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50 艾克柏山

复仇者  作者:尤·奈斯博

十二月又开始下雪。这一次是来真的了:雪飘上了屋墙,气象预报还说会下更多雪。招供是在周三下午。崔恩·格雷特在咨询过他的律师之后,说出了他谋杀妻子的计划过程和执行细节。

雪整夜没停,第二天,他也坦承暗地里派人杀害亲哥哥。他雇来的杀手名叫艾尔·欧乔,绰号“大眼”,无固定住所,每隔一周就换职业名称和手机号码。崔恩只跟他见过一次面,地点是圣保罗的一个停车场,当时就谈妥了细节。艾尔·欧乔拿到预付的一千五百美元,崔恩把余款放进纸袋,锁进铁特巴士总站的行李寄存柜里。他们同意,崔恩把自杀遗书寄到市区南边郊区坎普斯贝卢斯的邮局,等收到列夫的小指头后,就把寄存柜钥匙寄给欧乔。

长达数小时的审讯中唯一勉强算有点意思的,是问及崔恩作为观光客怎么知道如何跟专业雇佣杀手取得联系一事。他回答事情远比跟挪威建筑公司取得联系简单得多。这个比喻倒不是毫无根据。

“列夫有一次告诉过我,”崔恩说,“那些人会在《圣保罗页报》的聊天热线广告旁边标示自己是普朗摩洛斯。”

“普朗——什么?”

“普朗摩洛斯是当地话,就是水管工。”

哈福森把内容贫瘠的情报传真到巴西大使馆,对方克制地未发挖苦之言,还承诺会继续追查。

崔恩在抢劫时用的那把AG3是列夫的,几年来一直放在雾村路的阁楼里。该枪无法追查来源,因为制造商的序号也被磨掉了。

对北欧银行的保险公司来说,圣诞节算是提早来临了,因为在玻克塔路抢劫案中被抢走的钱在崔恩的后备厢里找到了,分文不差。

一天天过去,雪继续下,审讯持续进行。一个周五下午,大家都累坏了,哈利问崔恩他对妻子头部开枪的时候为什么没有呕吐——他不是不能见血的吗。房间静了下来。崔恩凝视着角落的摄像头,然后摇了摇头。

但审讯结束后他们走地下通道回到囚室时,他忽然转向哈利说:“要看是谁的血。”

周末,哈利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欧雷克和附近的几个男孩在木屋外的院子里堆雪堡。萝凯问他在想什么,他差点说溜了嘴。他改口说不如去散散步。她拿起帽子和手套,两人走过霍尔门科伦区的滑雪跳台,萝凯问要不要邀请哈利的父亲和妹妹到她家里过平安夜。

“就只剩我们这些家人了。”她说着捏了捏他的手。

周一,哈利和哈福森开始侦办爱伦的案子。从头开始。审问以前问过话的目击者,看旧报告,检查之前没继续追的情报和旧线索。但一无所获。

“之前有人说看到斯韦勒·奥尔森在基努拉卡区跟一辆红色汽车里的人说话,你有没有那人的地址?”哈利问。

“柯维斯。他给的是他父母的住址,但我觉得我们去那里找不到他。”

哈利走进贺伯比萨屋找罗伊·柯维斯的时候,也没期待对方会配合。但他替一个T恤上印有国家队标志的年轻人付了一杯啤酒钱以后,却得知罗伊不必再遵守沉默誓言,因为他已经跟那几个朋友断了联系。显然罗伊认识了一个基督徒女孩,放弃了他对纳粹主义的信仰。没人知道她是谁、罗伊现在住哪儿,但曾经有人看到他在费罗多菲教堂外面唱歌。

雪下成高高的几堆,铲雪车在奥斯陆市中心的马路上来回行驶。

在挪威银行葛森街分行遭到枪击的女子出院了。在《每日新闻报》的报道上,她用一根手指指出子弹射入之处,又用两根手指表示子弹距离她的心脏有多近。现在她要回家照顾先生和小孩,陪他们过圣诞节了,报纸如是说。

同一周的周三早上十点,哈利在警察总署三号房门外,用力跺脚把靴子上的雪震落,然后才敲了敲门。

“请进,霍勒。”弗德豪格法官洪亮的声音从门里传出。他负责就货柜转运站的枪击事件对独立警察机构进行内部聆讯。哈利被带到五人特别法庭前的一张椅子上。庭上除了弗德豪格法官,还有一位公诉人、一名女警、一名男警员和辩护律师奥拉·伦德。哈利知道伦德性格坚毅、能力出众且为人真诚。

“我们想在圣诞假期以前把大家的发现整合出来。”弗德豪格法官做了开场白,“你能否简短告诉我们,你在这起案子中的角色?”

在那位男警员敲键盘的咔嗒声中,哈利说起他与阿尔夫·古纳隆短暂见面的经过。等他说完,弗德豪格法官向他道谢,翻动了一会儿纸张,才找到要找的东西。他从镜片后方瞥了哈利一眼。

“我们想知道,在你跟古纳隆短暂会面之后,又听到他对一名警员开枪,你是否觉得讶异?”

哈利想起自己在楼梯上看到古纳隆时心里的念头:一个害怕再次被打的年轻人,不是杀人不眨眼的凶手。哈利迎向法官的目光,回答:“不会。”

弗德豪格法官摘下眼镜。“但古纳隆见到你的时候,他选择逃跑。我不懂他遇到汤姆的时候,为什么改变了策略。”

“我不知道。”哈利说,“我当时不在场。”

“但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觉得奇怪。”

“可是你刚才回答说,你不觉得讶异。”

哈利翘起椅背。“法官大人,我当警察很久了,久到看见别人做怪事已经不会让我讶异。就连看到杀人凶手也不讶异了。”

弗德豪格法官又戴上眼镜,哈利似乎看到那张严肃的脸上,嘴角漾起一丝笑意。

奥拉·伦德清了清喉咙:“你应该知道,汤姆·瓦勒警监去年在类似事件中曾遭到短期停职处分。当时他逮捕了一名年轻的新纳粹主义分子。”

“斯韦勒·奥尔森。”哈利说。

“当时独立警察机构的结论是,公诉人提起诉讼的理由不足。”

“你只查了一周。”哈利说。

奥拉·伦德对弗德豪格法官扬起一道眉,法官点头。“总之,”伦德继续说,“当同样的事情第二次发生,我们自然会注意到。我们知道警务人员极为团结,警官都不愿让同事陷入窘境,甚至……呃……这个……”

“告密。”哈利说。

“抱歉,你说什么?”

“我想你要找的词汇是‘告密’。”

伦德跟弗德豪格法官互望一眼。“我知道你的意思,但我们喜欢称为提供恰当消息,保障规则执行到位。霍勒,你同意吗?”

哈利椅子的两只前脚砰的一声落回地面。“对,其实我同意。只是我在遣词用字上的造诣没你好。”

弗德豪格法官的笑容已经藏不住了。

“这我可不确定,霍勒。”伦德说着也开始笑,“我们都同意就好。那么,由于你和瓦勒合作多年,我们想让你当品格证人。其他几位到过这里的警官都暗示瓦勒面对罪犯时风格强硬,有时连对老百姓也是如此。如果说汤姆·瓦勒是出于鲁莽而射杀阿尔夫·古纳隆,你认为可能吗?”

哈利缓缓转头望向窗外。一片暴风雪中,他几乎看不出艾克柏山的轮廓。但他知道山在那里。年复一年,他都坐在警察总署的办公桌后方,艾克柏山一直都在那里,也永远都会在,夏天时绿意盎然,冬天时黑白相间,山不会移动,这是事实。关于事实最棒的一点就是,你不必去思考它们是不是令人满意。

“不可能。”哈利说,“我没办法想象汤姆·瓦勒是出于鲁莽而射杀阿尔夫·古纳隆。”

就算独立警察机构的组员注意到哈利说到“鲁莽”时微微加重了语气,他们也没说什么。

哈利一到外面的走廊,韦伯就起身。

“轮到你了。”哈利说,“你手上那是什么?”

韦伯举起一只塑料袋。“古纳隆的枪。我得进去说明一下这东西。”

“嗯。”哈利说着从烟盒里弹出一根烟,“很不寻常的枪。”

“以色列制。”韦伯说,“杰里科941式。”

韦伯关上门后,哈利仍站着凝望门口,直到莫勒从里面出来,叫了一声,他才想起嘴里那根还没点燃的烟。

劫案组静得出奇。一开始,众警探开玩笑说屠夫是去冬眠了,但现在他们都说,他故意赴死,被埋葬在秘密地点,以维持永恒传奇的形象。覆盖在屋顶上的雪滑了下来,新的雪又覆盖上去,烟囱宁静地冒着烟。

警察总署的三个组在员工餐厅合办了一场圣诞派对,座位都安排好了。莫勒、贝雅特和哈福森刚好坐在一起。他们中间有个空位,上面有块写着哈利名字的名牌。

“他在哪儿?”莫勒问,一面替贝雅特倒酒。

“去找斯韦勒·奥尔森的一个朋友,那人说在谋杀当晚看到奥尔森和另一个人在一起。”哈福森说,一面想办法用抛弃式打火机撬开一瓶啤酒。

“真是扫兴。”莫勒说,“叫他不要工作过头了,吃一顿圣诞晚餐又不会花多少时间。”

“你去跟他讲。”哈福森说。

“也许他就是不想来。”贝雅特说。

两个男人同时看她,都笑了。

“笑什么?”她大笑,“你们以为我就不了解哈利?”

他们干了一杯。哈福森脸上的笑一直没停。他观察着。她身上有什么——他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不一样了。上次他是在会议室也见过她,但她眼中并没有现在这股朝气:嘴唇有了血色,那种姿态和柳条般的背脊。

“哈利宁可去监狱,也不愿参加这种聚会。”莫勒说起上次密勤局接待专员琳达逼哈利跳舞的事。贝雅特笑到流泪,然后她转向哈福森,歪着头说:“哈福森,你就准备坐在那里看一整晚吗?”

哈福森觉得脸上发烧,一头雾水的他结结巴巴地说“没有啊”,引得莫勒和贝雅特又大笑起来。

那天傍晚,他鼓起勇气问她想不想跳支舞。莫勒一人独坐,后来伊佛森过来,在贝雅特的座位上坐下。他喝醉了,话都说不清楚,一直讲他有一次在瑞恩区的银行前被吓破胆的事。

“鲁内,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莫勒说,“你那时大学刚毕业,而且你也无能为力。”

伊佛森靠着椅背,打量着莫勒。然后他站起来,走了。莫勒想,伊佛森是个寂寞的人,而他自己甚至不知道。

当DJ的双李搭档播放完《紫雨》,贝雅特和哈福森撞上另一对正在跳舞的伙伴,哈福森感觉贝雅特的身体突然一僵,他抬头看另外那对男女。

“抱歉。”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黑暗中,戴维·哈塞尔霍夫的脸上一口健康的白牙闪了闪。

这天晚上结束时,几乎叫不到出租车,哈福森提议送贝雅特回家。他们在雪地上往东走,花了超过一小时才到达她在奥普索乡的家门外。

贝雅特微笑着面对哈福森。“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很欢迎。”她说。“我非常乐意。”他说,“谢谢。”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说,“我明天跟我妈妈说。”

他道声晚安,亲了亲她的面颊,又继续往西展开极地跋涉。

挪威气象中心宣布,二十年来,十二月的降雪纪录即将被打破。

同一天,独立警察机构也侦破了汤姆·瓦勒的案子。

讨论小组认为,并未发现任何违规之事。正好相反,瓦勒还因为做出正当行为受到赞赏——在极度紧张的情境中保持冷静。总警司致电警察总长,试探性地询问是否应该推荐瓦勒获奖。不过,由于阿尔夫·古纳隆一家在奥斯陆颇具声望——他叔叔在市议会工作——他们怕引人非议而作罢。

今天是平安夜,圣诞节那股宁静祥和的气氛笼罩着……嗯,至少是笼罩着小小的挪威。

萝凯把哈利和欧雷克赶到屋外,独自准备圣诞午餐。他们回来时,家里充满肋排的香味。哈利的爸爸欧拉夫·霍勒和妹妹搭出租车抵达。

妹妹看到房子、食物、欧雷克和整个景象,开心极了。吃饭时,她和萝凯像闺中密友似的畅谈,老欧拉夫和小欧雷克则面对面坐着,多数时候只交换个只言片语。但到了拆礼物时,他们变得熟络起来。欧雷克打开标有“欧拉夫送欧雷克”的大包裹,看到里面的儒勒·凡尔纳全集,张大了嘴,翻起其中一本书。

“哈利之前读过登月火箭的故事给你听,那故事就是这个人写的。”萝凯说。

“这些是原始插图。”哈利边说边指着一张图,上面是尼摩船长站在南极的一根旗子旁,一面大声念着,“再会了,我的新帝国即将面临六个月的黑暗。”

“这些书原本放在我爸的书架上。”欧拉夫说,跟欧雷克一样兴奋。

“一点都没关系啊!”欧雷克大喊。

欧拉夫收到一个感谢的拥抱和一个羞赧但温暖的笑容。

他们都上了床、萝凯也睡着之后,哈利起床来到窗边,想着那些已经不在世上的人:他母亲、碧姬塔、萝凯的父亲、爱伦和安娜。他也想着那些还活着的人:奥普索乡的爱斯坦,哈利送他一双新鞋当圣诞礼物;波特森监狱的洛斯可;还有奥普索乡那两个好心的女人,她们知道哈福森今年圣诞夜要值勤,无法回斯泰恩谢尔市的家过节,于是邀他到她们家中共享圣诞晚餐。

这天晚上发生了一件事,虽然他不确定是什么,但肯定有什么变了。他站着看城里的灯火,好一会儿才发觉雪已经停了。脚印。今晚在奥克西瓦河岸行走的人,会留下脚印。

“你的愿望实现了吗?”他回到床上时,萝凯这么问。

“愿望?”他伸手揽住她。

“你刚才那样好像在窗边许愿。你许了什么愿?”

“我想要的都已经有了。”哈利说着亲了亲她前额。

“告诉我。”她轻声说,仰起头好看清他,“哈利,告诉我你的愿望。”

“你真的想知道?”

“嗯。”她贴近他的身子。

他闭上眼,影片开始转,慢得每个影像都像是静止了。雪中的足迹。

“和平。”他撒了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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