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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谴者  作者:秦明

在丽桥市公安局一辆警车的引导下,我们的勘查车直接驶进了案发现场的小区。此时已经接近中午,居民们都陆续下班归来,现场围观的人越来越多。

警戒带把案发的第三单元口封闭了起来,但是因为不能阻止第三单元的居民回家,所以住在三单元的居民,确实还是可以进单元的。在案发的305室门口,警察拉起了第二道警戒带。

看着三单元的居民带着一副惊恐的表情进入楼道,林涛顿足道:“单元里的痕迹算是没有了。”

我摊摊手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情,现在就看中心现场怎么样了。”

我们穿好勘查装备,跟着强局长一起走到三楼的中心现场门口。门口负责警戒的警察看到强局长,掀起警戒带让我们进入。我没急着进入现场,站在门口观察了一会儿。

现场的户型是三室一厅一厨一卫的标准居家型户型,面积有一百平方米左右。大门打开,面对着房屋的客厅。在客厅的四周,有五扇门,分别通往三间卧室和厨房、卫生间。

客厅的摆放是整齐的,门口放着一个白色塑料泡沫盒子,盒子的一个底角被摔烂了,旁边还有碎裂的几小块塑料泡沫。泡沫盒子没有盖子,里面放着两桶奶粉和一袋米粉。

客厅餐桌旁的椅子上放着一个红色的女士挎包,是打开的。

离餐桌不远处,一间卧室的门口俯卧着一具女尸。女尸不是正常的俯卧状态,而是在跪姿的情况下,上半身伏地。长发散乱在地板上,也看不到面部。女尸旁边的墙面和房门上,喷溅状血迹清晰可见。女尸的旁边,还有大片的血泊,阻挡了卧室到客厅的通道。

“我就服了,最近总碰见这样的案件。”林涛正蹲在大门口观察大门锁芯,说,“就没有一个好载体的地面。”

我听林涛这么一说,看了看客厅地面。客厅地面铺着强化复合地板,不是光面的,而是人工制造出凹凸不平的木纹的。我俯身用侧光看了看地板,非常干净,说明这家的女主人平时不仅独自带着婴儿,而且还很勤劳地打扫卫生。这样的载体,除非能发现血足迹,不然根本不可能提取到有辨认、比对价值的足印。

“有多少条件做多少事。”我说,“咱们也不能总指望着每起案发现场都能顺利提取到所有类型的物证。门锁怎么样?”

“门锁完好。”林涛起身说道,“没有撬压、技术开锁的痕迹。”

“从窗户进来的贼?”大宝插话道。

我摇了摇头,指着地上装奶粉的塑料泡沫盒子,对强局长说:“是不是因为这个?”

强局长点了点头。

大宝走进屋内,蹲在泡沫盒子旁说:“因为这个?这个是什么?什么意思?”

“门口就是这个,而且你看到这个盒子,第一感觉是什么?”我问大宝。

大宝抬眼看着我,眨巴眨巴眼睛说:“第一感觉?嗯,应该挺好喝的吧。”

“扯淡。”我拍了一下大宝的后脑勺,说,“我第一眼看见这个盒子,最先想到的,就是快递外卖。”

“哦!冒充外卖骗开大门,然后实施抢劫?”大宝说。

“不过,案发时间点是半夜。这么晚的快递,也会开门吗?”我低声嘀咕着,走进了中心现场。

尸体所在的位置是书房的门口。包括书房在内的三个房间,都有翻动的痕迹。所有的柜子、抽屉都被拉开了,也有一些物品掉落在地上。

主卧室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塑料泡沫拼图,是蓝精灵的图案,显得房间非常温馨。在大床的旁边,放着一个小摇篮。第二具尸体——那个可怜的婴儿就躺在里面。

我走到摇篮的旁边,尸体的面部覆盖着毛毯,据说是120医生赶来,确证婴儿已经死亡后盖上的。我碰了摇篮一下,摇篮吱吱呀呀地响了半天。

我迟疑了一下,咬牙掀开毛毯,一张乌紫色的小脸呈现在面前,面颊部位有一些出血点,口鼻部有一些蕈状泡沫。婴儿的眼睛微睁,口唇青紫,在颈部和四肢可以看见已经形成了的尸斑。

看到这个景象,我的心里一阵刺痛。相信其他几个人也和我一样,都在婴儿床前站着愣了好久,没有说话。

陈诗羽率先打破了沉寂,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畜生啊!真是作孽!”

“我看书上说,蕈状泡沫不是溺死的人才会有吗?”程子砚接着问。

“不是。”我说,“蕈状泡沫的形成机理是因为气管痉挛,气管内黏液增多,空气和黏液因为痉挛搅拌而形成。形成的泡沫会顺着呼吸道涌出口鼻,擦掉以后会继续形成。所以,电击死、机械性窒息死、溺死或者某些药物中毒死亡,都是有可能形成蕈状泡沫的。”

其实,我也是在用科普的形式,来缓解内心的郁闷。

“从这个现场情况来看,肯定不会是溺死。”大宝一边拿起大床上的一个iPad左右看看,一边说,“看面部的窒息征象,他应该是被捂闷口鼻而导致的机械性窒息死亡。”

我点头表示认可,和林涛一起先在房子里对所有被翻动过的地方进行勘查。

“凶手是戴了纱布手套了。”林涛在一处柜门处,发现了几片血迹,用放大镜观察后,发现是指印。不过,这些指印没有纹线,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整齐的纤维痕迹。林涛说完,举起挂在胸前的照相机拍照固定。

我在现场走了一圈。除了两个卧室和一个书房都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卫生间还有一些线索。我发现在一根毛巾杆上,整齐地挂着五条毛巾。在第三条和第四条毛巾之间,有一个空当。显然,这个空当并不是主人有意留出来的。

“不可能,不可能!”

我突然听见房子的大门口传来一个沉重的男声,于是赶紧走出卫生间查看。

就见两名警察正架着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男人穿着整齐的西服,斜挎着一个背包,梳着整齐的分头,长相斯文。虽然穿着整齐,但是神态却是异常落魄。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双腿发软,只有依靠两名警察的力量,才勉强处于直立状态。

“石先生,你不能进去。”警察吃力地架着石远征,并且用力阻止石远征的上半身向室内移动。

“我要看看我的小石头,我要看看我的小石头。”石远征魔怔似的说。

我又想起了婴儿尸体的惨状,心口又是一阵烦闷。

“会有时间看的。”警察安慰地说。

石远征费力地推开警察,靠着门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双眼无神地盯着天花板,口水从嘴角流出,滴落在衬衫的领子上,但没有流出一滴眼泪。

我见过无数死者家属在得知噩耗之后的反应,虽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表现,但是经常可以看到像石远征这样的。眼泪不代表悲伤,悲伤也未必有眼泪。

我知道,石远征的表现,不会是装出来的。

我走到石远征的旁边,默默地站在他的身边。一个刚刚失去了妻子的丈夫,一个刚刚失去了爱子的父亲,这种巨大的打击不言而喻。我静静地等了有十分钟,见石远征的呼吸慢慢地有所恢复,才蹲下身来,轻声问道:“你的家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

石远征听见有人和他说话,先是一愣,继而并没有回答,只是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我静静地等着他平复了一会儿心情。他摇头说:“没有,都是公务员,存款都在银行里,家里没什么。”

“确定吗?”我问。

“确定。”他说。

我点点头,用身体遮住大门。因为此时殡仪馆的人员正在把尸体搬运出去,所幸在巨大悲痛当中的石远征并没有看见运尸体的过程。

我听见楼道外面围观群众一阵骚动,知道尸体已经运走了,于是递给石远征一对鞋套,然后让两名警察扶起石远征,走进了屋里。

我刻意地让石远征远离那一摊血泊,一是害怕他情绪失控,二是怕他踩到了血泊影响林涛的勘查。不过,当石远征走到血泊旁和卧室摇篮旁时,忽然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这一举动,倒不属于常见的悲痛类型。不过我知道,外围调查已经清楚了,石远征没有作案的动机和时间,也没有雇凶的通讯迹象。

我带着石远征挨个房间过了一边,主要是让他对被翻动的地方进行辨认,看看通过直观的观察,能不能发现有什么丢失的东西。走了一圈,居然没有发现丢失任何东西。

唯独走到卫生间时,看到我指着的毛巾杆上的那一块空当,石远征一直摇着的头终于停了下来,他说:“这儿应该有我的洗脸毛巾,蓝色的,丢了。”

“丢了块毛巾?”大宝惊讶道。

我沉思了一会儿,说:“小羽毛你带两个技术室的同志去外围搜索一下,重点找毛巾。”

陈诗羽点头离开。

我对石远征说:“小石你这两天恐怕要住在派出所了,一方面我们有必要对你进行保护,另一方面可能会有问题随时问你。”

“住哪儿又有何区别?家都没了,家都没了。”石远征喃喃道。

我给两名搀扶着石远征的警察使了个眼色,让他们带离石远征。然后我走到林涛的身旁。

林涛一会儿蹲在地上,一会儿趴在地上,在找痕迹。

“第一杀人现场肯定是在喷溅血迹的起始端。”我指着血泊旁墙壁上的喷溅血迹说,“死者曹静从中刀到死亡,都是在这个位置,没有任何移动,这没问题吧。”

“没问题,而且中刀的时候还是跪着的,然后就直接趴地上死了。”林涛好像并没有仔细听我说话,仍蹲在地上忙活着,“我就不信了,一个室内现场,就找不出一点痕迹?”

“你忙吧,我去尸检了。”我拍了拍林涛的肩膀。

“别乱拍,新衬衫。”林涛依旧看着地面,说。

我笑了笑,朝大宝招招手,撤离了现场。

丽桥市公安局刚刚改造完法医学尸体解剖室,原来的破烂小间,现在鸟枪换炮变成了一栋两层小楼。一楼是解剖区,有两间解剖室。这样规划最大的好处就是可以两台解剖同时进行,并且都能有防污染的保护措施。这样,工作效率就得到了大大的保障。

我坐在车上的时候就已经盘算好了,在穿好解剖服的时候,我就冲进了一号解剖室,因为一号解剖室里停放着曹静的尸体。作为法医,最害怕的,就是解剖婴儿的尸体,尤其是被杀害的婴儿的尸体。于是,我带了私心,想保护自己的情感,选择了一号解剖室。

大宝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就牺牲他去检验婴儿尸体吧,我这样想着。

曹静穿着一身短袖睡衣,胸前大量血迹。我们除去了曹静的衣服,在固定拍照之后,把尸表黏附的血痂用酒精棉球清除干净。

曹静毕竟年轻,刚生完孩子,却没有影响体形。大腿有一些妊娠纹,但并没有被性侵的迹象。

全身尸表检验下来,除了发现一些轻微的皮下出血,最值得关注的就是颈部的创口了。显然,这里也是导致曹静死亡的致命伤。

曹静右侧的颈部皮肤上有两条浅表的划痕,很显然,这是用锐器形成的威逼伤。在威逼伤的下方,有一个剟开的创口,大约有四厘米宽。创角一钝一锐,形成这个创口的工具是宽四厘米的单刃刺器。

曹静左侧的颈部皮肤上,有一处较小的创口,大约一厘米宽。创角都是锐利的,形成这个创口的工具是宽一厘米的双刃刺器。

虽然看起来是两种工具,但是在我们分离开死者的颈部组织后,发现另有玄机。

我切开曹静的颈部皮肤,皮下肌肉没有明显出血。我把颈部左右各三条肌肉逐层分离开来,掀起后,暴露出了气管和食管。死者的气管和食管已经完全离断了,断裂面非常整齐。我们把死者的颈部软组织按解剖位置掀开以后,发现颈部左右两处创口是连通的。不仅仅是连通的,而且中间的软组织都是被整齐切断,创道就只有那么一条。

我们法医知道,对人体刺击两刀,只形成一条创道是很难做到的。所以,唯一能解释曹静颈部创道的,就是一刀贯穿了她的颈部。

我想了想当时的情景,一把匕首从颈部右侧刺入,贯穿了颈部,从左侧出来,不由得浑身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你分析得有道理。”丽桥市公安局的吴法医说,“之所以两侧的创口形态不一致,是由致伤的匕首形态决定的。”

“是啊。”我说,“这是一把单刃匕首,但是刀尖的部分是双刃的。匕首刺入后,在刺入口形成了单刃的损伤,在刺出口形成了双刃的。我们知道了刺入、刺出口的宽度,以及创道的长度,基本就可以把匕首画出来了。”

我正准备让在一旁的韩亮帮忙画出来,没想到他已经拿着一张白纸展示给我们看。一把匕首的形状已经出来了。

“你送去专案组,让他们先查这种模样的匕首。”我对韩亮说。

“左右颈动脉都断了,这一刀够毒的。”吴法医用止血钳夹起颈动脉的两头断端,让技术员拍照固定。

“现场那么多血,我估计也就是颈动脉破裂才会有的。”我说。

因为失血,尸体的皮肤变得苍白,尸斑也很浅淡看不清楚。正是因为有这样的情况,尸体肢体上的损伤才被我们发现了。

尸体的双侧肩膀都有轻微的皮下出血,双手腕也有环形的皮下出血伴表皮剥脱。法医们都知道,这是非常典型的约束伤。因为肩部有衣服衬垫,所以看不出擦伤。但是裸露的手腕部都出现了擦伤,说明控制、约束死者的人,应该戴了手套。只有硬质纱布手套的作用,才能在皮肤上留下擦伤,如果只是皮肤对皮肤是很难留下擦伤的。

“我见过双侧手腕的约束伤,但腕部、肩膀都有约束伤的情况,还是挺少见的。”吴法医说。

我点点头说:“这个约束伤不是典型的约束伤,但是却有典型的含义。杀人案件一人作案较多,所以约束伤仅仅在腕部。这种肩膀也有、腕部也有的,显然是两人作案。”

“哦,我明白了。”吴法医说,“是两个人,每个人都是一手抓住被害人的手腕,一手按住她的肩膀,所以就形成了四处约束伤。”

“结合现场情况看,”我说,“应该是有两个人控制住她,让她处于跪姿。但是,脖子上的威逼伤,又是怎么来的呢?”

“要么有第三个人。”吴法医说,“要么就是先用匕首形成威逼伤,再用约束手法让被害人跪着。”

我点头认可。

按照师父的要求,尸体上所有的损伤必须切开查看内部。所以,我先是用手术刀切开死者腕部。仅仅是皮下出血,并没有其他损伤。但是当我切开曹静的肩膀皮肤后,发现有异常。

她的右侧肩关节的位置不对。

之前因为尸体尸僵形成,我们看不出关节的异常,但是一切开,发现她的右侧肩关节脱位了。

“这该有多大的约束力啊!”吴法医说,“肩关节有那么多粗壮韧带的保护,不容易脱位的。”

“再大的约束力,也不会导致肩关节的脱位。”我说,“肩关节脱位只有一种可能,就是猛然间的暴力,而且是死者的拼命挣扎和凶手的用力约束共同作用才能形成。”

“猛然间?”吴法医说,“可是整个约束和威逼的过程都不复杂,怎么会有猛然间的反抗和约束呢?”

“这个不好说。”我沉吟道,“看看其他的部位吧。”

我们对尸体进行了系统解剖,死者是在末次进餐后五个小时左右死亡的,和报警人提供的情况也相符。其他的解剖检验都是例行公事,并没有其他线索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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