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废都  作者:贾平凹

唐宛儿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男人的狼狈模样,心里一阵恶心。她不明白自己当时怎么就看中了他。能死死活活地跟了他出来?她在心里说:“这一天是来了,终于是来了!”她是曾几次想对周敏提出要离开他,几次话到口边又咽回去,但她总担心会有一天他是要发现了她与庄之蝶的事,惶惶不安,有些害怕。现在他知道了,她竟感到了一阵轻松,于是在那里看了春天上的太阳,太阳火毒毒地烧着,她蹲下来对着错睡的他说:“咱们的缘分是尽了,你睡吧,睡起来了我会把一切都说给你。你能怪我什么呢?原本我就不是属于你的。”却发现周敏口袋里有一卷纸。抽出来,不禁啊地一声就跑进屋去了。唐宛儿在屋里把材料看过了三遍,才知道周敏并未发现了他们的事,他是因为景雪荫的起诉,是因为庄之蝶的那封给景雪荫夫妇的信吗?唐宛儿首先想的是:他怎么到这一步还与景雪荫割不断情思,他口口声声说没有谈过恋爱,哪里又有这么深的感情呢?他与我什么事都干了,什么话都说了,难道心里还有姓景的?姓景的是怎样的一个女人,使他如此痴迷?!唐宛儿把材料装起来,终于再次抱周敏在沙发上躺下了,就急急地去文联大院找庄之蝶。她不知道他出外写东西走了没有,但是,走到半路,这妇人却决意不去找他了,她多少对他有了怨恨,她要借牛月清的手去绝了庄之蝶与景雪荫的断藕仍还连着的丝。

牛月清看了材料。说:“钟主编来了电话,说是让周敏很快把材料送来的,我都使急死了!他人呢?”唐宛儿想起周敏醉后的骂声,才知道周敏是仇恨了庄之蝶,成心不把材料及时拿来的,倒觉得自己差点也误了大事,而庆幸起自己的行为了。她说:“周敏看材料真恨死了姓景的,姓景的起诉是要送庄老师进监狱吗?他伤心地在家里哭,说他没脸面来见老师!”牛月清心下感动,说:“哭什么,起诉又不是就判了咱罪了?!”正说着,柳月进了门。牛月清和唐宛儿瞧她的打扮,先是吃了一惊,牛月清就沉了脸说:“什么时候了,你倒有心思打扮,人呢?”柳月说:“没有找着。”牛月清说:“你是去找人了,还是出去买东西逛街了?”柳月说。“我哪里有钱买东西?在街上遇着我那小老乡,她在一家旅馆当招待,每月几百元的,见我穿得寒酸,送了一双鞋子,一条裤子,和这眼镜。”牛月清说:“你怎么穿得家酸了?和那些小旅馆的招待比什么、她们每日在火车站拉客,白天是招待,谁知道晚上干什么?”柳月不敢多嘴,脱了高跟皮鞋,在那里搓脚,那胳膊上的玉镯儿就一晃一晃的。唐宛儿看见了,识得那原是自己的。现在牛月清没有戴,柳月倒戴上了,心下又生些许妒意,过来搂了柳月说:“柳月你也有这么一个菊花玉镯啊,咱们不愧是做姐妹的,你一个我一个,样子也像!”伸了胳膊来比试。柳月见了,也是惊奇,喜欢起来,从唐宛儿的胳膊上卸了玉镯儿来看,说:“你也是单个吗?能配一对才好哩!”牛月清听了,不愿意当她们俩说破这玉镯的事,一边翻看材料一边说。“宛儿你把这些材料全看了?”唐宛儿说:“看了,庄老师真不该给姓景的写了那信。他是好心,却没有好报,让人家作了证据,这在法庭上有口也不能辨的。”牛月清说:“男人家就是这样,你越待他好,他反倒不热乎了你,得不到的都是好的。现在怎么着,他以为包糖纸的都是糖哩,那是炮弹嘛!”柳月说:“谁不这样,吃了五谷想六味,家花不如野花香嘛!”唐宛儿兀自脸上泛红,说:“庄老师可不是这样的,师母这朵家花的香气闻都闻不够的,哪儿还有鼻子去闻野花?!”牛月清说。“话说到哪儿去了,让外人听到了,多粗俗的!”说着,就不再留唐宛儿,要让柳月同她现在就搬过文联大院那边去住,专等着庄之蝶回来。柳月这时把材料粗略看了,心里也不免紧张,暗暗谴责自己不该在街上逗留那么久,对牛月清的埋怨也理解了,说:“大姐,我这当保姆的再无足轻重,也毕竟是这个家里的人,这么要紧的事也不该瞒了我!“牛月清说:“哪里瞒你?让你去找人时只是我心急,来不及对你细说,现在不是让你看了材料吗?”柳月说。“那你现在真要住过去?你抗了这些日子,到底还是你低头,以后庄老师脾气更大,更要在咱姐妹身上撒气了!”牛月清说:“谁叫我是他的老婆呢,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还硬什么。他去坐牢,还不是我去送饭?我就是这命嘛!有福不能同享,有难却同当,哪一次闹矛盾不是我以失败告终?!”

三人同出了院门,唐宛儿往南,牛月清和柳月往北,牛月清却把唐宛儿又叫住了。说:“宛儿,周敏没有来,我估摸他多少要生你庄老师的气的。你让他甭在意,要体谅老师,他是有他的难处。这个时候一定要齐心合力。要么。你庄老师倒了,周敏也就倒了,有你老师在,就有周敏一碗饭吃。”牛月清说毕就要柳月进屋去取了一瓶酒来让唐宛儿带回去给周敏喝。唐宛儿忙把柳月拉住,对牛月清说:“这个我知道。周敏那里敢有不恭的地方,我也不依的哩!带什么酒?”两人说得知己,差不多都要眼里潮湿起来,拉拉手,才分开走了。

看着唐宛儿出了巷南头不见了,牛月清还在瞅着看,柳月说:“咱走吧。”牛月清说:“走。”却又说,“柳月,你觉得唐宛儿好不?”柳月说:“你说呢?”牛月清说:“她心倒好哩。”柳月说;“你说好那就好。”赶到文联大院的房子,庄之蝶却已经在房里洗过了,穿了睡衣翻床倒被地寻着什么。原来庄之蝶回家冲澡时才发觉挂在胸前贴心处的那枚铜钱不见了,他想,串铜钱的绳儿是尼龙质的不会断,又是项链一般套在脖颈,要丢只能是洗澡时放在什么地方了。但是,浴室里没有,卧房里没有,庄之蝶急得出了一头一身的汗。这时见牛月清和柳月进来,他便不再寻找,只默然无声地泡了一杯茶坐在那里独喝。牛月清并不理会他的冷淡,叮嘱柳月去做长面条了,自己就去各个房间收拾被褥,擦抹桌凳,喷洒了花露水,又点燃了一炷檀香,屋里顿时明净香馨起来。然后竟换了一身软缎旗袍,脸上涂了胭脂,搽了口红,坐在庄之蝶身边了,从口袋掏出一包“三五”牌香烟递过去,说:“好大的脾气,我和柳月就是讨饭的,你拿鼻子也得吭一声吧?”庄之蝶疑惑地看着夫人,说:“你今日是怎么啦?”牛月清说:“是我怎么啦,还是你怎么啦?!别吊着个脸,去跟我和柳月到厨房忙活吧。”夫妇到了厨房,柳月只是对着庄之蝶笑。牛月清去客厅,庄之蝶悄声问:“她今日是怎么啦?”柳月说:“井掉到水桶里了呀,你赢了嘛,你是名人谁能抗过了你?!”庄之蝶拧了一下柳月的嘴,骂道:“你甭能,将来嫁个男人整日扇你板子,你就知道我的好了!”柳月说:“看谁扇谁的!”庄之蝶就看见了柳月穿着一件黑色超短窄裙,肉色长简丝袜直衬得一双腿优美无比,说:“柳月穿了这袜子好漂亮的。”柳月说:“柳月可怜死了,买了这双袜子差点没叫大姐怄死了我!”庄之蝶说:“你哭什么穷,前日我给你那些钱呢?”柳月说:“那有多少,我攒着冬天买件鸭绒大衣的。”庄之蝶就又捅了一下她的腰,骂道:“你越发鬼了!”柳月哎哟一声就叫起来。牛月清在客厅收拾饭桌,高声问:“哎哟什么?”柳月便把刀在案上拍响,说:“切面又把指甲切了!”牛月清说:“你毛手毛脚什么,别把指甲煮在锅里去!”。

饭桌上,庄之蝶吃了三碗,满头如蒸笼一般冒气。牛月清说:“你吃好了,我现在给你看一件东西。柳月,给你老师把烟拿来,让抽着了烟慢慢看。”庄之蝶一边抽烟一边看材料,就坐在那里不动了。好久好久,却冷笑一声,将材料当抹布擦了桌上的汤汁浆水,说:“柳月,你大姐今日妆化得不错,眉头下那儿如果描少许胭脂就更不错吧。”这使牛月清和柳月都吃惊了,这么大的事情,忙活了这么半天,他看了意平谈如水?!牛月清说:“这就好,你不发火就好。但你也不要当了儿戏。现在既然你没事,我可要给你说两件事,你爱听不爱听,我觉得我当老婆的一定要说。一是,你为什么要给景雪荫写这样的信?这除了说明你对她旧情不断,再就说明你办了一件蠢事!但你对她就是有千宗情万宗情也不能在这个时候写这样的信,景雪荫是我这样的软心人吗?休待她那么好,她又怎样待的你——复印了作为上法庭的证据,这倒也罢了,听钟唯贤讲,她把此信复印了几十份,给省市领导,给妇联,给人大常委会,给所有文艺团体都寄了!外人会怎么取笑你呢?据我所知,景雪荫到处散布是你当年对她有了意思,她却压根儿没有看上你,你是自作多情。现在此信一公布于众,不又是证据吗?这话我不愿多说,说多了又该是我在吃醋了。别人如何嘲笑我,我可以当耳边风,但你得想想,你能不能对得起你的老婆?二是,你是名人,你树大招风也可以挡风。周敏就不同了,他是一只蚂蚁,谁都可以把他捏死的。虽说他是捅了娄子。但咱心里要明白他并不是成心要捅娄子,若不是景雪荫,若不是你平日给人只图口头上痛快而乱聊胡说,这文章只会纯粹宣传了你,吹捧了你。你既然为他解决了工作,若如今顾了景雪荫而不顾了周敏,他会将以前的八分恩让这一分恨抵消,外界的人又会怎样看你?另外,对于周敏,他是怎样的一种人,你心里也要有数。这种人原是社会闲人,虽说现在一心要改邪归正,旧习气不敢说就不又露出来?他是已经对悔恨了,今日钟唯贤来电话让他把材料极快送你,他没有送来,后来还是唐宛儿送来的,也不知他在家说了什么。这样大的事为什么不肯见你,这你得有个头脑!”

夫人的话说得有条有理,庄之蝶一一在耳听了,却还是坐了不动,闷了半天,说了一句:“我是要写长篇的,不让我写,那就不写了。”

这天晚上,电话召来了孟云房,并由孟云房通知了周敏、洪江和赵京五来到家里。他们研究了对策,提出仅靠杂志社的人是不行了,只能在市中级法院下功夫,做到让不受理此案为好。赵京五说他认识法院的一个法官叫白玉珠的,不知此案经不经他手。就是不经。他也会从中通融的。庄之蝶就立即让赵京五和周敏连夜去白玉珠家见人,不管早迟,必须来这里报告情况。牛月清便收拾了一大包礼品让提了。周敏说:“这个费用由我出。”牛月清说:“这点小事计较什么,保不定以后花钱的地方多哩,有你出的。”赵京五、周敏一走,庄之蝶说:“脸上都高兴些,什么大不了的事。咱们打麻将等他们吧。”庄之蝶、孟云房。牛月清、洪江就围桌打起来、柳月在旁取烟供茶,拿眼睛就直看洪江。洪江说:“柳月,我那衣服在那儿挂着。你掏上边的口袋,给我拿些零钱来吧。”柳月去衣架掏上衣口袋,就掏出一个小小的存折,打开看了,上边户头写着自己名字,下边新填金额是壹百元。便装进了自己口袋里,说,“洪江呀,就这些钱呀?!”洪江说:“还少呀?不少哩!”牛月清说:“有多少?”柳月说:“十二元的。”洪江对着柳月眨眨眼,就笑着说:“我善于白手夺刀的!”柳月过来一边看他出牌一边说:“白手夺刀?我看你必输无疑。人常说情场上得意,牌场上失意。你赢鬼去!”孟云房就说:“八万。和不和?洪江又害哪个女子了?”说得洪江脖脸红透,把不该打出的一张三饼竟也打了出去。柳月骂他牌出得臭,拿手拍了那一颗头,说:“洪江当书店经理,人物整齐。行头又好,多少姑娘心不动的,还能不得意?!”孟云房说:“柳月,不敢把洪江的港式发型弄乱了。男人头,女人脚,只能看不能摸的。我还以为你拿住他什么了?!要叫我说,洪江倒难找了个好女子。世事就很怪,漂亮小伙子反倒找不下漂亮女子。洪江那媳妇我看就不如咱柳月;而柳月将来反倒找不下个漂亮小伙,这就叫跛子骑骏马!”气得柳月拿了拳头砸孟云房,说:“五官不正的人心也不正!”牛月清就发恨声,指责柳月话说出格了。孟云房说:“这都是我平日宠惯得这小丫头没大没小的了!”牛月清说:“云房,你讲究整日算卦预测的,你算一算京五他们去的结果如何?”孟云房说:“算卦得我那一套家伙,这里倒没个万年历书,我换算下来那日月时辰的。”柳月说:“我这里有枚铜钱的,你摇一摇。”说着从口袋里掏了钥匙,钥匙串儿上果然一牧光亮亮的铜钱。庄之碟见了,眼睛就发直。说:“柳月,让我看看。”柳月却不给。牛月清就打出一张牌来,直催庄之蝶吃还是不吃?庄之蝶眼看着柳月,手却从牌摆的尾部去抓牌,孟云房就把他的手打了一下,说:“在哪儿抓牌?上厕所别上到女厕所去!”庄之蝶安静下来看牌,孟云涛说:“那一枚铜钱得摇多少次的?是这样吧,月清你报一个三位数,要脱口而出,我以‘诸葛马前课’算算。”牛月清说:“三七九”孟云房左手掐动了,说:“‘小吉’,嗯,还不错的。”牛月清脸上活泛了,说:“只要不错,那你们就瞧着我怎么和牌呀,牌是打精神气儿的。怎么着,扣了!坐起庄了!”孟云房气得说:“你坐吧,坐个母猪庄。”开始洗牌,院子里有猫在叫唤,声声凄厉。洪江就问家里养了猫了?猫在发情期间千万别沾了那些杂种,他是有一只纯波斯猫的,赶明日他把波斯猫领过来。牛月清说:“哪儿养了猫?我不喜欢猫呀狗呀的,这是隔壁养的猫,讨厌得很,过一段时间就招引一群野猫来叫唤。”庄之蝶便叫道,“哎呀。下午我揭了凉台上的咸菜瓮盖儿让晒晒太阳的,倒忘了夜里要盖盖的!”就跑到凉台上去,遂又在凉台上喊柳月:“你来帮我把瓮挪一挪,别让猫抓了菜去。”柳月就来到凉台,庄之蝶却闭了凉台门,悄声说:“你哪儿拿的铜钱?”柳月说:“我在浴室里发现的,觉得好玩,拴在钥匙串儿上的。”庄之蝶说:“那是我的,快给了我!”柳月说:“你的?铜钱上还有个系儿的,我怎么没见你以前在脖子上戴过?”庄之蝶说:“我戴了好些日子的,日夜不离身的,你哪里知道?”柳月说:“一个大男人家戴一个铜线,我还是第一次见的。瞧你那急样儿,莫非这些日子,我们在双仁府那边,什么女人送了你的情物?”庄之蝶说:“你别胡说!”把柳月双手捉了,去她口袋里掏,掏出来了,柳月偏又来抢,庄之蝶把铜钱就含在了口里,一脸的得意。这边三人洗了牌又垒好摆儿,迟迟不见庄之蝶过来,盂云房就粗声说:“挪个菜瓮就这么艰难?之蝶你还打牌不打?”庄之蝶立即从凉台上回来,铜钱已经在口袋装了,说:“云房,今年咸菜做得好,你要喜欢吃,一会儿给你带一塑料袋儿。”

到了子夜时,赵京五和周敏回来了,说是找到了白玉珠,白玉珠没有接受这个案子,但他已经知道本院收到了这一份起诉书,整个法院内部议论纷纷,自然是有说东的,也有说西的。起诉书原本是呈交给刑事庭的,因够不上刑事案件转入了民事庭。民事庭接受此案的庭长和审判员司马恭都是他的朋友,他是能沟通他们不要立案的。这白玉珠态度极好,主张先不必找庭长,而主要找司马恭,当即就领了他们去见了那姓司马的。司马审判员不冷不热,他们就说了庄之蝶老师原本晚上来拜见他的,因走到了半路上害肚子疼,来不了了,让他们代表了来拜见,并送了一本书作个纪念的。这本书是周敏多了个心眼,在夜市书摊上买的,并由周敏模仿了老师的笔体签的名。他们从司马恭家出来后,又去了白玉珠家,白玉珠说庄老师这么大的名气,早想结识只是没机会,能有这事而交个朋友他很高兴,就谈了庄老师的书如何好看,他的儿子更是喜欢读,儿子是军人,在师部搞通讯报导,还写散文随笔一类文章,也算个小作家的,还望庄先生以后多教导。说到这儿,牛月清就说:“别的要求咱不行,这一点咱是能办到的,那孩子写了东西,你们都可以帮他发表的。”赵京五就掏出四篇文章来,说:“正是这样,白玉珠取了儿子四篇文章,说儿子的部队有个规定,在省市报刊上发五篇文章出来可以立三等功一次,在全国性报刊上发三篇文章可以立二等功一次、儿子写得很多,给他也寄了四篇,让他想法儿在西京的什么报纸上发发,他正愁着不认识人的。我们就把稿子全带回来了,拍腔子给人家说了大话。”庄之蝶说:“那好嘛,你们给想想办法发表吧。”赵京五说;“我们有屁办法,这还不是要你出面吗?”庄之蝶笑着说:“你放在那里我明日看看。还有什么要求?”赵京五说:“白玉珠说了,司马恭是个怪脾性的人,平日不苟言笑,不吃烟,不喝酒,也不搓麻将,他是完全可以把此人说通,但工作比一般人要难一些。不过司马恭有一个嗜好,就是特别喜欢书画,家里有许多收藏,你们有条件的,能不能弄一幅什么好的字儿画儿送他呢?他这么说了,我也应允了,咱不妨什么时候去找龚靖元的儿子,把毛泽东的那幅字搞了来给他,这事十有八九就成功了。”如此这般又商量了半天,最后决定让周敏这几天多跑白玉珠家联络感情;庄之蝶看稿子,想办法尽快发表出那四篇文章;赵京五和庄之蝶再及时去找龚靖元的儿子龚小乙弄来毛泽东的书法手卷,一弄到手,庄之蝶亲自出马去见一次司马恭,如果能把白玉珠和司马恭叫出来吃一顿饭最好,这事由周敏去与白玉珠交涉。方案既定,庄之蝶说:“咱这么策划于密室,看看桌子下安没安窃听器?!”众人就笑了。孟云房说:“搞政变可能就是这样吧!?”庄之蝶说:“中央政治局会议恐怕也是这样,几个人在谁家这么商量了,一项国策就定下来。我看过一篇文章,说是毛泽东当年常召了周恩来、刘少奇在家商谈国事,一谈谈到半夜,就吃一碗龙须面的。柳月,你现在也给我们一人做一碗龙须面来吃吃。”柳月应声去了厨房,不一会儿果然端上来七碗,大家吃过方一一回去。

庄之蝶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才起来,看了那四篇文章,却大骂狗屁文章,光错别字就让他看得头疼,揉作一团就扔到便桶里去。牛月清忙去便桶拉,纸已经被尿弄脏,让柳月快拿了去凉台上晾,庄之蝶一笤帚把凉台上的稿纸扫到楼下去了。牛月清瞧着庄之蝶发疯的样子,吓得哭腔都出来,说:“那又不是你的文章,只要发表出来,你管他水平高低?”庄之蝶说:“这文章鬼去发表的?”牛月清说:“那你不想赢官司了?”庄之蝶坐在那里直出长气。末了,还是找了两篇自己的未发表的散文说:“我找省报文艺部去,换了他的名先发吧。我这当的什么作家,什么作家嘛!”踉跄出门,把门扇摔得山响。

三天后,两篇文章发表了。周敏买了报纸送给了白玉珠,白玉珠高兴万分,又问那两篇什么时候发表?周敏回来说了,庄之蝶大发雷霆,骂道:“发了两篇还不行吗?不发了,坚决不发了,官司就是赢了,我也是输了!”周敏不敢言传。牛月清多说了几句,又挨了一顿骂,自然也没有回嘴,回过头来又安慰周敏。自己又跑去找孟云房,央求孟云房给庄之蝶劝说。再还是日夜担心这事要气伤丈夫的。数宗委屈、熬煎、害怕,苦得她背过人处哭了几场。

柳月自然是在这边做了饭,一日两次又得过双仁府那边给老太太做饭。老太太的旧毛病又犯了,不断地唠叨着说门越来越厚,印在门上的那些影子,每晚每晚都在活着,她要庄之蝶过来帮她烧掉这些东西。柳月推说庄老师太忙,抽不开身,她就和柳月吵,说庄之蝶是她的女婿。柳月你倒管住了他,你是他的老婆吗?气得柳月饭也做得不好,恨她老而不死,几次想哄她服安眠片安静睡一天两天,但又怕服出乱子来。老太太竟亲自拄了拐杖去了文联大院,硬把庄之蝶叫了过来。两人从街上往双仁府这边走,当时街上人并不多的,老太太却说人挤得走不动,指点着说那三人太瘦了,睡在那里肋骨一条一条看得清楚。庄之蝶朝她手指的地方看,那地方什么也没有,就说:“娘是看见鬼了!”老太太说:“我也分不来是人是鬼,可能是鬼吧。”又边说边用拐杖拨动,真好像在人窝里挤着似的。庄之蝶就想,老太太说的或许有可能,人如果死了都变成鬼,那从古到今,世上的鬼不是最多的吗?回到双仁府家里,老太太就让庄之蝶拿刀剥门上的影痕。庄之蝶没办法剥,老太太就说:“你站在这儿,你是名人,火气大的,谁都怕你的,你给我壮胆了我剥!”拿刀就在门上刻,刻一会,说揭下一页,刻一会说又揭下了一页,一共揭了十二次,手作了抱状到厨房,划了火柴来烧,问听见了吗,烧得哔哔叭叭油流皮爆地响哩。忽然惊叫有一双人脚跑了,这脚是她用刀从一条牛腿上砍下的,牛是长了人脚的,砍下来却跑了,便在房子里撵着赶,终于撵出了房门,方一头大汗,上床安然入睡。这天夜里,庄之蝶怎么也睡不着,恍惚间似乎觉得满屋里有人脚在走,走着各种花步,那脚印就密密麻麻在地板上、四壁上、天花板上,组合一幅图案。又似乎他是顺了这图案从外层往里层走,脚印儿竟变化莫测,走到里层了无论如何却再走不出来。不觉惊醒,已出得一身大汗。拉灯看地上墙上,并没有什么脚印。想:是自己听老太太的话而作梦吧?却再不能睡去,拉灯守坐在老太太卧室门口吸烟,看着老太太怀抱了那一双小脚鞋睡得正香。而幽幽的埙声却传来,如鬼哭狼嚎。

庄之蝶在双仁府那边住过几天,牛月清不敢过来叫他,和孟云房商量。孟云房的意思是让他陪老太太就住在那儿吧,至于那两篇文章由他来写,由他找报纸发表了事。等庄之蝶缓过气来,还指望去找龚小乙弄书画的。牛月清就每日在家等待周敏,了解随时发生的情况,又得招呼一日来一次的赵京五和洪江。更令人头痛的是周敏把白玉珠叫来过一次,白玉珠此后常常吃饭时间或夜里十点了来闲聊天,甚至领了一大帮爱读书的和崇拜作家的男女来聊。牛月清则一一笑脸相陪,沏茶敬烟。等人一走,就张嘴打哈欠,累得一丝力气也没有了。柳月一边打扫地板,说这些人烟头不往烟灰缸里扔。偏要扔到屋角;说他们吐痰,吐了痰又要用鞋底赠赠;说来个人沏杯新茶,往往喝一口两口,又来了人又得重沏,茶叶都浪费了;说厕所马桶沿上有撒的尿。

周敏明显地人瘦了许多,胡子也数日不刮,白净的脸面像了个刺猬,不断地诉苦说白玉珠问了几遍关于字画的事了,牛月清也就催孟云房和赵京五劝说庄之蝶快去找龚小乙。庄之蝶没了办法,一个夜里和赵京五去了麦苋街二十九号,幸好龚小乙在家。龚靖元就这么一个儿子,父子关系却不好,龚靖元掏钱买了一个单元楼房让龚小乙单独住在麦苋街,为的是眼不见心不烦的。庄之蝶和赵京五进了门,小乙自然不敢慢怠,取烟沏茶,说叔你怎么来找我了,我屋里脏乱,你寻干净地方坐吧。说着拿一张报纸盖在了床下一个便盆上。屋里确实乱如狗窝,散发着尿臊味,庄之蝶就过去把窗子打开,在床沿上落身坐下。小乙先是坐在藤椅上与他们说话,歪脚倒头的,几次想坐得端正,不觉一分钟就又蜷一堆窝在那里,又是张嘴流眼泪,说:“叔你喝茶,我上厕所去。”上了厕所老半天不出来。庄之蝶和赵京五就闻到一股香气,见花架上那盆蔫了叶子的花草也精神了起来,两人对视了一下。没有言传。小乙从厕所出来,判若了两人,眼睛里幽幽有光。庄之蝶说:“小乙,你又吸大烟了?你拿些大烟来让叔瞧瞧,叔还没见过这玩意儿。”小乙说:“叔也知道了?叔也不是外人,我拿了你看。”拿出来的是一小疙瘩黑泥一样的东西,说这烟膏他是放一丸在香烟里吸的,他这儿没有白面儿了,白面儿好。便让庄之蝶和赵京五抽,两人说不抽的,留给你吧。小乙就说:“叔你是写文章的人,你能不能给什么部门反映反映。”庄之蝶说:“什么事?或许我能说上话的。”小乙说。“现在社会上假冒商品太多,坑害消费者利益,这白面儿做假的就多啦,许多人抽了浑身起疱疔。头发部落光了。”庄之蝶说:“你写个东西。我送公安局让他们查去。”小乙就笑了,说:“叔还给我开玩笑的。”庄之蝶说:“小乙,叔给你说一句话,这话或许你也听得多了,你什么吃不得喝不得,偏要抽这玩意儿?你爹给我说过你,他为你头疼,周围人另眼看你,这又花钱又伤身子,主要是伤身子,你年轻轻的,还要找媳妇不?”小乙说:“叔你说我不生气,我知道叔是为我好的。可叔你哪里知道抽烟的妙处?抽过了,你想啥就有啥,想啥就来啥。说实话,我恨我爹,我爹那么多钱,他可以一夜打麻将输二千三千,他就是不给我多余的子儿。我恨小丽,小丽是和我谈了五年的恋爱,她都和我睡过了,说走她就走了?!恨我单位那领导,他到处散布我的坏话,为了那份工作,他得过我爹十幅字的,他竟能把我就开除了?!我知道越抽越戒不了烟瘾,可我那些抱负,那些理想,也只能在抽了烟后才能实现啊。叔你不要劝我了,你有你的活法,我有我的活法。你怕是和我爹一样的,说起来声名在外,天摇地动的,可你们倒还没我活得自在的。有一点叔你相信,我不会成为社会害虫的,我不去街上偷人、我不会真的抢劫,真的强奸妇女,也不去真的杀人,我不妨碍任何人。我是我爹的儿子,他再烦我,但我毕竟是他儿子,我爹的字画够我今辈子抽的。”赵京五就说:“这是当然的,小乙有福就福在这里。小乙,我知道你手里有你爹的字画作品,也听说汉中有人还给了你一件毛泽东的书法长卷,有这事吗?”小己说:“赵哥你行,我什么事你都知道,你对我爹说过了?”赵京五说:“咱哥儿们,我几时出卖过你,给你提供大烟的小柳叶和王胖子人家老早就不想给你供烟了,怕你爹知道了告他们,是不是我去劝说的?”小乙说:”赵哥星坚钢朋友。毛泽东那幅字写得好哩,一看就有帝王之气,这东西是在我手里。”赵京五说:“这就好了!话明着说,我和你庄叔今日来,是想见识见识那幅字的。你庄叔是作家,什么字都不稀罕。只是要写一篇关于毛泽东诗词书法方面的文章,就想能得到一件实物。他给我说了,我说这好办的,小乙那里有一幅,小乙是义气人,他留那干啥。会送了你的。”庄之蝶说:“我哪能白要?小乙到我家去,看上什么玩物儿你去拿一件吧。”赵京五又说。“毛泽东的字当然不是省长的字,但话说回来,那又不是文物,即便算是革命文物,你能卖吗?国家一见就要上缴的。一分钱也不付的。”小乙就嘿嘿地笑。赵京五说:“小乙你笑什么?”小乙说:“庄叔和赵哥不是外人,我也真话说了。你们要我爹什么字画,我都可以给你们,这幅字,我是不能的。有人来买过、出过五千元的价儿,我没出手。我也爱毛主席的,毛主席人死了,但他还是神,神的东西在家也避邪吧!”赵京五就看庄之蝶;庄之蝶摇摇头。赵京五说:“那好,你这么说,我们也不难为你了。那你总不能让你庄叔就这么走了?你这里有你爹的字,随便取几幅吧。”小乙就从柜子里抱了一卷出来,抽了三个有轴儿的,说:“我就靠这抽烟的,你不知道,我爹卡得严哩,为弄这批东西我费了劲的。”赵京五把三幅字轴用报纸包了,夹在了胳膊下,说:“赵哥亏了你吗!我会给小柳叶说的,你去买烟。让她软些价儿。”就和庄之蝶走出来。

庄之蝶和赵京五一走,龚心乙就从柜里取了一个长条木匣来,打开看了看毛泽东的那幅字,重新包好,装在匣子锁了放到柜子的最下边。心想,赵京五把庄之蝶领来也谋这件字,就说明这真是件宝贝了,那么,万不得已不能出手。如今烟价一日高出一日,到了将来实在没钱了再换烟抽吧。一想到烟,瘾就又发作了,将那唯一的一包白面儿在锡纸上倒了,用火柴在下边烧,再拿一个纸筒儿吁地一口长吸到肚里,就开了一瓶高橙饮料赶忙喝下压住,不让一丝一缕的烟气从气管漏出来,然后就点上了一支万宝路香烟,躺在那里一口一地吸,立即就坠入另一个境界,似看见了小丽从门外进来了。他说:“小丽,你来了?你这么些日子都到哪儿去了,我只说你永远不来见我了?!”小丽说:“我好想你,好想好想的,你就不来接我嘛!”小丽在给他撒娇、小丽撤起娇来就在他身上蹭,那双奶子拥在他的脸上,手也在下边揣了,还说这是香肠,我想吃香肠的。小乙他就把衣服脱了,也给小丽脱。小丽会享受,她自己不脱,偏要他脱。小丽的衣服很多,脱了一件又一件,脱了一件还有一件,脱到最后脱出个小巧的身子来,他们就想着法儿作各种杂技动作。他说小丽你坐过船吗?小丽没坐过,他就把一口袋黄豆倒在床板上,排成匀习一层,将一张木板放在黄豆上,他和小丽就趴上面玩起来。木板晃来晃去。但小丽却下床走了,开始变脸,变得像一只恶狗,小乙他就发怒了,说:“你不和我作爱,你是和那个姓朱的来吗?那姓朱的有什么比我好的?”小丽却说:“是的,你一出门我就和小朱干,他比你强,他是超人,妙不可言!”小乙他就抄了刀说我要杀你!小丽说你杀吧。他一刀过去就把她杀了。小丽倒在他面前,雪白的身子在蠕动,一股血就分了岔,像树桠一样从那奶头上往下流,流过大腿。流过大腿时似乎流不动,血水聚很高的楞沿儿,他就用刀尖划了一下,划出个白道儿,引着血水便响地流下去了。小乙他就又拿刀在小丽心口剜,剜出一颗心来,他说小丽你心原是石头做的这般硬了!小丽就叫了一声彻底死了。赵小乙看着那已经死了的小丽的影子还有一处在动,就觉得美艳无比,尤其那一声叫刺激得他无比快意地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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