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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忘者  作者:秦明

龙番市公安局刑警支队办案区审讯室外,我们几个人坐在玻璃墙的背后,看着两名侦查员审讯向三妹。

向三妹在拘留所里待了三天,每天的审讯她都一言不发。今天,她终于准备开口了。

我们背后的门突然开了,韩亮和陈诗羽走了进来。

陈诗羽的左眼周围肿起来好高,大眼睛都被挤压成了一条细缝,乌紫色的皮下出血在她白皙的脸上格外扎眼。虽然我们在之前和韩亮的通话中,大概知道了陈诗羽抓捕向三妹并受伤的具体过程,但是完全没有想到她居然伤得这么严重。如果知道受了这么重的伤,我们早就该赶去汀棠看望她了。我知道,一定是陈诗羽不准韩亮说的。

“你怎么伤成这样!”林涛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之前韩亮带着陈诗羽在汀棠市就近就医,做了全部检查后,应医生要求在省立医院汀棠市分院住院。没想到今天回来,恰好赶上了向三妹准备交代。

“没事,皮外伤。”陈诗羽说。

“这还皮外伤?”韩亮说,“眶上壁粉碎性骨折,医生说要是撞击点再往下一点,眼睛就废了。”

“医生那是危言耸听。”陈诗羽皱皱眉头,意思让韩亮不要夸大其词。

“这都第几次了?”林涛心疼得不行,又不知该从何安慰,埋怨道,“你总是不顾自己的安全,今天这儿伤一下,明天那儿伤一下,再过几年,你都全身是伤了……”

“你可行行好,别乌鸦嘴了。”大宝捂住林涛的嘴巴。

“哪有那么夸张。”陈诗羽想起了之前林涛替她挡住一击的事[见法医秦明系列万象卷第六季《偷窥者》的“魔术棺材”一案。],语气一软,坐了下来,转移话题道,“怎么明确就是向三妹作案的?”

“哦,这个没什么问题。”我说,“根据调查,罗全起对向三妹的往事是不太清楚的,更不用说把涉案的人都搞得清清楚楚。还有,我们在他们家的现场勘查中发现,汤喆手掌里握着的那一枚扣子,是来源于向三妹的衣服。另外,对鉴定同一的那一双41码运动鞋的DNA鉴定,确认是向三妹的。也就是说,那双鞋子是向三妹的鞋子,而我们都认为是罗全起的。目前,我们分析是向三妹发现自己身患梅毒之后,引发了她一系列杀人行为。”

“那就是证据确凿喽?”陈诗羽问道。

我点点头,说:“还是要拿到口供才稳当。”

我们在这边讨论激烈,隔壁似乎也能听得见声音。

玻璃墙的那边,向三妹侧头朝我们这边看了看,虽然她什么也看不见,但是我们还是能听得见她说出了被捕后的第一句话:“放了我丈夫,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你能把事情说明白,那就最好不过了。”侦查员说道,“听说,你丈夫虐待你?”

“没有,那是我罪有应得。”向三妹很平静地说道,“我身子不洁,不能给他传宗接代,他没休了我,已经是对我最好的恩赐了。”

“休?什么年代了,还有这个词吗?”一名负责审讯的女侦查员说道。

“中华传统几千年,都是这样的。作为女人,就应该三从四德。”向三妹抬起头来看了看女侦查员说,“我劝你,这种抛头露面、打打杀杀的职业,不适合咱们女人去做。你早点回头,不然对你不好。”

女侦查员不屑地摇摇头,说:“你从小到大都是个什么环境?”

“相信我,我说的不会错的。”向三妹说,“从小到大,我父亲就用身边的各种例子来教育我。确实,那些不遵守中华传统美德的女人,都有报应。现在想起来,我爸爸每天都会打我,全起也经常打我,但他们其实都在为我好。”

“那种说什么不孝、不贞就得癌的女德教育?”女侦查员问道,“这你也信?”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事实就是如此。”向三妹说,“我生不了孩子,也是报应。”

“对了,你刚才说你身子不洁什么的,你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另一名侦查员问道。

“不用套话,汤喆是我杀的。”向三妹说,“不过我不是想杀她,是她自己找死。”

“我们不是套话,你的故事,我们都不知道,总得把原委说明白吧。”

“没什么原委,我的人生不幸,就是从汤辽辽开始的。”向三妹依旧是一脸平静,“十七年前,汤辽辽强暴了我,还把我推进了粪坑。从那时候开始,我的身子就脏了。按照我父亲的话说,就生不了孩子了。后来因为许医生非要带着我去闹,加上莲花阿姨的那张大嘴巴,加重了我的罪孽。我既然不能生,我也理解全起要给他们罗家留后的愿望。他出去生孩子,没关系,只要不休了我,我就阿弥陀佛了。可没想到,上官那个贱女人,不仅不给全起生孩子,还把病传给了他。”

说完,向三妹摞起了袖子,展示她那只长满了皮疹的手臂,说:“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我身子不洁导致的,是天意,是报应。”

“拘留所体检,说你这是二期梅毒,很快就会危及生命,你为什么不去治?”

“这次我们去南和,就是去看一个老中医,帮全起除病根的。”向三妹说,“我们没钱,只够他一个人治。等他治好了再说吧。”

“十七年前的事情,你既然都记得,为什么要从两三个月前才开始杀人?”女侦查员问道。

“两三个月前,我发现自己得了病。”向三妹说,“我当时非常痛恨上官,因为她有自己的老公,居然如此浪荡。但是,我细细思考了事情的源头,如果不是汤辽辽强暴我,还把我扔粪坑,我就不会身子脏了。如果不是许医生和汤莲花,我就不会罪孽加重,就不会生不出孩子。如果不是我生不出孩子,全起就不会去找上官。如果他不找上官,就不会得病。他不得病,我就不会得病,就不会死。既然这些可恶的人都想让我死,我就要让她们死。”

“许医生?”侦查员显然不知道这件事情,于是问道。

我感觉到身边的韩亮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向三妹没有回答侦查员,而是继续投入地自言自语:“汤辽辽这家伙,他们全家人都维护他。我知道他最近刚刚认识了女朋友,准备结婚。我当时设计得很好,我知道如果这时候有人以子要挟,他肯定会赴约的。所以我用假照片骗他出来,准备到时候抱着一个假婴儿,趁他不注意,让他也尝尝粪坑的滋味。可没想到,看到我那假照片的,居然是他姐姐。当然,他们家一切都围绕着汤辽辽转,所以汤喆捡到了照片,一定会代替汤辽辽来的。本来我是想作罢的,但是这个不长眼的汤喆居然认出了我,还说要报警。说她把家里的存折都带来了,没想到是我在搞诈骗。我诈骗?笑话!于是我就将她打倒了。她央求我说,她身上的存折是给汤辽辽结婚的钱,家里发现钱没了可不得了。因为怕弟媳知道这件事情,所以她是偷偷出来的。她希望我把她放回去,她把钱还给弟弟,然后任凭我处置。呵呵,当我是傻子吗?她回去报警,我不就完了?而且,当时我看见了她头上流下来的血,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那是一种,一种久违的快感。”

“久违?久违是什么意思?”侦查员皱着眉头问道。

是啊,这是她第一次杀人,怎么会有“久违”的感觉?不过在玻璃墙后面的我,似乎明白了一些事情,我说:“看了汤辽辽杀死全部家人再自杀的动机,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这张存折找不到了。他说不定认为这些钱被父母给了姐姐偷偷带走了。”

“为了这个,就灭自己家的门?”大宝吃惊道。

“你都说过,妈宝男,能不能做出这种事情,还真不好说。”林涛说。

向三妹仍然没有理会侦查员,继续说道:“后来,我就让她代替她弟弟去尝尝粪坑的滋味了。不过,这一次见血,让我决定再做些什么。”

“于是,你杀了汤莲花和上官金凤?”女侦查员问。

向三妹似乎从自己沉浸的梦中清醒了过来,她点了点头,说:“是啊。这两个傻子,一骗就出来了,似乎没有任何防备。可见,她们做了多少坏事啊,心里愧疚就容易上当。出轨的女人,我就帮老天把她浸了猪笼。长舌妇,我就帮老天堵了她的臭嘴。”

事已至此,向三妹算是全部交代了她的罪行。后面就只差她慢慢把作案过程描述出来了。加之我们之前获取的证据,这个案子可以宣布破案了。

不过,侦查员依旧还有些不解。

“许医生,你刚才说了一个许医生。”侦查员问道,“下一步,你是不是准备去报复她?”

向三妹冷笑了一声,说:“那个女人更假,表面上好像很关心我。可是我遇到那事儿了,她居然硬拉着我去汤家‘评理’。什么评理?那明明是陷我于不贞,陷我于不洁!”

此时的韩亮,已经面色惨白。

而林涛、大宝和程子砚似乎也已经猜出,这个许医生,就是韩亮过世多年的母亲。

“而且你不知道,那天我被我父亲毒打之后,我是想去许医生家寻求帮助的。可没想到,居然在门口听见了她家也在吵架。你猜猜,是为什么吵架?”向三妹一脸邪恶的表情。

两名侦查员茫然地摇了摇头。

“是因为许医生也有外遇!哈哈哈哈!”向三妹突然大笑了起来,“表面上道貌岸然,实际上男盗女娼!还带我去找说法?这真是天大的讽刺啊!实在好笑啊!好笑!”

“放屁!”韩亮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那是韩亮父亲误会他母亲了,他母亲是个很好的人。”陈诗羽连忙向其他不明所以的几个人解释道。

“我是问你,是不是准备去报复许医生?”侦查员打断了向三妹的歇斯底里。

“报复啊,当然要报复!要不是她,我哪会从此低头做人?”向三妹一脸坏笑地看着面前的侦查员,说,“不过,十七年前,我就已经报复过了。”

“你这是又要交代一起命案吗?”侦查员皱了皱眉头。

“无所谓啊,杀一个也是杀,杀两个也是杀。”向三妹说,“所有人都认为许医生是被大货车撞死的,实际上,她确实是被大货车撞死的。”

侦查员认为向三妹在言语戏谑,把笔狠狠地摔在了桌上,瞪着向三妹。

向三妹接着说:“只不过,我帮了她一把。”

韩亮腾地从座位上站起身来,直接冲进了审讯室。我伸手拉他,却没有拉住,心想不好,连忙跟着韩亮冲了进去。

“哎?你是……韩亮?”向三妹被突然冲进来的韩亮吓了一跳,却很快反应了过来,“好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帅啊。”

“你帮了她一把,是什么意思?”韩亮站在向三妹的身边,恶狠狠地瞪着她,两只拳头攥得像铁锤一般。

我担心地拉着韩亮的臂弯。

“我只是觉得,她这种女人,必然不会有好下场,所以推了她一把而已。”向三妹转头不看韩亮,说,“果然,就那么巧,她就被撞死了。”

我感觉到韩亮全身都在颤抖,连忙用力拽住了他。

“许医生明明是在帮你,你怎么颠倒黑白,恩将仇报?”女侦查员问道。

“帮我?哈哈哈,如果不是她硬拉着我去闹,这事儿怎么会全村皆知?我怎么会遭受报应?”向三妹的笑声里隐藏着疯狂的味道,“我看到她被车撞飞,我看见她身下的血。那个时候,我还很小,所以吓坏了。不过现在我仔细想想,当时,我确实有巨大的满足感。也是那一次,我彻底知道,女人不守德,真的会被报应。”

看到这样的向三妹,韩亮反而渐渐不再颤抖。

他默默地盯着向三妹,许久,说道:“你小时候的遭遇,不是你的错,是汤辽辽的错。你的父亲和丈夫打你,辱骂你,不是你的错,是他们的错。

“确实,你很不幸,你有个不幸的童年,长大后也没有逃离不幸的婚姻。但你选择了杀人,甚至把帮助你的人,当成是你的发泄对象。许医生没有婚外情,她不仅是一个好医生,她还是一个好妻子,更是一个好母亲。你所谓的女德,除了轻贱女性,抬高男性,压根就没有任何意义。你本来就是女德的受害者,却又以同样的方式去伤害其他人,这样的选择,就是你犯下的最大的错误。

“不是每个家庭不幸的人,都会长大变成凶手,也不是每个被虐待过的人,都会成为虐待别人的人。谁都可能有童年阴影,但人生是自己选择的。你是这样,所有人都是这样。”

说完,韩亮转身走出了审讯室。我也算是长吁一口气。

事已至此,我们没有继续跟进的必要了,于是我们坐上了韩亮的车,打道回府。

韩亮还是像往常那样,丝毫没有刚才的激动表情,也没有激荡的情绪,只是静静地开着车。我们其他几个人倒是因为担心他,而显得有些尴尬。坐在副驾驶上的陈诗羽,一改平时纹丝不动的镇定风格,不停地侧眼看韩亮,似乎怕他分心驾驶而出危险。

我们几个沉默了好久,才由林涛打破了寂静:“韩亮刚才说的真好,错误不能归咎于童年的阴影。每个人的童年其实都有挫折甚至阴影,但是犯罪的也就那么几个。童年的阴影不能成为犯罪的理由;除了正当防卫,受害也不能成为施暴的理由。”

大宝连忙附和:“是啊,有些媒体就喜欢‘挖掘’犯罪分子犯罪的‘原因’,用诸如‘是什么让六旬老汉拿起了手中的猎枪’‘他为什么会走上滥杀无辜的道路’为题,似乎觉得自己很明理、很透彻,其实不过就是在为犯罪分子洗地。把一个人的错误,归咎于他的成长环境、归咎于社会甚至归咎于国家。这种行径,可笑至极!犯罪就是犯罪,难道犯罪者自己的不幸,就可以成为剥夺受害者生命的理由吗?那受害者的不幸,又有谁去倾听呢?”

“不管怎么说,这案子总算是告一段落了。”林涛揉揉自己的脑袋,“女德这个东西,真的是害人不浅的毒药,向三妹如果不是对女德深信不疑,或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嗯,”陈诗羽也若有所思,“或许是因为大家被男尊女卑的时代压抑太久了,所以有时候就会希望女性的地位要高一些,再高一些,高到让男性仰视的地步。我以前一直觉得,我要证明自己比男生强。但看到网络上有些人说‘女生负责貌美如花,男生负责赚钱养家’,又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其实我们女生要得到的,只是一个平等竞争的机会,并不是要反过来走向另一个极端。”

“哇。”大宝发自内心地感叹道,“其实最近这一年来,咱们遇到了不少这样的事儿,老秦也常常让我们反思一下,自己习以为常的这些观念是不是那么站得住脚。我以前觉得对宝嫂好,就是全心全意宠着她,不让她做任何辛苦的事情。现在我感觉,真正对她好,应该是尊重任何她想做的事,即使这件事会很辛苦,也要像她支持我一样支持她去做。其实,女权就是人权,就是追求人人平等,就是平权——小羽毛,我说得对吧?”

“对。”陈诗羽看大宝一脸求肯定的表情,忽然有些不好意思,“当然,在女权或者说平权这件事上,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至少,我们可以少一些向三妹这样的悲剧。”

“我赞同你们的观点。”我见时机已到,于是说,“向三妹虽然很可悲,但绝大多数人即便遭遇了童年的挫折和阴影,依旧会自我调整,顺利走出阴影。如果走不出来,也不会犯罪,这就是好人。是好人,一定终有一天会走出阴影,继续前行,过更加精彩的人生。”

说完,我特别注意了一下韩亮的表情。

他依旧是那么平静地开着车,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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