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案 床底的她 1

遗忘者  作者:秦明

不管对什么事情都不能有先入为主的观念。

——东野圭吾


我半躺在自己的靠椅上,双眼微闭,面色憔悴,精疲力竭。

大宝把一张大脸凑了过来,对着我左看右看。

“你不要离我那么近好不好?”我瞪了瞪离我只有不超过十厘米的那张大脸,有气无力地吐槽道,“你这样子我总担心你会亲我一下。”

“老秦你这是怎么了?不就参加个周二接访吗?又不是第一次!”大宝好奇地问道,“难道比出勘现场还累吗?”

省公安厅的法医有一个职责,就是要参加每周二的接待信访活动。

“我就在想,能不能在接访的过程中,给我们发现个冤案什么的。”我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这么多年了,一起冤案都没有过。今天接的这位,是青乡的王云,你们都知道吧。”

“老信访户了。”林涛一边看着杂志,一边说,“每周二都要来公安厅门口大喊大叫一番,引得路人都以为我们公安厅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呢。”

“这案子查来查去,事实都很清楚了嘛。”大宝说,“王云的弟弟王智谈了个对象,对方家里要四万块钱彩礼,王智回家要钱,家里不给钱,王智就跳河自尽了。结果这个王云一口咬定王智是被女方家给杀害的,一直上访。”

“所以这一家人真是够过分的,这么点彩礼都不给人家,还往人家头上扣屎盆子。”韩亮听着大宝的描述,摇了摇头。

“你是有钱人,对没钱的人,四万块可不是小数目。”陈诗羽漫不经心地说道。

“四万块的彩礼并不过分,人家养一个女儿也不容易啊。”韩亮说,“而且,都考虑到结婚这一步了,准备彩礼也是对未婚妻的尊重吧?”

“尊重?”陈诗羽合上手中正在看的书,反问道,“夫妻之间的尊重,和彩礼有什么关系?给的彩礼多,就能证明有尊重?彩礼给的少,就没尊重了?”

“我觉得,女方要彩礼,倒不一定是要尊重。”大宝插话道,“那是面子问题吧?左邻右舍结婚都有,我没有,那我面子上也过不去啊。”

“不说面子,就是这地位的问题也要考虑啊。”林涛说,“连四万块钱都不给,都能让步,那这女的婚后在家里岂不是没法混了。”

“你们几个,是不是都觉得没有彩礼,婚后就没地位了呗?”陈诗羽反驳道,“夫妻关系中的地位,是以彩礼的多少来决定的吗?”

程子砚举了举手,说:“我觉得,所谓的彩礼,要是能给予小家庭,作为新建家庭的启动资金,也不是不可以。”

“但现在的彩礼,都是给女方家里的,搞得和卖女儿一样。”陈诗羽打断了程子砚的话,说,“我看这风俗不要也罢。”

“以后谁娶了你挺幸运的,彩礼钱省了。”韩亮哈哈一笑。

“我要是结婚,肯定不会选择用钱来证明地位的男人。”陈诗羽冷淡地说道。

“这个我信。”林涛飞快地应道。

“小羽毛这话说得对,夫妻之间的地位和经济无关,男女本身就是平等的。”我说。

大宝指着我笑道:“对了,老秦,上次我到你家,是谁又洗碗又拖地来着?”

“别跑题了,咳咳。”我岔开话题,说,“这个案子,部里的专家都被请来了,现场勘查、调查和尸体检验情况都明确他是自己主动投河并且溺死的。这个上访是没有依据的。”

“这人上访需要依据?”林涛摇了摇头,说,“上访不要紧,这人每周二来厅里,就是为了骂人。老秦今天也被骂得够呛吧?”

“不都说法医医患关系好吗?我今天祖宗十八代被骂一遍,子孙后代也要被诅咒,我招谁惹谁了。”我挪了挪身子,缓解一下腰部的疼痛,“还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啊。”

“医患关系好?”大宝自嘲地说,“嘿,你那‘堂兄’的事儿,事主还在到处发帖呢。[见《法医秦明:无声的证词》中“林中尸箱”一案]”

“有理不能说,对待撒泼的人还要笑脸相迎,这实在太有损警威了。”我说。

“就是,即便是我们有理,但只要你退让一步,人家一定会进一步骑到你头上。”大宝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无论是自然界还是人类社会,不过都是一场此消彼长的过程。”

“等会儿,等会儿,你再说一遍,这一句好,我记下来。”大宝拿出笔记本,一边涂写,一边说道。

“不过这个王智也真是的,为了四万块的彩礼就跳河了。”韩亮说道,“如果两个人不合适,分手就是了,干嘛要寻死觅活的呢?”

“是啊,有些人谈恋爱是不需要寻死觅活,分手也不需要负责呢。”陈诗羽继续低头看书,但不失时机地接茬道。

韩亮一怔,想起陈诗羽还在对那个“热评事件[见《法医秦明:天谴者》中“消失的凶器”一案]”耿耿于怀,于是没有反驳,就像是没听到似的,低头玩起了他的诺基亚手机。

“哎,林科长,你帮我看看,这个报告的格式对吗?”程子砚见气氛有一些尴尬,连忙打起了圆场。

我也感觉气氛不对,连忙对大宝说:“对了,上次让你联系那个厂家,购买气相色谱仪的,你联系了没有?”

理化科准备买一台气相色谱仪,因为和法医病理的仪器属一个厂家,于是他们为了把预算控制好,拜托我们先询价。这事情我告诉大宝好久了,估计他是忘了。此时,正好可以用来岔开话题。

大宝见我挤眉弄眼地对他使眼色,突然有些蒙,但大概知道我的意思,于是夸张地拿起电话并拨通,用比平时高出八度的声音和对方说:“喂?请问你们就是卖‘色相’的对吧?”

我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噗”地喷了出来。

“哦,错了错了,你们是卖气相色谱的对吧?”大宝笨拙地纠正道,“我们是省厅啊,我们理化科想买你们的‘色相气谱’。”

大宝挂了电话,办公室里已经笑成了一团,之前的尴尬气氛早已一扫而光。

大宝一脸窘迫地解释道:“这仪器名字怎么那么拗口……”

“笑什么呢?”师父推门进来,往桌子上扔了一个文件夹,说,“凌晨的事情,经过一上午的外围调查,差不多有结果了。不过你们还得去。”

“真漂亮啊,感觉这就是人间天堂了。”大宝站在龙东县新桥镇现场旁边的田地里,用手抚摸着美丽的花朵。

“当然漂亮,那是罂粟。不过这花期已经过了,不然更茂盛。”韩亮靠在车门上,双手捧着诺基亚,说道。

大宝像是触电了一样跳开,说:“我去,居然敢种罂粟!”

“种植超过五百株罂粟,就够犯‘非法种植毒品原植物罪’了。这也就是没人举报,不然妥妥地被抓起来,判处五年以下有期徒刑。”韩亮的眼神还是没有移开小小的手机屏幕。

“怪不得把家安在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大宝心有余悸地搓搓手。

几名警察拿着工兵铲来到大宝身边,说:“李法医让一下,我们奉命铲除这些罂粟。哦,还有林科长那边说通道已经打开了,让你和秦科长过去。”

我点点头,开始和大宝穿勘查装备。这时,我远远地看见林涛脸色苍白地走出了现场的小院落。

“怎么样?情况清楚吗?”我边穿边问。

林涛没有说话,打了个手势,大概意思是说自己支撑不住了,然后扶着一棵小树,干呕了起来。

“喂喂喂,你至于吗?不就是腐败尸体吗?你又不是没见过。”大宝嬉笑道。

林涛此时已经缓过神来,眼泪汪汪地说:“这房子密封得好,你们……你们还是戴着防毒面具进去吧。”

我微微一笑,心想什么大场面没见过?于是我和大宝没有戴防毒面具,便拎起勘查箱走进了室内。

进了一楼的大门,我就觉得不对了。虽然房子里面的冷空调开着,室外的炎热有所缓解,但是那扑面而来的尸臭味,还是让我不自觉地用手臂揉了揉鼻子。

一楼现场很整齐,没有什么异样,但是走上二楼,我就知道林涛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反应了。

二楼的客厅中央的房梁上,吊着一个男人,此时已经巨人观模样了,大量的蛆虫在尸体上蠕动着。尸体是绿色的,不断有绿色的腐败液体顺着尸体的足尖滴落到地上。地面上并不整洁,红色和绿色的液体掺杂在一起,流淌得到处都是。液体里,还有密密麻麻的乳白色的蛆虫欢快地汲取着营养。

和视觉冲击相比,更刺激的,是嗅觉的冲击。由于房子的密封性好,我们在外面并没有意识到里面的气味会严重成这样。从上了二楼开始,我就承受了我工作十多年来没有接触到的气味的考验。很清楚,那只是尸臭,只不过是比平时遇见的高出数倍浓度的尸臭气味。

我和大宝对视了一眼,又一起看了看和我们一起进入现场的龙番市公安局的韩法医,二话不说从勘查箱里取出了防毒面具戴上,这才稍稍改善了现场气味对我们嗅觉神经的摧残情况。我们心里不禁也暗暗佩服韩法医入此现场而色不变的魄力。

确实,作为省公安厅的法医,自认为相比那些连碰尸体都不多的其他单位的法医来说,耐受能力还是不错的,但是和基层法医相比,这种对尸臭的耐受力,还是远远不够的。

二楼是个两室一厅一卫的结构,主次卧室分列两侧,中间是一个小客厅以及一个装修不错的卫生间。

我们顺着林涛铺设的勘查踏板,来到了二楼的主卧室。主卧室里的地板上,横竖仰卧着两具尸体,都已经巨人观模样,同样有大量的蛆虫在尸体上附着。可以看出,主卧室就是作案的第一现场,因为墙壁、房顶上有不少喷溅状的血迹,地面上的血泊也触目惊心。和客厅地面上绿色为主的腐败液体不同,这里地面上主要是暗红色的已经腐败了的血液。

“看来自产自销[自产自销是警方内部常用的俚语,意思就是杀完人,然后自杀]的问题不大。”我放心了一些。这样完全封闭的现场,杀人后选择自缢死亡的案件还是比较多见的。

“老秦,卫生间还有一个。”大宝的声音从隔壁传来,“哦,不,是两个。”

“根据调查,这家人姓汤,是十几年前从龙东县栗园镇搬过来的,一家四口,老头、老太以及儿子、女儿姐弟俩。”韩法医在用调查情况来印证现场情况,说,“一般不和邻居打交道,估计就是为了秘密种植罂粟赚钱吧。但认识他们的人,都说这老两口儿特别溺爱儿子,导致这个儿子,叫什么来着?我看看,哦,叫汤辽辽,性格十分跋扈。”

我点了点头,说:“姐弟俩都没有婚配,是吧?”

韩法医点点头,指了指房间外面,说:“这里是老两口儿,卫生间里的是姐姐。杀人的、在客厅里缢死的,就是汤辽辽了。当然,还需要DNA去印证。另外,还有一个。嗯,你一会儿去卫生间看看吧。”

尸体都已经高度腐败呈巨人观模样了,但是根据尸体的性别和穿着,还是能与调查情况对号入座的。

我顺着勘查踏板来到了卫生间,还是被里面的景象震惊了。

事发时,卫生间里的女死者应该正在洗澡,所以全身赤裸。她被杀的时候,也应该流了不少血,但是因为洗澡间地面上大量的积水,导致血液被稀释。在积水干涸的时候,把淡红色的血迹固定在了地面上。尸体腐败后,产生的大量腐败液体,又把干涸的淡红色血迹给染成了墨绿色。

更为触目惊心的,是死者张开的双腿之间的一个拳头大的胚胎。胚胎也因为腐败而成了墨绿色,手脚都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一根脐带连接着胎盘都已经脱出了女尸的体外。

此时,大宝正在检验这个胚胎,说:“胚胎已经长成人形了,估计三四个月大小吧。”

“报案人,就是看到了这个,才吓得报警了。”韩法医说。

“我看材料说,报案人,是个小偷是吧?”我问。

韩法医点点头,说:“他是在镇子上面听说这家人估计比较有钱,来了之后又看到这里种罂粟,所以决定黑吃黑。不过,他没有办法进入屋内。在上了二楼窗户的时候,用手电筒照到了这团胚胎,还说胚胎在动弹,说是‘鬼生子’。回去以后,想了两个小时,还是怕得不行,于是报警了。”

“幸亏他没进入屋内,不然还真说不清楚。”大宝说。

“情况比较清楚了,我们去尸检,结束后再和痕检碰一下,差不多就能结案了。”我环顾了现场,发现没有什么其他的异样,说道。

我们刚刚走出现场,正好遇见了迎面走来的陈诗羽和程子砚,她们按照我的要求,去配合一些外围的调查。

陈诗羽在距离我们十米远的地方,就皱起了眉头,用手微微遮挡着自己的鼻子,说:“味儿真大。”

“车载香水已经备好了。”韩亮还是靠在车门上,回应道。

陈诗羽白了韩亮一眼,把手中的一份资料给我看,说:“按你说的,去国家电网查了电表。这家人的用电时间区间在之前都是非常有规律的。不过,从8月10日晚间开始,用电量就一直处于一种比较恒定的状态。国家电网的同志说,这应该是开空调,没有变换温度的一个正常用电曲线。”

“这就是死亡时间了。”我微微一笑,“案发时间应该是8月10日,距离今天有半个月了。看尸体的状态,也差不多。”

“能不能专业一点?我们法医就要按照法医的推断方式来好不好?”大宝摸索了一下勘查箱里的钢尺说,“我量蛆的长度,也差不多。”

“怎么就不专业了?查明案发时间,用蛆的长度来测算远比这些客观依据误差大。有更精确的方式,就不要拘泥于专业了好不好。”我笑着说道。

我看了看程子砚,她连忙说:“查了,五公里范围之内,找不到一个监控头。在我们图侦领域来看,这就没有意义了。”

我点点头,说:“这种自产自销,重头戏还是在林涛那里。”

林涛此时正一手拿着餐巾纸擦汗,一手接过韩亮递过来的香水往身上胡乱喷着。

“你这是怎么了?脸色煞白的?”陈诗羽好奇地问道。

“不行,这现场……真不行。”林涛心有余悸。

“你不是天天吹嘘你不怕腐败尸体,只是怕鬼吗?”陈诗羽边嘲笑地说道,边顺手递上了一包纸巾。

“没说怕腐败尸体啊,就是看到那个小孩子,我的天,实在是挑战我的极限。”林涛摇了摇头,像是要把脑袋里不好的回忆都给甩掉一样。

“不是一家四口吗?还有小孩子?”陈诗羽狐疑地翻了翻手中的调查材料,说。

“那个姐姐,怀孕了。”我耸了耸肩膀。

“不是没有婚配吗?”程子砚也好奇地问道。

“怀孕和婚配有什么关系?”韩亮一边说,一边收起自己的诺基亚。

程子砚意识到这一点,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嘿,你还敢说这个话题啊?脸皮咋就那么厚呢?”陈诗羽斜眼看着韩亮。

“就是。”林涛一边用着陈诗羽递来的纸巾,一边附和道。

韩亮摊了摊手,也不解释什么,上车打着了发动机。

“不是怀孕吗?怎么已经是小孩子了?是婴儿吗?”程子砚还是很好奇这个点。

“不是婴儿,是胚胎。”大宝回答道,“韩亮,你这香水太难闻了。”

“难闻吗?贵的得很呢。”韩亮系好安全带,开始挪车。

“别理他,他虽然嗅觉灵敏,但是经常分不清什么是好闻的,什么是不好闻的。”我说。

“可是,你们还没有解剖,怎么能看到胚胎啊?”程子砚不解道。

“掉出来了啊。”大宝对这个问题见怪不怪了,“韩亮,为什么你的香水是臭的?”

“你香水才是臭的!难道你闻尸臭会是香的?”韩亮一脸莫名其妙。

“掉出来了?”程子砚默念了一句,有些恐惧。

“这个叫作死后分娩。”我解释道,“尸体腐败后,腹腔内大量腐败气体压迫骨盆底时,可使直肠中的粪便排出、肛门脱垂、妇女的子宫或阴道脱垂。当孕妇死后,胎儿因受腹腔内腐败气体压迫而被压出尸体外称为死后分娩。在过去,有些死后分娩发生于已被放入棺内埋葬的孕妇,也称为棺内分娩。”

程子砚打了个寒战,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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