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案 白蛆温泉 1

遗忘者  作者:秦明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列夫・托尔斯泰


我们凯旋归来,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程子砚正一脸憔悴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她娴静的脸颊似乎没有什么血色,几缕头发从扎着的马尾辫中脱落了出来,显得有些凌乱。

“你又一晚上不睡觉啊?”陈诗羽忍不住问道。

女人真的挺有意思,程子砚刚刚加入我们的时候,两个女人之间似乎还有些敌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两人的关系似乎缓和了不少。但除了工作时间,我们很少看到这两人有什么交集,不像我和大宝还经常约着带上各自的媳妇一起吃饭——虽然因为工作太忙,我们也不知道放了对方多少回鸽子了。

“嗯。”程子砚微微一笑,然后有些沮丧地对我们说,“追了两天,追丢了。”

“没关系,追丢了不要紧,在哪里丢的知道就可以。”林涛柔声安慰道,“总不能说破案就靠你们一个专业嘛,对吧?要是我们刑事技术能直接追得到犯罪分子,那要他们做什么?”

说完,林涛指了指陈诗羽,招来陈诗羽的一阵狠瞪。林涛看了一眼,吓得缩回了手。

“说说看。”我走到程子砚的背后,看着她面前的屏幕。

“之前的经过就不说了,反正光是找到她失踪当天的轨迹,就花费了我一天一夜的时间。”程子砚直接略过了不重要的部分,说,“从侦查部门以及我这边的行动轨迹看,都可以确定汤莲花是在九月十八日那一天失联的。”

“九月十八。”大宝掰着手指头,说,“那是一个礼拜前的事情了。”

“是,在我们发现浸猪笼案件后的两天。”我说。

“九月十八日这一天,汤莲花的活动轨迹都没有什么异常。”程子砚说,“但是黄昏的时候,她突然从家里出发了。从步伐来看,显得急匆匆的,显然是去赴约。”

说完,程子砚播放了一段公安天眼探头拍摄的一个女人的背影的视频。这是大路旁边人行道上的探头,看起来这一段人行道上行人很少,镜头里出现一个中年妇女的背影,她穿着一套短袖套裙,拿着一个手提包,急匆匆地在人行道上向东边行走。

“可是,我记得侦查部门调阅了汤莲花的通话记录,失联的当天,所有通话都是正常通话,都已经找到了通话人,没有发现疑点啊。”林涛凑得很近看了看,说。

程子砚看了眼林涛,脸微微一红,说:“这我也不知道。”

“你接着说,然后呢?”我盯着屏幕,说,“发现了轨迹,就是可以追踪的吧?”

程子砚在电脑上打开一张龙番地图,指着东边的一个区域,说:“你们看,这里是我们龙番和龙东县的交界处,属于我们龙番市郊区的辖区。这一边有不少大路,但是都没有摄像头。汤莲花先是坐地铁,转了公交车,在这个路口下车后,就再也没有出现在视频里了。我把这个区域周围所有能够调阅的视频全都看完了一遍,再也没有找到她的位置。所以,除非她是又乘车离开这个区域,不然,她应该还在这个区域里。”

“如果她真的有车坐,那就不用地铁转公交这么麻烦了。”我说,“这个区域,大概有多大?”

“估摸着有四五个平方公里吧。”程子砚说。

“这里,有多少住户?”我问。

程子砚摇摇头,说:“这个不确定,但看卫星地图,房子是有不少的,涉及四五个村落。”

“不知道警犬能不能用得上。”我沉吟道。

大宝大概是想到了之前朝他龇牙的史宾格,微微颤抖了一下。[见《法医秦明:天谴者》“消失的凶器”一案]

“恐怕不行,这都一个礼拜了,即便咱们有汤莲花的嗅原,在室外开放场所,也是不可能还有气味存留了。”林涛说。

“那也比大宝去找来得快。”我笑了笑,说,“通知警犬队,试一试吧。”

大宝拎着勘查箱,默默地躲在我的身后。不远处,一条德国牧羊犬蹲在训导员的身边,一边吐着舌头,一边歪着头莫名其妙地看着大宝。

“这次,你怎么不去和它套近乎了?”我指了指德牧。

大宝畏惧地摇摇头,说:“这个不行,这个太大个儿了。而且,耳朵太小,不好玩。”

训导员拿着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的是我们从汤莲花的住处提取的她平时穿过的鞋子,用来作为警犬的嗅原。只见德牧在训导员“嗅”的指令下,闻了闻鞋筒,又在“搜”的指令下跑出去几步,我们顿感希望大涨。

可是,德牧在跑出去几步之后,就原地转了几圈,然后茫然地看着训导员。

训导员说:“这个时间太久了,肯定是不行了。”

“没事儿。”我挥挥手,说,“我也没抱太大希望。不过,既然只有几个平方公里的搜寻面积,不如就牵着它让它随意找找看,我们也找找看,碰碰运气吧。”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们六人一狗,在空旷的乡野之中开始溜达起来。

这个区域真的是僻静得很,我们在夜色中,用强光手电照明,漫无目的地寻找着。因为视野极差,能见度没几米,一时让我觉得大半夜的来这里“巡山”实在是愚蠢得很。

两座村庄之间,有一条正在修的村村通公路,水泥路面已经浇灌了大半,还有小半的路面已经用沙土和石子堆砌起了整齐的路基,只差停在路边的水泥浇灌车完成最后一步筑路的工程。

我沿着已经干透的水泥走着,走到了成路和路基之间的断层,停下来看着那并不真切的远方。

“搜,搜。”训导员的命令声在我的身后响起。

难道警犬有了反应?我这么想着,转身看去。德牧蹲坐在水泥地面的中央,吐着舌头看着自己的训导员。

我知道,警犬的这个姿势,就是有所发现。

我快步回到了水泥路面上,问道:“有发现?”

训导员摇摇头,说:“看起来它好像是有发现,但是,你看看这周围。”

我站在路面中间,向四周看去,都是田野,一览无余。如果有尸体躺在稻田当中,必然可以在整齐的方块状的稻田当中看到凹陷。可是,恰逢丰收时节的前期,整齐的稻田随风摇摆,并没有一丝被压倒伏的迹象。我又看了看水泥路周围,并没有被翻起的新土,也不像是个藏尸之地。

“那它啥意思啊?是不是累了?”大宝指了指德牧。

德牧应声回头看了看大宝,把大宝吓得跳了起来,躲在我的身后。

我再次环顾四周,又看看脚下的水泥路面,说:“恐怕我们要破拆公路了。”

“这,这你确定吗?村里修一条路可不容易,你破完了,得赔的。”大宝说。

“既用之,则信之,既然它说了在这里,咱们就得信它。”我摸了摸德牧的脑袋,说,“你看前面,这里的路基堆砌三四十厘米高,比一个人的厚度要厚多了,而且这条路刚刚修起来。所以,藏尸在此,不是没有可能啊。”

“它居然不咬你嗨。”大宝惊讶道,也伸出左手跃跃欲试,却被德牧一眼给瞪了回来。

“可是,拆路这个工程不小啊。”林涛说。

我点点头,说:“反正我们靠双手也拆不了,所以,回去向领导汇报吧,明天一早就来拆路。”

对于这个决定,我也是心存忐忑的。人家刚修的,整整齐齐的水泥路,即便是公安局赔偿,也一样会有一个“补丁”。在路基里挖出尸体倒还好,要是万一挖不出来,那可就麻烦了。到那时候,我总不能把责任推在警犬身上。

好在市局对这个案子很是重视,董局长亲自去和镇子里交涉,在最终获得首肯之后,市局借来了破拆机械,开始拆路。

把路面浇灌的水泥层铲除之后,大宝就惊叫了起来。作为一个“人形警犬”,加之对腐败尸体的气味非常熟知,大宝是除了那只德牧以外,第一个从气味上判断出这里有腐尸的人。随着大宝的惊叫声,我也放心了下来。看来,汤莲花果真是长眠于此了。如果不是警犬的敏锐嗅觉,谁能想到这条公路之下居然埋了人?就连腐败气味都发散不出来,等到发现恐怕早已经成了白骨。

我立即让陈诗羽张罗着在道路周围拉起了警戒带,我、大宝和林涛则穿着勘查装备,走上了刚刚被破拆后露出的地基。

尸体就被掩埋在路基之中,好在看破拆器械并没有伤到尸体。因为水泥浇灌的阻隔,腐败气味此时才散发了出来。不过,相对于炎热初秋里死亡一周的尸体来说,被掩埋的尸体并没有腐败得太厉害,还没有巨人观,只是出现了腐败静脉网。

“看起来,这具尸体就是汤莲花了。”程子砚手里捧着的iPad上,有汤莲花失踪前的视频剪影以及她的正面照片。和尸体对比,吻合无误。

尸体呈现出仰卧位,尸僵已经缓解,尸斑因为腐败已经看不清楚。尸体穿着和汤莲花失踪前一样的套裙,只是随身携带的小包并没有在身边。因为失联后汤莲花的手机一直处于无法接通的状态,我们分析她的随身物品可能是被毁掉了,所以也不可能因为小包不在,而继续破拆公路。

我们用勘查铲小心翼翼地把尸体周围的路基泥土石块撬开,然后把尸体从路基里拉了出来。沾满了泥土的尸体此时散发出的尸臭味更加浓郁了。

我揉了揉鼻子,开始徒手清理尸体上黏附的泥土。在清理面部的时候,发现死者的口鼻腔内全是泥土。

“我去,活埋的。”大宝也看到了此处,惊叹道。

“你说,会不会是工程事故啊。”陈诗羽心存侥幸,说,“我之前就看过一个视频,是铲车司机没有注意到前面的人,在施工作业的时候,把人铲进了沙堆,最后这人窒息死亡了。”

我能理解陈诗羽的心情,毕竟活埋这种行为对于一个成人来说不太容易实现。如果是真实发生了,也是非常残忍,让人难以接受。

“是命案。”我肯定地说道。

说完,我翻过尸体,暴露出她一直压在身后的双手。双手是被尼龙绳捆扎于身后的,因此,显然这就是一起命案。看着陈诗羽苍白的面颊,我又指了指尸体的后枕部一大块血迹,说,“死者的颅骨有骨擦音,应该是有颅骨骨折。这里有一处挫裂创,周围有镶边样挫伤带,说明这一处是被钝器击打而导致的。不出意外,她应该是在不备的状态下被人击打后脑导致昏迷,然后活埋的。”

“难道,是修路的工人作案?”陈诗羽怀疑道。

“不。”我并不完全是在否定陈诗羽的猜测,也是在否定自己的推断。

因为此时,我已经从死者的口鼻之中,挖出了一些泥土。

“你们看,她口鼻之中的泥土,是呈现微红色的,填塞得非常满。这些土比较有粘性,中间还夹杂了草屑。然而修路的泥土,是非常干燥的,而且主要是以沙砾为主。”我说,“也就是说,她口鼻之中的泥土形态和路基的泥土形态是不一致的。而且,人在被活埋的时候,不可能把泥土吞咽、吸入得这么满。还记得我们以前办的案子吗?一个小孩被自己的母亲用沙子活埋,最后也只是在舌根部和气管里发现了些许沙子[见《法医秦明:无声的证词》“婴儿之殇”一案]。那么点异物就足以让人死亡了。也就是说,死者口鼻里的这些泥土,并不是她被活埋的时候下意识吞咽和吸入的。”

陈诗羽的表情放轻松了一些,说:“那,是怎么回事?”

“是她被人用钝器击晕之后,被人为往口鼻里塞满黏土的。”我沉声说道。

陈诗羽的眉头又重新蹙了起来。是啊,这和活埋相比,似乎更加残忍了。

“封嘴?”大宝把他的第一感觉说了出来,然后又补充了一句,“祸从口出?”

这也是我的第一感觉。

法医的第一感觉,经常就是真相。

毕竟是一周前出的事情,所以林涛在对现场勘查完之后,没能发现任何线索。而程子砚确定了附近确实连一个民用监控都没有。看起来,这个案子又将是比较棘手的。不过这也正常,董局长刚刚上任,连续遇见棘手的命案,这似乎是刑侦界经常遇见的事情。但不管冥冥之中有什么道理,我们还是需要仔细尸检,看能不能尽快破案。

我们在按照尸检流程提取了尸体上的相关检材、擦拭物之后,开始用清水清洗尸体。尸体因为腐败,产生了很多腐败液体,这些液体黏附了身旁的泥沙,改变了尸体的本貌。随着水流的经过,尸体的皮肤慢慢地显现了出来。不过,最吸引我注意的,是死者手腕上捆扎着的尼龙绳。绳子因为腐败液体浸润,也是完全潮湿的,开始我们都以为它的颜色是因为黏附了泥沙,可是经过水流冲洗后才发现,其实这截尼龙绳本身就是黄色的。

黄色的尼龙绳并不多见,除了在那起浸猪笼的案件中出现过。

林涛见此,二话不说,就避开绳结剪断了尼龙绳,用物证袋提着,拿到隔壁的实体显微镜下面去看。

我们似乎也受到了提示,在尸检的过程中,重点注意了死者头部的损伤情况。

“两起案件,确实是有明显的共同点。”我一边解剖,一边说,“最明显的共同点,就是两名死者的头部都有钝器击打的痕迹。虽然上官金凤的尸体被毁坏得比较严重,看不清挫裂口的形态,但是至少两人致伤工具是一种类型的。而且,都仅仅只有这么一处创口。”

大宝没答话,和韩法医一起一边常规解剖,一边报出检验所见,供旁边的实习生记录:“死者颜面部紫绀[紫绀是指人体缺氧时,血液中还原血红蛋白增多而使皮肤和黏膜呈青紫色改变的一种表现,也可称为发绀],眼睑球结膜出血点,内脏淤血、心血不凝,颞骨岩部出血,总之,死者有明显的窒息征象,符合机械性窒息死亡的征象。老秦,你说,她这种口鼻内被塞入泥巴窒息死亡的,算是闷死,还是捂死,还是哽死?”

“这不重要。”我说,“重要的是,两起案件的共同点再次显现。虽然两人都有头部损伤,但是都不致死。两人的死因都是窒息。所以,她们的头部损伤的存在意义,就是,致晕。”

“所以,可以串并案件吗?”韩法医问道。

“依据是有的,我觉得是可以的。”我说。

我的话音刚落,林涛走进了解剖室,一脸兴奋地说:“当然可以!我刚才观察了这段尼龙绳,质地和捆绑上官金凤的黄色尼龙绳一模一样!而且,它的断端细节特征,和之前的尼龙绳断端进行的整体分离实验,认定同一!”

简单解释林涛的这个发现就是,捆绑两具尸体的绳子,是从同一卷绳子上面剪下来的。先剪了上官金凤的那一段,紧接着就剪了汤莲花的这一段。所以,两段绳子的断端是可以完全吻合上的。这种证据,是可以串并案件的铁的证据。

“凶手的行为很有意思。”我说,“总有一种,多此一举的感觉。先是将两人致晕捆绑,然后费半天劲做个竹笼去沉尸,要么就是费半天劲用泥巴堵满死者的口鼻,然后再去藏尸。其实,他要是直接把尸体扔水里,毕竟是颅脑外伤所致的昏迷状态,肯定就溺死了;要是直接埋地基里,就是不立即窒息,等铺上水泥,也必死无疑。为什么要多此一举呢?”

“你说过,多余的动作,就提示凶手的动机了。”大宝说,“上官金凤是个浪荡不羁的女子,所以浸猪笼。说不定,这个汤莲花是个碎嘴婆,所以泥巴封口。”

“又来个‘天谴者’[见《法医秦明:天谴者》一书]?”我转头看看大宝,说,“总觉得不太像。这个汤莲花是开女德班的,会不会这两个被害人,是和这个女德班有什么关系?”

“上官金凤是违反所谓‘女德’的,而汤莲花是宣扬所谓‘女德’的。都杀了。那么,这个凶手到底是崇尚‘女德’,还是厌恶‘女德’?”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林涛此时发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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