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复活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哎,您看这是怎么回事啊?”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他在谈恋爱,十足的恋爱嘛。这可是再也料想不到,弗拉基米尔·西蒙松居然用这种最愚蠢、最孩子气的方式谈恋爱。这真奇怪,而且我要说句实话,这太可悲了。”她叹一口气,结束了她的话。

“不过,她卡佳呢?您认为她会怎样对待这件事?”涅赫柳多夫问。

“她吗?”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停住嘴,显然想尽量准确地回答这个问题,“她吗?您要知道,尽管她的过去是那个样子,可是按天性来说,她却是一个最有道德的人……再者她的感情也那么细腻……她爱您,而且爱得很正,只要能为您做一件哪怕是消极的好事,使得您不致再受她的拖累,她就感到幸福。对她来说,跟您结婚是可怕的堕落,比以往的一切堕落都要坏,因此她绝不会同意这件事。不过另一方面,您老是在她身边出现,这又惹得她心神不安。”

“那怎么办呢,我该走掉吗?”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微微一笑,脸上现出她那可爱而天真的笑容。

“对了,一部分。”

“可是,人怎么能走掉一部分呢?”

“这是我在胡说了。不过关于她,我想告诉您,大概她已经看出他那种荒唐而热烈的爱情来了(其实他并没有对她说过什么话),她又是感到得意,又是害怕这种爱情。您知道,在这些事情上我是不在行的,不过我觉得,从他那方面来说,他那种感情虽然加上了伪装,可是仍旧不外乎最普通的男性感情。他说这种爱情增强他的精力,又说这种爱情是柏拉图式的。不过我知道,即使这种爱情与众不同,但它的基础必然还是肮脏的……就像诺沃德沃罗夫和柳博奇卡[格拉别茨的名字柳博芙的爱称。]之间的爱情一样。”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离开本题,谈起她心爱的题目来了。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涅赫柳多夫问道。

“我想您应该对她说明一下。把一切事情讲清楚总归是好的。您跟她谈谈吧,我去叫她来。好吗?”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说。

“那就麻烦您了。”涅赫柳多夫说。玛丽亚·帕夫洛夫娜走出去了。

这时候小小的牢房里只剩下涅赫柳多夫一个人,他听着薇拉·叶夫列莫夫娜发出轻微的呼吸声,偶尔夹杂着呻吟声,又听着隔两个门口从刑事犯们那边不住传来嘈杂的说话声,于是一种古怪的情绪涌上他的心头。

西蒙松对他说的那番话,使他解脱了他自愿承担的责任,而这种责任,在他意志脆弱的时刻,总是使他感到沉重而古怪的。可是现在,他的心情非但有点不愉快,甚至痛苦。这种心情还含有这样的一种内容,那就是西蒙松的求婚破坏了他的行为的超群出众的性质,使得他所承担的牺牲的价值在他自己和别人的眼睛里降低了。如果这个人,而且是那么好的一个人,本来又跟她毫无瓜葛,尚且愿意把自己的命运跟她结合在一起,那么他的牺牲也就说不上有什么了不起。或许这里还有一种普通的嫉妒心。他已经完全习惯了她对他的爱,因此不能够承认她能爱上另外一个人了。再者,这样一来就推翻了他原先所定的计划,他本来是决定在她服刑期间一直生活在她身边的。假如她嫁给西蒙松,他留在此地就变得不必要,那他就得重定新的生活计划。他还没有来得及把他的心情分析清楚,忽然房门开了,刑事犯那边强烈的嘈杂声就猛然涌进来(今天他们那边出了一件特别的事),紧跟着卡秋莎走进房来。

复活

她迈着很快的步子走到他面前。

“玛丽亚·帕夫洛夫娜打发我到这儿来。”她在他身旁很近的地方站住,说。

“对了,我有话要跟您说。不过您先坐下。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刚才跟我谈过话。”

她坐下来,把两只手放在膝头上,显得很镇静。可是涅赫柳多夫刚一说出西蒙松的名字,她就涨得满脸通红。

“他对您都说了些什么?”她问。

“他告诉我说,他想跟您结婚。”

她的脸忽然皱起来,显出痛苦的样子。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光是低下眼睛。

“他要求我同意他的想法,或者提出我的意见。我说这全得由您做主,应当由您做出决定。”

“哎,这都是怎么回事啊?这都是为了什么呀?”她用一种奇怪的斜睨的眼光瞧着涅赫柳多夫的眼睛,那种眼光素来特别强烈地打动他的心。他们默默地瞧着彼此的眼睛,过了几秒钟。这种四目相视的目光向双方说出了许多的话。

“您必须做出决定。”涅赫柳多夫再说一遍。

“我有什么可决定的?”她说,“一切事情早就决定了。”

“不是的,您应当决定要不要接受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的求婚。”涅赫柳多夫说。

“我这样一个苦役犯,怎么能做人家的妻子?我何苦再把弗拉基米尔·伊万诺维奇也毁掉呢?”她皱起眉头说。

“哦,不过要是您得到了赦免呢?”涅赫柳多夫说。

“哎,您别管我的事吧。我没有什么话要说了。”她说着,站起来,走出房外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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