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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者  作者:秦明

我们从唐果所经营的文印店,也是一个小小的商住两用门店里走了出来。我说道:“作案现场也肯定不是这里。”

“都是正常的单身生活状态,没有什么疑点啊。”大宝补充道。

我点点头,昨晚捋清楚的思路在脑海里继续浮现,我说:“我们还是要去花博园看看,我总觉得我们能找到一些什么。”

韩亮驾车带着我们重新回到了花博园深处的小屋,我进入现场后,径直走到了工具角,再一次挨个观察那些林林总总的工具,脑海里浮现着工具应该有的模样,可是没有一样工具能对得上,也没有一样我熟知的工具能和脑海里的工具模样相似。

想了一会儿,无果,我摇摇头,走出了现场。

尸源已经找到了,可是案件却毫无头绪。经过调查,这名女死者,唐果,几乎难以找得到社会矛盾关系,生活状态非常单纯,甚至是周围的小店都不知道她平时除了文印生意,还有什么其他生意。

一个从乡村初来城市的单纯姑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一个老光棍的房间里。当然,这很令人遐想,可是作为法医,我们却找不到任何可以印证这种遐想的依据。

如果说这是一起自产自销的案件,我们却找不到两名死者的任何联系;但如果不是自产自销,我们则更找不到锁定真凶的任何线索。我们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沿着花博园里的小路踱着步。

季节正好,虽然所有的花卉都是自然野生,此时也已经花团锦簇,花香四溢。美丽的景色,让身在其中的我甚至感受不到夏日炎炎。或者说,在那一瞬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是在进行现场勘查,而不是在花园里闲逛。

“经过调查,两名死者不认识。女死者身上没什么约束伤,也没有性侵的损伤,甚至身上随身携带的一百多块钱也都还在,这就说明不是拦路抢劫和强奸。非仇、非财、非性,难不成,是激情杀人?”陪我一起“闲逛”的大宝嘟囔道。

我停了下来,看着大宝,想着他刚才说的话,问道:“那你觉得,是王三强作案吗?”

“不是他还有谁啊?不然尸体怎么会藏在他床下面?”大宝说。

“如果是他,为什么要把尸体藏在床下面?”我朝远处指了指,说,“这里这么大,还没有人,埋在哪里,不比藏在自己的床下好?即便是塞在哪丛灌木里,也没人发现得了。”

说话间,我们走到了两片花园之间。花园间,点缀着一些雕塑。这处雕塑,是三只铜牛,或昂首、或摆尾。

我的目光迅速被铜牛吸引,不自觉地走到了花园之间,越过篱笆,走到了铜牛之侧。

“小草也有生命,请爱护环境。”大宝说。

我没理大宝的贫嘴,走到了铜牛旁边,左看右看。

“这有啥好看的?锈成那样了。”大宝说。

我伸手触摸了一下铜牛,因为阳光直射,铜牛的温度有些高。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铜牛因为年久失修,随着我的触摸,牛身晃动了几下。

我连忙缩回手来,怕因为我的触动,让这个大家伙倾倒。但是在我收回手来的一两秒之后,铜牛的一只牛角,哐啷一声掉在了土地上,差点砸在了我的脚背,把我吓了一跳。

“完了,完了,完了,你这几个月的工资都不够赔。”大宝也跳进了篱笆,把我往外拽,说,“快走,这里没监控。”

我听大宝这么一说,若有所思,挣脱了他的手,从口袋里拿出手套,蹲下来戴手套。

我捡起地上的牛角,左看右看。虽然是空心的,但也是全铜打造,挺有分量。牛角是通过焊接的手段连接在铜牛整体上的。可能因为时间长了,或者是当初焊接的时候没有连接充分,所以生锈后,焊接部分断裂,导致牛角脱落。但因为牛角的周长略小,所以也可以放在铜牛上稳住,一旦摇晃,就脱落了下来。

“这个独角牛和我在魔兽世界里的角色好像啊。”大宝摸了摸牛头。

褐色的铜牛角,锈迹斑斑。这一头的焊接端不算很尖锐,但另一头焊接端,则有一些不规则,一个伸出来的尖刺刮住了我的手套。仔细观察的话,甚至还能看到牛角上有几道新鲜的刮痕。我心想,这若不是我戴了手套,手肯定会被刮破,还得去打破伤风针。

掂量了一下牛角,我对大宝说:“横截面是腰长较长的三角形或者梯形,那么,这种笔直的锥形桶状的牛角,不也符合吗?”

“尸体在小屋里,作案工具在这里?”大宝有些难以置信,但是他定睛看了看我的手套,似乎开始赞同了我的想法。

我的白色棉质手套被牛角下端刮住,此时已经被我拉开,但是白色的手套之上,沾染了很多墨绿色的锈迹。和死者创口处的一模一样。

“横截面一致,金属质地一致,甚至连上面的附着物都一致。那么,我们的致伤工具推断,是不是就可以有定论了呢?”我微微笑着,举了举手中的牛角。

“难道这是故意隐藏在这里的凶器?”大宝问道。

我摇了摇头,说:“这显然是随机取材,更证实了这是一起激情杀人案件。”

见我赞同了他的观点,大宝有些骄傲地抬了抬头,说:“是不是只有王三强知道这个牛角可以取下来?所以可以推断作案凶手就是王三强?”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不,只要碰到这只铜牛的,就会知道它的牛角没有连接,比如我们俩。而且……”

我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牛角,说:“凶手应该不是王三强。”

两片小花园都已经被我们用警戒带围了起来,林涛、程子砚和几名痕迹检验员正穿戴整齐地在花园的地面上搜索着什么。

我和大宝站在花园的篱笆外,看着他们。

“女人?你怎么知道是女人?”大宝问道。

“有好几个依据。”我漫不经心地说道,“第一个方面,是现场勘查方面。我们既然找到了作案工具,而且是这么特殊的作案工具,基本可以肯定,第一作案现场就是这里。虽然事隔好几天,暴露在空气中的血迹都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是牛角曾经脱落、之后又被放回的动作,强烈证实这里就是作案现场。那么问题来了,现场和藏尸地点只有两百米的距离,如果是身强力壮的王三强要移尸,随便是抱、扛都很简单,毕竟死者只有八十几斤。而我一开始对死者的鞋子进行检验的时候,发现了新鲜的划痕,这说明凶手移尸的方法是‘拖拽’。”

大宝点了点头。

我接着说:“第二点,是藏尸地点。之前我们讨论过这个。如果是王三强作案,他有更多、更安全的藏尸地点可以选择,毕竟这里就是他自己的‘王国’。可是,凶手对现场并不熟悉,她在这里作完案后,并不知道该把尸体藏去哪里比较安全。我们站在这里可以环顾一下四周,除了那一个尖顶的小房屋以外,其他地方看起来都是一览无余的。所以,只要王三强不在屋内,他这个从来不上锁的小房子,就一定会让凶手认为是最好的藏尸地点。毕竟,凶手只需要延迟发案时间到她彻底逃离就可以了,没必要太多时间。”

“为什么?”大宝问。

“我们之前说了,是激情杀人。既然是激情杀人,就很有可能双方不存在熟识的关系,所以凶手没必要毁尸灭迹。只要自己不被抓现行,就没人可以怀疑她。”我说。

“你还是没说,为什么会是个女人。”大宝摊了摊手。

我笑了笑说:“在尸检的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了。第一,死者的帽状腱膜下出血,提示死者和别人互殴的时候,是拉扯头发。这种打架的方式,多见于女性之间的厮打。第二,死者头部遭到金属钝器的多次打击,可是骨折的程度却很轻微。若不是骨折的位置正好弄断了重要的颅内血管,那么她的损伤甚至连轻伤都不一定达得到。要知道,作案工具可是有好几斤重的铜牛角,如果是一个男人,随便一下都是致命的。”

“这个倒是,用这种工具形成的损伤,确实轻了一些。”大宝说。

“还有,结合调查,死者生前生活单纯,警惕性强。”我微微一笑,说,“她会随便和一个男人来这种僻静的地方吗?”

“有道理。”大宝已经完全被我说服,说,“而且她既然很有可能兼职摄影师,那么有拍摄照片需求的,通常是女人。”

“因为拍摄过程中的纠纷,导致激情杀人,这个动机解释这个案子最靠谱。”我说,“不过不要紧,我们心里有数,很有可能我们能拿到最关键的证据。”

在高度怀疑铜牛角是作案工具的时候,我和大宝就对铜牛角进行了初步的检验。我们用勘查箱里的四甲基联苯胺,对铜牛角的擦拭物进行了检验,确认铜牛角顶端和末端,都有人血迹反应。

虽然我们还不能确定牛角上的新鲜刮痕是不是在袭击过程中造成的,但是牛角上沾染的血迹是最客观的事实。

这也是我们确认铜牛角就是作案工具,同时这里就是作案现场的依据。当然,最好的结果就是铜牛角顶端是死者的血迹,而末端是凶手的血迹。毕竟牛角末端的锯齿状是不规则边缘,很容易在抓握的时候伤到手。

“可是,即便知道是女人,却是个和死者不熟悉的女人。”大宝说,“现场和文印店附近都没有监控,调查也查不出死者失踪当天的情况,那么,我们去哪里找这个女人?”

我没有说话,默默地看着忙忙碌碌的林涛。

果然,没一会儿,林涛就不辱使命地对着篱笆外的我们叫道:“有发现!”

我和大宝迈进篱笆,走到林涛的身边,看他手中拿着的一个旋钮。

“什么?”我问道。

林涛笑了笑,指了指身边不远处的陈诗羽。

“你说是她干的?”大宝一脸惊讶。

林涛无奈地摇摇头,说:“我指的是她脖子上挎着的相机。”

原来,这是一台单反相机调控模式的旋钮。我瞬间想起了唐果尸体口袋里的那枚镜头盖,说:“她的相机坏了。”

说完,我又接过陈诗羽递过来的相机,看了看刚才拍摄的物证细目照片。牛角已经送往市局进行DNA检验,而上面的刮痕则在照片里十分清楚。我说:“不排除相机是被这个打坏的。”

陈诗羽点头认可,说:“这附近除了路面都是土地,要把一个单反摔成稀碎,基本不可能。”

“找相机。”我说。

“这怎么找?”林涛说,“那么小的东西,藏这么大一个花博园里,去哪里找?”

“连尸体都不拉远,碎裂的单反也一样不会藏远。”我说,“毕竟凶手急着要逃走。”

有了这样的推断,大家伙顿时来了力气,把花园附近的区域分割成十几个区域,每个人负责一个区域进行地毯式搜索。

而大宝则抱着大铜牛的头,顺着脱落牛角留下的圆洞,往铜牛的身体里看去。

林涛打了他一下,说:“牛角的洞那么小,单反机体是不会完全碎裂的,塞不进去。”

“不是,不是,我怎么感觉这牛角的洞透风呢?还有光。”大宝把面部塞在空洞上,说出来的话发出嗡嗡的声音。

我一听,连忙走了过去,顺着大铜牛的身体触摸着,说:“大宝立功了,这牛肚子上,有个洞。”

林涛仰面躺在地上,刚好能将身体塞进铜牛的肚子下面。林涛费劲地变换着身体位置,废了好半天的力气,终于从铜牛肚子下方浇筑的一个圆形洞口上,把手深入了洞口之中。很快,林涛从牛肚子里“掏”出了一台已经损坏的单反相机。

相机被递了出来,陈诗羽连忙接过,打开了相机卡盖,取出了CD卡。

“卡还在。”陈诗羽说。

“很奇怪。”我端详着单反相机,说,“这台相机的镜头和机身之间是硬性断裂的,显然不是摔坏的,而是钝器打击,这和我们的分析、牛角上的痕迹是吻合的。但有个问题,凶手为什么要击打单反相机?泄愤吗?”

“泄愤应该是对尸体泄愤啊。”大宝说。

“除了泄愤,那就是破坏了。”我说。

“破坏相机做什么?”陈诗羽见自己的相机和这台相机品牌一致,内存卡是可以互用的,于是一边将内存卡塞进自己的机器里,一边不解地问道。

“她怕自己的照片留在相机里,所以对相机进行了破坏。”我猜测道,“她可能并不知道数码相机的资料是储存在内存卡里的,所以不懂得去破坏卡。”

“这个太好笑了。”大宝哈哈大笑。

“有东西吗?”我转头问陈诗羽。

陈诗羽说:“只有两张照片,一张是对着这个园区大门拍摄的试镜照片,另一张太模糊了。”

程子砚探头去看,说:“哦,这是因为相机抖动导致的图片模糊,没什么希望能处理清晰的。”

“这是什么啊?红红绿绿的。”大宝也凑过头看照片。

“你看啊,这个轮廓,应该是人体的一侧,从肩膀到胯部。红色的上衣,绿色的长裤或者是裙子。哦,这黄色的,应该是头发。”程子砚指着相机的显示屏,说。

“这可够扎眼的啊。”林涛插话道,“对了,照片上不是有日期吗?周边没有监控,但附近总有有监控的地方吧!”

“是了。”我点头说,“这么明显的衣着特征和发色特征,按照照片上时间来寻找,总是有机会找得到吧?她接触死者的时候,没有被监控拍到,但是途经其他的地方,总会被拍到吧?”

“对哦,我都没有想到。”程子砚兴奋地说,“我现在就去视频侦查支队。”

第二天一早,我们坐上了开回龙番的车。

“六十岁!”大宝看着破案的报告,说,“这么大岁数,怪不得连数码相机这种东西都不知道。”

“我的关注点倒是,六十岁,大红衣服、绿裤子,黄头发,可够潮的啊。”韩亮一边笑着一边开车。

“六十岁,长期单身生活。说是为了自己的六十大寿,找了摄影师去拍写真。”我说,“所以穿上了自认为最好看的衣服吧。”

“拍第一张照片的时候,因为摄影师说她摆的姿势不好看,就发生口角继而厮打了,这老太太真够暴躁的。”林涛说,“据说这人平时就很暴躁,邻居都怕她,但是精神病医生说她这不是精神病。”

“当然是完全刑事责任能力。作案之后,还会就近找隐蔽地点藏匿尸体,还会藏匿相机这样的关键物证,这怎么会是精神病人作案呢?”我耸了耸肩膀,说,“唐果真是倒霉,一个女孩子来城里打工,有多不容易啊,碰上个这样的人,就这样丢了性命。”

“一个靠自己的能力独自闯荡世界的女孩,却因为这么荒诞的一个理由而死。实在太可惜了。”陈诗羽悠悠地叹了口气,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感觉。

“不过这对我们也是个提醒。”我说,“对于考虑自产自销的案件,要加倍给予关注,更仔细地寻找证据和梳理证据链,千万不能有错。不然,这个意外死亡的王三强,岂不是真的成了冤大头?死人也一样有名誉、有尊严,而法医就是要维护这种名誉和尊严。”

“你还别说,说不准这个王三强也是个受害者。”大宝说,“大多数被鱼刺卡喉者不会危及生命,这个王三强看起来被卡了好几天了,为什么这一天突然致命?我觉得会不会是他发现了床底的尸体?过度惊吓,呼吸加重,有可能导致鱼刺刺入得更深呢。”

“现在谁也不知道那一天发生了什么,你说的这个是一种可能性,不过无论我们如何推测,都已经无法得知真相了。”我说。

“我现在在考虑,那起五具尸体的自产自销的案件,会不会有问题?”林涛皱着眉头,显然在梳理自己已经定论了的结论,看有没有可能存在证据漏洞。

“那个,应该没问题。”我说,“我们回去后,DNA结果也就出来了,会进一步印证我们的结论的。”

“拜托,你可别说。你还不知道你自己吗?好的不灵坏的灵。”大宝嫌弃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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