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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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涅赫柳多夫来到火车站,犯人们已经全部坐在安着铁格窗的火车车厢里了。月台上站着几个送行的人,押解人员不许他们走到车厢跟前。那些押解人员今天特别心烦。从监狱到火车站,一路上中暑倒毙的人,除了涅赫柳多夫见到的两名以外,还有三名:有一名像前两名一样送到就近的警察分局去了,另外两名却是在这儿,在火车站上倒下的[八十年代初期,某一天,在犯人们从布特尔斯基监狱被押送到下城火车站去的路上,有五名犯人中暑而死。——作者注]。押解人员感到心烦的,倒不是有五个人本来可以活着,如今却在他们的押解下死掉了。这些都不在他们心上,使他们操心的仅仅是必须办妥在这类情况下依法所应该办的各种事情,例如把死人连同他们的文件和衣物送到应该送的地方去,把他们的名字从必须押送到下诺夫哥罗德去的犯人的花名册上勾销,而这些事,特别是在这样炎热的天气下,办起来是很麻烦的。 押解人员正忙着办理的就是这些事,因此在这些事还没办完以前,他们就不准涅赫柳多夫和其他要求跟犯人见面的人走近车厢。不过涅赫柳多夫还是得到许可走过去,因为他送给一个押解的军士一点钱。这个军士放涅赫柳多夫过去了,只是要求他快点谈完话就走开,免得给长官撞见。这列火车一共有十八节车厢。所有的车厢,除了长官所坐的那一节以外,统统装满了犯人。涅赫柳多夫走过那些车厢的窗口,听了听里面在进行什么活动。所有的车厢里都响着镣铐的丁当声、忙乱声、谈话声,当中夹杂着毫无意义的下流话,然而没有一个地方,像涅赫柳多夫预料的那样,在谈论他们的死在路上的同伴。他们谈的多半是他们的背包、饮用的水和挑选座位。涅赫柳多夫凑着一节车厢的窗子往里看,瞧见押解兵在过道上给犯人们卸手铐。犯人纷纷伸出手,有一个押解兵拿着钥匙打开手铐上的锁,把手铐脱掉。另一个押解兵把手铐收敛在一起。涅赫柳多夫走完所有的男犯车厢,来到女犯车厢跟前。第二节车厢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均匀的呻吟声,嘴里说着:“哎哟,哎哟,哎哟!天呐,哎哟,哎哟,哎哟!天呐!” 涅赫柳多夫走过这节车厢,听从一个押解兵的指点,来到第三节车厢的窗口。涅赫柳多夫刚刚把头凑近窗口,就感到有一股热气扑过来,饱含着人身上的浓重的汗酸气。女人嘁嘁喳喳的说话声清楚地传出来。所有的座位上都坐着妇女,满脸通红,汗水淋漓,穿着长囚衣和短上衣,高声谈话。涅赫柳多夫的脸凑近铁格窗口,引起了她们的注意。离他最近的女人都停住嘴,向他这边走过来。马斯洛娃坐在对面窗口那边,脱掉了长囚衣,只穿着短上衣,没有戴头巾。皮肤白净、面带笑容的费多霞坐在她身旁,离他这边近一点。她认出了涅赫柳多夫,就碰一下马斯洛娃,伸出手来对她指一指窗口。马斯洛娃赶紧站起来,把她的头巾戴在黑头发上,活泼的、绯红的、冒着汗的脸上带着微笑,她走到窗子跟前,伸出手来扶住窗上的铁格子。 “天气真是热啊。”她说,快活地微笑着。 “东西都收到了吗?” “收到了,谢谢。” “还需要什么东西吗?”涅赫柳多夫问,觉得好像挨着一个石砌火炉[指俄国农村中供蒸汽浴用的火炉。]似的,从热烘烘的车厢里冒出热气来。 “什么也不需要了,谢谢。” “有点水喝就好了。”费多霞说。 “对了,要是能弄点水喝就好了。”马斯洛娃也跟着说。 “难道你们就没有水喝?” “他们送过水来,可是都喝光了。” “我过一忽儿就去,”涅赫柳多夫说,“我去向押解兵要水。我们要到下诺夫哥罗德以后才能再见面了。” “莫非您也去吗?”马斯洛娃仿佛不知道似的说,快活地看涅赫柳多夫一眼。 “我坐下一班火车走。” 马斯洛娃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过了几秒钟后深深地叹一口气。 “这是怎么回事,老爷,真的有十二个犯人给折磨死了吗?”一个年纪苍老、相貌严厉的女犯人用男人般的粗嗓音说。 这个人就是科拉布廖娃。 “十二个我没听说。我看见过两个。”涅赫柳多夫说。 “听说有十二人。他们干出这种事,难道就不受罚?简直是些魔鬼!” “妇女当中谁也没得病吗?”涅赫柳多夫问。 “娘儿们身子倒结实一点呢,”另一个身量比较矮小的女犯人笑着说,“只是有一个却异想天开,要生孩子了。听,她在那儿哀叫。”她说着,指了指旁边的一节车厢,那儿不住地传来呻吟声。 “您刚才说还需要什么,”马斯洛娃说,极力忍住她唇边流露出来的快活的笑意,“那么能不能把这个女人留下不走呢,她真是活受罪啊。您跟那些当官的说一说才好。” “对,我去说。” “还有,能不能让她跟她丈夫塔拉斯见一面呢,”她补充一句,用她的眼睛指了指含笑的费多霞,“要知道,他就要跟您一块儿上路了。” “老爷,不能跟她们谈话。”传来一个押解的军士说话的声音。他不是放涅赫柳多夫过来的那个军士。 涅赫柳多夫就走开,去找长官,想为就要分娩的女人,为塔拉斯,对他提出要求,可是很久都没能找到他,押解兵们也答不上来。他们忙得厉害:有的领着一个犯人到什么地方去,有的跑去给自己买吃食,有的把自己的行李装到车厢里,有的服侍跟押解官一同上路的太太,他们都不乐意回答涅赫柳多夫问的话。 一直到第二遍铃声[在俄国铁路的起点站,每次列车在开车的前十五分钟或二十分钟摇第一遍铃,前十分钟左右摇第二遍铃,开车前摇第三遍铃。在中途站,摇铃的间隔时间比较短。]响过以后,涅赫柳多夫才看见押解官。这个军官用一只短短的手擦净盖没了嘴的唇髭,耸起肩膀,在为一件什么事申斥司务长。 “您究竟有什么事?”他问涅赫柳多夫说。 “您这儿有一个女人,就要在火车里生孩子了,所以我想,应该……” “哦,随她去生好了。等生出来再说。”押解官说着,往他自己的车厢走去,活泼地甩动着短短的胳膊。 这时候列车长走过这里,手里拿着哨子。紧跟着响起最后一遍铃声和哨声,月台上送行的人丛中和女犯人的车厢里传来痛哭声和哀号声。涅赫柳多夫和塔拉斯并排站在月台上,瞅着一节节安着铁格窗的车厢和窗口露出的那些男人剃了头发的脑袋在他们面前闪过去。随后女犯人的第一节车厢开过来,可以从窗口望见那些女犯人,有的扎着头巾,有的露着头发。然后第二节车厢开过来,车厢里仍旧传来那个女犯人的呻吟声。再后就是马斯洛娃搭乘的那节车厢,她跟别的女人一块儿站在窗口,瞧着涅赫柳多夫,对他凄凉地微笑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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