Ⅹ 在布鲁日停靠

佛兰德镜子  作者:dome

携带画的乘客不再说话了。故事从午夜讲到了拂晓,两个乘客已经能在天光中看见彼此的脸。他们神色都有些茫然,就像刚经过一段长而昏暗的隧道,再见到光时便不得不眯起眼睛。对面的乘客也沉默了许久。看得出他有话要问,却迟迟不开口,仿佛他那些问题已经被别人问过了。

当经历由暗转明的时刻,人对宇宙的看法便分为了两种:一种将生命比喻为夜间穿越一座灯火通明的房子,生前死后都是茫茫黑夜;另一种则认为,生命之旅就如白日里穿越洞穴,活着时才恰恰在黑暗中。那么我们刚刚进入了哪个阶段呢,是生命的起点还是终点?前方将一直明亮下去,还是会再次进入黑夜?现在到哪儿了呢?既然天已经亮了,我们可能已经穿越了大半个佛兰德。两个人都听着列车前进的隆隆声,行李架上的画静静俯视着他们。

“我始终好奇您在雨果·凡·德·古斯的画中看到了什么,”对面的乘客说,“画框里的手记又是怎么写的。”

“我知道,我的故事难以服人。”携带画的乘客声音有些干涩,“或许这些都是我的臆想,画框里的手记或许也是某位先人的虚构之作,通向别的故事;但从哪里开始是臆想,哪里开始是真实呢?我们不知道雨果的画经历了什么。故事中的人物并没有实现他的愿望。扬的悲惨结局,也许让修道院的圣物被随意处置和变卖。也许堂·迪亚戈身不由己,无法完成他的心愿。毕竟,我在布鲁塞尔找到画时,它被遗忘在古董市场的角落,并没有被送往西班牙。我能找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小幅。我们不知画被谁肢解,不知它被分割成了多少份,落入何人之手,究竟散落在哪些地方……”

“我不认为您的故事全是臆想。”对面的乘客说,“也许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让您上了这趟火车,拉开了这节包厢的门,将这幅画置于我的头顶;如果画里真的有无以计数的镜像、无限纵深的世界,也许我们都是其中的一环。”

携带画的乘客听见这话,感到背后一震,不清楚那是来自铁轨的撞击还是内心的悸动。他低下头,这时才看清旅伴手边的书——《比利时古代历史与文献学档案》,1940年布鲁塞尔出版。

“啊,”他脱口而出,“我记得,您研究古代历史。”

“您别笑话我,”对面的乘客说,“这期杂志发表了我的一篇文章。不,严格说来是半篇。”

“为什么是半篇?另一半什么时候发表?”

“不会再有另一半了。”

现在,他不会听不出旅伴话中的苦涩。“样刊是在我动身前送来的。”旅伴继续说,“我本想把它扔进垃圾桶,可还是无意中带上了车。一个没有结局的故事,人们还是会读它,会惋惜,会猜测,甚至自己续上结局。但一个没有结论的研究算什么呢?直到您拉开包厢门,我们开口寒暄,直到您放下行李,我们对面而坐,我都在想这个问题。然后,您开始讲故事了。我并没料到,在某一刻,我的疑问有了解答。作为回报,我也愿意给您讲一个故事,算是对您的故事的一个注脚。”

“啊,后半篇文章,您要用故事讲出来……”

“是的。而您将是唯一的读者……我不知道。我口才有限,也许不能像您讲的那样好。”

“不,我洗耳恭听。”

“好吧,我先前跟您说过,我住在奥斯坦德,时不时去一趟列日。每次,我在相熟的旅馆租个房间,就一头扎进这一带的图书馆。多年来,我都在探索古罗马时期比利时人留下的文献。

“任何一个中学生都能背诵恺撒著名的开篇:‘高卢全境分为三部分,其中一部分住着比利时人……’据恺撒说,他们是高卢人中最勇敢的一支。我不想枯燥重复罗马征服高卢、比利时人同日耳曼人的渊源,以及这里成为罗马行省的历史。我们不清楚高卢比利时人何时接受了基督教,但在《信经》形成的时期,他们确实已在大公会议上占据了一席之地。在漫长的时间中,流传至今的古籍固然有限,可我们连这些也知之甚少。在我看来,这工作就像拼拼图一样,常常错位,常常丢失,却渐渐组成了我们祖先的历史,只是没人知道这拼图最终能有多大。也许我暗地里有着不切实际的幻想,盼着发现一篇伪经,或者几封奥古斯丁佚失的书信。我的发现没那么有戏剧性。《圣马丁传》《编年史》《通厄伦人史》的某些抄本附录了四世纪通厄伦主教们的作品和书信,大多平淡无奇,没人留意。起初,我粗略翻过它们,却渐渐被其中一对通信者吸引。我开始留意关于他们的一切。抄本零散而断断续续,要确定先后并不容易。把能找到的信读过一遍后,这个事实深深震撼了我:在漫长的岁月中,两个朋友艰难地通信,超然于相隔遥远、路途凶险、蛮族肆虐,更超然于一个帝国的衰亡,却仅仅讨论了一个假想的问题:如果某人取代某人,世界将变成什么样子!

“……没错,您肯定早已猜到了,这便是胡安修士讲的故事。古时朋友分别,会锯开一块铭板,一人拿一半,以便重逢时相认。叙达修斯与爱梅卢斯的命运就像两半铭板,彼此相抵又彼此相合。它们丢失在时间的缝隙里,也许直到现在才得以拼合。胡安在故事中追溯了他的祖先,而我现在要讲的是我们的祖先。您提到过,胡安在编纂祖先的生平时,忍不住透过字母,直接同他讲话。我也忍不住想透过您的故事,在消逝的音节中间对胡安说:‘您好,修士,我来自月球的背面;也许您对我们并无好感,但您的祖先曾一直梦见我们脚下的土地……’

“我们必须承认,和他显赫的友人相比,爱梅卢斯的生平晦暗成谜。只有很少的抄本提到了他的名字,留下了有关他的只言片语。有的文字一代一代传抄,渐渐也就走了样。如果我们相信这就是叙达修斯的友人,那么他很可能就生于通厄伦。在您的故事中,雨果和雷米都曾取道通厄伦前往科隆,他们脚下的大道在罗马时代就已存在。它是比利时最早的主教城市,直到被旁边的列日取代。他祖上或许出过几位军官,甚至在罗马禁军任职,隐退时就把刚兴起的新宗教带回故乡。到了他那代,通厄伦把守军商要道,繁盛一时,家族也颇为阔绰,能把他送往罗马学习,在那里他认识了叙达修斯。也许家乡的某些变故让他不得不返回通厄伦,出于情势或家族传统,爱梅卢斯在通厄伦的教会担任了要职。

“接下来的事情,叙达修斯没有意识到,讲故事的胡安也没有意识到;又或者他们在某一刻意识到了,却出于某种缘由,没有明说。爱梅卢斯在故乡扎根以后,也许受当地习俗浸染,转向了某种神秘学说。有关这一流派的具体信条,我们所知甚少。或许它和普里西安的教派很相似,最终也因灵知色彩的教义被斥为异端。我不敢断言爱梅卢斯撰写了假托约翰的某些伪经,但他很可能抄写过其中几篇。如果我们相信叙达修斯的界定,相信约翰教派确实存在,相信他们声称彼得窃取了教会首席,主张教会应由约翰统领,那么,爱梅卢斯无疑是约翰教派的信徒。但我要说,爱梅卢斯一生忠诚不移,没有背弃过他的朋友。两人都意识到某位劲敌与自己遥遥相望,却都不知道此人就是自己的挚友。他们一直讨论着年轻时的议题,仿佛充满动荡的世界里,仿佛漫长时间的艰难通信中,在笔下还能够维持青春、温柔与信任。两人在信中只谈志趣不谈现实的习惯,听上去难以置信;又或者,就算触及某些要害,他们也都避免从字面意义理解信的内容。两人就像在午后惬意地对弈,让几个不朽的名字在棋局中游走、交手,几盘输赢无损于情谊,因为一切不过是在假想中推演。若要解释他们奇异的命运,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当他们放下情深款款的信简,投入神学写作,他们就是敌人。叙达修斯断然不会想到,当他在全罗马的大道上奔波论战,右手举着约翰教派的伪经加以痛斥,左手揣着的信却也出自同一人之手。

“爱梅卢斯会知道得更多吗?他应该早就听说,西班牙几位主教立志剿灭约翰教派,却在信中保持了沉默;又或者,两人剖白自己的信从未送到对方手中。命运阻止了信使,让它们四散在路上。罗马衰亡时险象丛生的大道,或许决定了人们动荡不定的命数,爱梅卢斯想必对此感触更深。他可能目送主教们踏上大道,在某次大公会议上撞见叙达修斯;他一生历经好几次蛮族的围城,眼见大道上路石逐年破败,商旅不再往来,连军团都逐批撤离,把他们抛弃。当篡权者希尔瓦努斯任由法兰克人侵入边境、大肆劫掠,他眼前想必满目疮痍。甚至今天,考古学家还能找到城市受摧残的痕迹。有人梦见燃烧的手将条条大道从地上抽走,像从水中抓鱼,我们分不清这是谁讲给谁的梦,那是两人通信中断最久的时候,直到尤里安解救了高卢。从他的演说中,人们才得知那里的惨象:‘蛮族的蔓延,几乎使道路全部中断;凯尔特人[凯尔特人:生活在莱茵河以西的高卢地区,即高卢人。]也无法放牧他们的牛羊……’这位年轻的恺撒亲自击退蛮族,下令加固城墙,在罗马上下获得了广泛的尊敬。就算如此,有些东西也永远地毁了。爱梅卢斯怀疑力量,怀疑物质世界。与叙达修斯不同,他从未对尤里安抱有憧憬。我不免想象,当尤里安收复通厄伦时,这位叛教者和这位异端分子是否曾在城中碰面:两人都将败给同样的东西,由此才被冠上这两种残酷的称号;假如他们知晓这一点,或许能够珍惜眼前短暂的相会。

“爱梅卢斯坚信,蛮族迟早会永远占据城市,毁灭罗马,可他没有活到那个时候。如果我们相信某些史书的说法,高卢日耳曼一带也深陷于教义与派系斗争。当时篡权者马克西穆斯驻扎在特里尔,他受叙达修斯鼓动,下令处决了普里西安和他的同党——这也相当于给当地的约翰教派判了死刑。骄傲的西班牙人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接近他的朋友,又有多么临近他的末日!人们按照他编写的小册子搜寻约翰教派,最终毁了爱梅卢斯。我们不清楚爱梅卢斯的结局。《编年史》只提到他被放逐,远离家乡,身边只跟着一位少年人,可能是他唯一不离不弃的门徒。他还能活多久,还能去哪儿呢?他的故土本就接近罗马的尽头。我们只好祈祷,尽头的尽头将引向另一段旅程,一切将从头开始。我觉得,叙达修斯最终不可能不知道,正是他亲手毁了自己的朋友。如果我们相信胡安的说法,爱梅卢斯的信没有在西班牙保存下来,也许是叙达修斯怀着复杂的心情销毁了它们(也许我们会在他的墓中找到那些信,谁知道呢)。也许正是因此,他在最后几封无法送达的信里满怀歉疚。

“我誊写、注释了第一批书信,就罗马晚期文人的通信状况发表了一篇文章。我许诺会在下一篇谈谈爱梅卢斯本人,重建他的想法和一生,但要等到素材更加充实。直到前不久,我还在通厄伦某个图书馆发现了新的信件。那是爱梅卢斯在法兰克人围城时写给叙达修斯的信。我一直在寻找这样一封信,潜意识觉得它应该存在——人在围城之中不可能不写信。

“回想起来,那些天发生的事意味深长。我记得有人慌慌张张闯进图书室,我们都给赶出来,围在一起听广播。我们听到了国王的声音,听到背信弃义、入侵、抵抗和牺牲。那是1940年5月10日。三天后,德国轰炸机扫过了通厄伦。

“我的研究始于此地,也终结于此地。说到底,无论在400年还是在1940年,通厄伦不过是大地上小小一座城。我眼前的景象,也许和爱梅卢斯当年所见相仿。图书馆给炸开了屋顶,遍地都是残砖断瓦和烧焦的纸页。爱梅卢斯的信就这样消失其中,如同水滴混进大海。它的末日迟到了将近两千年,而我还没有誊抄完它。那时我出奇地平静。我满脑子萦绕的都是他写给友人的只言片语。‘亲爱的朋友啊,我在上封信说,约翰的温柔无损于教会的力量……不过,也许正是出于怜惜和爱,耶稣才没有让约翰统领教会……彼得正是我们每一个人。他的冲动、暴烈、怯懦,正与所有人相配……在这样一个世界,人们怎会相信,怎敢追随温柔的人……’暮年的约翰只重复一句话:‘要相爱,除此之外,任何事都不必相信……约翰是未来的使徒。直到人人不相信剑,不相信力量,不相信罗马,只愿爱和温柔,才配得上那个未来……朋友啊,不要建造高墙,不要追随必朽之城……’

“现在看来,这些句子有点古怪。也许我的记忆有些混乱。也许人在围城之中脑子都有些糊涂。这封信似乎没有送到对方手中。与其说它是对友人的劝诫,不如说是对两人命运的觉察。等到他们都死了,人们遗弃了通厄伦,罗马军团也永久撤离了高卢,君士坦丁大帝在科隆架起的桥也坍塌下来(这件事与乌尔苏拉的航行相比,不知谁先谁后;或许她们的船同样碾压了河道、桥梁和城市)。罗马灭亡了,只有基督教信仰留存下来。它不会知道,曾有两个朋友,一个为它走遍了罗马的每条道路,一个为它葬送了自己。最终,教会就建在这个它又恨又敬的罗马之上。罗马先是驱逐它,然后抬举它,把自己最后的每寸疆土投入了使它崛起的混沌旅程。它依赖罗马的道路树起自己的信条,在这艰辛的旅程中又一砖一石、一草一木地摧毁了罗马。这之后漫长的时间里,人们彼此隔绝,不敢跨出家门,连沟通的语言和意志都一点点失去了。人们彼此联结的渴望无穷无尽,地上的道路却总是有限而易逝。这也许是罗马衰亡时期与《信经》形成时期,所有人一生的写照……”

 

“女士们,先生们,下一站是布鲁日。”列车上响起了广播的声音,两个人都被它吓了一跳。他们都感到列车的速度放缓下来。历史学者有点害羞地掏出手帕,抹了抹鼻子。

“这就是我所有的故事。”他说,“我所能讲的也只有这么多。您别笑话我。”

“不,您的故事对我意义非凡。”携带画的乘客说,“我感谢您的这份礼物。”

“听您讲故事,和以故事为回礼吗?”

“是的,不仅是我,就连胡安修士也会对您心怀感激的。如果有您,说不定他就会写完祖先的传记。”

“万一真是那样,希望他能网开一面,赦免我们的扬。”

“万一真是那样,或许堂·迪亚戈就会顺利地把雨果的画送往西班牙。那么,今天的我们或许就能够在马德里的美术馆一起欣赏它。博斯的作品就挂在它对面。我们看到的将不是画的碎片,而是整个儿的祭坛画。我们将困惑而着迷地看着它,流连忘返。”

“然后我们一起走出美术馆,在广场边歇歇脚,再一起喝一杯。”

“对。得喝个痛快。”

列车缓缓停了下来。月台上旅客寥寥,只见一队铁路警察,还有几个穿风衣的人。铁路警察打量着他们这趟车,登了上去。两人对望了一眼。携带画的乘客呼吸渐渐急促起来。

“我最后给您讲一个小故事吧,”他低声说,“当然,或许您比我更熟悉它。当暴君不知两个伙伴中谁是俄瑞斯忒斯,愿为他而死的友人就声称自己是俄瑞斯忒斯,此话一出,俄瑞斯忒斯立刻喊:‘不,我才是俄瑞斯忒斯!’据说古代剧场上演这一幕时,全体观众都会起身热烈鼓掌。讲这个故事的西塞罗相信友情和牺牲。他说,人们为这虚构的一幕倾倒,如果它真的发生,不知他们会感动成什么样子。善良的人愿意倾听,本能地在眼前寻找美。可是,我很怀疑人与人之间的这种感情能否触动暴君本人。如果他面对这一幕,会同时放过这对伙伴吗?还是会把他们一起杀死呢……”

车门拉开了。一个穿制服的人走进来,看到两名乘客安静地对面而坐,其中一个正读着手里的书。他把手在帽檐上碰了碰,“早上好先生们,请出示车票。这位先生,您从列日上的车?”

“是的。”

“这位先生,您从凡尔代克上的车?”

“是的。”

“这位凡尔代克上车的先生,请出示您的证件。”

“给您,有什么问题吗?”

“喂,你们过来,看看这个……先生,您的证件有问题,请跟我们走一趟。”

“你们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

“您走就是了!拿好您的东西。”

“好的,好的,我跟你们走,请不要嚷嚷。”

“您的行李就只是这个箱子吗?”

“就只是这个箱子。”

“这个画框是您的吗?”

“不,先生们。这是我的。”

“哦,列日上车的乘客先生。你们俩认识吗?”

“我不认识他。”

“我也不认识他。”

“好吧,打扰了。日安。”

“日安。”

他被两个穿制服的铁路警察夹在中间,下了火车。穿风衣的人抓住了他的胳膊。他回过头,最后一次望了望列车,眼角红润。这天早上天色仍然阴沉,地上还看得到几摊积水。布鲁日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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