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虎

刚刚  作者:刘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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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在打太极。虎没事就打太极。虎几乎只会打太极。虎不会咏春,不会铁砂掌,不会北冥神功。虎没有什么特别的爱好,虎不被文化束缚,虎对任何名牌都不感冒,也不参加任何有特定意义的仪式。虎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朋友。虎出现的地方,其他动物都躲得远远的,人,更是难以见到。阳光出来的时候,虎就走到阳光下站着,一直站到阳光最好的时候,稍微不那么好,虎就开始四处走动。下雨时,虎就站在雨中。下雪时,虎就站在雪中。但并不绝对,有时虎也会在雨中奔跑,或在雪中打滚。月光出来的时候,虎就尽量躲在黑暗中。虎并不是讨厌月光,虎只是不喜欢站在月光中的自己。虎打太极时,风吹着虎全身的毛发,虎感到很舒服。过了一会儿,风小了。虎打太极的速度也越来越慢。虎打太极时,不太想其他的事情。虎更喜欢放空,当然,有时虎也在慢中,体会时间对于虎到底意味着什么。虎对快从来没有追求,反倒是对慢,有自己的理解。虎认为慢是对时间的错觉,一种比快,更好的错觉。虎的太极并不是跟人学的,也不是跟神仙或外星人学的,虎自悟。虎有太多独处的时间,虎又不喜欢哲学,对文学更是不屑一顾,虎对诗保有一定的尊重,但是也并不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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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转身进入森林。虎喜欢在森林中踩着腐败的落叶前行,那几乎是虎唯一迷恋的味道。虎每次打完太极,都会在走路中回味,自己打太极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虎不想真实的行为被太极这个概念所遮蔽,虎打太极时,主要是缓慢地在做一些动作,这些动作当然是在空气中进行的,但虎已经最大限度地避免打扰到空气的正常流动。虎打太极时,不仅动作变慢,呼吸也会变慢,甚至虎会觉得天地间的万物都随之变慢,包括那些在虎视线范围外的动物。比如狐狸。虎对狐狸有一些了解,虽然只远远地看过几眼,但虎大致知道,那就是狐狸的真身。而对于狐狸的象征意义,虎也略知一二。虎认为狐狸只是狡猾,甚至有点聪明,但离智慧还很遥远。虎一直在等待狐狸来和自己打招呼,虎等了很多年,狐狸一直没有来。虎隐约能够感觉到,在现实中,狐狸缺乏面对虎的勇气。这不怪狐狸,在当下,这是一种普遍的缺乏。虎虽然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想,但这还是在客观上造成了虎的孤独。虎终究只能面对自己。虎曾经认为,虎本质上只是一个字,一个被赋予了某种权威意义的字,而虎的肉身并不可怕。虎的肉身应该也有过一段与其他动物交叉走动的时光,只是虎对于虎的肉身,并不完全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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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在眺望。虎特别喜欢眺望,有时虎都很难分清在眺望与打太极之间,自己的最爱是什么。虎喜欢站在高处眺望。这并不能保证虎看见更多新鲜的东西,只能保证虎更好地体会到空间的纵深感。虎一生亲眼看见的事物有限,这也和虎不愿意离开习惯的地方有关。虎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主要来源于语言。虎在语言中,认识到世界的复杂。虎认识到世界的边界随着语言的膨胀而扩大,虎也认真考虑过世界上没有的那些东西,是怎样通过语言的召唤而来到这个世界上的。虎对世上大部分事物的认识,都停留在语言层面。更准确地说,是停留在概念以及故事层面。虎知道万物,并不是通过阅读,也不是通过行万里路,而是虎就是知道。虎知道世界上有汽车这种东西,虎对汽车评价很高,虎曾经设想过,自己开着一辆性能良好的跑车在午夜无人的公路上飙车,那是虎也向往的速度。在这个有风的下午,眺望的虎,还想到张三丰。虎对张三丰的了解,止于书面。虎其实很想和真实的张三丰切磋一下,虎知道这是一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虎认为无妨,毕竟想法并不消耗现实资源。虎认为张三丰的太极不仅是一种拳法,还是一种哲学。与虎的太极,不仅有时空之隔,也有理念之别。而虎对两种太极的理解,都一直在加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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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在思考山下的世界。最近虎的脑子里冒出很多新词,比如区块链。虎知道,世界最新的变化,都会通过语言的方式,来到虎的脑中。虎对区块链保持着一种谨慎的态度。虽然它对权力的瓦解,有着逻辑上的巨大杀伤力。但是虎对权力的印象,一直根深蒂固。虎知道,权力的游戏,从自己知道这个词语开始,就从来没有改变过。虎对新词,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至少是,最初的一年。虎要等到一个词没有那么新的时候,才会对它产生兴趣。虎骨子里,是一个老派的动物。虎正在思考的其实是更迭。虎的头脑中不仅会冒出一些新词,虎有时还会忘记一些老词,有一些老词虎觉得偶尔还能想起来,另外一些老词,虎忘得一干二净。虎对它们没有任何印象,但是虎的内心总有一种失去了什么的感觉,虎很惆怅。虎知道,那代表着,一些意义的式微或彻底消失。让虎感到欣慰的是,一些自己特别喜欢的词或字,虎知道的,关于它们的句子或故事还在持续地增加,比如猫。虎觉得猫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动物。虎觉得,猫就是逃离了意义的自己,为了完成对虎所代表的权威意义的彻底逃离,猫改变了名字,肉身,经历和故事。但伤感的是,猫又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新的意义。不过还好,虎对新的意义,至今保持着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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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从高处走下来,走到相对低一点的地方。虎今天的眺望已经结束,而虎今天的太极还没有开始,虎一点都不急。虎喜欢在打太极之前,处于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虎不喜欢太快地进入太极的语境中,虎喜欢在太极的语境外多待一会儿。虎此刻的脑子里,并没有出现太极这个词语。虎只是从高处走到了低处,虎感觉低处的风比高处,稍微小了一点。虎一直对风,比较敏感。风一点细微的变化,虎都能够感觉到。虎喜欢风。风是看不见的,虎可以听见风声,但是虎看不见风。虎只能通过那些被风吹动的事物,来间接地感受风。虎喜欢风吹在自己身上的感觉,虎也喜欢看风吹动树梢或者风吹弯小草,还有风吹着云移动,和风吹斜雨。虎觉得风和时间有点类似。时间也是看不见的东西,虎知道人是通过手表之类的东西记录时间,而虎对时间的感受,没有那么精确,虎没有手机或手表,虎只能通过周围环境的变化,天黑,天亮,花开,叶落,下雪,解冻,以及发生在自身上的变化,来感受时间的流动。虎此刻在想什么,这是一个问题。虎的脑海中有一整个语言的世界。而虎没有想到太极。虎处于太极的语境之外。虎站在低处吹着风,这就是我们对虎的直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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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的脑海中出现了太极这个词。其实太极这个词一直在虎的脑海中,只不过它隐身在万词之中,只有虎正在想到的那个词语,才会被虎的意识照亮,从万词之中脱颖而出。虎想到太极这个词,就意味着,虎今天的太极已经悄悄开始了。虎正式进入太极的语境。虎已被太极这个词语以及它散发出的意义完全笼罩。虎站在低处,感受着吹过自己身上的风。这种感受已经不再单纯,而是太极语境下一种对风的感受。虎觉得今天的风,特别适合打太极。虎又深吸进去一口今天的空气,虎觉得今天的空气,对于打太极,也属于最好的那种。虎在打太极之前,会闭着眼睛将周围的环境感受一遍,感受完之后,虎会以自己站的地方为圆心,将看不见的更广大的世界也感受一遍。虎仿佛感受到了一千座山上都正在飞着鸟,一万条小路上都正在走着人,上百万扇窗户正在被推开,上千万扇门正在被关上。红尘滚滚,熙熙攘攘。虎的感受当然不止于此,虎还感受到地球的渺小,太阳粒子的喷射以及整个银河系的旋转,还有宇宙不断在膨胀,黑洞越来越多,漫天的星辰都正在离我们远去,一切都在烟消云散的路上。虎在精神层面(语言层面)感受到这一切。虎觉得差不多了。虎缓缓吐出一口气。虎的太极即将正式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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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一阵风吹在虎的身上。虎感受着这阵风。虎觉得很舒服。但是虎并没有多想。虎觉得这阵风,只是万千阵风中的一阵,并不特别。这阵风过去,还会有另一阵风过来。对于虎来说,两阵风之间虽然会有体感上的不同,但是它们都是风,或者说,它们都是风的一部分。风同时在世界上不同的大街小巷里刮着,风刮过山顶,平原,海面,峡谷,风还刮掉一个漂亮女人的帽子。虎对风的无常,有深刻认知。虎在等待这阵风过去,可是这阵风持续吹着这天下午的虎。随着时间的流逝,虎觉得,这阵风好像和其他阵风有些不同。虎想了想,决定给这阵风起个名字。虎知道一个具体的命名,可以让一阵风从风这个概念中获得独立的生命。虎想了一会儿,决定叫这阵风“小西北”。虎还不知道,从此以后,虎就爱上了命名。虎将为身边的很多事物命名,虎会单独为它总能看见的那个树梢命名。虎会为它总站着打太极的那个位置命名。虎命名了这阵风,虎就对它产生了感情。小西北在虎的周围待了很久,但小西北最后还是走了。虎在心里轻轻地说了一声,小西北,再见。虎已经在吹着另一阵风了,虎望着小西北远去的方向,看见小西北吹动远处的树梢。在虎看来,那不仅是树梢晃动,还是小西北在对虎招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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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站在低处。虎站在风中。虎怀念小西北。虎觉得小西北应该没有走远,可能就在附近转悠,但虎知道今天吹过自己的这些风,都不是小西北。虎觉得今天的风,即使是最长的那一阵,也太短暂。至少都没有小西北那么长或持续。虎站在短暂的风中。虎在想,小西北离开自己后,又经历了什么。虎很想再遇见它的时候,问问它。虎自己没有太多新的现实经历,小西北即使走了一年,再回来,虎也几乎没有什么新鲜的见闻讲给它听。虎知道的,都是发生在脑海中,语言层面的变化。自从小西北走了后,虎就把自己的日子,分成小西北来之前,小西北来时,和小西北走后。虎觉得小西北已经深刻参与进自己的生命。这时,虎理性的一面,在风中慢慢显现。虎突然发现,自从虎为一阵风命名为小西北后,这个命名就衍生出一系列丰富又新的语言感受。包括,虎对时空的认识,虎的怀念,虎对小西北去向的猜测,虎对小西北的等待。这只是一个命名在语言世界中引起的部分连锁反应。虎突然发现,语言世界的膨胀,就是无数类似的命名以及命名的衍生引起的。对于小西北在虎的心中以及整个语言世界中的出现,虎并不后悔。虎知道语言的虚构是层层叠叠的,虎知道自己其实是活在语言中的,整个世界都活在语言中。虎站在短暂的风中,看清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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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依然站在低处,虎依然站在风中。而实际上,虎回到了虎的里面。虎不在外面,虎把虎的肉身留在了外面,而虎回到了里面。虎觉得外面的世界没啥可看的,虎在外面低处的风中已经站了太久。虎并没有看到新鲜的东西。所以,虎决定回到虎的概念,以及虎的概念所属的语言世界中。虎在自己的脑海里徘徊,虎的脑海中是一片语言的森林。各种各样的词语、句子、符号交叉缠绕在一起,遮天蔽日。而虎在其中穿行。虎从句子中瞥到很多人活着的瞬间。一个人,他吃了一块面包,而他真正的体验,只能是语言层面的,他可以觉得面包好吃,也可以觉得难吃,也可以觉得面包柔软中带着一丝粗糙,但他对这块面包的任何体验,都只能首先在脑海里转换成语言,才能够被他感知。虎发现一个人的经历并不重要,一个人的经历转换成语言体验后,他的独特描述才重要。虎知道当两个人走进同一座电梯时,在他们的脑海中,其实发生着完全不同的语言描述。在语言的世界中,他们坐的,并不是同一座电梯。虎在语言的森林中穿行久了以后,难免对语言有一些自己的看法。虎喜欢那些能让它拥有全新语言体验的句子。虎不喜欢长句。虎不喜欢意义对词语的束缚。虎不喜欢句子中的惯性。虎不喜欢文化(文化是最大的语言惯性)。虎不喜欢的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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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天黑了。虎还站在低处。虎站在天黑后的低处。虎站在天黑后的风中。因为站得太久,虎的肉身有点僵硬,虎在里面,感受到了这一点。虎的肉身通过神经系统将生物信号转化成语言信号,传达给在内部语言森林中穿行的虎。虎知道后,就返回了虎的外面。虎开始在黑暗中的低处走动。虎感觉虎脚有点麻。虎走得很慢。虎走得并不快。虎记得天还没黑的时候,自己在低处。虎走了几圈以后,虎的视力也慢慢恢复。虎开始看得清楚。周围的环境对于虎,不再是一片黑暗,而是每样事物都在黑暗中显示出自己模糊的轮廓。虎站住,观察了一下,明确地知道,自己确实还在低处。虎都不用往天上看,就知道今晚的月光接近于无。虎说过,虎并不讨厌月光,但是虎也并不喜欢月光。如果有月光,虎就会躲在黑暗中不出来。虎知道这是一个不需要躲起来的夜晚。虎喜欢在没有月光的晚上走动。虎喜欢在没有月光的低处走动。虎喜欢低处,这并不妨碍虎也喜欢高处。虎对自己的包容性还是非常自得。虎现在不想去高处。虎只想在黑暗中的低处多待一会儿。虎在低处又走了一会儿,虎觉得自己已经完全来到了外面。虎回到了现实中。虎的现实中没有太多的内容。但因为天黑了,虎觉得现实也没有那么难以忍受。虎在黑暗中,感觉自己所处的现实,包裹着一层无法言说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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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散步这个词出现在虎的脑海中。虎从散步这个词语的出现,开始自己这个夜晚的散步。虎之前没有在散步,虎之前只是在走动。虎在低处走动。虎在黑暗中的低处走动。自从散步这个词语出现后,虎发现虽然是现实中同样的走动,但意义已完全不同。当虎知道自己在散步后,虎发现走动最多只是散步的形式,散步为走动赋予了丰富的意义。虎说过,不喜欢意义对词语的束缚。但虎又深深知道,每一个词语都在意义的束缚之中,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词语,是没有意义的。词语和意义,是一枚硬币的正反两面。你知道的任何一个词语,都是有意义的。你不知道的那些,也有意义。这是语言世界中一种普遍的束缚。虎知道这一点。虎就是不喜欢。不过,虎不喜欢的是这种难以抗拒的语言规定。具体到散步这个词,虎则不一样。虎喜欢散步这个词的形状,发音,以及它所携带的意义。虎不知道散步这个词是何时在语言中出现的。虎知道的是,肯定有一个时间点。在那之前,世界上没有一个散步的人。当有了散步这个词(概念)之后,世界上到处都有人在散步。也有了散步的虎。看上去,虎只是在走动,而实际上,虎是在散步。虎在黑暗中的低处散步。虎并不想到高处去散步。虎认为散步这种行为,特别适合低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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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月光好像出来了。散步的虎突然停住,虎没有敢轻易抬头。虎环顾左右,发现周围的一切都更亮了一些。虎不敢相信。虎站在黑暗中的原地,等待一会儿,虎发现一个可怕的现象,那就是周围正在逐渐变亮。虎知道,今晚的散步已经结束了。明亮的月光即将笼罩这片区域。虎不喜欢在月光中散步。虎不喜欢在月光中走动。虎不喜欢在月光下站着。虎不喜欢月光。虎已经回忆不起来,虎对月光的偏见是何时产生的。在虎的印象里,这仿佛是一种天生的偏见。而虎又知道,对于一种偏见而言,它一定是后天的。它只能是一个人(或虎)可以熟练使用语言后,才会发生的事情。偏见首先是一个词,然后是一个词所衍生的一种语言现象。虎知道,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偏见。虎对偏见这个词,有自己的理解。虎肯定不喜欢这个词中仿佛天然携带的贬义,虎认为偏见这个词中的贬义是在文化中逐渐形成的。虎认为偏见这个词在最开始,并没有什么贬义。它只是说,一个人的见是偏的。而仔细想,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见,都只能是偏的。只要是见,就是偏的。因为见,局限于见的器官,也就是眼睛。正见,只存在于逻辑推理中。世界是什么,世界是世界。这就是正见。一个词的完美解释,只能是它自身。可惜的是,这种正见没什么用,它并不会加深一个人对“世界是什么”的了解。所以,只有偏见是有价值的。这是虎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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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月光还没有完全出来之前,虎就转身进入了森林。虎在现实的森林中穿行,虎在外面黑暗的森林中穿行。而虎的内心,正在对比着自己涉足过的内外两座森林。虎喜欢在外面的森林中穿行,虎也喜欢在内部的语言森林中穿行。虎穿行在外面,虎穿行在现实中,感受着现实中一座真实森林的寂静与动静。对于一座真实的森林而言,任何动静都是小动静。真正的主旋律是寂静。虎甚至觉得,现实中的森林,比语言森林,还要寂静。当虎穿行在语言森林中,虎的想象处于一种完全展开的状态。虎仿佛是神一样,可以同时听见隐藏在句子中的叫卖声,两个人对面相遇打招呼的声音,汽车驶过街道的声音,风吹过窗玻璃的颤动声,微波炉烤好后叮的一声,煎鸡蛋的声音,拉下卷帘门的声音,飞机从屋顶上飞过的声音,情侣的笑闹声,哭声。虎穿行在语言的森林中,它同时听见这个世界上的无数种声音,而且每一种声音都被虎从中分别听到了。而现实中的森林,唯有寂静。虎从未真正穿越过这片现实中的森林。虎每次只深入森林一点点。虎不喜欢在森林中走得太远。虎最喜欢的还是森林的边缘。虎喜欢有月光的时候,转身进入森林。没有月光的晚上或者白天的时候,转身走出森林,来到森林边缘的高处,或是低处。虎喜欢活在森林内外的那一条边界附近。虎有时在边界的一边,有时在边界的另一边。虎喜欢这种随意切换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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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即使在森林中,也感受到了月光的明亮。虎觉得今晚的月光特别明亮,虎决定今晚要往森林的深处多走一会儿。虎觉得,森林的深处,或接近森林的深处,月光一定会更暗淡一些。那里的树更高大,枝叶更茂密,月光照下来的更少。这是虎的一种猜测。虎觉得自己的猜测,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虎正在向森林的深处挺进。虎稍微加快步伐。现在虎的行为,看起来更像是一种黑暗中的小跑。虎听见自己的虎脚踩到地面落叶上的声音。虎在小跑中,感受到一种属于虎的特别的冲动。虎天生是一种善于奔跑的动物。虎又提速。虎跑得更快。虎现在的样子,比小跑更快,不过也可以看出来,虎离自己能够达到的极限速度,还很遥远。在森林中,虎知道,自己永远无法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淋漓尽致的奔跑。森林中的地形限制了虎,虎要考虑出现在面前的树,虎在奔跑中,要考虑如何躲避面前的这些树。尤其是晚上。虎实际上,已经达到夜晚穿过一片森林的最大速度。虎朝着月光更少的地方奔跑。虎还不想停下来。虎觉得这是一个适合在森林里奔跑的夜晚。虎直觉上比较确定,自己现在身处的地方,已经是自己从来没有来过的森林更深处。虎在奔跑中,感觉到一种陌生而又新鲜的气息。虎正在拓展自己在现实中的经历。虎正在跑出自己的舒适圈。虎的现实世界,随着它的奔跑,正在黑暗中逐渐扩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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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停了下来。虎来到一个月光几乎照不到的森林深处。虎在黑暗中,平息自己的喘息。虎感觉自己跑了好远,虎从来没有跑过这么远。虎知道,自己还在森林中。虎感受着这一片陌生的森林。虎打开自己的感官,眼睛,鼻子,耳朵,身上的每一个毛孔全部在以自己的方式,吸收着这里的新信息。虎在消化这些陌生的信息。虎感觉自己将拥有一些新的语言感受。虎将用一些自己早已知道的词语,进行前所未有的排列组合,制造出一些拥有新意或者诗意的句子。相对于诗意,虎更在乎新意。虎将为语言世界做出自己的贡献。虎很清楚。虎并不着急。虎知道,自己将生物体验转化为语言体验所用的时间,要比一个普通人久一些。甚至可以说,要久很多。虎想了一会儿,虎觉得当自己转身原路返回,最后走出森林的那一刻,虎应该可以将此刻的陌生感受转化为清晰又新的句子。虎现在处于一种语言感受的混沌中。虎享受这一刻。虎知道,混沌是虎说出新的东西,必须要经历的过程。虎的肉身在陌生的森林深处,虎的意识在陌生的语言尽头。虎此时,已经完全忽略了月光。虎忘记了自己是因为要躲避月光才来到此处。虎以为自己是要说出新的东西,才来到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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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在往回跑。虎在黑暗的森林中返回。虎离开自己到达过的森林最深处。虎的脚步轻快。虎感觉自己比来时跑得要慢一些。虎并不着急回去。虎轻快地跑在回去的路上。虎轻快地跑在黑暗中。事实是,虎已经不是来时的那只虎。虎变了。虎的脑海里正在生成一些新的句子。虎正在调动词语。虎正在脑海里的万词之中搜寻。虎在返回的途中深知,自己已获得一些新的信息,只不过这些信息还停留在一只动物的生理层面,虎要将它们转化为语言。虎的肉身在真实的森林中跑动,虎的意识在语言的森林中穿行。虎同时,正在经历着,内外两种运动。虎的现实世界与虎的语言世界,仿佛平行时空。突然之间,虎的肉身跃入熟悉的黑暗之中。虎知道,自己又回到了曾经的舒适圈。虎很惆怅,因为返回,同时又很舒服,也是因为返回。虎对黑暗的周围,保有一份亲密的熟悉。虎知道隐藏在黑暗森林中熟悉的路径,虎无数次来到过这里。虎在现实中,已完全脱离黑暗森林中陌生的区域。虎跑在熟悉的黑暗中。虎也跑在月光逐渐的明亮中,只不过虎没有注意。虎的意识正在通过词语扫描虎的肉身。虎正在编织句子。虎逐渐慢下来,虎停止跑动,虎开始慢走。虎在慢走中,终于找到属于自己的语言体验。虎即将走出森林的边缘。虎即将说出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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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在森林的边缘停下。虎只差一步就将走出森林。虎没有迈出这一步。虎注意到了森林之外的月光。从森林边缘看出去,月光照耀着的低处,微微泛着一层暖黄色的光芒。虎突然想起来,自己向森林深处跑去,就是为了躲避这月光。月光比虎离开的时候,亮了太多。虎觉得此刻,可能就是今晚月光最亮的时候。月光处于它的鼎盛时期。月光处于鼎盛的顶点。在虎的心里,从此刻开始,月光会逐渐暗下来。一直暗到,适合虎走出森林的地步。那时,整个低处,将重回黑暗的怀抱。虎知道自己,还要在森林中等待一会儿。虎趴下来。这个夜晚,虎跑了太多的路。虎突然感觉有点累。虎趴在森林边缘的一棵树下。虎不仅有点累,还有一点困。虎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它可能坚持不到今晚月光彻底暗淡下来的时候了。虎感觉眼皮越来越沉,虎对自己的睡眠质量一向有稳定的预期,虎属于轻易不睡,但是只要一睡,就会睡上很久的类型,按照人类的算法,估计在八小时以上。虎心算了一下,如果马上睡去,当虎醒来时,天早就亮了。虎有一点不甘心。虎很想等到月光完全暗下去,天也还没有开始亮的时候,那将是一段完全属于黑暗的时间,虎一步迈出森林,虎背对着整个森林,走到黑暗中的低处,走到虎平时打太极的那个位置。虎又回到黑暗中的低处。虎已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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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终于没有坚持住,趴在森林的边缘,沉沉睡去。这个夜晚对于虎来说,注定不凡。虎平时,是一种不爱做梦的动物。并不是说虎不做梦。而是说,在一个时间段里,比如一个月,虎做梦的次数要远远少于,虎不做梦的次数。虎对梦,并没有太多的研究。虎曾经做过的那些梦,基本在虎睁开眼睛之后,不到一根烟的工夫,虎就会完全忘掉。虎只会记得做了一个梦,至于梦的内容,则没有任何印象。虎知道在人类中,这是一种正常而又普遍的情况。有一些人,是能够记住梦的,即使过了很久,也会记得。还有一些人,就像虎一样,做完梦后,醒来马上就会忘掉。据说关于做梦的人,还有第三种类型,那就是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梦了,只是醒来的时候感到很累。这种人在梦中,就把梦忘记了。虎有时庆幸,自己不是这一种。虎醒来后,在还没有忘掉梦的短暂时间里,虎会琢磨一下梦中的内容。虎知道一会儿就会完全忘掉。但是虎还是忍不住在记得的时候,琢磨一会儿。虎在每次忘掉梦之后,都会有一种美妙的梦幻泡影之感。虎一直固执地认为,自己做的都是美梦。虎认为自己,与噩梦无缘。这个夜晚,虎睡去后,很快地,进入一个梦。一个虎化身为人的梦。虎沉浸在梦中,仿佛又度过了作为人的一生。那真是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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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还在梦中。虎的肉身趴在森林的边缘。虎的意识在梦中。虎在梦中化身为人。更准确地说,虎化身为一个诗人。这个诗人认为自己的天命,就是从语言世界中觉醒,然后逃离。诗人的上半生,主要是为觉醒做铺垫,诗人的下半生,刚过40,就觉醒了,然后思考如何逃离。诗人认为语言世界是一个不断在膨胀的世界,每个刹那都在膨胀,像宇宙一样。诗人认为,语言世界包含着现实世界,现实世界(即整个宇宙)只是语言世界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当然,这只是诗人的个人看法。难免有偏激之处。诗人唯一好奇的就是,语言是怎样产生的,或者说,是否有一个语言的创造者。诗人推测,如果有外星人,那外星人肯定也有自己的语言。外星人可能科技比我们发达,但是本质上,依然是语言的囚徒。诗人认为,如果有上帝,那应该就是创造语言的那一位。随着诗人年龄的增加,诗人越来越觉得,语言本身可能就是上帝,语言不是谁创造的,语言创造了自身,并引诱人类说出了一切。偶然的机会,诗人读到一篇文章,叫《杨黎说诗》,非常激动。诗人认为杨黎是另一个语言世界的觉醒者。甚至诗人觉得,杨黎可能就是语言上帝在人类中的化身。诗人怀着激动的心情在网上尝试联系杨黎,诗人想去拜访杨黎。杨黎认为诗是一种平行于语言的东西。诗人明白杨黎的意思,但是诗人认为,那只是一个天才的说法。这个世界上,并没有和语言平行的东西。一切都是语言的衍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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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突然醒了。虎从梦中醒来。发现天已经亮了。虎趴在森林的边缘,一棵树下,虎有点恍惚。虎突然记起梦中的一些内容。虎还记得诗人要去拜访杨黎,他给杨黎发了一封电子邮件,杨黎还没有回复。虎认为以杨黎的性格,极有可能不会回复。虎对杨黎了解不多。虎只记得自己在梦中的网上,查过杨黎这个词条,以及相关介绍。虎在梦中打开这个词条,看到一句,杨黎是一代宗师,一个真正神秘的人物。虎想到这里,突然忘记了与梦有关的一切。虎忘记了梦中的内容。虎忘记了杨黎。虎忘记了诗人的天命。虎再次有点恍惚。虎知道自己昨晚做了一个梦。但是虎把它完全忘记了。虎已经习惯这种情况。虎空余美妙的恍惚感。虎沉浸在这种恍惚感中无法自拔。虎就趴在那里,看着森林外的低处。天亮了。这是一个好的阳光到处都是的白天。虎沉浸在恍惚感中,同时恍惚感正在消散。消散到一定程度,虎就彻底从梦中醒来了。梦对虎的影响已经完全散去。虎已经完全来到梦外。虎缓缓站起来,原地抖了抖身子。虎站在原地,想起昨晚睡去前的事情,想起自己为什么会睡在这里。虎知道,现在可以往前迈出那一步了。现在已经没有任何理由,可以阻止虎走出森林。虎即将走到低处去。虎即将走到阳光下的低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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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往前迈出一步,虎头包括一部分身体,已经伸出森林。虎又迈出一步,虎的大半部分身子都暴露在森林的外面,但是虎的尾巴还隐藏在森林中。虎又往前迈出一步,虎的尾巴梢正式离开森林。整个的虎,终于走出森林。虎来到阳光下的低处。虎朝着平时练太极的那个位置走去。虎朝着低处的中心走去。虎感觉今天的阳光太好了。虎决定尽快走到低处中最舒服的那个地方。低处是一个平面,但并不绝对。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一个有一点倾斜度的平面。只不过这个倾斜度很小,虎几乎感觉不出来。在虎的印象里,整个低处是一个整体,并没有哪个地方比其他的地方更低,也没有哪个地方比其他的地方更高。这整个地方,都是低处。虎在阳光中朝着低处的中央走去。虎越走越爱今天的阳光。虎走到低处中央的那一刻,对今天阳光的爱达到一个高潮。虎不可抑制地吼啸了一声。那是虎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那是一声虎啸。虎啸只有一声。但是却传得很远。方圆一个相当大的半径之内,所有活动的人或动物,都听见了这一声虎啸。听到这声虎啸的,全部愣在原地(除了正在驾驶着汽车的男女以及所有的鸟)。已经很久没有虎啸传来了。这一声虎啸对于附近的生命而言,有些突然,也有一点陌生。没有人记得,上一次听见虎啸是什么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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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一声虎啸从虎站立的低处向四周传去。虎啸传出很远,很远。一辆行驶在附近山路上的汽车,汽车里的司机,也听见了这一声虎啸。坐在副驾驶上的女人也听见了。女人的脸色一变,她说,靠,那是什么声音。开车的男人看上去很严肃,他想了一会儿,说,应该是一种大型动物的叫声。女人又问,什么大型动物?狮子还是老虎?男人又想了一会儿,说,可能是狮子,也可能是老虎。这个回答并不能够解除女人的恐惧。女人说,靠,感觉声音离我们不远啊。而且好像是从我们的前方传过来的。女人说完,看了一眼男人。男人不自觉地踩了一脚刹车,把车速降下来。但车依然在向前行驶。男人快速转头看了一眼女人,又迅速地转过头去,继续看着前方。男人说,没事吧?这种大型动物不太可能跑到公路上来吧。即使跑到公路上来,也不太可能拦住我们吧。我们往前开,它总会懂得躲的吧。男人说完,女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嗯,有道理。但是我们是不是应该开快点儿。如果开得太慢,还是有可能被它拦下来吧?男人听到后,想了想,觉得女人说得也有道理。男人用力踩了一脚油门,汽车再次提速,不仅恢复了踩刹车之前的速度,而且比那更快了(达到76迈)。男人和女人,都想快速通过前方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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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听见虎啸的鸟,主要的反应有两种。本来停在森林中树枝上的鸟,听见虎啸后就突然起飞,向天空的更高处飞去。本来就在天上飞着的鸟,听见虎啸后,就横着向背离声音的远处飞去。成千上万只鸟,都在以自己的方式逃离那一声虎啸。作为一只鸟,如果仔细想想,就会发现,其实虎对一只鸟的威胁并不大。鸟并不是虎的主要食物。抓一只鸟对于虎来说,也是一项太过艰巨的任务。这不赖虎。抓一只鸟,对于狮子来说,也是一项太过艰巨的任务。对于一匹狼,一头大象,一只熊而言,都是一样的艰巨。在一只鸟面前,这些大型动物并没有什么优势可言。大家更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的生命,各玩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虎可能偶然抬头,会看见一只鸟从头顶上的天空飞过。虎的心中,可能会涌起一阵对飞这项技能的羡慕。虎心想,如果自己会飞就好了。而鸟,从虎的头顶上飞过时,鸟几乎没有任何心理波动。大部分时候,鸟根本不会往下看。或者说,不会在乎虎这种动物。鸟唯一在乎的,其实是人,因为人会使用枪支,真正地伤害到鸟。但是虎啸不一样。虎啸在鸟听来,比虎可怕太多了。或者说,鸟认为,虎啸是虎最可怕的地方。那是一种让鸟听了就想立刻逃离的声音。那是一种让鸟听了马上失去理智的声音。那是一声虎啸。一声从地面传向天空的虎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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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啸镇住了周围所有的狼、鹿和野兔。这三种动物,有一只,算一只,只要听见虎啸的,全部愣在原地。它们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那声虎啸对于它们,就是死亡的信号。那意味着虎就在不远处。虎就在很近的地方。虎已经盯上自己。虎正朝自己走来。这些狼,鹿和野兔,它们对虎的恐惧由来已久,它们的兄弟姐妹,或者是远房亲戚,曾被虎吃掉。也有可能,它们对虎的恐惧完全是从关于虎的故事中来。它们知道虎是自己的天敌。虎生下来,就要吃狼,鹿和野兔。它们在食物链上,恰好处于虎的下一级。虎吃它们,不需要和任何人打招呼,也不需要任何理由。而且虎吃掉它们后,也不会有亲人或朋友给它们报仇。它们被吃掉就是最终的结局。没有后续。它们转世后,如果还是狼,鹿和野兔。那它们还会被虎吃掉。虎天生就是要吃它们。吃它们对于虎而言,就是一种宿命。虎必须吃它们。虎主要吃它们。虎有时也吃点别的。但大部分时候,虎就是吃狼,鹿和野兔。这三种动物,对于虎而言,最容易捕获。虎捕捉它们,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虎啸过后,狼,鹿和野兔完全愣在原地。仿佛它们只能在原地等待虎过来,把它们吃掉。它们无法逃跑,它们无能为力。虎啸带给它们的恐惧,让它们原地定住,仿佛时空以及其中的万物全部暂停。过了一会儿,等它们缓过神来,狼,鹿和野兔分别以它们最擅长的姿势向四处跑去。它们又活了过来。

162

刚刚,虎站在低处的中央(也就是平时虎打太极的那个位置),回忆自己刚才发出的虎啸声。虎其实对于虎啸,一直有一种好奇。虎并不知道,一个站在虎以外的动物,如果听见虎啸,会是一种什么感觉,或者说,它们到底听到了什么。虎从来没有真正获得过这种旁观的视角。而从虎的角度听来,这声虎啸显得特别的不真实。虎并不确定自己到底发出了一个什么样的声音。虎当然听见了自己发出的声音。但是虎对虎啸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尤其是,虎发出虎啸时,是为了表达自己对阳光的热爱。虎是真情流露。虎是不可抑制。虎在虎啸时,根本没有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声音上。虎的注意力完全在感情的表达上。虎啸只是虎,表达感情的一种形式。所以,虎并不了解虎啸。虎站在低处,回味着那一声虎啸。虎知道,虎啸应该传出了很远。虎听见附近无数的鸟突然腾空而起的声音。虎并没有抬头。虎站在低处,低头回味虎啸。虎猜测,可能虎以外的其他动物,也并没有真正地听清虎啸,虎啸就像是一个信号,虎以外的动物,也并没有把注意力放在欣赏这一声虎啸上,而是一旦意识到那是虎啸后,马上注意力转到虎啸的意义上。那意味着一种危险。虎以外的动物,从虎啸声中快速感到危险,然后快速进入恐惧的状态。虎以外的动物,被虎啸的意义所俘虏,而忽略了虎啸这个声音本身。

163

刚刚,虎想到,可能即使在虎以外,也并没有其他动物对虎啸的声音有太多的了解(它们真正恐惧的是,虎啸的意义)。虎马上心理平衡不少。虎知道,虎以外的动物,永远都不会了解这一声虎啸中的真正意义。虎认为自己是通过这声虎啸来表达对阳光的喜悦或者热爱之类的感情。而虎以外的动物,只是感到恐惧。虎啸的意义,对于虎以外的动物,就是恐惧。这是一种多年形成的声音与意义之间的对应关系(虎知道,这种声音与意义之间的对应,如果达成共识,那一定是经历了漫长的时间),可以说,这就是一种对于虎啸的文化共识。虎感觉很伤感。虎再次意识到,虎啸已经被完全意义化了(或者说虎啸已经被完全文化了)。虎啸已经连同恐惧进入虎以外的动物们的头脑,身体和血液。虎对此无能为力。虎感觉虎啸并不属于自己。虎啸已经独立于虎而存在。虎啸对于虎以外的动物,可能比虎还要更可怕。虎以外的动物,不需要看见虎,只要听见一声虎啸,就立刻陷入了恐惧。虎以外的动物,已经对虎啸产生本能反应。而虎能做什么呢。虎认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少地发出虎啸。这就是虎为何一直在低头回味虎啸。而没有再次发出虎啸的原因。

164

刚刚,虎在思考新的出路。虎认为虎啸既然已经在虎以外的动物中引起广泛的恐惧。那自己能否发出其他与虎啸不同的声音?虎能否调整自己的发音方式,发出一声,让虎以外的动物感觉那并不是虎啸的声音?一种完全陌生,虎以外的动物根本不知道如何反应的声音(至少不会感到恐惧的声音),一种还没有来得及与固定的意义对应的声音。虎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虎对虎的发声器官,并没有太多的了解。虎其实不太爱发出声音。虎某种程度上,已经过上一种相对纯粹的精神生活。虎更多的时候,其实是活在语言的森林中。虎很少在现实中发出虎啸。但是虎无法阻止虎啸在动物之间早已达成共识的意义。因为,这个世界上的虎,并不只有虎自己。可能还有虎2,虎3,或其他。在虎之前,虎啸的意义就被固定了。虎只是虎这种古老动物中的一员。在虎之前,就有很多虎,那些虎已经死去。在虎之后,还是会有很多虎,那些虎还没有出生。即使与虎同时存在的虎,依然有很多。只不过虎没有真正遇见过。可能在上千年前,虎啸引起动物的恐惧,已经是一个无法改变的文化事实。虎处于虎的文化中,虎知道自己的力量单薄而又有限。虎反抗文化,但是虎并不在乎反抗文化的结果。虎就是要反抗。虎就是要发出虎啸以外的声音。

165

刚刚,虎站在低处,好的阳光照在虎的身上。虎心想,如果我能够发出一种完全和虎啸不同的声音,我将不再命名它。虎以前认为,命名是一种爱的表达。虎现在认为,不命名也可以是一种爱的表达。虎深知,一旦命名了那种声音,意义则如影随形。任何命名,本质上,都是一种对意义的锁定。本来声音的意义是模糊的,是含混的,是可以做多种解释的,可是一旦命名,意义就确定了(其他意义的可能性就消失了)。虎并不反对意义,虎反对的是意义的确定。虎想到那阵风,想到小西北。虎还是很想念小西北啊。虎知道,小西北对虎的意义,是因为命名,而被凭空创造出来的。虎并不后悔,可是虎不想被太多意义所羁绊。虎想活得简单点。虎想摆脱虎啸。虎想摆脱虎以外的动物,对虎的刻板印象。虎想摆脱虎的百度词条。虎想摆脱虎的生活习性以及虎的传说。虎甚至想过,如果自己不叫虎,事情可能会变得不一样。但是虎又深知,只是改名字,并不能改变自己是虎的事实。虎的肉身,反向决定了虎的命名。虎对像人类那样,再起一个代表个体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兴趣。虎觉得,躲在虎这个大的概念之下,也有好处。虎有时觉得,虎是自己,虎有时又觉得,虎只是一个笼罩自己的概念,而自己活着的意义,并不完全被虎这个概念所确定。

166

刚刚,虎在低处。虎在阳光下的低处开始走动。虎在走动中想起昨晚的经历。虎昨晚在森林中,有了新的经历。虎昨晚在森林中,也有了新的语言体验。虎变了。虎不再是从前的虎。昨晚的经历,让虎成为新的虎。虎放弃对于虎啸的思考后,才想起来昨晚的经历。对于虎来说,那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全新的冒险。虎已经很久没有在现实中,增加新的经历了。虎把太多的时间,放在精神层面。虎昨晚在返回的路上,一直在酝酿新的语言感受,虎昨晚即将走出森林的时候,已经酝酿完毕。如果昨晚,虎不是及时意识到月光,虎可能昨晚,就说出了新的东西。虎已经很久没有说出过新的东西。虎一直认为自己是一只独特的动物,虎希望自己想得要多,但是说得要少。虎觉得,这样更酷。虎也一直这样严格地要求着自己。虎昨晚如果走出森林,一定会说出新的东西。因为昨晚对于虎而言,太特别。虎昨晚处于一种激动中,一种想说出新东西的语言冲动中。昨晚的虎,已经忘记对自己的要求。不过这完全可以理解。虎又不是一台机器,虎也不是机器人,虎是鲜活的动物。虎不太可能每一刻都处于理性的意识中。昨晚新的经历,激活了虎。虎就是想把全新的现实经历,转化成新的语言感受说出来。说给这个世界听。说给黑暗听。说给低处听。

167

刚刚,虎在低处走动。虎在好的阳光中走动。虎在回忆昨晚自己,最终没有说出来的新东西。其实不应该用回忆,虎并没有忘记,虎并不需要回忆。虎只是一动念,那些昨晚即将说出的新东西,就浮现在虎的意识中。虎在意识中,默念了一遍。其实并不是一个长篇,或中篇,可能连短篇都算不上,就是几句话。不过,虎很确定,这是新东西,这是几句新话。这是几句在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被说出来的话(至于虎为何这样确定,是一个谜,或者你可以理解为,是虎的信仰。虎就是这样认为的)。这几句话目前只存在于虎的脑海中。不过,虎当然知道,这几句话,已经存在于语言的世界中。并不需要被说出。任何一个句子,在它被想到的那一个瞬间,它就存在了。而且它将永远存在。虎想到这里,感到很惋惜。虎觉得这几句新话已经错过被说出的最佳时机。昨晚就是虎说出新东西的最佳时机。今天不是。新东西已经存在很久,如果从昨晚开始算起,虎即将说出的新东西,已经存在于语言世界中,最少八小时以上(虎对自己昨晚的那一觉睡了最少八小时有信心)。虎不再想说出这几句话了。虎觉得这些新句子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变旧了。虎有一个观点,就是一个句子在被想到的那个瞬间,就会开始变旧。这是任何一个句子在语言中的宿命。这是谁也无法阻止的旅程。虎又在脑海中默念一遍,昨晚想到的新句子。直到此刻,虎依然觉得,它们虽然没有那么新了,但依然很新。

168

刚刚,虎在低处的走动中突然停下。虎站在低处。虎不再走动。好的固定的阳光,照在虎的身上。虎决定不再说出昨晚想到的新东西。这个决定,对于虎而言,很快就做出了,但这并不能说明,虎不遗憾。虎不想说出这几个新句子,或者说,虎觉得没有必要再说出这几个新句子。这几个新句子虽然很新,但是已经从昨晚开始变旧。每一个刹那,它们都比前一个刹那更旧。但是虎还是忍不住默念。虎开始思考默念这种行为。默念,虎的理解就是不发出物理意义上的声音地念。但是不可否认,默念依然是一种念,念对一个句子而言,意味着从第一个字开始,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念到最后一个字,完毕。如果是一起默念几个句子。那首先要确定的是这几个句子之间的先后顺序,然后按照确定好的顺序,念完一句,再念下一句。虎认为,默念的对象(听众),只能是自己。虎觉得自己其实是朗诵者(虎当然还在默念。只不过虎觉得自己的默念是一种朗诵,一种默念的朗诵。默念是它的形式,朗诵是它的实质。虎悄然间把默念的行为变成默念的形式),转念之间,虎又觉得自己还是一个默念者(虎觉得自己是在进行一种朗诵的默念,朗诵是形式,默念才是实质。虎完成了一次神秘的语言感受的转换),虎也是倾听者。虎在默念的同时,虎也在倾听。虎反复思考,默念和倾听是否是同时在进行的。虎想了一会儿,虎觉得默念肯定先行,倾听在默念后,不过虎又认为,它们之间的时间差极小。虎在脑海中反复尝试几遍,虎的感觉,它们几乎是同时的。

169

刚刚,虎从在低处站着,转为在低处走动。虎不再想昨晚即将说出的新东西。虎知道它们已经变旧了。虎对新旧没有好恶,虎只是说出一个事实。一个新的东西会朝着一个旧的东西移动。这种移动是一种体现时间存在的移动。人们从一个新东西变成旧东西中,感受到时间的存在(人们也从一个好苹果的腐烂中感受到时间的存在)。想到时间,虎突然发现,虎并不知道自己多少岁了。虎以前也不知道。只不过虎之前,忽略了这一点。虎对自己在肉身上的变化并不关心。虎感觉虎的肉身好像没啥变化。虎还处于虎的壮年。虎感受不到衰老。虎也很少生病。虎的肉身从来没有让虎操心过。虎的肉身,也很少受伤。虎知道,离低处不远的更低处,有一条河。虎以前总去河边喝水(最近去得少了,或者说,已经很久没去了)。但是虎去更低处,只是单纯地喝水。虎很少在喝水的同时,照镜子。虎忘记了自己的样子。虎对虎的倒影,没有印象。虎突然对虎的倒影(以及倒影显示的肉身),有一点好奇。虎想专门去更低处的河边,看一眼自己的倒影。虎想到这里的时候,感觉自己也有一点渴了。虎也想去更低处的河边喝一点水。虎在心里比较了一下想去喝水和想去看倒影这两件事,虎觉得看倒影为主,喝水为辅。虎做事,还和以前一样,主次分明。

170

刚刚,虎从低处向更低处走去。虎发现,好的阳光,在低处,也在从低处走向更低处的途中,虎一路都沐浴着好的阳光(虎当然知道,即将抵达的更低处,甚至高处,也在好的阳光中)。虎感到很满足。虎从低处向更低处走去,虎很明显地感觉到,自己是在向下走。那种感觉,和虎从高处向低处走,有点类似。虎在走动中,除了向下,还感觉到一种前冲的趋势。虎及时停下,虎知道这和重力以及斜坡有关。虎从高处向低处走去时,也遇到过这种感觉。此刻,虎站在斜坡上,虎站在从低处走向更低处的途中。虎觉得,虽然从高处走到低处,和从低处走到更低处,有很多类似的地方。但是它们并不完全相同。从高处走到低处,虎在心理上,会更谨慎。因为虎平时待在低处。虎去高处,大部分时候是去眺望。眺望一会儿,就会回到低处。高处这个词在虎的心里,还是一个需要警惕的词。虽然虎的高处,并不算高,但是比虎的低处高。虎从高处到低处,虎保持着必要的警惕。而虎从低处到更低处,虎则很放松。虎知道不太可能会有什么危险。虎对更低处这个词(以及这个地方),都没有警惕,虎对更低处这个词,甚至有一种抒情上的好感。低处的虎,当然喜欢更低处(虎也很喜欢高处)。但两种喜欢不一样。虎站着缓一会儿,继续从低处向更低处走去。

171

刚刚,虎从低处来到了更低处。更低处也是一个几乎没有倾斜度的完整平面。虎回头,看见更低处和低处之间,有一段倾斜的山坡,山坡中有一条倾斜的路(并不是很明显,虎并没有在低处和更低处之间走出一条明显的路来,这说明,虎在两地之间往返的次数远远不够),虎正是经过斜坡中隐约的那条路,从低处走到了更低处。虎此刻处于更低处的边缘,虎身后就是那段倾斜的山坡。虎又转过头来,往更低处的前面看去,更低处比低处要稍微大一点。虎仿佛已经看到更低处另一头,挨着的那条小河(虎并不确定是否真的看到了),虎甚至已经听到了小河哗哗流淌的声音(虎也并不确定是否真的听到了)。虎站在原地,又认真地听一会儿,感觉好像还是听到了一点点,不过那一点点声音,如果不仔细听,很容易淹没在更低处的风声中。更低处的风声,虎觉得好像并没有比低处小多少,可能还是小了一些。可能虎听不清小河哗哗流淌的声音,并不是因为更低处的风声大,而是因为那种哗哗流淌的声音太小。毕竟在虎与小河之间,隔着一整个更低处。虎尽力往前看去,虎好像看到一点阳光在河面上的微微反光,但是虎不敢确定。相对于看见河面反光,虎觉得,还是那一点点很小的哗哗流淌声,更有可能是真的。

172

刚刚,虎开始穿越整个更低处。虎走得很慢,虎在慢走中,感受着更低处的草。虎在慢走中,感受着更低处的风,以及阳光。虎在慢走中,感受到的更低处,比虎站着时感受到的,要更鲜活。虎在慢走中前行,有一个看不见的界点,当虎通过那个界点后,虎终于非常确定地听到了小河哗哗的流淌声,虎马上站下。虎肯定已经过了那个,需要仔细听才能听到一点点,和不需要仔细听就能够清晰听见的临界点,虎肯定过了那个临界点。但虎知道,自己离那个临界点并不远。可能虎后退一步,就会踩到那个看不见的临界点。只不过,虎没有后退。那个临界点,存在于虎的头脑中。那是一个语言中的临界点。那是一个只有在语言中才能够被完全界定清楚,没有任何争议的点。虎改变停下的状态,继续向前走,继续穿越更低处,继续朝着更低处的另一头走去(挨着小河的那一头),虎非常激动,因为虎在向前走动的过程中,发现小河流淌的哗哗声越来越响亮,那在虎听来,简直是天籁。虎走在逐渐响亮的小河哗哗声中。虎很享受走在这种声音中。虎当然也走在更低处的风声中。虎也走在更低处的阳光中。虎也走在更低处的草地上。虎同时在多个语境中穿行。风声是一种语境,阳光是另一种,草地也是,哗哗声也是。不过,以虎的意识集中的那个词语为准,虎此刻主要走在小河哗哗流淌的语境中。

173

刚刚,虎已经走过更低处的中心,而虎还在向前走。虎此刻已经从小河哗哗流淌的声音中觉醒过来,虎已经不再沉迷其中。虎脱离了那种语境(虎有意识地脱离出来)。现在小河哗哗的流淌声,对于虎而言,只是一种物理意义上的声音,不再具有语言层面的审美价值。虎继续向前走,为了忽略小河哗哗的流淌声,虎又将注意力集中到更低处的风声。虎觉得更低处的风声好听。虎此刻走在更低处风声的语境中(虎极其自然地完成了语境之间的神秘转换)。虎一直偏爱风声。虎喜欢更低处,低处以及高处的风声。虎也喜欢森林中的风声。虎还喜欢风声这个词语及意义。虎对不同地方的风声,有不同的感受。只不过这种感受有时太过微妙,虎很难准确地用语言表达出来。随着语境的深入,虎对更低处的风声,有了新的理解。虎觉得更低处的风声,就是更小一些。虎现在非常确定这一点。除了小以外,虎觉得还可以用轻柔这个词语,来形容更低处的风声。虎在更低处的风声中向前走,虎已经渐渐接近更低处另一头的边缘。虎还没有看见小河。虎听着更低处满耳的风声。虎觉得已经够了。虎再次跳出风声的单独语境。这一回,虎同时在多个重叠的语境中穿行(风声,小河哗哗声,下午,阳光,草地等),虎的意识不再集中于某一个特定的词语。虎此刻已经想起来(虎之前当然来过),小河的河面并不宽,小河的位置又太低。所以除非走到更低处的边缘,否则是看不见最低处的小河的。虎现在已确定,小河在最低处。此刻的虎,已做好即将来到更低处的边缘,看见最低处小河的心理准备。

174

刚刚,虎终于来到更低处的边缘。虎站在更低处的边缘,虎停止移动。虎没有回头。虎没有回头去看来时路。虎已经穿过整个更低处。来到另一头的边缘。虎看见,小河就在下面哗哗地流淌。小河就在虎的眼前。小河就在最低处。虎站在更低处,看着最低处的小河。虎没有着急下去。虎喜欢站在这个位置看着最低处的小河。虎实际上,只能看见小河的一段,虎看不见小河的源头,也看不见小河的尽头。虎不知道小河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流淌的,也不知道小河什么时候干枯。虎只是看到了小河中间的一段河面。虎只是看见一小段时间中的小河,虎从这一段小河中(空间上,时间上),感受着这条小河。虎觉得自己爱上了这条小河。这肯定不是虎第一次看见这条小河。虎以前就来过。不过虎确实已经很久没有来过了。虎忘记了之前是否爱上过这条小河。如果之前就爱上过。那虎只能说,自己再次爱上了这条小河。虎只在无尽的时空中瞥见小河的局部,但是虎从短暂的时空一瞥中,爱上了小河的整体。虎真正爱上的,其实是语言层面的小河。因为只有在语言层面,虎才能够真正把握这条小河。只有在语言中,虎才能够像上帝一样俯视这条小河的前世今生,虎看见了关于小河的一切(源头,尽头,每一滴水,水中的每一条鱼,水底的淤泥,淤泥中的杂物,每一个拐弯,每一个刹那的流动,每一个将脚踏入小河的人的幻影),也可以说,虎在语言中重新虚构了一条小河。虎爱上这条虚构的小河。

175

刚刚,虎沉浸在语言世界中。虎回到了虎的里面。虎的肉身看着眼前的小河,虎则看着语言中虚构的小河。虎获得一种语言层面的感动。虎在很短的时间里(物理层面的时间),完成一次非常复杂的语言经历。虎从这一次语言经历中,获得很多。感动只是其中之一。感动只是虎最容易感知到的。肯定还有其他的。只不过更丰富,更细腻的感受,需要沉淀。虎需要更多的时间,才能够看清,到底收获了什么。虎认为,感动只是这次语言经历中,最微不足道的语言体验。虎期待过一段时间,换一个地点,再认真体会。虎从感动中觉醒。虎彻底结束这一次独特的语言经历。虎再次回到虎的外面。虎站在更低处的边缘。虎想起来,自己穿过了整个更低处。虎想起来自己此行的目的。虎之所以要从低处来到更低处,一会儿还要从更低处来到最低处,主要是为了看看虎的肉身(是否有视觉上的变化),或者更直观地说,是为了看虎的倒影。虎生活的环境中,没有人类那种镜子。小河就是虎的镜子。虎只能通过小河中的倒影,在视觉上去观察虎的肉身。虎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特别受视觉控制的动物。虎更多的时间,是活在语言的世界中。虎即使闭上眼睛,依然不妨碍自己在语言的森林中穿行。还有一个原因是,虎的现实生活中,并没有太多新鲜的,值得看的东西。虎知道人类的世界,需要用眼睛看的信息量,是一个天文数字。也可以说,人受视觉的控制,要比虎严重得多。

176

刚刚,虎从更低处开始向下,虎经过一个很短的小斜坡,就来到了最低处。河这边的最低处很窄。斜坡的坡脚(挨着斜坡的最低处边缘),与最低处的小河之间,只隔着很窄的一段空地。这段空地上也长了一些草。虎慢步走过最低处这段长草的空地,虎就来到了河边(河的这边)。虎又谨慎地往前走了两步。虎头探入到小河的河面上。虎在视觉上看到一个形象,虎感觉很陌生。虎对此刻看到的这个形象非常陌生,虎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虎的倒影。虎没有退缩。虎严肃地看着河面上虎的倒影。虎主要看到了虎头,以及虎的上半部。虎的视觉,集中在虎头上。虎对虎头的倒影看了很久。虎稍微偏了一下虎头,倒影中的虎头也偏了一下。虎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虎头的倒影。虎又往另一个方向,偏了一下虎头。倒影中的虎头也紧跟着往相同的方向偏了一下。虎基本可以确定,眼前的这个形象,就是虎的倒影。虎知道,自己无法看见虎全身的倒影。除非虎能够整个悬空,移动到河面上。但是虎的物理知识告诉虎,那是不可能的。虎不会飞。虎没有特异功能。虎只是一只凡虎。即使有一点特别,那也只是语言层面的特别。在现实生活中,虎没有任何特别。虎又盯着自己局部的倒影看了一会儿,虎觉得没啥看的,虎看不出自己的变化。因为虎对以前的倒影没有印象。虎无法对比。虎只看到此刻虎的倒影。虎觉得现在这个倒影的样子,还不错。于是,虎结束了对倒影的观看。

177

刚刚,虎开始低头在河边喝水。虎已经不再关注虎的倒影。虎喝水的时候,河面开始荡漾,虎的倒影开始破碎,虎根本不在乎。虎专注地喝水。虎并没有牛饮。虎喝水的动作非常节制。虎只是伸出舌头在舔水。虎喝得很少。虎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看虎的倒影。喝水是其次的目的。虎出发的时候,只是有一点口渴。虎到达以后,发现还只是有一点口渴。虎的口渴并没有加重。这说明虎来到这里的那段路程,并没有消耗虎太多的体力。虎很轻松地来到河边。虎正在轻松而又节制地喝水。虎喝了几口,就不想喝了。虎停止用舌头舔水的动作。河面停止小范围的荡漾,正在逐渐恢复平静。虎结束喝水后,过了一会儿,虎就又看见虎的完整的,安定的倒影。虎发现虎的倒影比刚才好像更不错(舒服)了一些。虎在想是什么原因呢。虎觉得有可能是喝水引起的差别。喝水后的自己更舒服,心情变得更好,于是看虎的倒影也更舒服。当然,也有可能是阳光的差别。在虎喝水的时候,阳光改变了。阳光变得更浓,或者说更亮。阳光照在河面上,把虎的倒影,反射得更清晰。虎最后看一眼虎的倒影,虎退出河面。虎开始朝河的对岸看去。虎站在更低处,看最低处的小河时,就同时看到了河的对岸。只不过虎那时,并没有凝视河的对岸。虎觉得现在,是时候了。

178

刚刚,虎站在河的这一边,凝视着河的对岸。虎是喝完水的虎。也是看过倒影的虎。虎对眼前的这条河,称呼不定。虎有时觉得它是一条小河,有时又称呼它为河。虎现在凝视着河的对岸。而不是虎凝视着小河的对岸。一是因为,虎觉得还是要统一称呼,虎最后在其中选择了河这个称呼,以及河的衍生词,河岸,河对岸,河面,河边。至于虎为什么会选择河这个称呼,而没有选择小河。虎的真正心理活动是这样的,虎设想了一下如果别人叫它小虎,它会不会比现在更开心,虎觉得自己不仅不会开心,还会感到绝望。所以,相对于小河,虎更喜欢河。二是因为,当虎真的开始朝对岸看去时,虎觉得这条河并不小。河面比虎想象的要宽很多。虎此刻并没有凝视河面。虎凝视的是河的对岸。虎发现河的对岸,对于虎,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区域。虎曾很多次来过河边。但是虎从来没有去过河的对岸。虎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仿佛对岸只可远观,而不能亲临。虎凝视着河对岸,虎觉得河对岸,对于虎而言,可能有极其特别的象征意义。但是虎并不确定,河对岸象征着什么。虎认为可能象征着虎从来没有涉足过的世界。虎觉得这是一个好的象征。如果真是这个象征的话,虎不想破坏这个象征。

179

刚刚,虎依然在凝视着河对岸。虎实在无法确定,河对岸真正的象征意义。虎站在最低处。虎站在最低处的河边,凝视着河对岸。虎想是不是可以更近地观察河对岸。虎想到一个方法,下到河中。虎是一种会游泳的动物,虎知道,大部分哺乳动物都会游泳,这是一种动物本能。虽然虎从来没有在现实中游过,但是虎并不惧怕游泳。虎对于下到河中,没有任何恐惧。虎只想了片刻,就朝河中走去。虎很快就来到河中。虎发现自己已漂浮在河上(没有沉下去),虎事实上已经在游泳。虎觉得很奇妙。原来这就是游泳啊。虎之前只知道游泳这个词。但没有具体游过。现在虎真的来到了河中,虎感受着虎在河中的扑腾与游泳这个词语之间的关系。虎很谦虚。虎不敢用游泳这个词形容自己。虎觉得自己就是在河中扑腾。虎觉得扑腾这个词在自己的能力范围之内。虎在河中扑腾着,虎享受着本能对虎的支配。虎朝着对岸扑腾过去。虎更接近对岸了。虎离对岸越来越近。虎来到了对岸。虎还在河中。虎在对岸的河边。虎如果再往前,虎脚就会跃上对岸的地面。虎没有那么做。虎停在河中。虎停在河边。这是一只虎,所能达到的,最接近河对岸的距离。或者说,此刻,对于虎而言,这已经不是河对岸了。虎扑腾过来的那一边,变成了河对岸。

180

刚刚,虎还待在河中。虎在河中回头看,看到河对岸那一小块狭窄的空地。虎觉得没啥看头。虎又转过头来,看着这一边。虎决定依然称呼这边为河对岸。虎发现河对岸真的好大啊(虎的脑海中,同时保存着站在更低处的边缘,看见的河对岸)。河对岸是一片看不到尽头的草地,一片没有任何遮挡物的,广阔的平原。相对于虎平时活动的地方,河对岸太大了。虎的更低处,低处和高处,再加上森林,好像也没有河对岸广阔。不过,虎想到一点,河对岸的缺点或者说河对岸的问题。虎认为,河对岸最大的问题,就是它没有什么秘密可言。河对岸没有地形上的落差。河对岸是一片平原。虎喜欢在高处,低处和更低处来回走动。虎不喜欢在一望无尽的平原上奔跑。虎觉得,那会很累。虎在平原上,会释放虎的极限速度。虎可以闭着眼睛跑,都不用担心撞到树之类的障碍物。虎真的不喜欢吗?虎咽了一口口水。虎觉得,用极限的虎速奔跑,应该是一件很爽的事。虎应该去尝试。虎应该拓展自己在现实中的活动空间。就像虎不断深入森林一样。虎应该尝试着上岸后,用虎的极限速度在平原上奔跑。虎仿佛看到了虎的幻影,一个又一个的虎的幻影,虎往前跑去,但是虎上岸的幻影还没有消失,虎在每一个刹那跑动的幻影都没有消失,虎的幻影在平原上连在一起,虎看见无数只首尾相连的虎奔跑在平原上。虎觉得壮观。

181

刚刚,虎还在河中。虎没有上岸。但是,虎觉得自己已经在平原上奔跑过了。虎看到虎在平原上奔跑的每一个幻影。虎觉得自己不用真的去跑一趟了。虎已经看见自己跑过了。虎深知,一切体验最终都是语言层面的体验。虎在现实中的经历最终也是转化为语言层面的体验。虎觉得已经够了。虎并不认为自己真的在平原上奔跑一次,就会获得更多的语言体验。即使能够获得更多,虎也不想跑这么一次。虎不是懒惰,虎也不是恐惧。虎觉得,这只是虎的选择。虎开始往回扑腾。虎在往回扑腾的过程中,感觉自己扑腾得更好了。虎已经熟练地掌握了扑腾。虎对扑腾这个词有了新的体会,新的理解。虎扑腾到河中央,虎心想,如果自己在河中多扑腾一会儿,虎对扑腾的理解继续加深,虎会不会快速到达虎在游泳的境界。虎觉得是有可能的。虎觉得游泳说到底,只是扑腾的一种更文化的说法。或者说,游泳是一种更优雅的扑腾。虎不喜欢游泳这个词,虎不知道为什么。虎觉得扑腾比游泳好。虎觉得扑腾,更接近虎此刻真正在经历的事情。虎觉得游泳对于虎而言,是一种美化。虎并不喜欢美化。虎快速扑腾着接近岸边。虎来到岸边。虎跃上河边的地面。虎在河中来回扑腾了两次,虎感觉很美妙。虎觉得自己,依然是一只会游泳,但从来没有游过的动物。虎拒绝游泳这个词影响到虎在现实中的行为。虎接受了虎在扑腾这个语言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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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湿漉漉的虎站在最低处的河边,用力抖了抖身体。很多水珠在虎的抖动中飞到空中。虎连续抖了几次,每次都有水珠飞出。只不过飞出的水珠越来越小。最后,虎抖动也没啥用了。虎知道,剩下的,还有两种方式,要么站在阳光中晾干,要么在奔跑中风干。虎知道,如果自己此刻从最低处快速跃上更低处,穿过更低处,然后再从更低处快速跃到低处,再从低处跃到高处,当虎站到高处的时候,虎肯定已经干了。虎觉得应该不需要站到高处才干。虎认为自己在奔跑的过程中就会悄然变干。只不过虎不确定,是跑到哪一个阶段,才会变干。虎想了想,觉得,虎还是喜欢在奔跑中变干。虎还是喜欢在有落差的地形上奔跑。虎没怎么多想,就开始了自己的返程。虎快速地跃上更低处与最低处之间的斜坡,虎跃上更低处,开始在更低处的风中奔跑。虎在奔跑中感觉自己在快速变干。虎感觉自己在经历一次奇妙的奔跑,一次从湿到干的奔跑。一次起伏而又连续的奔跑,虎跑过整个更低处,虎没有停,而是一口气连续跃上从更低处通往低处的斜坡,虎在斜坡上速度难免变慢,但也并没有慢多少,虎依然尽力保持着奔跑的状态,虎一跃从斜坡上,跃到了低处。虎发现,虎已经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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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又重新回到了低处。虎结束了它短暂的从低处到更低处,从更低处到最低处,在最低处的河边看倒影,喝水,在河中扑腾过去,再扑腾回来,凝视对岸的旅程。虎知道,这一切经历,全部都成了幻象。从低处走向更低处的虎,已经消失了。从更低处走向最低处的虎已经消失了。看倒影的虎消失了。喝水的虎消失了。在河中扑腾过去的虎消失了,在河中扑腾回来的虎消失了,凝视对岸的虎消失了。从最低处跃上更低处的虎消失了。跑过更低处的虎消失了。从更低处跃上低处的虎消失了。虎孤独地回到了低处。其他的虎,全部消失了。剩下的,是虎头脑中的几个因为这段旅程而产生的新句子。时空中每一个已经过去的刹那的虎,都消失了。只剩最新刹那的虎。只剩最新的虎。只剩站在永远流逝的时间轴上最前面的虎。虎并不感到忧伤,虎知道,从来如此。虎知道,人也是这样。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书,突然想去厨房冰箱里拿一罐可乐。当这个人拿到可乐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看书的那个他已经消失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的他已经消失了,穿过客厅的他已经消失了,穿过厨房门走进厨房的他已经消失了,打开冰箱门的他已经消失了,唯剩从冰箱里拿到一罐可乐的他。而那一个他也在消失,在他关上冰箱门往厨房外走的时候,关上冰箱门的那个他也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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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在低处走动。怀念着那些已经完全消失的虎,虎怀念着在虎往前走出每一步后,在它身后消失的虎。虎孤独地走在低处。虎有时想,如果自己回头够快,能否看见身后的幻影。虎没有尝试过。虎在脑海中想象着那些身后的幻影。虎没有回头。虎在低处的阳光中走动着。虎突然有点饿了。虎将去捕猎。虎不愿意叙述自己捕猎这一段,虎略去这一段。捕猎对于虎,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虎三天两头就会感到饿。虎饿了,就会去捕猎。虎把它当作一件必须要做的事情。虎从不在这件事上浪费太多的时间。虎饿了,就会去捕猎,捕到食物,就把它吃掉。虎只为果腹。虎对食物没有人类那么多的感情。虎不迷恋食物。虎只是吃食物。虎不觉得食物好吃,虎也不觉得食物难吃。食物对于虎,就是一种东西。一种要吃下去的东西。虎从不多想。虎也没有人那么多的选择。虎不挑剔。虎捕到啥吃啥。虎在食物上,没有爱好。一只野兔和一头鹿,在虎眼里,它们的肉没有分别。虎统一把它们当作食物。虎在食物上,保持着某种动物的麻木。虎的味蕾处于没有打开的状态。虎也不想打开。虎不愿意在吃东西这件事上思考太多。虎只是饿了,就去吃。虎正走在捕猎的路上。虎已经在捕猎。虎捕到了,虎开始吃。虎已经吃完了。虎不再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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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虎吃饱了。虎决定去高处消消食。虎从低处走向高处。虎走得很慢。虎没有任何需要着急的事情。虎以一种极度缓慢的速度,从低处走向高处。虎体会着从低处走向高处的心情。虎觉得心情还不错。虎虽然平时喜欢待在低处,但虎依然喜欢高处。这个高处是虎生活的现实环境中,虎愿意来到的最高处。虎当然也有能力去更高的地方。只不过虎兴趣不大。因为虎知道,自己能够去到的最高的地方,依然还是不够高。虎觉得高处的象征意义,永远大于实质。虎此刻走到了高处。虎花了更多的时间从低处走到了高处。虎尽量缓慢。但是虎还是来到了高处。这是虎平时会来到的最高处。虎站在高处眺望。虎站在高处的边缘眺望。虎此刻仿佛能够看见低处,更低处,最低处,以及河对岸(实际上看不到)。虎仿佛看见在低处打太极的虎,穿过更低处的虎,在最低处喝水的虎,在河对岸平原上奔跑的虎,虎仿佛同时看见了所有的虎。虎眺望着那些存在过的幻影。虎眺望着自己活过的痕迹。虎眺望着曾经在时空中已经永远消失的每一个自己。眺望完这些之后,虎冷静下来,虎看着那些幻影慢慢消散,虎又看见空荡荡的低处,更低处,最低处,以及河对岸(实际上是看不到的)。虎再次超越这些具体的空间,事物。虎进入眺望的想象中。虎开始眺望人世。

186

刚刚,虎眺望到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语言的肉身载体,每一个活着的人都是一只语言伸向存在的触角,每一个人都正在尝试着使用语言说出自己存在的感受,每一个人都在丰富着整体的语言(上帝)。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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