知为何,悟从一开始悟便在岛田身上感受到了一种亲切感。岛田抑制着自己的情感,机械地说道:“回头我把行李给你寄回东京,你就带着必要的东西赶紧去坐新干线吧。” 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向岛田表示感谢的,回过神时自己已经坐上了新干线。一坐到位子上,悟便泪流不止,不顾一切地哭了起来。 坐在旁边的乘客似乎被吓坏了,起身离开了。列车准时到达东京站,可在悟看来,这趟车程格外漫长。随后转乘电车,从池袋坐上东武东上线来到东松山,然后坐出租车赶到养老院。当悟看到高木和山下呆若木鸡地站在养老院入口处时,泪水再一次夺眶而出。 高木和山下都是眼圈通红。“老人家就在刚才走了。你这家伙,没能赶上见最后一面啊。”说完,高木放声大哭起来。 悟来到安放遗体的房间,母亲躺在那里仿佛安详地睡着一般。站在母亲的床边,悟沉默不语,连泪水都无法流下,只是呆呆地一动不动。尽管眼睛已经哭得红肿不堪,但高木和山下还是帮忙联系悟父母的亲戚,迅速地开始张罗丧事。说是亲戚,其实也就只剩下父亲的弟弟一家还活在世上。 安排回东京的汽车、联系殡葬公司等,两个人拼命地替悟筹划着。 高木似乎很内行,也许是因为经常会在公寓里碰到办丧事的,所以对守夜、出殡的程序一清二楚。 当天,母亲的遗体就已经被转移到三田的公寓里安放妥当。 悟已经没有心思考虑任何事情,所有的一切都交给高木和山下处理。连山下的妻子也赶来帮忙。三个人连第二天守夜之后的宴请都准备好了,也决定要帮悟一起办之后的告别仪式、头七和七七的法事。 高木等人离开之后,悟呆呆地坐在母亲的灵柩旁边。自己曾经为母亲做了些什么呢?脑子里浮现的是一个不能带母亲旅行、没能陪她吃饭、连衣服都不曾送过的不孝之子,内心充满了悔恨。 睁开眼睛回过神来,悟发现自己直接就在灵柩旁边睡着了。 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就睡着了。看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山下会带妻子一起来帮忙,高木也约好时间会带自己认识的僧人过来。 山下好像是负责接待,他把悟的书桌移到门口,准备好芳名簿之类的东西,在桌上摆放整齐。山下的妻子一边训斥着在身旁捣乱的孩子,一边把酒和寿司之类的常规物品摆到桌上,总算是有了守夜的架势。 来吊唁的亲朋估计也就只有父亲的亲戚和悟公司的同事,所以房间小点应该没什么问题。山下一边说着,一边在母亲的遗像前摆了一个小台子,尽管本人也搞不清线香架和烧香用的香炉的差异,但还是一一准备齐全。 守夜从下午五点左右开始。不管是悟公司的同事还是父亲的弟弟,大家都是百忙之中抽空而来,所以也都很快就离开了。令人感到吃惊的是之前那个意式餐厅的矮个子老板不知为何也赶了过来。他在母亲的遗像前号啕大哭。悟觉得这个人真是单纯又善良。高木作为代表念了悼词。七点左右,一切暂时告一段落,房间里只剩下高木和山下一家人。 孩子觉得太无聊了,不断地嚷着:“妈妈,回家吧!回家吧!”山下和妻子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忙着收拾。“我出去买点喝的回来!”高木说着离开了公寓。悟只是万分愧疚地坐在母亲旁边。 刚才还吵嚷着磨人呢,此时又从隔壁房间传来孩子的笑声。山下好像是在逗孩子开心,那笑声异常响亮。抬头望过去,原来他是在模仿一个叫“气球太郎”的马路艺人哄孩子玩。 守夜时放声大笑,通常情况下肯定会遭人白眼。可是对于悟而言,却真切地感受到了朋友的弥足珍贵。 这个时候可能不该想这些,但是,今天是周四。悟想到已经连续两周没有见到美由纪。母亲的逝去、美由纪的事情,一切乱作一团,自己真是个没有用的男人。悟感到异常失落。 商量好第二天的安排之后,山下一家便离开了。随后,高木返回公寓,把罐头之类的摊到那儿说:“这种青花鱼出奇地好吃!”然后随意地从厨房里拿来盘子和杯子,熟练地打开罐头,连同剩下的寿司一起当下酒菜,斟了啤酒喝起来。 高木悲痛地望着悟母亲的脸庞,说道:“你妈真了不起!靠她自己一个柔弱的女子就把你培养成了一个男子汉。” “是啊,我很感激。” 悟小声说道。 高木用几近崩溃的声音说:“她是怕再给你添麻烦,才拒绝手术过世的,是得感谢她!” 悟听了高木的话再次失声痛哭。高木望着悟用颤抖的声音说:“我也想为自己的母亲痛哭一场。”高木没有任何有关母亲的记忆,哭着说自己真的很羡慕悟。 突然间,门铃响了。出去一看,大阪分公司的岛田正站在门口。他是特意从大阪赶过来的,说是给悟打了电话没有接,联系东京分公司后,他们把这个地址告诉了他。 “这个,是高桥的。”岛田说着把高桥和自己的奠仪袋一起供到祭坛上,给母亲的遗像上完香之后,沉默不语地坐了一会儿。看了看悟和高木后,岛田体贴地说了句“我明天一大早还得赶回大阪,你要早点振作起来啊”,便起身准备离开。高木也接了句“我把他送到酒店,水岛,那就明天再见吧”,和岛田一起离开了。 “这是儿子待在您身边的最后一晚了……”悟凝视着母亲的面庞,感到异常孤独。 第二天,母亲的灵柩被提前安排好的一辆极其普通的殡仪车送到了辖区火葬场。 火葬结束,取遗骨时,悟用筷子将母亲的遗骨移入骨灰罐,再一次潸然泪下。母亲的骨骼已经支离破碎,怎么夹也夹不上来。 悟很清楚这全是年轻时的营养不良所致。骨灰罐里遗骨的分量更是让人感到凄凉。 返程路上,高木问:“你们那里是真言宗[真言宗,日本佛教主要宗派之一,密宗的一种,空海法师在唐求法,回国后以东寺为道场弘法,故称东密,是日本八宗之一。后文提到的“弘法大师”即空海法师。]吗?弘法大师,对吧?是南无阿弥陀佛还是南无妙法莲华经?” “刚才和尚不是念了吗?我也不清楚。”悟回答道。 随后,悟像是看开了一般说道:“我今天不去公司。岩本也说可以休息一下。你们和我一起吧,让我表示一下感谢。” “就等这句话呢!”山下说。 此时,只有高木还略感悲凉。 一行三人在新桥下了电车,来到一幢旧楼房里。这里聚集着一群从白天开始就跟昔日旧友推杯换盏的退休一族,还有些虽然没有工作但至少能掏得起酒钱的人,环境比想象中要混杂得多。 高木一边喝着冰镇的酒水,一边转向悟:“你这家伙,这次又让人家女孩白等了!已经连续两周了吧!要是我跑去‘Piano’跟她说一下你不能来的原因就好了。水岛他在拼命工作,老母亲还不幸去世了,真的太可怜了。” “真是太可怜了!太可怜了!” 山下突然间大哭起来。 他的情绪总是比别人慢半拍。在火葬场表现得异常冷静,现在事情已经告一段落了,却又突然间哭起来了。也或许是他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硬撑着。 悟想到了美由纪。不知下周是否还能再见到她。即使见到了最好也不要提母亲的事。悟在心里发誓不跟美由纪谈及自己的母亲。 第二天是周六,悟来到公司,向正在工作的同事和岩本表示了感谢。确认好下周的工作内容他便离开了公司。 周日,悟来到商场选购奠仪回礼。完全不知道该选什么才好。毕竟人数不多,悟最后决定送自己曾经很喜欢的抽象画册。对方看到康定斯基、蒙德里安、马列维奇等画家的画册时,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奇怪。 办完事情后,悟很想去银座走走。在那里或许能够偶遇美由纪,或是在某个高级品牌专卖店里看到正在接待客人的她。尽管不清楚美由纪的工作,但记得第一次见面时她说过自己只是一个普通店员,悟猜想,她会不会是在银座或是青山附近某个高级品牌店工作呢? 但是,悟很快意识到这样漫无目的地游荡是不可能遇到美由纪的,于是返回了位于三田的公寓。悟给父母的遗像上过香,才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真的已经成了孤家寡人。 到了周四,若是能够见到美由纪,自己这种孤独感或许能够得以消解,可是她到底会不会来?悟心里一直惦念着,越发使自己感到不安。 周一,悟来到公司上班。岩本主动上前招呼,说之前的意式餐厅已经开始夜间的营业,让悟亲自过去看看。 到店时正好是白天和夜间营业切换的时间段,招牌也改成了“Sardinia”,入口处还铺了一张红色地毯。厨房的照明切换成了暖色调,委托岩本置办的整面墙的红酒柜特别有气氛。 各方面观察了一番之后,悟就统一服务人员的服装、调酒师的打扮还是按常规的样子更好等问题谈了谈自己的感想,针对待客态度也提出了一些意见。因为有菜单,店方可以不必一一解释菜品和酱料的选材、食材的产地等,否则反倒会影响客人约会时的浪漫气氛,不如只在客人问及的时候进行介绍。悟将自己最为在意的方面凭着自己的经验高谈阔论了一番。 “视察”结束后,回家的路上悟顺路去了一趟吉川餐馆,发现厨房里又换了一个男人。悟心里不禁担心,不知道这次的人选能够坚持多久。但是看到他跟广子还有广子的父母一起融洽地干活的样子,心想这次应该没问题了。悟迅速吃完饭便回了家。 一边喝着茶,一边习惯性地听起了小林研一郎的斯美塔那《我的祖国》。再过上两天就又能够跟美由纪约会了!可是,她要是没来怎么办?父母双亡的悟担心自己就此连美由纪也失去了。 无所事事地打开电视,最近流行的相声合辑高居收视榜首。用对着一个愚蠢的混血模特说黄色笑话的行为来博取观众笑声,悟搞不明白哪里有趣。不过悟心里明白,这帮人也会到酒店住宿、吃饭,因此也间接地是自己的客人。 第二天来到公司,确定了下次参与的项目是位于四谷的出租楼装修项目。依旧是大型建筑公司的设计部门分包过来的。据说是要按照惯例把前台、会议室、休息区等全都放到一个楼层里。尽管悟并不认同人们的这种习惯性的想法,但还是作为工作人员参与其中。 又过了一天,悟一边听着岩本的洋词,一边盘算着晚上约自己的损友们去哪里。今天三个人一起喝喝酒,把时间打发过去,明天就能见到美由纪了。虽然悟内心还是有些不安…… 悟给高木打电话,结果被对方揶揄要在“Piano”碰头。“‘Piano’只有周四才能去!”悟严肃地吼道。 高木大笑不止:“还真上当了!” 傍晚,悟想到意式餐厅老板,于是带高木和山下两个人来到“Sardinia”。可是,跟悟一样,高木和山下看到菜单之后也一头雾水,葡萄酒、前菜、主菜没有一个能看懂,不管问什么,得到的回答都只是“很好吃”。 “出门英和罗珊娜[出门英和罗珊娜,日本歌手,夫妻组合。出门英于1996年6月去世。]、吉罗拉摩[吉罗拉摩(Panzetta Girolamo,1962— ),意大利人,日本娱乐圈艺人、随笔家。]之类的人会来这儿吗?” 听完山下这个愚蠢的问题,高木说: “出门英已经死了吧,怎么可能来这里吃意面?他来这里吃意面岂不成妖怪了?” 还好当时店里没有几位客人,若是被人听到还真是尴尬了。 周四终于到了!悟从早上开始就莫名地不安,望着父母的遗像,厚着脸皮祈求保佑。早饭只吃了片面包,喝了点茶,缓解一下内心的激动便奔向公司。来到公司,岩本看上去非常忙碌,他在跟大阪分公司的高桥交涉大阪的酒店项目。 “哦,施工已经开始了?地下管道坏了?嗯,后来呢?溢水之后媒体那边搪塞过去了吗?哦,那就好。已经开始打桩了吗?明白了。具体进入施工阶段之后,我们这边也必须派个人过去对吧?了解了。” 派个人过去?那不就是我吗!悟心想,要是真去大阪,估计得待到快完工的时候才能回来,那样的话差不多需要两年。怎么办?!悟很郁闷。但是,此时他满脑子想的就只有傍晚跟美由纪的约会,根本顾不上其他。 随后,悟坐在办公桌前,佯装看些色彩、素材之类的建筑书籍,打发时间。 五点半到了。悟早早地就赶去了“Piano”。从外面向店内望去,通常坐的位置上没有美由纪的身影。 悟安慰自己,现在时间还早。他走进店里,一边喝茶,一边低头等待美由纪的到来。每每感到有人出现在入口时,他都会立刻抬头望去,发现是别人便又失落地低下头去。就这样不断反反复复。别人看来,肯定会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家伙。就在这时,低头垂下的视线里,一双浅驼色的漆皮靴停住了脚步。 “很抱歉,我迟到了。” 就是这个声音!这是悟期盼了两周的瞬间。 悟已是泪流满面,根本没办法抬起头来。甚至把过来询问点单的女服务生都吓得有些不知所措。 美由纪轻轻地坐在旁边的位子上,点了一杯咖啡,没有跟悟搭话。悟甚至怀疑她已经知道母亲的事情。 说起来,守夜那天,高木说去买点喝的,出去了大概一小时还没回来。他会不会是跑来见美由纪了? “很抱歉,连续两周都……你每周都来吗?” 悟问美由纪。他有意不让对方看到自己哭泣的样子。 “嗯,跟平常一样,随意逛逛街,然后就过来。估计你那天不会过来了,时间差不多就回去了。” “很抱歉,这样问可能有些奇怪。上周,高木晚些时候有没有过来跟你说些什么?” 美由纪不由得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定了定神,说道: “我们约好了不这样做的。” “对不起,的确如此。” 悟对自己说的这些话感到抱歉,但他已经确信高木来过并且告诉了她。 “今天准备做什么?” 悟问美由纪。 “哪里都不去也没关系,在这里喝喝茶就好……” “美由纪,最近天气已经暖和了很多,我们一起去看看夜晚的大海吧?尽管我只有一辆脏兮兮的小车……” “好啊,我很喜欢夜晚的大海。” “那就去湘南,好吗?直接走第三京滨高速,很快就能到……我马上回去取车。” “别急,出什么事故可不好。” 坐在回公寓停车场的出租车上,悟发自内心地感谢高木。连续两周的约会都泡汤了,那家伙肯定特别担心。下次他碰到什么事,自己也要力挺才行。 三十分钟后,悟开车来到“Piano”门前。美由纪迅速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悟一直担心离合器,此时也毫不在意了。两个人在目黑大道环八右转直接进入第三京滨大道,从茅崎一直向镰仓方向开去,在中途的路肩下车,看到了大海。在陌生人看来两个人似乎不像是恋人那样自然亲密,反倒像是由于汽车故障驻足停留的普通男女。 “很抱歉。在尾气和灰尘里望着漆黑浑浊的大海其实也没劲吧。” 美由纪静静地望着大海,像是在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海是不够蓝、不够亮,空气是不够清新,道路上的车辆也很嘈杂,但这些我都不在意。也正因为有了这些,才让我更清楚光亮的大海是多么美丽和珍贵。” 悟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深意,但那淡定的语调和达观的态度震撼着悟的内心。 美由纪应该知道母亲去世的事情了。高木肯定跑去“Piano”告诉了她自己到不了的缘由。瘦弱的母亲、放声哭泣的高木和山下、护理师木村、佛龛上父亲的遗像,很多人浮现在悟的眼前又很快地消失,悟不禁放声大哭起来。 美由纪望着大海,用指尖轻轻地帮悟拭去眼角的泪水。悟激动地将美由纪拥到怀里,埋头在美由纪的怀里泪流不止。此时此刻,美由纪既像是母亲一般的存在,又像是菩萨,同时,也是天使。 悟所在的公司采取的是弹性工作制,对上下班时间并没有做出严格的规定。大家都是根据自己手头的工作安排时间,或是早来早走,或是相反。只有岩本一个人晚来早走,所以大家都很反感。 令人欣慰的是,自母亲葬礼之后每周都能够和美由纪见面。从一开始约会的时间就一直是六点半左右,所以往往不能在音乐会或戏剧开演时提前就座。但是不论看什么,美由纪似乎都能够理解,演出之后在咖啡店里的交谈,对于悟来说更像是听一位好老师在讲课。 最让人感到意外的,是从新宿末广亭回来的时候。 曲艺剧场里最后的压轴节目是《芝滨》。不过水平太差了,最后抖包袱时,“书说至此,别让大家再梦见就坏啦”对于观众来说听上去就像噩梦一样。 美由纪说《芝浜》是桂三木助最拿手的戏码,立川谈志在演艺生涯巅峰时的《芝浜》,有些部分比较疯狂。她还介绍了第三代春风亭柳好的《暴露荒野》、古今亭志朝的《诊断》等有名的段子。《诊断》是志朝的得意门徒在宣布继承师名时经常表演的落语节目,但还是远远不能跟志朝的师父古今亭志生相媲美。志生的落语用画家来打比方的话,他就是毕加索,而桂文乐可能就是马蒂斯了吧。她甚至把话题从落语扩展到绘画领域。面对美由纪对落语的高谈阔论,连非常喜欢落语的自己都望尘莫及,悟深感敬佩。 悟说,志生表演的老板娘,江户媳妇那种贴身裙的温暖、女人味的气息,简直绝了。美由纪也一边笑着一边模仿落语表演。“你总是跟老公吵架来找我商量,为什么不干脆离了?”“人家冷嘛!”对志生的表演模仿得惟妙惟肖,让悟大吃一惊。 大阪的酒店项目正式进入施工阶段。与此同时内部装修的准备器材也开始进场,悟巧妙地调整日程安排,往返于东京和大阪之间,顺利地推进工作。但岩本最终还是提出:“水岛,能不能去大阪的酒店工程现场常驻一两年?当然,条件是升迁。” 大阪那边明明有很多优秀的员工!岩本肯定认为能从东京派到大阪常驻的家伙就只有悟这个单身狗了。 这样的话,每周四跟美由纪的约会该怎么办?能每周都赶回来吗?悟一时间脑子里一片混乱。要离开东京一年以上…… 当天晚上,悟和高木、山下在时常去的烤鸡肉店谈到了这件事。高木或许是因为喝醉了,直截了当地说:“那样的话,干脆把婚结了不就好了?” “肯定做了好几次了吧……你这个色鬼。” “大概多少次了?每周一次,四乘以几个月来着?” 山下开玩笑地计算着。悟能感觉到周围有客人正竖着耳朵等着听呢,费了不少劲才把两个人安抚下来。回到房间,悟向父母汇报了自己想要跟美由纪求婚的事情。照片里的父母似乎也露出了笑容。 岩本安排悟十月份赶赴大阪,悟独自郁闷,想着剩下的这几个月之内必须要向美由纪求婚。 在大井町那家只有老板娘的酒吧里,水岛最终还是决定要跟两位朋友商量商量。 “你俩的关系真的到了可以结婚的阶段了吗?” 高木这次很认真地问道。 “你是说肉体关系?我们还没有……” 悟回答。 山下很不可思议地说: “那你确认过人家女孩子的想法吗?别是你自己一厢情愿!” “再怎么说,我也是三十好几的人了,也是经历过不少事了。男女之间的那种关系怎么样都无所谓,我就是想要跟她在一起。” “你这家伙还说自己三十多了,心理年龄简直就跟小学生一样。” “我不是在耍孩子气。” “不过,山下之前不是也说过嘛!那些艺人分手时总是说思维方式不同、聚少离多之类的,其实基本上都是因为性生活不和谐。” “没有发生过肉体关系就结婚难道不正常吗?” “那倒也不是。两个人要是真心相爱,这方面可能也不是什么问题。” 山下醉醺醺地说道。 “搞什么鬼!山下!最开始可是你说的!” “不过呢,高木,你想想,上年纪之后,大家都变成老头、老太太了,就没什么性生活和不和谐这一说了。中年离婚往往是因为思维方式不同,或是嫌弃老公不会赚钱碍眼了。最近我才想明白。阿川佐和子[阿川佐和子(1953— ),日本散文家、小说人、艺人,在63岁时结婚。]是个好女人吧?她老公也不错。你觉得他们之间的性生活很和谐?肯定不可能啊。当然是因为彼此的价值观一致。” “你这家伙怎么了?难道是被老婆嫌弃了?” “没那回事!只是我老婆在为宝贝儿子学校的事操心,没工夫管我而已。” “我们可不是过来听你在这儿胡扯的,赶紧替水岛参谋参谋!” 山下再次将酒跟水搞混:“您这酒太没劲了!”随即又开始说:“现在的首要问题就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怎样跟她求婚!” “喂,你当初是在哪儿?怎么求的?教他一下啊,你可是前辈呀!” “我呢,是在情侣酒店,见面才第二天。就这么被我老婆骗到手了。” “笨蛋!根本没什么参考价值!” 悟想要大笑,但又觉得全都是因为自己才提到这些的,只好无奈地苦笑着喝起酒来。山下又开了话匣子。 “早先,我有个同事买了戒指,想要向女朋友求婚,大家也是一起给他出主意。公司里有一台旧的打地鼠机,我们把机器改造了一下,让机器边上的洞能钻出人头来。设计的是机器启动之后,地鼠就会从很多洞里不断地钻出来,那个男孩呢,伺机而动,拿着戒指从洞里探出头来,向正在打地鼠的女朋友大声告白‘嫁给我吧’。后来,我们就把那台机器搬到了客户的游戏厅,让那个男孩钻进去,再邀请他女朋友过来玩。结果那女孩玩得太高兴了,男孩刚把头探出来的那一瞬间,女孩用尽全力用锤头砸了下去,直接就把男孩撂倒了。” “真的假的?那女的再怎么神经大条,多少也能察觉到什么吧!就没有个更靠谱的法子?” 高木笑着总结道: “实际上呢,她不一定会答应,也不必搞那些稀奇古怪的小伎俩。首先就是把戒指买了,然后在你觉得合适的地点、合适的时间,向她求婚就好了。” “肯定是得在哪儿买个戒指。高木,咱俩一起陪他买吧!预算呢?大概多少?” “一起去倒也可以。你这家伙是在哪里买的?” “‘山冈在此’。现在已经破产跑路了。现在都叫它‘山冈在哪儿’。” “你这家伙总是把话题扯成笑话!认真点!” “喂,水岛,我反正是一分钱也没存下,你这家伙肯定存了点吧?” “就只有一点。求婚戒指大概得花几个月的工资?” “这个嘛,全看卖宝石的想赚多少、投多少钱做广告了。一百万之内足矣。等你涨了工资再给她买新的不就成了!” 两个人聊得很热闹,似乎忘记了刚才提到的要“考虑对方的想法”。 “明天傍晚一起去银座吧。六点半左右可以吧?” “来!先唱首歌!”山下攥着卡拉OK的麦克风说,“老板娘,帮我点一首《分手依旧依恋的人》。” “你是不是傻!谈结婚呢,怎么点那首歌!接下来两个人是要一起面对未来的!” “那选什么?” “接下来要一起走的话,得点水前寺清子[水前寺清子(本名林田民子,1945— ),日本女性演歌歌手、女演员。1965年至1986年间曾连续出场红白歌会22次,担任红组主持4次。]的《三百六十五步进行曲》之类的,给人一种两个人踏踏实实过日子的感觉。” “有道理。老板娘,拜托点那首。” 山下再次抓起麦克风。 前奏响起,山下开始唱了起来: “幸福啊——不会自己走来——所以我也停滞不前——” “笨蛋快走!你也快走!” 高木也一起唱起来: “一天一步——三天三步——后退三步——后退两步——” “你这家伙已经后退五步了!就没有更适合点的歌吗?《情书》怎么样?” “什么?那是谁的歌?” 山下并不了解Blue Hearts[Blue Hearts,日本朋克、摇滚乐队。在1987年以单曲Linda Linda出道,主要活跃在20世纪80年代后期及20世纪90年代前期,于1995年解散。]这支乐队。 “那首也是失恋的歌好吧!”悟说。 “那就唱首阳光点的,唱Linda Linda。” “这首歌总该知道吧?” 前奏曲响起,山下扭动起来。 “叫来服务小姐——小鸡鸡却疼痛难耐——Linda Linda——” “你这家伙的歌已经听够了!明天的事可都别忘了啊。” 高木把酒换成威士忌苏打。山下依旧唱着“美丽人生——无限快乐——”,模仿着松崎茂的黑脸面孔。 第二天,三个人一起来到银座的珠宝商店。进店之前,山下问:“美由纪的戒指尺码,你知道吗?” “不知道。”悟回答。 “那怎么办?” 商量的结果是暂时先买了,尺码不合适再拿回店里换。这期间,三个人被当成了可疑分子,招来两位保安站在门口直勾勾地盯着这边。 三人终于决定走进店里,向负责接待的店员表示想要看看订婚戒指。 “您的预算是?”店员问。 “一百万以内的就可以。” 听罢,店员从展示柜里取出九十万左右的戒指。 悟狠了狠心,决定买下那枚戒指。当被问及尺码时,他又傻了眼。于是,高木就对店员说:“小姐,借您的手用一下。”他拿起对方的手摸了摸手指,随口说了句“感觉也就是这个大小吧”。 这家伙真让人怀疑是不是故意想要摸人家的手。“那尺码就是7到9左右了?”店员自然地把手收回。 “那就选8吧?山下,你说呢?” 高木擅自决定了尺寸,山下也像买糖果一般说着“那来一个这个吧”把交易给完成了。结果悟买下了一枚九十万日元的戒指,为了让对方一打开就能看到,没有加蝴蝶结和其他包装。悟将装有戒指的小盒子放在口袋里,满脑子都是“明天就是周四了,该怎样交给她呢”,琢磨着告白的时机。 从店里出来时,店员说了声“恭喜”,悟不知怎的感到些许羞愧,心想,连求个婚都这么劳心伤神,世间怎么还会有那么多夫妻啊?高木提议:“好了,接下来就该给你庆祝一下了!走,去喝一杯?”可是山下却遗憾地说:“我今天就不去了。” “搞什么呢?”高木问。 “我没给老婆买过戒指之类的,突然感觉很对不住她,所以想偶尔在家里喝上一杯。” 山下说完便伤心地离开了。 “那我就和悟一起吃个饭再回去吧!” 高木毫不介意地说着。两个人目送山下离开后,去新桥的烤鸡肉店喝了点烧酒,心情却莫名其妙地沉重。也许是许久没像这样看到山下离去的背影,有感而发吧。 “大家都不容易啊!表面上看起来嬉皮笑脸的,其实每个人都有着各自的问题。”高木说。 悟心想,高木你可能更不容易,不是吗? 和父亲的关系、夺走继承权的同父异母兄弟、继母……父母再怎么有钱,也不一定就能过得幸福。悟有意换换心情,坚定地说道: “喂,高木,明天你和山下可别像之前那样过来观摩呀!我也许会跟她告白,你们要是真来,我肯定会生气!” “绝对不会!” 平时高木总是会以玩笑的形式回敬过来,可今天却老实地答应了下来。 周四终于到了。悟从一大早开始就坐立不安,无心工作。尽管十月就要去大阪了,现在必须要跟相关部门进行沟通,确认常用品的样板,可现在悟的脑子里根本装不下这些事情。 今天该如何把戒指交给美由纪呢?要在哪里向她求婚呢?餐厅,车里,还是再去趟海边?悟有种想要大声喊出来的冲动。 下午,悟早早地就乘出租车来到广尾,六点就到了“Piano”。他很清楚自己的心脏在怦怦打鼓。 走进店里,悟在通常的位置坐下,美由纪还没有来。 悟担心地环顾四周,那两位不会真跑来看热闹吧? 确定没有之后,他才放心地喝起茶来,但始终定不下神。他尝试着强行让自己思考一下工作方面的事情,但还是无法缓解紧张的情绪。 看看表,已经比往常晚了三十分钟。 一小时、一个半小时……时间不停地流逝。悟开始感到不安,今天她会不会因为什么事情来不了?到现在为止,她应该还没有过不来的情况。两小时过去了,悟决定要离开了。起身时,口袋里的戒指盒恰巧碰到大腿,仿佛在故意取笑他。偏偏在这个日子,她不来。 好一个机缘巧合。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悟反复地琢磨。 自己可真是个不幸的男人。不仅失去了双亲,就连求婚的日子对方都没有出现。悟失落极了。结账之后,悟离开了“Piano”,他感到店老板和服务生们的目光正在灼烧着自己的后背。 在此之前,她也曾经历过很多次这样的感受,这也许是对自己的惩罚。 悟从店里走出来,高木和山下担心地迎过来。 “她好像是没有来?” 高木失落地念叨。 “嗯。可能是有什么事吧。” “偏偏在这个日子不来,真没意思。我们还想过来看看你高兴的样子,在你来的一小时前,就开始在马路对面睁大眼睛盯着了。” 山下看上去也很遗憾。 “抱歉,我先回去了。” 说完,悟失魂落魄地离开了。回到三田的公寓时,已经十点多了。 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是个陌生的号码。悟心想,会不会是美由纪呢?但转念又觉得怎么可能呢?便摸起手机,直接挂断了。 悟给父母上了香,自言自语地说了句“下周再说吧”,独自一人喝着乏味的茶,呆若木鸡。 对了!给高木打个电话吧。拿起电话,很快就接通了。高木故作轻松地说,他跟山下正喝着酒呢。那口吻让人觉得是在选择合适的语言,有意避开美由纪的话题。 悟想到没有出现的美由纪,心里感到些许不快,但很快又反思起自己的自私。悟知道高木在担心自己,但还是拒绝了他们的邀请。他翻开一本室内设计方面的书,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看些什么。 随后便是一天又一天的痛苦煎熬。 新的一周开始了,悟尝试着思考新接手的出租大楼设计方案,但始终不能集中精力。岩本实在看不下去了。 “水岛啊,这个地方你的配色是不是不大合适呀?之前倒也有过起初让人觉得配色不好,临近完工时突然让人感觉别有味道的情况。可是这次好像看不出什么变化……” 岩本没有像往常一样满嘴洋词,而是担心地同悟搭话。 “调去大阪压力还是挺大的吧?不过,也算是能出人头地,还是得好好干!” 一改平时满腹牢骚的说话方式,关切地为悟着想,那副样子让人反倒觉得很伤感。不光是自己的朋友,就连岩本都…… 回到公寓,悟考虑解除这房子的租约,九月底就得搬家了。环顾整个房间,基本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只有几个纸箱子、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佛龛而已。 悟找不到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做,随意地看看电视,当然也没有心情喝酒。看到放在佛龛侧面的戒指盒,又想起了美由纪。是否还会有下一个周四呢?自己不是也有两三次没能去吗?美由纪应该不会知道我想要求婚的事,肯定是有什么情况才来不了。况且这还只是第一次…… 期盼已久的周四终于到了。悟不再考虑什么时机什么地点送出戒指了,他就想直接向美由纪求婚。可以说是豁出去了,抑或想要表现得更像个男人。总之,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悟处理着出租大楼和意式餐厅的相关杂事,心里想的全是美由纪会不会来的问题。对于高木和山下而言,周四似乎也有了特别的意义,所以基本不会打电话来骚扰。 指针指向五点半,公司里有人准备下班,有人继续工作,办公室开始嘈杂起来。悟的心情就像是去看大学入学考试的榜单,心脏怦怦直跳。为了避免被人察觉,他故作镇定地继续坐在办公桌前。今天他打算迟一点再去。 六点半左右,悟来到“Piano”,故作淡定地找位子坐下。环顾四周,没有发现美由纪的身影,他便开始感到不安。当然,时间才六点半。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放在口袋里的戒指盒,点了杯咖啡继续等待。他感觉老板、服务生和其他客人都在看着自己。 即便如此,每次听到服务生喊“欢迎光临”时,他都会条件反射似的向门口望去,发现不是美由纪时,又失落地低下头。两小时转眼就过去了。 “今天又泡汤了?”悟准备放弃了。这时,老板端来一杯水。“水岛,经常来的那位漂亮姑娘最近怎么没出现呀?”语调听起来既像是安慰,又像是单纯的好奇。 “今天好像不会来了。我们每次都没有提前约好,如果有空的话就每周都见上一面而已。很抱歉,让您也跟着费心了。” 悟回答。 “原来如此。这样互相之间不会太过在意,也挺好。真想让你们好好地教育教育现在的年轻人。最近不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事件吗?什么跟踪狂之类的。现如今,随时随地能利用信息、网络,反倒成了麻烦事。” 悟无心跟对方交谈,无奈只能佯装附和。 打开话匣子的店老板继续说道: “感觉现在大家每天光拿着智能手机玩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越来越肤浅,彼此之间心灵上的沟通也越来越淡漠。” 平时只会跟年轻女孩搭讪的店老板,这番话却颇有些评论家的意思。结账之后,悟本打算走回三田,又突然想开车去趟湘南。他从公司的地下车库取了车,想要在第三京滨线上尽情狂奔。可说是狂奔,那辆破旧的BMW从目黑大道上第三京滨线时,因为离合器出了问题,搞不清是在狂野地奔驰,还是在随波逐流,已然无异于那些驱车往家赶的上班族。即便如此,悟还是继续往前开,来到曾经和美由纪一起看过的大海,眺望了许久。 六月中旬,外面已经很闷热了。往来穿梭着自驾游玩的车辆,空气污浊不堪,让人窒息。 如果有美由纪站在身旁,不但会毫不在意这些,还会感到心情愉快。幸福的感觉就是这样,只要拥有一件珍惜的事物便能够感受得到。 下周再不见面的话,就已经是连续第三个周四了。如果还是没有来,悟决定就此放弃。回想起美由纪之前说过的,两三次不来的话,只要当作对方搬去别的地方就好了…… 之后的第三个周四,悟照常出现在“Piano”。老板和服务生都站在收银台旁意味深长地望着悟所在的方向。几个人在那里纠结,不知让谁端水过去才好。悟感觉自己焦躁不安得不像个成年人。 别人的爱情故事总是让人兴致盎然。今天,美由纪依旧没有出现。悟决定要放弃了。连续三次没有来就证明她不想再见到自己了。不要哭!你是个男人! “及早放弃吧。”悟心里愤愤不已。结账后,再次黯然离去的悟必然成为那位店老板和服务生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离开实在很难。悟突然间深切体会到了电影演员们的心情。这次他既不想步行走回公寓,也不想开车去兜风。 口袋里使劲揉搓着戒指盒的一角,盒子的表层毡绒已经翘起来了。之后,悟再也没有去过“Piano”。 高木他们也曾几次问过告白的结果如何,但美由纪一直没有出现的事情始终难以启齿。悟始终是以时机不到、抓不到机会,目前还是像往常一样吃吃饭、逛逛街,搪塞过去。 高木和山下还给悟打气,骂他太没胆量了。要是真想成为夫妻的话,就应该拿出当场就想把她扑到怀里的气魄才行。不知不觉距离奔赴大阪的日子仅剩下几个星期了。 同样又是一个周四。悟把高木和山下约了出来,两个人都很疑惑,今天不是约会的日子吗?在最近常去的一家位于新桥的烤鸡肉店,悟把美由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两位朋友。另外,之所以邀请他们出来,还有一个原因是自己一两年之后才回东京,想正式地汇报一下。 “从你打算送她戒指那天起就再也没来过?” “你不是知道嘛!山下!咱俩还在那儿盯着呢!” “简直就像童话故事似的。” 悟苦笑着说。 “就像阿基里斯与龟[阿基里斯与龟,即阿基里斯悖论,是古希腊哲学家芝诺(Zeno of Elea)提出的著名悖论。《阿基里斯与龟》也是北野武于2008年公开的自编自导自演电影,利用这一悖论投射出自己的艺术人生。]一样。” 山下说。 “蠢货!哪里像阿基里斯与乌龟了!” “高木,你不知道阿基里斯与乌龟的故事吗?那其实是个悖论,速度很快的阿基里斯永远也追不上在前面行走的乌龟。” “什么?乌龟应该很快就会被追上!阿基里斯难道不会走路吗?就算爬着都能马上追上呀!” “非也。阿基里斯跟乌龟之间的差距就算是一半一半地缩小,也永远都只是一半,所以说阿基里斯追不上乌龟。” “你这家伙总是讲这些,所以才会做些什么奇怪的变色龙游戏出来。” “跟变色龙游戏没关系吧!” 山下生气了。 “水岛就是阿基里斯,那女的就是乌龟啦?” “就是这样!高木呀,你偶尔也该看看书!” “可带龟头的都是男的啊!这该怎么讲?阿基里斯跟拉皮条的故事?” “你在说什么?” “水岛即便逃了,拉皮条的她也会追上去。” “好了别说了,都结束了……况且已经过去挺长时间了。” “可是,只有三次你就放弃了?今天是周四吧?说不定之后她又一直来了呢!” 悟惭愧地说道: “其实我也想去看看。” “干脆现在就给店老板打电话问问?没准儿她真就来了呢!喂,山下,给‘Piano’打个电话!” “算了!不用了!我已经决定了。今天就是为了说这些才请你们来的。再喝点吧,我下个月开始就在大阪了。” “好吧!组长!” 山下想要活跃一下气氛。 “笨蛋,编瞎话也得说成社长呀!” “那岂不就是泰国拉皮条的了!” 悟邀两位朋友去唱卡拉OK,随后又去酒吧狂饮。看到朋友失落的样子,悟倍感愧疚。 赶赴大阪的日期终于到了。一个星期前悟将行李托付给大阪的岛田,寄送到了新公寓。今天只要带些随身的行李乘新干线过去就可以了。尽管前些日子东京分公司的成员和高木、山下已经为悟办了送别会,但今天两个人还是专程跑来送行。 “记得给我们打电话”“回头我们去大阪你得请客”“在那边找个女朋友”之类的,依旧还是那些话语,但两个人都泪眼婆娑。 列车开始启动,挥动手臂的两个人渐渐远去。 “好了,到了大阪要好好工作了。” 悟轻声对自己说,似乎想要彻底摆脱在东京曾经发生的一切,包括美由纪。 可是,不论时间怎样流逝,悟还是会不由自主地想起美由纪,想到或许她也是因为突然调动工作才没有出现。这样说或许不太合适,悟的头脑里浮现出一句话——得不到的都是最好的。悟对这么想的自己感到羞愧。 到达新大阪站时,岛田已经在那里等候了。他接过悟手里的行李说直接去分公司吧。到了分公司后,高桥和其他职员一起鼓掌迎接悟的到来。悟以组长的身份来大阪赴任的同时,东京的岩本和大阪的高桥也共同荣升为董事。 “今天咱们给水岛开个欢迎会!” “耶!”大家齐声欢呼。 悟心想接下来的若干年都跟大阪人打交道,东京的那些悲伤的记忆应该也会淡忘吧。大阪不愧是美食圣地,欢迎会办得非常热闹,悟心里也很高兴。 宴会结束之后,岛田陪悟一同坐在开往公寓的出租车上。进门的密码、房间的钥匙、扔垃圾的日期、附近的超市,等等,岛田一一做了详细的介绍,甚至陪同悟一起去了他的新居。其间,悟还担心岛田会不会邀请自己去那些风月场所,还好没有发生任何情况,这才放下心来。 进入房间后,悟发现行李都已经整理好、收拾妥当,就连父母的遗像都已经摆好,佛龛也安放到了合适的位置。 “都是你帮我收拾的吗?太感谢了!” “别这么说!接下来咱们不就是好兄弟了嘛!这点事都是应该的!不过,我可是先借用了一下这张床哦!” 不愧是大阪人,岛田又开起了玩笑。 悟感觉岛田或许能够成为像高木和山下那样的好朋友。 在大阪的一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酒店的外部工程基本完成,搬入器材的事也完成得差不多了,很快就要进入内部装修阶段。其间,高木和山下来过几次电话,不过两个人好像都很忙,始终也没抽出时间来大阪。 悟目前也还没有要回东京的想法。利用周末的时间也并非回不去,只是美由纪的事情依旧是悟心里一道过不去的坎,所以始终没有那个心情。 在大阪一起喝酒的主要就是岛田和公司同事今井、横山。几个人每次都会兴致勃勃地聊起高桥的假发。据说有一次在高尔夫球场,陪练员说高桥击球时抬头的动作不对,在他击球时按住了他的头,结果只按住了假发,头却已经转了过去。假发的鬓角直接挂在高桥的鼻子上,成了罗马帝国的士兵。甚至还有类似高桥要是在公园的长椅上睡午觉的话,布谷鸟肯定会把蛋放在上面这种不着边际的猜想。 悟感觉自己与其说已经适应了大阪的生活,莫不如说已经成了大阪人了。 只是每当与大家分别之后,独自一人回到公寓,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从东京调任过来的一个孤独的上班族。悟为佛龛上的父母上香,汇报这一天发生的事情。原本打算送给美由纪的戒指盒孤零零地摆放在佛龛的一角。每每看到已经有些褪色的盒子,悟都会回想起美由纪,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脖子上挂着钥匙等待母亲回来的儿时。他打算近期就把这枚戒指扔到大阪的某个角落。 在大阪的工作进展得比较顺利。内部装修上有几处改动,色彩方面也有几次变更,转眼间又过去大半年。其间,东京的山下时隔好久来过一次电话。说是自己苦于孩子在学校遭到欺凌,于是找高木商量。结果高木带着一群经常出入他们公司的土建工程队的年轻人跑到学校,把欺负孩子的一伙人揪出来,在附近的公园打了个屁滚尿流。这样做通常肯定会惹出大麻烦,还好在高木父亲和叔叔的帮助下事件才没闹大,欺凌问题也随之解决了。“这绝对是高木的解决方式。”山下笑着说道。尽管悟也是边笑边听,但直到了解到没有引起大的麻烦,才放下心来。想想高木的处境,倘若真闹出大事,恐怕他在公司的地位也岌岌可危了。 装修施工进入尾声的某个早上,悟把打算扔掉的戒指装进口袋,来到酒店的施工现场。确认了施工进度和今后的工作安排之后,又和工人们交涉了一番,这一天的工作就算结束了。 从施工现场去环线车站的途中,有一家卖CD和DVD的音像店。今天从店里又传来时下流行的组合团体的音乐,店铺门口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一位偶像女星的宣传片。 墙壁上贴满了各种艺术家的海报。悟认为DVD会影响工作,所以几乎不看,不过想着偶尔买张CD也无妨,便走进店里。 在挑选的过程中,悟下意识来到古典音乐的货架前。他原以为自己已毫无留恋,但果然还是无法彻底忘记美由纪。 悟并不清楚自己要买什么,于是环顾四周想要咨询一下店员,看有什么好的推荐。如今,CD俨然已经不再畅销,音像店里除了收银台之外,找不到一个店员。没办法,悟只好自己拿起货架上的几张宣传单。仔细一看,上面用粗体字写着“奈绪美·图灵,梦幻重生的出色演绎”,上面还印有一张身穿晚礼服的年轻女子正在演奏小提琴的照片。 美由纪?悟甚至怀疑自己的眼睛。女孩尽管很年轻,但怎么看都像是美由纪。悟仔细地翻看宣传单上的文字。 “从音乐界突然消失的奈绪美·图灵在旅欧期间的演出原声,几次著名演出通过最新技术完美再现。” CD本身很久以前就开始发售了,只不过最近再次成为热议的话题而已。悟买下CD,拿着宣传单立刻回到公寓,一字不漏地仔细阅读着光盘上的解说文。 奈绪美·图灵和美由纪会不会是同一个人?还是陌生人之间的偶然相像?美由纪到底是什么人…… 根据CD上的介绍,奈绪美·图灵(原名古田奈绪美)十八岁时就开始在柴可夫斯基国际音乐大赛、隆·提博国际音乐大赛、维尼亚夫斯基国际小提琴大赛等多个国际大赛中崭露头角,被誉为小提琴天才,在国内外博得了广泛好评。二十岁时,在奥地利留学期间,与钢琴家米海尔·图灵结婚。之后,以欧洲为中心开展演奏活动。二〇〇七年米海尔突然去世后停止了一切演出活动,并在回国后彻底从音乐界消失了。 悟仔细地逐字逐句地看那些文字。 这次的金曲专辑包括了帕格尼尼的二十四首随想曲、巴赫的小提琴奏鸣曲、伊萨伊的无伴奏小提琴奏鸣曲,等等。悟所知道的柴可夫斯基的小提琴协奏曲,门德尔松、贝多芬之类的曲子一首都没有。据说是搜集了奈绪美·图灵在欧洲各地现场演出的优质原声,由日本的唱片公司从德国发行商那里购买了版权,才得以顺利发售的。 CD除了封套上的一张照片之外,没有任何图片。或许是这个叫作奈绪美的姑娘在失去丈夫、回到日本之后,自称美由纪呢?年纪算起来应该也有三十五岁左右了。 一想到这里,悟有种想要马上确认真相的冲动。他跟高木取得联系,要把宣传单和CD寄过去,结果高木决定自己直接去买,而且答应说关于发行公司还有照片上的女人,他和山下会马上进行调查,一两天之内就会回电话或者发传真到公司。 尽管自己连网络检索都还用不熟练,悟却接二连三地给高木出无理的难题:“希望能查到那个叫奈绪美的女子的住处,是不是还能查到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总之,拜托以最快的速度去查。”“我可不是什么私人侦探呀!不过,你放心,我会跟山下尽全力去调查的。你呢,就先等着吧!”高木爽快地答应了悟的请求。 难得买回来的CD,悟想要打开听听看。但一旦决定要听,内心却感到了一种恐惧,无论如何也无法按下播放按钮。 心脏激烈地跳动,就连身体都感到了不适。 一方面希望能够尽快查个究竟,另一方面却又期望什么都查不出来。 悟内心激烈地斗争着,既希望奈绪美就是美由纪,又觉得不是就好了。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如果真是美由纪的话,我该怎么办才好呢……如果不再来“Piano”是她自己的意愿,想要去寻找她的想法,是否反倒成为一种负担呢……想着想着,窗外的天空已经渐渐泛白。 清晨,悟稍稍打了个盹儿,就直接奔去了工地现场。满脑子想的都是奈绪美的事,丝毫没有困意。 酒店项目马上就要完工了,检查工匠们的施工、安置进驻地下一层和一楼二楼的租户、对内部装饰进行后期完善等,开张营业前的一系列工作紧张有序地向前推进。 岛田问道:“马上就要完工了吧?酒店落成之后你会回东京吗?” “也不一定,我倒想一直这样待在大阪。在这里的日子过得很轻松。” 岛田明白悟只是在说客套话而已,故意应声说: “那就一直待在大阪吧?在这边讨个老婆也挺不错的!就这么办吧!怎么样?” “有道理。”悟嘴里答应着,心里却始终忘不了奈绪美的事,焦急地等待高木的联络。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悟和工人们的对话也是驴唇不对马嘴,做出的指示更是稀里糊涂,结果被大家生气地抱怨:“到底应该怎么做?” 几天后,刚过中午,高木打来电话,抢在悟张嘴之前,便开始滔滔不绝地絮叨起来:“不得了!水岛!你得冷静地听我说,好吗?冷静啊!明白吗?” 相比之下,高木似乎更兴奋。 悟浑身僵硬,会有什么离奇的故事呢?他甚至害怕去听。但还是故作镇定地催促高木:“快点,赶紧告诉我。” “你说的那张CD,卖的地方实在太少!我好不容易才在银座的一家大型音像店找到。” “嗯,然后呢?” “看了宣传单和CD里的小册子,我就给发行商,就是那家叫Fritz Japan的公司打了电话,骗他们说我是广播电台的,想邀请奈绪美小姐参加节目。于是负责人出来接了电话。结果对方却说,进行采访的话估计有难度。不过他们肯定还是希望帮忙给宣传宣传的,所以又攀谈了一番对方才说出实情。发行CD是很早之前就策划好的,奈绪美·图灵在日本的原名叫古田奈绪美。他们跟本人确认之后,说是对方不希望报出日本名,所以最后才以奈绪美·图灵的名义发售的。 “据说计划是二〇一五年十月全球发售,早先就跟德国公司方面接洽好,好不容易才签署的合约。结果就在那之前的六月上旬,奈绪美小姐遭遇车祸住进了医院。从那之后,跟本人就失去了联系。后来,是通过律师才联系上了奈绪美小姐的姐姐,经过几番周折才得以发售的。怎么样?这就是我的实力!一般人肯定问不到这些!生意这个东西还真是可怕,就连别人的不幸都要拿来炒作一番赚上一笔!” 悟感到心急如焚。奈绪美的CD怎样都无所谓,关键是这个叫奈绪美的人到底是不是美由纪?悟抑制着想要怒吼的冲动。 “了解了。那奈绪美这个人到底跟美由纪有关系吗?” 高木似乎就等这一刻了。 “问题就在这儿!奈绪美好像是在那个领域相当有名的人物。即便回到日本之后也总是被高度关注。她好像不喜欢这样,于是在陌生人面前会隐瞒古田奈绪美的名字,自称为美春美由纪。据我估计,美春就是米海尔音译过来的。” “这些都无所谓!不是关键!” 悟最终还是没控制住自己,高声大喊,但很快便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抱歉,是我不好,你那边好不容易查出来的。我也是太吃惊了。” 高木连气都不喘,继续起劲地说下去:“水岛!还有更让你惊讶的事!刚才不是说奈绪美遭遇车祸了嘛!所以呢,如果美由纪就是奈绪美的话,她遭遇车祸就应该是在前年五月二十八日你最后一次见到美由纪之后发生的事情。山下就跑去查了一下五月二十八日之后的报纸,想看看有没有关于交通事故的报道。这么一查,你猜怎么着?就是在六月四日那一天!就是你想要送她戒指、向她求婚的当天!五日的早报上印有一篇很短的报道,说是四日下午六点左右,在高轮的交叉路口附近,一辆出租车被一位无视交通信号的大爷开车撞击,造成车上的乘客古田奈绪美小姐受伤严重,失去意识,被送往急救中心。后来,我就又打电话到唱片公司,跟他们说无论如何都想要采访一下。” 悟听到这一席话,整个人就像被龙卷风席卷而起,身体丝毫动弹不得。 “美由纪现在到底在哪儿?” “唱片公司说他们无法告知。我又问他们,能否与古田奈绪美的姐姐取得联系,他们还是说不能告知。我就直接跑去了位于青山的那家Fritz Japan。” “然后呢?怎么样了?” 悟的语速越来越快。 “一位叫长崎的负责人出来直接和我们交谈。他始终坚持一点,就是不能告诉我们联系方式。尽管如此,对方的话语间还是有疏忽大意的地方。谈话过程中,对方提到了‘Xiang jin mei’小姐现在也是很辛苦,估计不会接受采访。好歹算是了解到美由纪姐姐的名字叫‘Xiang jin mei’,我们就决定先暂时告辞回来了。后来在网上试着检索了一下‘古田奈绪美姐姐’,发现了一些曾经听过奈绪美在国内首次独奏会的人写的博客。其中有一篇文章题为‘接过姐姐香津美小姐的花束,她才露出笑容’。目前,山下正尝试着从‘古田香津美’这个名字着手,看能否查到点什么。” 悟毫不在意站在一旁的岛田,专注于高木说的话。 “接下来我还会再查查看!话说回来,你那边的工作怎么样了?” 悟不假思索地回答,这边的工作自己不在也能应付得了,明天即刻返回东京。说完便挂掉了电话。前年的六月四日傍晚,美由纪遭遇了车祸…… 是在来“Piano”的途中吗?就在我打算向她求婚的那一天。 美由纪并非因为讨厌我才…… 施工中的酒店入口大厅,悟独自一人瘫坐在角落。事情发展得太过突然,让他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尽管会激起众怒,甚至可能被公司开除,悟还是决定第二天一早就回东京。悟向身旁一脸担忧的岛田拜托道:“我现在有点儿事情,明天无论如何都要回趟东京,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替我处理了,顺便帮我跟高桥好好说一下。” 悟很清楚自己这样做是多么自私任性。可是,岛田却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你跟工人交涉时,我始终都跟在一起,大体上明白该怎么做。领导那边也会好好说明情况……你呢,也提前打个电话说一声。” “待的时间可能会长些。我们怎么保持联络?” “有道理。需要你来确认的事项,若是不让你亲自看一眼肯定不行,有些还必须进行详细的交涉。哦!对了!你干脆把电脑带上。这是我的邮箱地址,有什么紧急情况,我们通过邮件交流。其他的交给我处理就好了!你赶紧回去,准备一下回东京的行李。” 自己再次麻烦岛田,他却毫无怨言。 悟很快就回到公寓,收拾起回去时一些必要的行李。这时,高木又打来电话。悟抑制住自己焦躁的心情,按下通话键。 高木向悟汇报,通过名字了解到香津美小姐是某所大学的音乐老师,便打电话到她所在的学校,已经与本人取得了联系。 高木将悟称为奈绪美小姐的未婚夫。香津美小姐之前似乎也偶尔从妹妹那里听说过水岛这个人,所以很顺利地搭上了话。庆幸的是,对方明天能够腾出时间见上一面。 不过,按照高木所说的,奈绪美的姐姐也有些顾虑。曾经问及,自己的妹妹跟外国人结过婚,回日本之后还隐瞒了自己的旧姓一直使用化名,这些事情不知道那个人是否清楚?那家伙根本就不在乎这些,什么名字啦、以前的经历之类的都不介意,他一直说自己最在乎的就只是美由纪小姐,也就是奈绪美小姐这个人。高木用其特有的说话方式说服了对方,得以约了时间见上一面。 在开往东京的列车里,悟拿出电脑,给岛田布置了一系列的工作指示,但满脑子想的都是美由纪的故事和今后的打算,还有接下来要见到的美由纪的姐姐。这位姐姐会不会不认可自己?当然比这更重要的是,美由纪的伤势到底严重到哪种程度?美由纪的姐姐是否会允许自己见她? 高木和山下早已在东京站等候。咖啡厅里三个人简单寒暄之后,高木又把目前为止的事情经过详细地说了一遍,还把报纸的复印件一并拿来给悟看。 “你看!六月四日傍晚吧?原小提琴家伤势严重。乘坐的出租车在高轮附近被高龄司机驾驶私家车撞击……” 眼泪夺眶而出,悟根本没办法将整篇报道读完。高木说,美由纪被送到附近的急救中心,接受应急处理之后,经过精密检查发现头部受到重创,下半身呈麻痹状态。高木还告诉悟,美由纪目前往返于姐姐的住处和位于港区的康复中心之间。山下接着补充道:“出租车一方没有任何过失。撞车的大爷就因为看错了信号灯,或是错把油门当离合器了,好像每次都在那儿强词夺理,不可理喻。肇事车辆还没有上人身意外险,司机一个人独居,一无所有。护理费用数额巨大,负担很重。” “美由纪下半身和头部受伤?” 悟惊讶地问道。 “嗯。”高木伤心地点了点头。 高木和山下缄默不语。“抱歉!我先稍微处理一下工作上的问题……”悟满怀歉意地取出电脑,与岛田进行交涉。 “真对不住了。跟个人问题相比,公司更在乎成本和实效。” “没关系。别在意。我们理解你的难处……” 山下放声哭了起来。 “笨蛋!别哭!” 高木拍着山下的头说道。可是自己的眼睛也已经泛红。 傍晚,终于要见到美由纪的姐姐古田香津美了。悟在高木和山下的陪同下,来到大学所在的吉祥寺附近一家小咖啡馆。 对方是钢琴老师,如果约在“Piano”会不会更好?悟的脑子里竟然浮现出这种毫无意义的想法。悟鼓足勇气走进店里。 咖啡店的名字叫“萨拉萨蒂”[巴勃罗·德·萨拉萨蒂(Pablo de Sarasate,1844—1908),西班牙著名小提琴家、作曲家。代表作品有《流浪者之歌》《卡门主题幻想曲》等。],也是用了音乐家的名字。店内最靠里的位置上坐着一位非常优雅的女士,一看就知道是美由纪的姐姐。毕竟是姐妹,随处都能感觉到美由纪的气息。 相互寒暄之后,悟询问了详细情况。基本上和高木讲的内容一样。对于悟而言,更重要的是美由纪现在的状态。美由纪的姐姐冷静地向悟解释: “目前,日常生活基本上离不开轮椅。当然,通过康复训练已经不需要特别复杂的护理了。吃饭、去洗手间、洗澡等,只要稍微帮上一把也没什么问题。只是,头部的伤势还不好判断。脑神经外科医生利用MRI等仪器定期做检查。现阶段还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什么时候恢复……他们也是束手无策。医生很坦诚地说,目前为止,大脑的构造问题还有很多不解之谜。” 情况似乎比想象的还要糟糕,但悟却有种怀揣希望的感觉。不管怎样,至少已经找到了美由纪。根据美由纪的姐姐所说,她和美由纪一直居住在高轮的公寓里。美由纪因为会说英语、德语,所以在朋友的一家进口贸易公司工作。 “我原本是想和美由纪小姐,哦不,是奈绪美小姐结婚的。当然,我还不确定她的想法。” 说到这里,悟低下了头。事到如今,若是能够早些问美由纪就好了!一种无力感让悟有种撕心裂肺的伤痛。美由纪的姐姐香津美小姐从包里取出一本日记本。 “自从回日本之后,妹妹一直写一些类似日记的简短文字。我也是在她遭遇事故之后才在房间里发现的……如果愿意的话,您可以读读看。” 她说着,将日记本径直递给了悟。尽管不好意思读别人的日记,但悟很想知道美由纪在想些什么,跟自己见面时她又是怎么想的。眼前的日记本,封皮上只写有“2015”的字样,悟与美由纪的姐姐目光对视之后,慢慢地翻开那本已经有些褪色的本子。 ×月×日 回日本之后的第九个冬天。记忆已经模糊。只觉得自己在虚度每一日。 ×月×日 休息日却无所事事。像往常一样来到“Piano”。倘若真的没有任何一个习惯,或许是件挺可怕的事情。直至今日还是没有勇气去听钢琴的声音,自己真是奇怪。 ×月×日 客户说,现在这个时代没有智能手机就无法工作。可是要构建人与人的关系,最重要的难道不是见面时的相互信赖吗? ×月×日 今天是米海尔的忌日。一直觉得他马上就会发来邮件、打来电话,所以始终保存着他的邮箱地址和电话号码。现在终于删除了。我哭了。不过,他在巡演时从世界各地发来的邮件已经读了无数遍,甚至铭记于心,随时都能回想起来。 ×月×日 现在不论走到哪里,都播放着BGM,只有广尾这条街还保存着一份安宁。在这里或许才能够静下心来。 翻看着记录这些简短文字的本子,悟陷入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正陪在孤独地漫步在广尾街头、一个人坐在“Piano”里的美由纪身旁。如果可以,他想即刻就跑去见那个时候的美由纪,将她紧紧地拥进自己的怀里。悟继续打开新的一页,找到自己和美由纪相遇时的日期。 ×月×日 今天在“Piano”见到一个不可思议的人。不知道为什么,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月×日 突然想到周四的事。尽管并没有约好。 ×月×日 他好像很忙。衣服皱巴巴,胡子也很邋遢。不过感觉很温暖。 ×月×日 好久没去听音乐会了。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以为自己身体里已经再也没有地方能够容下音乐,但今天却有种刻骨铭心的感觉。 ×月×日 再次喜欢上某个人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可是现在真的很想见到他。 悟的泪水淌落下来。从简洁的文字里,能够感受到美由纪进退两难的孤独,和即便如此也要坚强地活下去的意志。 “能否请您允许我见一见美由纪,哦不,是奈绪美?” 悟鼓起勇气向美由纪的姐姐问道。 “明天,我们会去医院的康复中心……可以的话……” “你在说什么?不管自己深爱的女人变成什么样都想马上见到,这才是真正的男人!” 山下突然扯开嗓门大声喊道。语出惊人,连高木都大吃一惊,慌乱中端起空杯子就往嘴边送。 于是,当天四个人就来到了医院的候诊室。在姐姐的带领下,前往美由纪所在的地方。在这里,整个房间四周都安装着扶手,各种设备都能够根据患者的需要调节高度和硬度。 香津美走进房间,向窗边一位坐在轮椅上休息的女人招呼:“奈绪美,有客人来喽!”是美由纪!可是她依旧望着窗外一动不动。 高木和山下伤心地望着她。霎时间,悟不知如何是好,呆呆地望着美由纪的背影。过了许久,才下定决心迈开脚步,来到美由纪的面前。然后,把脸靠近美由纪,就像是在“Piano”约会时一样,轻声问道:“我可以坐在这里吗?” 望着窗外的美由纪慢慢地将目光转向悟。她盯着悟的脸看了许久,目光里感觉不到任何情感。 看着美由纪的脸庞,重逢的喜悦早已消失,眼泪夺眶而出。他想要抑制住自己,可还是放声大哭起来。在美由纪面前,悟哭了好一阵。 站在一旁的高木、山下和香津美也跟着落下了泪水。 不知过了多久,美由纪突然将手慢慢地伸向了悟的脸颊,想要帮他擦拭泪水。 就像在湘南的海边那样,现在她正要为悟拭去泪水。 悟更是泪流不止。 他不知道自己在美由纪身边站了多久。现在能够亲手轻扶一下轮椅都已然成为一种幸福。接下来会如何,他根本不在乎。只要能待在美由纪身边,对他来说就是最大的幸福了。这时,美由纪将手轻轻地放到悟的手上。悟望了望美由纪的脸庞,尽管她依旧在眺望着远方,但嘴角已经扬起了一丝笑容。 悟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和美由纪结婚,由自己来照顾她。 对于悟而言,美由纪既是母亲的化身,也是天使般的存在。过了许久,悟向等在外面的三个人表示了感谢,并表达了自己的想法。香津美感到十分吃惊。 “如果要照顾我妹妹,你的工作和生活怎么办?” “我是设计师,不论什么样的情况都处理过。我和美由纪的事,是一项我要花一辈子的时间来完成的大工程。请相信,我一定能够做到的!” 悟坚定地发誓。那气势让在场的三个人都无话可说。 最后,香津美带悟去见康复中心的心理治疗专家,询问了一下美由纪的状态。 第二天,悟来到东京分公司和上司岩本见面,将事情从头到尾详细地跟岩本说清楚,表示自己接下来无法再像之前那样作为正式职员在公司工作了,并拜托岩本,能否想办法安排一些能够在家完成的工作。岩本握住悟的手,立刻坚定地答应:“放心!交给我吧!”岩本还是第一次说这样的话,让人感到既可笑,又欣喜。悟一下子破涕而笑。 与美由纪一起生活的各种筹备、自己工作方面的各方接洽,等等,其后一个多月的时间,悟过得忙忙碌碌。 只要有空闲的时间,他就跑去康复中心,尽可能亲自照顾美由纪。通过山下的介绍,电玩部门的程序师专门来到两姐妹的家中,将电脑程序进行了细致的设计,并教给悟使用方法。大阪的酒店项目、东京的出租大楼项目都是悟利用电脑和传真,在美由纪的房间里完成的。 其间,高木还拜托关系疏远的父亲和弟弟,帮忙在茅崎和叶山,或是镰仓附近寻找适合跟美由纪一起生活的、视野比较好的公寓或独栋房产。过了一段时间,高木打来电话说在镰仓的高台找到一处稍微有点老旧的公寓。那是泡沫经济时期建筑公司投入大量资金建成的一处住宅楼。泡沫经济结束后,公司倒闭,这栋大楼成了不良债权,但依然价格不菲。公寓四楼的房间相当宽敞。高木借助父亲的关系跟业主直接交涉,安装了康复、护理必要的器材。内部装修包括扶手、椅子、床的高度等也都进行了细致的改造。 尽管高木父亲的公司也面临着高额的赤字问题,但还是将从贷款到后续其他手续全部代为处理了。为此,高木肯定是接受了父亲提出的条件,对家产继承的问题不能有任何怨言。 重逢两个月之后,悟开始了与美由纪的同居生活。 美由纪在悟的书桌旁望着大海。从侧面看,她似乎绽开了笑容。望着那张笑脸,悟感到很开心,抑或说是很有趣,那感觉似乎很难用语言描述清楚。就像是小时候母亲回家后,坐在一直一个人哭泣的自己的身旁,静静地守护着自己一样。能够在美由纪的身边工作,悟的内心感到无比踏实。造化弄人,自己以前是多么厌恶利用各种现代电子设备来完成工作,而今却多亏了这些,自己才得以跟深爱的人一起生活。 不过,人工智能(AI)也好,计算机技术也罢,再怎样发展,也创造不出美由纪脸上偶尔露出的美丽笑容。 对于自己而言,最美丽、最幸福的景色莫过于美由纪面带笑容的侧影。将来,再养上一条狗,买上一辆新车,载着美由纪和狗一起去某个地方游玩。 水岛悟畅想着美好的未来,随即又面对电脑重新开始工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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