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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者  作者:秦明

1701室的大门紧闭着,门口拉着警戒带,还放着装有现场勘查装备的收纳箱。我们从收纳箱里重新拿出一双鞋套套在脚上,从口袋里拿出刚才脱下来的手套、口罩和帽子重新戴好。为了响应低碳环保、勤俭节约的号召,为了避免多次进出现场而浪费大量的现场勘查装备,我们几乎都习惯了在走出现场的时候,将不易污染的帽子、口罩和手套脱下并装进口袋里,以备重复使用。

这个现场是一个装修得简单大方的三室两厅房屋,屋内陈设整齐,打扫得也很干净。从大门口开始,一直延伸到各个房间,都铺设了现场勘查踏板。屋内的地面上铺着提取足迹的静电吸附仪,墙面、家具上,也有很多为了提取指纹而被刷黑的痕迹。

可想而知,在过去的几个小时内,几名痕检员把这个房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地勘查了一遍。

房屋大门门口,放着一个半人高的鞋架,上面的鞋子也都摆放得整整齐齐。鞋架的旁边,歪歪扭扭地散落着一双男式拖鞋,一只底朝天,可以看到鞋底黏附的殷红血迹。

走进玄关,就可见了躺在客厅沙发上的老年女性尸体。尸体的上衣被翻卷至乳房下,整个衣服的前襟都已经被血液浸染。因为大量血液的黏附,头发胡乱地遮盖着死者的面孔,根本看不清容貌。这倒是没什么,更加触目惊心的是,死者的腹部有一个巨大的切口,腹内的大网膜和肠子都已经流出了体外,随意地散落在尸体的身旁。死者所躺的灰色布艺沙发似乎都快要被染成红色了。

“血流得多,更容易让凶手留下血足迹、血指纹等痕迹。”我说。

“哦,这个我们都仔细看过了。有血迹的,全部只限于客厅。”名叫孙宇的痕检员指了指往内侧房间的通道,说,“其他区域都没有血迹。而且,客厅所有的角落、摆设我们都看了,只有血迹擦蹭的痕迹,而没有发现有鉴定价值的血指纹。”

“这个也正常,染血的手指移动擦过物体,是留不下指纹的,只有去拿或者去按某个东西,才会留下指纹。”林涛给我解释道。

“那足迹呢?”我问。

“血足迹更清楚了。”孙宇指了指地面上圈出的红圈,说,“地面的血足迹有不少,有交叉、覆盖,看不出行走路径,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只有一种鞋印花纹。”

“一种?”我问。

孙宇指了指门口的拖鞋,说:“就是那一双拖鞋。”

“管天中的脚上没有穿鞋。”汪法医提示我道。

我点点头,说:“那,田莹的拖鞋印,也没有在现场留下?”

“没有。”孙宇说,“说明田莹在受伤之后,就没有离开沙发了。她的拖鞋穿在脚上,但并没有在地面上留下痕迹。”

“这个痕迹很能说明问题。”汪法医说,“说明穿这个拖鞋的人,就是凶手,不会有其他人了。而管天中本应该穿鞋,又没有穿鞋。那,还能是谁作案?”

我走到尸体的旁边,蹲了下来,看着这一具惨不忍睹的尸体。死者的颈部有几个创口,看起来是单刃刺器反复刺击颈部而导致多根颈部血管断裂而死亡的。她的腹部,确实被锐器切开了一个很大的裂口,弯弯扭扭的,却剟开很大的面积。腹腔内的大网膜和小肠拖出了体外很多。

“腹部切口导致肠管溢出,这倒是很常见。”我说,“但是连腹腔内的大网膜都流出这么多来,显然就不是自然溢出了。”

“啊?那是?”林涛和程子砚同时哆嗦了一下,齐声问道。

“是凶手主动将死者的腹腔内容物拽出体外的。”我沉声说道。

“这就更能说明这起案件的性质了。”大宝说,“这个管天中看来是压抑得够狠的啊,这种愤怒一直无处宣泄,在田莹死后,才这么残忍地宣泄。”

我回头看了眼大宝,余光瞥见林涛和程子砚此时已经脸色煞白说不出话来。程子砚更是低垂着眼帘不去看尸体,强行压抑住呕吐的欲望。

“我觉得,不一定。”我沉吟道。

“不一定什么?”大宝说,“反正不会是侵财了,对不对?痕迹也不支持嘛。”

我见死者躺的沙发的旁边茶几上,有一把水果刀,于是拿起来看了看,没有回答大宝的话。这是一把不小的水果刀,准确说,用匕首来形容更加确切。之所以第一感觉这是一把水果刀,是因为刀的旁边,有一个已经削好了的苹果,还有一个削了一半的苹果,此时两个苹果已经被喷溅状的血液污染了。水果刀上满是血液,无论是刀刃还是刀柄。

我从口袋里拿出比例尺量了量,刃宽三厘米,刃长十厘米,刀背的厚度一毫米,是个单刃刺器,和尸体上的伤口完全吻合,显然这就是作案工具了。

“能看出指纹了吗?”我把水果刀递给林涛。

林涛摇了摇头,说:“全是血,什么也看不出了。”

“哎,如果有指纹,就是最好的证据。”我轻声叹了口气,又看了看那染血的还有一半果皮的苹果。

“在削苹果的时候发生的惨案啊。”汪法医说。

我点点头,又想了想,觉得自己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

“我看你用静电吸附仪提取灰尘足迹了。”我说,“除了血足迹,房间里还有其他人的灰尘足迹吗?”

孙宇摇摇头,说:“这个现场还是比较干净的,所以这一点我是可以肯定的。现场只有三种灰尘足迹,田莹穿在脚上的拖鞋、散落在大门口鞋架旁的男式拖鞋,还有另外一种男式拖鞋的足迹。”

“管文博的?”我问道。

孙宇点点头,说:“对,还有就是他们儿子管文博的拖鞋了。这双拖鞋在管文博的房间里,摆放在床边,正常状态。”

“杀人的时候导致大量出血,鞋子是不可能不沾到血迹的。”汪法医说。

似乎这个案子的证据链已经慢慢形成了,于是我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说:“你们分析管天中是从什么地方坠楼的?”

“这里有血足迹。”孙宇指了指客厅尽头的阳台,说,“从死者田莹的身边,到阳台地面,都有潜血痕迹,虽然看不出鞋底花纹,也分析不出足迹方向,但是可以确定凶手在杀完人去了阳台。而其他窗户附近都没有潜血痕迹,所以只有可能是从阳台上坠楼的。当然,如果一个人想跳楼,翻阳台,比翻窗户简单多了。”

我点点头,沿着勘查踏板走到了阳台中央。阳台的护栏是圆润的金属质地的上沿以及有机玻璃的栏板。护栏到我的胸口高度。

我扶着护栏探头向下看去,可以看到下方地面草坪上白色的人形框,以及警戒带外,依旧没有离去的围观群众。

我从口袋里掏出激光笔,朝地面上照射过去,看了看,陷入了思考。

想了一会,我走到了客厅电视墙背后的书房。书房的窗户大开,窗帘被卷入到房间之内,无力地飘荡着。整个书房也很整洁,书架上陈列着不少书卷。书房的窗户下方,放着几盆盆栽。

“书房里,没有发现血迹?”我问孙宇。

孙宇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若有所思地说:“行,我去其他房间看看。”

我们几个人沿着勘查踏板到每个房间,包括卫生间和厨房都走了一圈。因为这些现场区域里不仅没有任何翻动的痕迹,而且没有除了三名主人之外其他人的痕迹。所以看来看去,也看不出什么问题。

此时已经是下午时分,我想到还得让殡仪馆的工作人员把田莹的尸体运走,我们还需要检验完两具尸体,时间已经是非常紧张的了,所以就挥手收队,准备赶赴殡仪馆进行尸检。

重新出大门的时候,我发现鞋柜的台面上,摆放着几个保温杯、玻璃杯之类的器具,于是随手拿起一个塑料的旅行杯看了看。奇怪的是,这个旅行杯的杯盖上,被人为钻了两个孔。

大宝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笑道:“这个‘妈宝男’总不会喝水还要用吸管吧?不然在杯盖上钻孔做什么?”

“用吸管喝水,也不至于要钻两个孔啊。”林涛说。

“插两根吸管。”大宝推了推我,说,“走吧,干活去。”

我看着大宝,想着他说的话,似乎有所悟。于是,从门口的勘查箱里拿出一个物证袋,把杯子装进了物证袋,递给孙宇,说:“让理化部门现在就检验这个杯壁上,有没有什么可疑的物质。哦,对了,这一双染血的拖鞋,也要提取。”

雷影市公安局法医的动作,比我们想象中要快。在我们赶到雷影市公安局法医学尸体解剖室的时候,两名法医已经开始在穿针引线,准备缝合已经解剖完毕的管天中的尸体了。

“等会,等会。”我连忙制止住两名法医的动作,急急忙忙地穿上解剖服,走到了尸体的旁边。

我拿出一根注射器,用手指探到死者的膀胱,将注射器刺入,抽出一管黄色的尿液。提取尿液,并不是尸检的必备项目,所以我知道他们在尸检的时候应该没有做这项工作。

“死者之前身上黏附有很多血吧?”我问道。

此时的尸体已经经过了清洗,所以看不到大量的血液黏附。但是尸体表面一些完全干涸成固体的血迹残留痕迹还没有被彻底清洗掉。

“死者的头部有挫裂口,胸口的肋骨骨折刺破胸部皮肤,也形成了裂口,还有右手,手腕骨折断端也刺出了皮肤,形成了挫裂口。所以死者的头面部、胸部和手部都有不少血迹。”雷影市公安局年轻的陈法医说道。

“这些血迹提取了吗?”我连忙问道。

陈法医摇了摇头。

“虽然法医检验中没有要提取死者身上附着血迹的硬性要求,但是这种案件还是要提的。”汪法医指导年轻法医道,“很简单的道理,如果在他的身上找到了他和田莹的混合血迹DNA,是不是就能证明问题呢?”

陈法医恍然大悟。

“没关系,还是可以补救的。”我一边说,一边拿起蘸着蒸馏水的棉签,把死者身上还残留的血痂一一提取了下来,尤其是死者手指间的缝隙,我着重擦取了一下,说,“一会儿记得送去DNA实验室进行检验。”

“这个,我们以后就记住了。”陈法医说,“不过,您刚才提取他的尿液,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微微一笑,说:“这个想法啊,源于现场勘查的时候无意中发现的一个很普通又不普通的物件。”

当陈法医一脸莫名其妙的时候,孙宇开着的现场勘查车刺的一声刹在了解剖室的门外。

孙宇跳下车来,跑进解剖室,说:“秦科长,真的检出了甲基安非他明。”

“冰毒?”我沉吟着。

“哪里检出的?”大宝好奇地问道。

“我们离开现场的时候,我发现鞋架上有个杯盖被钻了孔的旅行杯,当时你还说插吸管用的。”我呵呵一笑,说,“没想到吧,还真是插吸管用的。因为,那个旅行杯根本就是个‘溜冰壶’。”

“哦,你当时就是这样怀疑的,所以才会提取他的尿液做检验?”陈法医问道。

我点了点头,说:“从现场的迹象来看,这不是一个仇杀的现场,更不是一个激情杀人的现场。”

“可是削苹果的时候遇害,看起来还真是像一个激情杀人的现场。”汪法医说,“而且是夫妻之间的事情嘛,所以激情的概率更大。”

“可是,你见过激情杀人之后,还要剖腹拽肠子的吗?”我说,“死者的小肠有明显地被人为拽出来的迹象。无论是仇杀,还是激情杀人,这种行为都显得过于极端了。”

“是哦,一般都是有深仇大恨的,才会做出这样的泄愤行为。”大宝补充道。

我点点头,说:“所以,这么残忍的侮辱尸体的行为的发生,大多数是精神病杀人,或者是吸毒后产生幻觉而杀人。这两种都是因为幻觉。”

“所以,作案动机,我们需要重新考量了?”汪法医若有所思道。

“管天中的尸检,有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吗?”我问道。

“没有什么异常情况。”陈法医指了指尸体,说,“体表损伤和骨折基本都有对应,另外,体表右侧肩部以下的胸部皮肤有明显的刮擦伤。其他的,就是死者头部右侧、胸部右侧和右手腕的皮肤创口,其下都对应着严重的骨折。头部创口符合直接和地面碰撞形成的,其他创口都是骨折断端戳破的。而且,这些骨折都很严重,非人力可以形成。另外,骨折断端处都有明确的生活反应,且出血较少。综合分析,死者身上所有的损伤,都符合高坠伤的特点。而且也没有威逼伤、抵抗伤和约束伤之类的附加伤。”

“所以,结论可以明确死者是生前高坠死亡,对吗?”我问道。

“可以确定。”陈法医坚定地点点头。

我用手指摸索了一下管天中肩部以下的刮擦伤,根据皮瓣的方向,可以明确这处刮擦,是有钝器从肩部向下方刮擦而形成的,似乎是在高坠的过程中,和中间的障碍物有轻微的刮擦所致。

我闭着眼睛,让自己在脑海中又回到了现场草坪处,回忆着我站在草坪之上抬头向上方观察的景象。

然后,我的思绪又回到了室内现场阳台上那个光滑的护板栏杆以及书房窗户的窗沿。

“不对,不对。”我摇着头自言自语道。

“啥不对?这具尸体可以缝合了吗?”大宝此时已经穿好了解剖服,抢过了陈法医手里的缝针,问道。

“可以。”我说,“田莹的尸体送过来了吗?”

陈法医指了指解剖室角落里的一个运尸床上的黄色裹尸袋,示意那就是田莹的尸体。

我走到尸体旁边,拉开尸体袋,用手指撑开死者腹部的那个切创,侧脸向腹腔内看去,恰好可以看到膨隆的膀胱,于是用一支干净的注射器直接插入膀胱,提取了一管尿液,说:“既然是在老两口家里发现的吸毒工具,那么两名死者都要进行毒品的检验筛查。当然,最靠谱的,还是去找到管文博,也提取他的尿液一起检查。”

“这个,恐怕不太合适。”汪法医说,“他毕竟是尖端科技的科研人员,而且刚刚同时丧父丧母,尿又很难去秘密提取,我们也不忍心提出这个要求。”

我转念一想,觉得汪法医说的在理,于是没有再坚持,拿着两管尿液递给孙宇,说:“还是一样的检测,麻烦你送去局里,然后有结果第一时间通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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