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案 水缸婴儿 1

遗忘者  作者:秦明

骄傲、嫉妒、贪婪是三个火星,它们使人心爆炸。

——但丁


“这都两天了,吴老大怎么还没出结果啊?”大宝说,“我去催催他。”

“别催了。”我说,“吴老大说了一周之内给结果,他一定可以做到。复原被浸泡了两个月的照片,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小事儿对吴老大不算难好不好?”大宝一脸的仰慕表情,说,“想当年,他都能把警界第一大V宁江王拍的照片给处理清晰了[具体事件详见@法医秦明和@江宁婆婆的新浪微博],那才是最难的好不好?”

“话说,调查那边,有什么线索吗?”我转头问陈诗羽。

陈诗羽摇摇头,说:“都是按照董局长之前安排的,在按部就班调查,暂时还没有结果。不过,毕竟不是没头苍蝇似的调查嘛,既然是找共同点,我觉得总是可以找出来的。”

“反正该找的物证我都给找到了,侦查部门可不能不给力了。”林涛双手交叉抱着后脑,舒服地靠在椅子里。

“是啊,这次林科长真是不容易。在那种气味里待了好久,才找到关键物证。”程子砚看了一眼林涛,双颊泛红。

说到“气味”二字的时候,一旁的韩亮颤抖了一下。

“这也叫不容易?那我们法医岂不是天天不容易?”大宝不服气地说道。

“那是,你们还是更辛苦的。”程子砚解释道。

“韩亮,你,没事吧?今天怎么改看书了?”我注意到了韩亮的反常。他没有一如既往捣鼓自己的诺基亚,今天倒是拿着一本书,似乎在看。可是,从他怅然若失的眼神中,我知道他的阅读效率肯定是很低的。

韩亮苦笑了一下,没有搭话。

这也很反常,韩亮什么时候变成沉默寡言、不善言辞的人了?

“看书好啊,老秦你不是说过吗?‘阅读小可怡情养性,大可定国安邦’。”大宝说。

“今天十月十号了,一级勤务解除了,我是不是可以调休了?”陈诗羽说道。

“你又没有男朋友,你调休干吗?”林涛试探着问道。

“谁说一定要有男朋友才能调休?”陈诗羽莫名其妙。

“现在是案发高峰期,所以不能调休。”林涛满意地说道。

于是乎,电话铃准时地再次响起。林涛一脸尴尬。

我瞪了林涛一眼,拿起电话,说:“师父,又有案子?”

“八戒,你又着急了。”电话那头传来了董局长的声音。

这么一个钢铁直男般的汉子,居然这么幼稚地开玩笑,这让我很是意外。意外之余,又有着一些尴尬,于是我说:“董局长?你怎么会来电话?”

“是这样的。”董局长瞬间转换为严肃模式,说,“我们摸排到一个人,和上官金凤、汤莲花都认识,而且是41码的鞋子,又有摩托车。现在被我们列为重点嫌疑人,已经控制起来了,现在需要林科长帮忙去看一看,痕迹能不能对得上。”

挂了电话,林涛高兴地说:“你看,我就说我不是乌鸦嘴吧?我能和你们一样?”

“有破案的希望,我们一起去吧?”我没搭理林涛,看着大家说道。

“好啊!出勘现场……”大宝说。

还没等大宝说完,林涛就打断了他,说:“这有啥好高兴的?这次是我们痕检出勘,你们打酱油好不好?”

我笑着摇了摇头,拍了拍仍然在发呆的韩亮,说:“出发了,开车的时候可不能走神啊。”

看起来,这趟差对于我们法医来说确实只是打个酱油而已。针对目前这位嫌疑人的排查,主要是侦查部门和痕迹检验部门的工作。跑了三百多公里到了四省交界处的森原市来打个酱油,确实有些失落。

在森原市公安局的会议室里等了近两个小时,我和大宝等到了垂头丧气的林涛。

“不是,摩托车轮胎印否定了,对他家的搜查也没找出相似花纹的鞋子。”林涛说。

“我就觉得不是他。”我说,“虽说这个人和汤莲花、上官金凤都认识,但是我看了卷宗,也就是认识而已。毕竟他生活的城市和省城有这么远的距离,间歇作案的可能性实在是不大。而且,他和另一个死者,汤喆却没有任何交集。”

“好不容易摸出来一个线索,这又落空了。”陈诗羽很是失望,将手中的调查卷宗扔在了桌上。

“我觉得侦查部门不仅要调查汤莲花和上官金凤之间的交集点,也要调查汤喆和两个人分别的交集点。”我说,“看卷宗,这方面调查的比较少。”

“这个可以理解。”陈诗羽说,“毕竟汤莲花和上官金凤死亡现场的多余动作比较多、比较典型、比较有指向性,而汤喆的死亡,更像是一场意外。所以,侦查员的目光放在汤喆身上的比较少。”

“可是,按照死亡时间的推断来看,汤喆才是第一个死亡的。”我说,“有很多系列犯罪案件,都是从所谓的‘意外’开始的。”

陈诗羽若有所思。

“我知道,汤喆这个人几乎不和外人联系,所以可查的社会关系非常少。”我说,“虽然不好查,但是一旦查出一个线头,就很容易往下捋了。”

“这个,回头我来试试。”陈诗羽说。

“行了,那这次算是给韩亮练技术了,一天开个来回六七百公里。”我笑着拍了拍韩亮的肩膀,说,“走吧,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韩亮被我猛的一拍,惊了一下,把面前会议桌上的茶杯打翻了,赶紧起身拿餐巾纸擦拭。

“你看,韩亮这是不想走啊。这天都要黑了,夜里开车不安全。而且,晚饭不能不吃啊,不让公务接待,我私人请客。”森原市公安局的肖大队笑着说。

肖大队是法医出身,又是我们的师兄,所以和我们说起话来,也没那么客套拘谨。他留我们吃饭,那是真心留我们吃饭。

“可别。”我笑着指着林涛说,“我们是被他乌鸦嘴弄来的,再不走,不吉利。”

“我怎么就乌鸦嘴了?又不是新案件。”林涛不服气地说。

“可不是我怼你啊林科长。”肖大队笑着说,“咱们吃完饭,就要去出现场了。”

“真有新案件?”大宝眉飞色舞地说道。

肖大队点了点头,说:“咱们森原的案件很少,可没想到,今天还真给你们碰上了。二十分钟前,派出所来电话,说是一起命案。我们的先头部队已经过去了,先打开通道,我们吃完饭再过去。哦,我已经和陈总说过了。”

“现在还有什么好狡辩的吗?”大宝心满意足地拍着林涛的肩膀。

林涛则是一脸震惊的表情,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懂吗?”

“在食堂扒拉两口就行了。”我说,“是什么案件?”

“说是一户人家里进小偷了,然后小偷把孩子扔在院子里的水缸里,淹死了。”肖大队变得有些沉痛,说,“孩子只有半岁。”

陈诗羽肩头微颤,说:“这案子,我可不可以不去?”

我看了眼陈诗羽,知道她工作时间越长,越是害怕遇见小孩被害的案件。可是,作为一名刑警,并没有选择案件的权利。我指望韩亮能来个激将法,但看起来这几天的韩亮并不会有心情去和陈诗羽打趣,于是说:“你要迈过这道坎,就从这起案件开始吧。”

现场位于森原市东边的一个小村庄里,当我们赶到现场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漆黑的天空中反射着警灯闪烁出的红蓝色光芒。

现场是村庄中心的一个不小的院落,院落里坐落着的那幢三层楼房有着出众的外立面和独特的房屋造型,在一片平房之中“鹤立鸡群”。现在,整个院落周围已经被警戒带包围了起来,警方甚至在院落的外面搭起了一个小帐篷,作为临时指挥部。

对于一个胖子来说,以站着的姿势穿戴好勘查装备,一定是很累的一件事情。有了这个临时指挥部,就要好很多了,至少我们可以坐着穿戴装备。

当然,这不是临时指挥部的主要作用,在穿戴装备的时候,我们顺便听取了派出所长的前期调查情况。

这个院落的主人姓叶,单名一个强字,今年虽然才31岁,但由他创办的一个村办企业发展得红红火火,所以叶强也成为周边区域一个比较有名的农民创业家。

说到这里,大宝感慨道:“我说呢,怪不得这个小楼盖得这么夸张,这不就是明摆着拉仇恨呢吗?小偷流窜到这个村,首选这家啊。”

“你可别再乌鸦嘴了。”肖大队笑着说道。

刑警们都知道,流窜作案的破案难度是最高的。

其实叶强倒也没有拉仇恨,他在村里是最有钱的,盖的房子也是最豪华的,甚至讨的老婆也是本村的“村花”,可是依旧人缘关系非常好。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根没有被风摧的木头,自然是有他成功的为人处世的办法。

叶强和他的妻子单雅一直为人低调、乐于助人,有着很好的口碑。两人结婚三年,也一直是和和睦睦的,邻居反映夫妻感情很好。半年之前,单雅诞下了一个男孩,取名为叶振森,取振兴森原经济的含义。因为叶强的父母早亡,单雅的父母又去千里之外的外省帮单雅弟弟打理家庭,所以小夫妻二人并没有什么依靠。原本在叶强的工厂工作的单雅,在生下孩子后,就独自在家里带孩子。叶强则早出晚归,在十公里外的工厂工作。

据叶强反映,今天下午两点多,他接到了单雅的电话,说是自己的孩子被人偷走。于是立即驾车赶回了家里,发现家里有明显的翻动痕迹,原本在摇篮里安睡的叶振森不知所终了。

后来经过两三个小时的询问周围邻居、在自家里寻找之后,夫妻俩发现儿子的尸体倒栽在自家院子中的水缸之中。于是,叶强在五点半左右电话报警。

因为单雅的情绪极度悲伤,经过叶强做工作,大概问出了基本情况。今天中午十二点,单雅在喂奶之后,将叶振森放在院子里的沙发上,边晒太阳边睡觉,而自己则是在一楼卫生间里洗衣服。据单雅说,当时院门和楼主门都是关着的,但是没有上锁。大约下午一点左右,单雅到一楼卧室取其他需要清洗的衣服时,还看了孩子一眼,孩子睡得正酣。可是在两点左右,单雅洗完衣服走到院子里准备晾晒衣服的时候,发现原本在沙发上睡觉的叶振森失踪了。于是开始在家里疯狂寻找。

半岁大的孩子,还不会行走,自己爬行不可能爬得太远。但是在家里上上下下寻找,都找不到,而且,二楼卧室有明显翻乱的现象,单雅知道事情不妙,于是给叶强打了电话。

今天中午气温适宜,阳光温暖,单雅也知道婴儿多晒太阳有利于钙质的吸收,所以这种将孩子放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行为很正常。因为是大白天,村落里行走的人并不多,谁也想不到会有人大白天入室盗窃,而且还会侵害孩子。

根据通话记录的调取,也证实了单雅在下午两点一刻给叶强打了电话,通话时间一分钟,随后叶强就交代了工厂的事情,驾车回家了。

综上,叶强认为是单雅在洗衣服的这两个小时之内,有小偷进入了家里,在二楼卧室进行翻找,在一点钟至两点钟之间,小偷准备从正门离开,走到院落里时,孩子可能醒来哭闹,小偷为了防止事情败露,将孩子从沙发上倒拎到水缸旁边并扔进了水缸里,导致溺死。随后,小偷离开。

经过叶强的清点,二楼卧室里装有黄金首饰的床头柜抽屉被撬开,里面价值数万元的七件黄金首饰不翼而飞;另外,衣橱里一堆衣服的下面压着的两万元现金也被盗走。

案情比较清楚,我们此时也已经穿戴整齐,于是沿着市局痕检员铺设的勘查踏板走进了这个不小的院落。

一进院落,就吓了我一跳。一个年轻女性正坐在水缸旁边的小马扎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低着头,面目呆滞。怀里的婴儿软绵绵的,皮肤苍白,头和手无力地下垂着,双眼微睁。婴儿褐色的头发一缕一缕地粘在一起,此时已经差不多阴干了。婴儿口鼻旁边黏附着一些白色的泡沫,显然是口鼻溢出的蕈状泡沫被擦拭后遗留在鼻唇沟处的痕迹。

很显然,这是一具婴儿的尸体,是叶振森的尸体,而年轻女性就是他的妈妈单雅。按照常理,死者家属是不能待在现场里抱着尸体不离开的。可是,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唯一儿子的妈妈,又有谁能忍心苛责她呢?

在单雅的身边,正有一名女民警蹲着劝说着些什么,可是单雅依旧无动于衷。

单雅的旁边有一个水缸,是积攒雨水用的。水缸大约八十厘米的直径,有一米高,水缸内有四分之三的水量,水面上漂浮着一些落叶和一些小虫子的尸体,缸周似乎还有一些青苔,显然是存放得久了。但总体看来,水并不肮脏,还能勉强看得见缸底。

林涛走到缸边,用相机拍摄水缸的状态,并尽可能保证不将单雅拍摄入画。

踏板上方院落中央的晾衣绳上,挂着数件衣服,沿着踏板进入屋内,必须要弓着腰行走。衣服刮在脸上,能感觉到这些棉质的衣物已经完全干透了。

我沿着勘查踏板走到了一楼屋内,屋门旁边放着一个连着线的小机器,不知道是何用处,我指了指机器,看着陈诗羽。陈诗羽此时正皱着眉头,尽可能地不让自己的余光瞥见门外那伤心的母亲。见我这么一指,赶紧拿起胸前的相机拍照。

整个一楼显得非常正常,干净而整洁,完全看不出这是一起凶杀案件现场。

“地面情况不太好,估计提取足迹的可能性……”我对刚刚走进来的林涛说。

“几乎没有。”林涛看了看地面,补充道。

“那就只有指望楼上了。”我指了指楼上,心想凶手主要翻动的地点是在二楼,可能在二楼会留下更多的痕迹吧。

“你有没有闻到烧胶皮的味道?”大宝此时缩了缩鼻子。

我抬眼望去,透过屋子的窗户,我看到房屋的后面在夜幕之中,似乎有火光在跳动。

“现场就交给你了,我们一会儿去殡仪馆等着,等着单雅同意把尸体交给我们,我们就开始尸检。二楼我们就不去了,去了也没用。”我对林涛说完,招了招手,带着其他人穿过房屋的后门,来到了屋后。

屋后没有院子,直接面对着村村通公路。公路的对面,是一幢显然废弃了很久的平房,而火光正是从废弃平房的门口释放出来的。

我走出路边围着的警戒带,脱掉了勘查装备,走到了火堆的旁边。

火堆的旁边,是一个30来岁的男人,正在往火堆里一件一件地扔婴儿的衣物。显然,这个男人就是孩子的父亲,叶强。

“这是我家的老房子,也算是振森的祖宅吧。他走了,肯定会来这里,所以,我把他的衣服都在这里烧给他。”叶强感觉到我们站在他的背后,也没有回头,只是一个人幽幽地说道。在夜幕下,在夜风中,他的话让我们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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