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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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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回到家里,在桌子上发现他姐姐留下的字条,就立刻坐马车去找她。那是在傍晚。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正在另一个房间休息,只有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一个人迎接她的弟弟。她穿着紧腰的黑绸连衣裙,胸前扎着红色花结,黑头发蓬蓬松松,照时髦的款式梳好。她分明极力打扮得年轻一点,好博得跟她同年的丈夫的欢心。她一见弟弟,就从长沙发上赶紧站起来,迈着很快的步子,弄得绸裙裾沙沙地响,迎着他走过去。他们接吻,微笑,互相瞧着。他们四目相视的那种眼光,充满着真诚,包含着很多的意思,显得神秘,用话语是不能表达的。随后他们就谈起来,但他们的话语却已经不那么真诚了。自从母亲去世以后,他们还没有见过面。 “你发胖了,显得少俊了。”他说。 她的嘴唇愉快地皱起来。 “可是你瘦了。” “那么,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怎么样?”涅赫柳多夫问。 “他在休息。昨天晚上他没睡好。” 这时候他们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句也没有说出来,倒是他们的目光说出了他们应该说而又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到你那儿去了一趟。” “是的,我知道。我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我嫌那儿太大,住在那儿孤单而又乏味。那儿的东西我一样也不需要,所以你把那些东西统统拿走好了,也就是那些家具,所有的物件。” “对了,阿格拉费娜·彼得罗夫娜已经跟我讲过了。我到那儿去过。我很感激你。不过……” 这时候,旅馆里的仆役送来一套银茶具。 仆役摆茶具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话。后来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走到茶几对面一张圈椅上坐下,默默地斟茶。涅赫柳多夫沉默着。 “哦,是啊,德米特里,我全知道了。”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带着果断的口气说,看他一眼。 “哦,你知道了,我很高兴。” “不过她既然经历过那样的生活,难道你还能希望她改邪归正吗?”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说。 他直挺挺地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没有把胳膊肘倚在什么地方,聚精会神地听她讲话,极力把她的意思听清楚,把他的答话说清楚。最近他同马斯洛娃的会晤在他的心里所引起的那种心情,仍旧使得他的灵魂里充满宁静的欢乐和对一切人的好感。 “我不是要叫她改邪归正,而是要叫我自己改邪归正。”他回答说。 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叹一口气。 “除了结婚以外,还是有其他办法的。” “不过我觉得这个办法最好。况且这会把我引到另一个世界去,在那里我能够成为一个有益于人的人。” “我认为,”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说,“你不可能幸福。” “问题不在于我的幸福。” “当然了。不过她,要是有心肝的话,也不可能幸福,她甚至不可能希望这样做。” “她也确实不希望这样。” “我明白。不过生活……” “生活怎么样呢?” “生活要求另一种做法。” “生活除了要求我们做应该做的事以外,不会有什么别的要求。”涅赫柳多夫说,瞅着她那张依然美丽的、只是眼角和嘴边已经出现细纹的脸。 “我不懂。”她说,叹了口气。 “可怜的,亲爱的姐姐!她怎么会变得这么厉害呀?”涅赫柳多夫暗自想道,记起娜塔莎在出嫁以前的那种样子,对她生出了交织着无数童年往事的温情。 这时候,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走进房来,照平素那样高高地昂起头,挺起宽阔的胸脯,迈着轻巧柔和的步子,微微地笑着。他的眼镜、秃顶、黑胡子一齐闪闪发光。 “您好,您好。”他说,把重音念得很不自然,矫揉造作。 (尽管在婚后的最初一段时期他们极力约定用“你”相称,结果他们仍旧用“您”相称。) 他们互相握了握手,然后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轻松地在一张圈椅里坐下来。 “我没有打搅你们的谈话吧?” “没有。我说话和做事是不瞒着任何人的。” 涅赫柳多夫一看见那张脸,一看见那双满是汗毛的手,一听到那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口气,他的温和的心境就立刻消失了。 “是啊,我们正在谈他的打算。”娜塔利娅·伊万诺夫娜说,“要给你斟一杯茶吗?”她补了一句,拿起茶壶来。 “好,麻烦你。那么,究竟是什么打算呢?” “我打算跟一批犯人一起到西伯利亚去,因为那批犯人当中有一个女人,我认为我对她有罪。”涅赫柳多夫说。 “我听说您不是单单陪着她去,另外还有别的打算。” “对,我还打算跟她结婚,只要她愿意这么办的话。” “原来是这样!要是您不嫌厌烦的话,请您给我解释一下您的动机。我不了解您的动机。” “我的动机就是这个女人……就是她在堕落的道路上的头一步……”涅赫柳多夫找不出恰当的话来表达,不由得生自己的气,“我的动机就是我犯了罪,而受到惩罚的却是她。” “要是她受到了惩罚,那么她大概也不是没有罪。” “她根本没罪。” 涅赫柳多夫就带着不必要的激动心情把这个案子的原委讲一遍。 “哦,这是审判长的疏忽,因此造成了陪审员的答案不周到。不过对于这种情形,自有枢密院来管。” “枢密院把上诉驳回了。” “它驳回上诉,那就可见上诉的理由缺乏根据,”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显然,他完全抱着一种流行的见解,认为真理就是法庭判决的产物,“枢密院不可能追究和审查案情的是非曲直。如果审判确实有错误,那就应该向最高当局上告。” “状子已经递上去了,可是丝毫也没有成功的可能。他们会问一下司法部,司法部问一下枢密院,枢密院就把它的裁定重述一遍,于是,照例,没罪的人受到惩罚。” “第一,司法部不会去问枢密院,”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带着鄙夷的笑容说,“司法部会向法庭调来案子的原卷,如果发现有错误,就会在这方面做出结论。第二,没罪的人绝不会受到惩罚,或者至少也是极其罕见的例外。受到惩罚的人总是有罪的,”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不慌不忙地说,现出洋洋得意的笑容。 “我认为刚好相反,”涅赫柳多夫开口说,对他的姐夫抱着恶感,“我相信经法院判刑的人,一大半都是没罪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说的没罪是纯粹就这两个字的字面意义说的,例如这个犯毒害人命罪的女人就没罪,例如我最近认识的一个犯杀人罪的农民也没有杀过人,他就没罪,例如有母子两个人犯了纵火罪,其实也没罪,那场火是由主人自己放的,他们却差点定了罪。” “是的,不消说,审判方面的错误是素来就有的,以后也还会有。人类的机构不可能十全十美。” “其次,有大量的犯人没罪,因为他们是在某种环境里长大成人的,他们并不认为他们所采取的行动是犯罪。” “对不起,这话不正确。每一个贼都知道偷东西不好,不应该偷,偷东西是不道德的。”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露出他平素那种心安理得、自以为是、略略带点轻蔑的笑容,这特别惹得涅赫柳多夫心中冒火。 “不对,他不知道。人家告诉他说:你别偷东西。可是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工厂主借压低他的工资来偷他的劳动。他明明看见,而且知道政府和它所有的官员,用收税的形式接连不断地偷去他的财物。” “这简直成了无政府主义了。”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平静地说,为他内弟的话的含意下了定义。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我说的是当前存在的事实,”涅赫柳多夫接着说,“他知道政府在偷他的东西。他知道我们这些地主老早就在偷他的东西,从他手里夺去本来应该成为公共财产的土地。可是后来,他在被偷去的土地上拾了一点干树枝,好拿回去生火,我们却把他关进监狱,硬要叫他相信他是个贼。他明明知道做贼的并不是他,而是偷去他的土地的人,那么,把他的被偷去的东西restitution[英语:物归原主。],正是他对他的家人所应尽的责任。” “我不懂,不过即使我懂,我也不能同意。土地不能不成为个人的财产。要是您把土地分给大家,”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开口说,他已经带着充分的和有把握的信心认为涅赫柳多夫是社会主义者,认为社会主义理论就是要求平分所有的土地,而这样分地是很愚蠢的,他能够轻而易举地驳倒这种思想,“要是您今天把土地平分给大家,那么明天土地就会又转移到那些比较勤恳能干的人的手里去了。” “谁也没有打算平分土地。土地不应当成为任何人的私产,不应当成为买卖或者租佃的对象。” “私有权是人类生来就有的天性。没有私有权,就不会有耕种土地的任何兴趣。一旦消灭私有权,我们就会回到野蛮状态。”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用权威的口气讲道,重述着那种主张土地私有权的陈腔滥调,认为这种论调是驳不倒的,而这种论调的大意是,对土地私有的贪得无厌就证明土地私有是必要的。 “正好相反,只有消灭土地私有,土地才不会像现在这样荒废,现在那些地主就像狗霸占着马槽一样,既不让会种地的人来种地,自己又不会耕耘土地。” “您听我说,德米特里·伊万诺维奇,要知道这完全是发疯!难道在我们这个时代,消灭土地私有制是可能的吗?我知道这个问题是您的由来已久的dada[法语:特别爱谈的题目。]。不过,请您容许我直截了当地对您说一句……”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说着,脸色煞白,嗓音发颤,分明这个问题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我要劝您在着手实际解决这个问题以前,先把这个问题好好地考虑一下。” “您说的是我的私事吗?” “是的。我认为所有我们这些处在一定地位的人,应当承担这种地位所要求于我们的责任,应当维护这样的生活条件,因为我们自己就是在这种生活条件下生长的,这是我们从祖先那儿继承下来,将来必须传给子孙后代的。” “我认为我的责任在于……” “请容许我把话说完,”伊格纳季·尼基佛罗维奇继续说下去,不容许别人打断他的话,“我说这些话不是为我自己,也不是为我的孩子们。我的孩子们的景况是有保障的,我挣的钱足够我们生活下去,而且我认为我的孩子们将来的生活也不至于穷困。所以,请容许我直率地说出来,我对于您那种没有经过充分考虑的行动表示抗议,这不是从我个人的利益出发,而是我在原则上不能同意您的见解。我要劝您多想一下,多看一点书……” “哦,请您让我自己来决定我自己的事情,由我自己来理解该读什么书和不该读什么书。”涅赫柳多夫说着,脸色变白了,感到双手发凉。他控制不住自己了,就沉默下来,开始喝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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