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小景

浮木  作者:杨本芬

买台起重机

老爷子准备出门遛狗,坐在小矮椅上给卡拉套链条,不小心椅子一歪,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赶紧过去。从前面抱,抱不起来;又从后面抱,也抱不起来。累得我气喘吁吁,也毫无办法。

我笑他:“你怎么会笨得像头猪,想你年轻时,爬树像猴子,游泳似条鱼,还能在深河里捉虾子,乒乓球拿了全县第一名。”

“老了。”

“老什么老,离一百岁还差几十年。”

说着话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我笑,他也笑。

“分明自己起得来,硬要磨我,真会装娇。”

想想刚才的事蛮好笑,我打电话给哥哥,一五一十向哥哥学说一遍。哥哥说:“反正你条件好,去买部起重机放在家里,万一遇到这种情况,用起重机一下就吊起来了。”说完,哈哈大笑。

我一听,大笑:“主意不错,下午就去联系买起重机!”说完,又大笑!

老爷子说:“你笑什么?”

我又把哥哥的话对老爷子学说了一遍。

老爷子也笑。

狗情债

老爷子坐在椅子上给小狗上链条。我背对着他在厨房做事,听他念叨着:“我欠了你的债。”

“欠了我的债?人情债蛮难还啊!”

“不是,欠了狗情债。我一坐下换鞋子,卡拉就来了,摇着尾巴,双脚搭在我膝盖上,你不带它出去,还真不忍心。”

“狗情债好还,只要你带它出去就可以,那还不容易。”

“有时也有点不想带。”

水——根——子

晚上和老爷子闲聊,他告诉我,小时候,母亲喊他小名时,水根后面总要加个“子”字。喊时,声音拖得很长,水——根——子,不急不躁,温温绵绵,听起来真舒服,小小的心里即刻溢满了欢喜和幸福。时至今日,母亲喊水根子的声音还会时常记起,本来想长大了报答她老人家,没想到,她早早地就死了。

“小时候,哪怕我在很远的地方玩,只要她一喊‘水——根——子’,我总能听到。有了这声音,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牵着我,我会乖乖地回家,从不惹她生气。”

我望着老爷子的脸,他正沉浸在幸福中,那眼神骗不了我。

我笃定地说:“我和你是平辈,以后我不叫你老章,喊你水根子,好不好?”

他不作声。

“刚才的话,你听到吗?”

还是不作声。

“不作声,就是默认了。听到吗?水——根——子。”

好不好看

那日我烫发回来,走到他面前:“水根子,你看我烫的发好看吗?”

“好看。”

“看都没看,怎么晓得好看?”

“看哪里?”

“看我烫的头发呀!”

“细狗伢子,快来看奶奶的脑壳!”老爷子叫道。

忠实的细狗伢子欢快地跑过来,双脚趴在老爷子腿上,显然它误解了,以为老爷子要带它出去。

好郁闷啊!老爷子自己不看算了,居然叫狗来看我。

懒得姓章

老爷子晚上偶尔会做噩梦。在梦中啊啊地惊叫,像是被追迫得厉害,像是身处危机中,又惧又吓。

早上起来问他做什么噩梦了,全记不起。所以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在梦中他到底被什么惊吓。

猜测噩梦的缘由跟肺活量严重不足有关,他年轻时得过肺结核,半边肺萎缩,只剩另半边呼吸,比一般人更容易感到心肺的压迫。

每次听到他睡梦中惊吓的喊叫,我都赶紧从床上爬起,到他房间喊他的名字,“老章,醒醒,醒醒,你做噩梦了!”直到把他从梦中拉出。

昨晚老爷子八点半就睡了。十一点,肯定是被噩梦困住,他喊叫起来。其时我已迷迷糊糊睡着,正在复习功课的孙女第一时间飞奔过去,“爷爷!爷爷!醒醒,你做噩梦了。”

老爷子勉强睁开眼,望一眼孙女,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老爷子醒来,睁开眼就说:“自己人就是自己人,章家人还是章家人,外人就是靠不住。昨晚不是晗晗叫醒我,就没人叫我,我就会死掉去。”

我懒得作声,求全责备的话听了一世,曾经总怪他不知好歹,把自己气得要死,如今没有脾气了。死猪不怕开水烫了。

一天里,老爷子把以上的话重复了几遍。

我心里气了,我的修炼还不太到功。吃晚饭时,老爷子坐一旁,我笑着对晗晗说:“现在有晗晗叫醒爷爷了,这真好,奶奶可以少操心了。晗晗,你叫醒过几次爷爷?”

“我只叫过这一次。”

“晗晗,做章家人真好,章家人是自己人,你叫一次,爷爷就记住了。我叫了大半辈子,爷爷都没记住,因为我是外人,我姓杨,我一辈子在你爷爷眼里是个外人。

“晗晗,我记得你四岁多的时候问我,奶奶,你那么好的一个人,怎么没姓到章?爷爷、爸爸、妈妈(晗晗妈妈姓姜,那时她还搞不清)、大姑姑、小姑姑都姓章,你怎么姓杨呢?

“我当时回答你,你爷爷老气我,我懒得跟他姓章了。我现在还是懒得跟他姓章。”

卖鸭人

上午带老爷子去理发,走向大路的拐角处,有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面前摆着好多只鸭子,还有一只大乌龟、四只甲鱼在那里卖。

那鸭子墨绿色掺和着些深黄的毛,油光闪亮,个头不大,橙黄色的嘴巴不停地嘎嘎叫着。

我和老爷子停下来看,那人介绍说:“这是真正的野鸭子。”

我在心里想:“哪里能捉到这么多野鸭子,分明是家养的。要是五十块钱能买到就买一只,到菜市场买只麻鸭子也要四十多块钱,一点都不好吃,这鸭子味道可能鲜美些。”

我便笑笑地问卖鸭人,你这鸭子是卖多少钱一斤还是多少钱一只?

“七十块钱一只,你舍不得买的。”

听了这句话,我很不舒服,我说:“算你讲对了,再有钱也不会花七十块钱买只假野鸭子吃,别以为人家都是傻瓜。”

一边拽着老爷子走。老爷子没听清我们讲什么,迟迟不走。那人便提起那个大乌龟硬要老爷子买。

我说:“不买,不买。”

那人提着乌龟站起来在老爷子面前晃,连连对老爷子说:“莫听你老婆的,莫听你老婆的,买到,买到。”

我不无挖苦地说:“别搞错了,我当家。”

那人才死了心把乌龟摆在原来的地上了。

公公,坐坐!

我每天陪老爷子散步,总要经过另一幢楼房的过道。

那过道不远处有几棵香樟树,枝繁叶茂,常年翠绿。风轻轻地吹着,树叶缓缓摇曳。

夏天,近处的七八个老太太就坐在树下石椅上,谈笑风生,十分惬意,还省了不少电费。

冬天,太阳直射到道路口的屋檐下,她们便移步那儿。那里有一块空地,长年放着几张破旧的木凳子,都是大家各自从家里带来的。老太太们坐在那里聊天,谈家常,笑容也像冬天的太阳暖暖的。

每次我和老爷子经过那儿,总会有三四个人站起来,笑着招呼老爷子:“公公,坐坐!公公,坐坐!”

老爷子在邀请面前面带笑容,但并不言语回应,继续朝前走。

今天又遇到这种情况。我赶紧从后面一把抱住老爷子,学着她们口吻:“公公,坐坐!公公,坐坐!”惹得几个老太太哈哈大笑。

我回过头对她们边笑边说:“这个公公顽固不化,要好好改造。”

老爷子说:“莫吵。”

惹得她们又是一阵大笑。

吹口哨

昨天上午和在美国的大女儿通了电话,大女儿一再交代我:“不要让爸爸一个人出去,您一定要跟着他。和我一起出来的朋友,走时他爸爸好好的,隔两天,他爸爸走丢了,找了三个多小时才找到。”

“晓得,晓得,你只管放心好了,你走后,从来没让你爸爸一个人出去过。你自己要保护好身体,别让我牵挂。”

下午老爷子要出去,就是不让我跟着。我只得偷偷地跟在他后面。只见他在路边折了一片樟树叶卷成个小筒筒在那里吹,样子很愉悦。

他一转身,看见我,我走过去说:“这有什么稀奇,我也会吹。”

我折了一片樟树叶子,卷成个小筒筒放在唇边,一吹便发出了尖脆的叫声,既不悠扬也不刺耳。

我们就站在路边树下,比赛似的吹着,惹来好些在那里玩耍的小朋友过来看。

我对老爷子说:“不吹这个了,你的斑鸠叫能以假乱真,吹吹看。”

老爷子连忙双手合拢,吹起来,咕咕!咕咕咕!真像有只斑鸠在那里叫。几个小朋友跑过来,要看老爷子的手,老爷子笑笑地摊开手给他们看,说:“斑鸠飞掉了。”

老爷子这手绝活,大女儿学会了,家中其他人都没学会。

人生如梦,岁月无情,蓦然回首,此刻我们竟玩起儿时的东西。

汽车来了打一架

早上六点一过,我和老爷子就出门了。

一路上,秋风送爽,天边有晶莹剔透的朝霞。空气中带着甘甜。

由于去得早,总会在路边碰上乡下卖菜的老太太们。她们把自家种的菜摆在路边卖,一小堆一小堆码放得整齐有致。韭菜、小青菜都青嫩,生气勃勃;青椒和红椒放在一起,红绿混合,好看。老太太们叫着:“自家种的菜,没打农药,吃得放心。”额头有沟壑似的纹路,但她们头脑清晰,乌黑的手称起菜来灵活敏捷,菜一称,多少钱也随即算出来了,让我刮目相看。

骑着三轮车卖水果的摊贩也到了,车斗里的石榴涩红露着青,橘子油绿,柄上带着两三片墨绿色叶子以昭示它们的新鲜。我和老爷子买了两个柚子、五块钱橘子和一天的蔬菜,放在小车里。

正待过马路时,一辆公交车呼呼地开过来,我一把拽住老爷子:“等一下,让车先过。”老爷子不理,硬是强行过去了,还说:“不晓得你怕什么?”

老爷子有时的不讲理,使我很生气。我说:“你不觉得刚才很危险吗?我们两个闲人,既不上班也不赶考,无须赶时间,车子是铁的,你是肉长的,你这把老骨头经不起碰。碰伤了,人家顶多赔点钱,受苦的还是你自己。”

下午,又陪老爷子出门,待过马路时,我朝两头看看——怕有车过来。

老爷子说:“不晓得你四处看什么?”

“我看两头有没有车子过来。”

老爷子说:“天不怕,地不怕,汽车来了打一架。”

老爷子面带笑意,而且眼睛瞬间闪亮了一下。

这句顺口溜是我们年轻的时候用来逗小孩子的。那时汽车少,看到汽车,大人就常用这话逗小孩开心,有点幽默,又很有点英雄气概。

我说:“这从前逗小孩子的话,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不由得百感交集。

老来伴

老来伴,老来伴,现在我对老来伴有了更深的体会——就是彼此被“枷”住了,躲无可躲,逃无可逃。有的是男的被女的“枷”住,有的是女的被男的“枷”住。这“枷”没有任何人强迫你戴上,它很文明,出自心甘情愿。多大的负担,多大的痛苦,也愿像蜗牛背着它的重壳,沉滞地向前爬。

陪老爷子住院时,靠窗那张床上躺着个重度中风的老爷子,不能言语,不能动弹,只剩下一口气。六十多岁的老太太衣着干净整齐,白净皮肤,模样不错,她告诉我,她老爷子在床上躺了八年。

这位老爷子一日三餐都是从鼻子里用一根橡皮管喂那打出来的稀糊。边喂,老太太嘴里边念念有词,声音很低,念的是菩萨保佑之类的话。眼神无比温柔。

老爷子很胖,老太太抱是抱不动了。上午和下午,儿子过来,抱起老爷子坐在轮椅上方便,这时,老太太赶紧把尿不湿铺铺平整,让裸着下半身的老爷子睡得舒服点。我家的老爷子好怕看到这种场面,第二天我们想办法换了个单间。

如今我也被老爷子“枷”住了,我哪里都不能去。自己想单独出去不行,他想出去我不想出去也不行。我只能像个跟屁虫一样走在他后面,随时注意他的举止,防止他跌倒。车子来了,赶紧揽着他靠边点。

我对他说:“我是你不要钱的保镖,保证你的安全。”

老爷子说:“你还能当保镖?我倒在地上你都扶不起来。”

“我至少可以陪在你身边,使你不孤独。你若跌倒,赶紧打电话找人来救你,不至于让你倒在路上没人管。现在好多老人倒在路上,别人都不敢扶,怕惹是非。你还不知道吧?”

每天陪老爷子走在路上成了小区的一道风景线。一日,一个女同志对我说:“看到你们两人真好,真幸福,五十几年了吧?”

“是啊,五十二年了。”

如今,我觉得时间格外宝贵。因为人生不会重来。

晚饭后

吃完晚饭,我捡清场面,坐在客厅沙发上。

老爷子走过来坐在我身边,说:“我来陪陪你,怕你孤独寂寞。”

“哎呀!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晓得有孤独、寂寞两个词?我要对你刮目相看了。”

老爷子很可爱地笑笑。

坐了一会儿,我说:“对不起,我要去看会儿书。”便朝书房走去。

过了一阵子,看到老爷子也从沙发起身,朝自己屋里走去。

我喊他:“水根子,进来,这里的沙发一样好坐。”

“不进来,书房重地,闲人免入。你的书我也看不懂。”

哎哟!学会幽默了,真好。

从我认识老爷子起,就晓得他从不看文学类书籍的,即使念给他听,他也懒得听。但他不厌其烦地看过一篇小说——女儿写的《父亲的天空》。

因为写的是他自己。

竹拐杖

我和老爷子出去散步,总是穿着齐整,相形之下老爷子手里拄的近一米二长的竹棍子着实显得有些不协调。一路上,这根竹棍赢来许多眼球,别人可能会想:“怎么就不买根拐杖呢?”

果不出所料,一日从几个老太太旁边经过,一个老太太走到老爷子面前说:“老爷子,我送你一根拐杖,我有。”

我笑:“谢谢婆婆的好意,我家里有一根五十多块钱的拐杖,他嫌短;又买了根七十多元的伸缩拐杖,全部伸出来也没有一米二呀!他还是嫌短,也不要。他哪里是用拐杖,分明是拖根打狗棍。”讲得婆婆们都笑起来,老爷子也笑嘻嘻的。

一转身,老爷子忽然变了脸:“你真会在别人面前臭我。”

“我哪里臭了你,我是实话实说,有好好的拐杖不用,硬要拿根长竹棍。你也确实好少拄着走,喜欢拖着走呀。”

“我完全可以不用棍子,是你逼着要我拿,说什么三只脚总比两只脚走得稳。我就是要这根竹棍,再高级的手杖都不要,这竹棍陪我去了南京,还坐了两次飞机。”

关于“这竹棍陪我到了南京,还坐了两次飞机”,讲了多少回已经记不清了。老爷子对这根竹棍真是情有独钟,坐车外出时,最关心的是竹棍要随身带,不能丢失了。

每次和我走在小区那一片长着小竹子的地方,老爷子都会提到:“这竹棍是在这里砍的,是我瞄中的。”

“你瞄中的有什么用,是我帮你砍的,你腰都不弯一下,还在我面前显摆,不是我帮你砍,你就只能白看。其实砍的时候我还蛮害怕的,毕竟是小区公物,若有人说句话该有多难堪。”

听我这么一讲,老爷子就不作声了。

下次经过那里,他又提起竹棍子,我一如既往地回答他。有时我回答得温柔些,再夸他有眼光,瞄到这么好一根竹棍,用钱都买不到。老爷子就会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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