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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者  作者:秦明

尸检情况一经汇报,专案组便撤了一半人。平时的警力就够紧张的了,更不用说还有一起命案和一起疑似命案没有查清楚。那么,这一起很有可能只是侮辱尸体罪的高坠案件,也就没有必要拴住那么多的警力了。

“在现场附近五公里的农村住户里,筛查身体非常强壮的成年男子。”我说。

“这么有把握?”赵局长问,“现在农村的壮劳力基本都外出打工了,如果你给的这个条件可靠的话,很快能找到嫌疑人。”

“我自认为应该没什么问题。”我说。

赵局长低声部署完侦查工作后,问我:“你说说看依据。”

我说:“第一,之所以是在马路东边的农村里寻找,是因为本案中涉及了两种工具,一种是挖坑的铁锹,一种是杀狗的镰刀。我要解释一下,我们偷偷地去检验了那条被杀死的狗的尸体。”

大家窃窃地笑。

我继续说:“这两种农具,只有在农村才可以轻易找到,而在城镇居民家中一般是没有的。尤其是镰刀。如果是城镇居民,他们最方便的杀狗工具可能是匕首、菜刀,而不是镰刀。”

赵局长点头表示认可。

我说:“第二,之所以寻找附近的住户,是因为法医讲究一个规律,叫作‘远抛近埋’。嫌疑人的作案心理特征是选择和坠楼点、他的居住点之间的位置进行埋尸,而不会反其道而行。”

“这个我懂。”赵局长说,“可是,一定要是非常强壮的成年男子吗?”

我说:“根据尸体的衣着检验,死者的鞋帮有明显的拖擦痕迹,说明运尸的过程是控制上半身,下半身垂落在地上拖。我当时就在思考,死者体态娇小,嫌疑人没有运输工具,那么他可以肩扛、可以横抱,为什么要拖着呢?”

“那只能说明嫌疑人体力不足啊。”赵局长说。

“不。”我说,“体力不足更需要肩扛横抱了,夹着上半身拖着尸体,很可能是嫌疑人只用了单臂。为什么只用单臂?说明另一臂还有用。结合现场的情况,他的另一臂是夹了那条萨摩耶。我们想一想,死者最起码也有七八十斤,那条萨摩耶也有三四十斤,一个人同时夹着两具尸体,步行三公里,而不去寻找交通工具,说明这人非常强壮。”

“那他为什么要一次性带两具尸体?”有侦查员问。

“我觉得用狗尸体来隐藏人尸体是临时起意。”我说,“可能是在准备埋尸的路上,看到了狗,临时起意,就顺手杀了狗,顺路带了过来。”

“死者只有二十二岁,你估计嫌疑人年龄如何?”赵局长问。

我说:“年龄太大了不会有如此强壮的体格,而年龄太小了不会有如此缜密的藏尸思维,我觉得三四十岁的可能性是最大的。”

“明白了。”侦查员点头出门。

专案组陷入沉默后不久,林涛一行人返回了。

“有什么发现吗?”我问。

我知道,在尸检明确了高坠伤以后,现场勘查痕迹物证是定案的关键依据,林涛对死者住处的勘查活动,可能会决定案件的性质。

林涛没说话,把死者住处的照片一张一张地通过幻灯片放映给我们看。

死者的家里非常干净整齐,应该是一个人独居。看来看去,在这些照片里并看不出什么疑点和名堂。

“现场是一个大门,进去后是半个小厅,小厅两侧是厨房和卫生间。”林涛介绍道,“再往里走就是卧室。卧室的一侧放床,另一侧放梳妆写字台,中间是窗户。窗户的下面,有一个凳子。因为现场地面不具备检验条件,所以我们对现场的勘查没发现什么。对所有物品都勘查了,没有看到什么明确的新鲜指纹。不过,窗台下面凳子上,有两枚完整的灰尘加层足迹,分别是左、右脚的,足尖指向窗户方向。我们都提取拍照了,和死者的慢跑鞋鞋底的花纹一致。”

“也就是说,她是踩着那个凳子,蹬上窗台,然后坠楼的?”赵局长有些兴奋。因为如果是这样,这就不是一起命案了。

“有可能吧。”林涛说,“窗户上也有新鲜的指擦痕,但是新鲜陈旧的程度不太好判断。窗台凸凹不平,有擦蹭痕迹,但是看不出鞋印,不具备条件。”

“如果是个自杀案件,就好办多了。”赵局长说,“不过,不管怎样,这案子都涉嫌刑事犯罪了,这个强壮的成年男人,我们肯定是要找出来的。”

我没有说话,对赵局长认为的案件性质也没有评论。我把林涛拍回来的照片反反复复地看,看窗户内外的照片,看家里的一些用品摆设。看上去,死者足踏小凳子登上窗台然后坠楼的结论好像没有什么问题。逻辑合理、层次合理,坠楼的位置也差不多。但是,尸体检验的诸多细节也都在我的脑海里呈现。这些线索,慢慢形成了一股线,指向了一个方向。

对我来说,看案件照片就像是玩手机游戏一样,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我已经看了一个多小时,自己还以为只过了十几分钟。

案件的侦查就这样出现了突破。

主办侦查员一脸成就感地返回了专案组,问:“是不是自杀坠楼?勘查没问题吧?”

对于这个问题,我和林涛都没有回答。我是因为心里有疑惑,所以不敢随便发表意见,林涛肯定也是这样。组队协作了这么多年,我们之间的默契是不言而喻的。

侦查员见我们没有回答,自己接着说:“人找到了。秦科长分析的范围很小了,就那么几个人,随便一排查时间就对上了。喏,这是他的鞋子。”

侦查员拎上来好几双鞋子,说明他们不仅已经锁定了嫌疑人,还通过搜查手续提取到了嫌疑人的鞋子。

这些鞋子和我们想象中破破烂烂的鞋子不一样,虽然很多鞋子的鞋底沾有一些泥渍,但是鞋面几乎都擦得一尘不染。皮鞋是这样,球鞋也都干干净净。说明鞋子的主人是一个很讲究的人。

林涛接过鞋子,拿出在现场土坑边提取的立体足迹石膏模型,慢慢地比对。

“这是好几个人的鞋子?”我问。

侦查员摇摇头,说:“不用找好几个人啦,就一个,叫万林,他都已经交代了犯罪事实,所以现在再稳定一下证据就好了。”

“什么?”我大吃一惊,心里暗暗为侦查员的功夫点赞。

“就是这个了。”林涛从几双鞋子中拿出一双说,“各个特征都能比对上,我已经拍照了,回去做一份详细的比对鉴定报告就好了。肯定就是这双,没错了。”

“果然。”侦查员说,“这双是他脚上的,没换呢。”

“你刚才说他已经交代了,他是怎么交代的?”我问。

侦查员喝了口水,抹了抹嘴巴,说:“我们到他家,他也没抵抗,就和我们回来了。还没来得及问呢,他就说:‘我全说,我全说。’后来说是这么一回事:死者金娟之前是个卖淫女,万林是在嫖娼的时候认识的她。这个万林三十六岁,有老婆儿子,大学毕业后自己在村里经营了一个木材厂。不是说多有钱,但在村里来说算是个小暴发户了。这个万林说他对金娟是一见钟情,就在他的厂子附近为她租了个回迁房,一个月给金娟一千块钱生活费,包养起来了。”

“情节和我想的差不多。”大宝说。

“据万林说,这个金娟总是嫌他给的钱不够,还接生意,所以很生气。”侦查员接着说,“前几天他们吵了好几架,双方情绪都比较激动。前天晚上,他又到金娟住处找她理论,两个人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可是没想到,金娟一激动,翻着窗户就跳下去了。”

“嘿,这和现场痕迹吻合哎。”大宝看着林涛说,林涛却没有说话。

“这个万林当时就吓蒙了。毕竟他有老婆孩子啊,在村里也有很好的声誉。”侦查员继续说道,“这事儿一旦暴露,他就身败名裂了。而且他还和自己的妻子签过保证状,如果出轨,净身出户。如果暴露了,真的是人财两空。”

“还有什么其他人知道他包养了金娟吗?”我问,“如果一切都是隐蔽的,案发了也联系不到他身上啊。从前期的调查来看,若不是他有埋尸的行为,我们哪里找得到他?”

“他说,房子是他租的,很多邻居都认得他,所以肯定能查到他。”侦查员说,“不过,前期调查我们问了房东,房东反映就是金娟自己租的。而且,没有一个邻居对万林有印象,所以这一点和万林说的有点对不上。”

“但可以理解。”大宝说,“出发点不同,出了事情肯定害怕。”

“现在在办手续吗?”赵局长问。

“是的,他们正在制作文书,准备将万林以涉嫌侮辱尸体罪立案,一会儿估计就拿来给您签字。”侦查员对赵局长说,“不过还有个关键点,就是技术这边得锁定他的口供的真实性,得排除他杀的可能。”

“我觉得吧,怕是不好排除。”我说,“我这边有几个疑点始终是没法解释的。”

“你说说看?”赵局长的神色重新凝重了起来。

“有几个方面的疑点吧。”我打开现场周边的地图,说,“你们看这张地图。埋尸点在金娟住处和万林住处之间的田地里。我们重建一下现场。万林从家里到金娟家,金娟跳楼,万林夹着金娟去埋尸。刚才说了,万林是一手夹一个的方式带了金娟和狗的尸体去现场的。那么,他的镰刀是什么时候带去现场的?没有镰刀是怎么杀狗的?如果是后来取刀杀狗,一来不符合临时起意的特征,二来无法一手夹一具尸体。如果是跳楼后没管尸体,直接回家取镰刀,再回来挪动尸体,也不符合心理状态,风险太大。所以想来想去,怎么都解释不了尸体、镰刀和铁锹。唯一可以解释的重建顺序就是:带着镰刀去了金娟家,金娟坠楼,扛着金娟尸体离开,发现狗,杀狗,拖着两具尸体去现场,返回家中取铁锹,埋尸。”

“有道理。”赵局长说,“如果之前的分析都是对的,也只有这个顺序了。那万林为什么要带镰刀去找金娟?说明他的意图就是杀人?”

“只有这样解释了。”我摊了摊手,说,“第二个疑点,是死者的衣着情况。除了高坠形成的胸罩断裂,死者其他的衣物都是整齐的。而且,是一种在家里穿睡衣的状态。可是,和这种衣着状态格格不入的,是死者穿着一双慢跑鞋。刚才我看了林涛拍来的死者家里的照片,明明是有拖鞋的,可是死者没穿。死者在家里会穿一双慢跑鞋吗?还是光脚直接穿双慢跑鞋,这不合理。”

“有道理。”林涛说,“我现在也在怀疑死者是不是在家里坠楼的。”

“你不是说窗前凳子上有足迹嘛。”大宝说。

“这个确实是死者新鲜的足迹。”林涛说,“不过,为什么左、右两脚都会踩到凳子上,我一直想不明白。如果是作为台阶来跳楼,一脚踩上去,另一脚就可以上窗台了。现在我想明白了,如果死者是脚踩在凳子上系鞋带的话,分别要搭上左、右两脚,就可以形成了!而且窗口、窗台的痕迹,都没有直接提示死者是从窗户跳下去的。”

“如果死者是急着要去见一个人,又不在家里见。”我说,“这是个很讲究卫生的女人,那么她就有可能急着踩在凳子上换好鞋子,然后去外面见。天气冷,穿得少,见面的地方不会太远。”

“有道理。”大宝转了风向。

我打开幻灯片,接着说:“还有第三个疑点,就是死者的一些不惹人注意的小损伤,大约有三处。第一处,是死者右手中指近侧指关节的脱位。请大家注意,只有脱位,没有骨折。那么我们知道,指关节是横平面的,也就是说,只有在横向平面的作用力,才会让指关节脱位。如果是坠落导致的摔伤话,无论怎么摔,作用在右手中指都是纵向的作用力。而且,其他手指并没有任何损伤。总结一句话,坠落无法形成这一处小的损伤。第二处,是死者双侧手掌掌心都有纵行的、细小的表皮剥脱。这些细小的、纵行的表皮剥脱,平行排列,间距一模一样,非常规则。这只有双手同时抓握一种表面有规则纵行突起的物体时才会形成。结合现场地面的情况,更不可能是摔的。在我的脑海里,我觉得她是抓握了类似螺纹钢的东西,而且抓握力很大,才会形成这样的小损伤。可是,在死者家里的照片上,我们没有看见类似螺纹钢的东西。”

“确定没有。”林涛说。

“第三处是死者脚踝内侧的小片状皮下出血。”我说,“这损伤微小,不容易被人重视。它是由表面光滑、柔韧的物体造成的,比如徒手。而且,双踝内侧的损伤是不可能在坠落过程中同时形成的。我们接触的高坠现场很多,绝大多数都是经过工作后找不到任何疑点。而这起案件,虽然根据目前情况可以有合理解释,但仍有诸多疑点是不能解释的。所以,我们还需要进一步勘查现场。”

“没问题。”赵局长说,“你们继续工作,我们的法律手续暂时不办,等你们最终的结论。”

“你准备怎么查?”我和林涛站在金娟所住的楼房底下,一起仰头向上看去。

“我坚信她的起跳点不在自己家里。”我说,“出门换鞋,还要具备高坠的高空条件,想来想去,就只有房顶了。”

“居民楼的房顶能上去吗?”林涛说。

“试试呗。”我说。

体重决定体能。林涛爬到楼顶时候毫无变化,而我却扶着扶手气喘吁吁地指着面前的楼梯说:“看……看到了吧。不是所有的楼房房顶都不好上的。现在很多楼房为了方便住户到楼顶晒被子,都有楼梯直接通向顶层平台,这……这就是。”

沿着半层楼梯走到尽头,穿过一个小门,果真就是一片开阔的楼顶平台了。平台上横竖拉着很多绳子,果真是给业主提供的晒被子的空间。

我放眼望去,楼顶的周围是一圈不高的矮墙作为防护的安全墙。可能是因为矮墙太矮了,又或是嫌光秃秃的墙太丑,所以房地产商在矮墙的上面加设了一圈钢筋。可是因为太远,究竟是钢筋还是螺纹钢也看不清楚,于是我急吼吼地要往矮墙边冲。

林涛一把拉住我说:“别动,有问题!”

不同的专业,关注点果真是不一样的。法医关注致伤工具,痕检关注地面痕迹。我在想早点知道真相的急切之下,差点儿忘记勘查的规矩了。

林涛站在小门的门口,对着地面左看右看,变换着自己的姿势看,看了半天,直到我彻底不耐烦了,他才慢悠悠地打开了勘查箱,拿出鞋套、手套和帽子递给我说:“穿上再进去,沿着墙边走。”

我按照林涛的要求穿上勘查装备,迫不及待地走到了矮墙的旁边。果真,矮墙上面立着的,正是一圈螺纹钢。因为小区还是新的,螺纹钢都没有生锈。和我分析的一模一样,我兴奋地拍了一把螺纹钢,螺纹钢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从口袋里拿出比例尺,凑近去测量螺纹钢钢纹之间的间距,果然和死者手心里的细小表皮剥脱间距一分不差。

“原来是这样!”我叹息一声,沿着墙根,走到最有可能是坠楼点的地方。往下一看,恐高的我顿时一阵眩晕。我稳住自己,探头往下看了看,果真,死者住处的窗户就在这个位置的正下方。我小心地用滤纸在螺纹钢上擦蹭了一下,做了个血液预实验,阴性。又多擦蹭了几个地方,做实验,还是阴性。

“不对啊。”我自言自语道,“死者的手心有表皮剥脱,虽然小,但肯定有潜血反应啊。”

正在用粉笔圈足迹的林涛抬头看看我,说:“你怎么就知道她是从那里坠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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