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殉教者

告白  作者:凑佳苗

愚蠢的庸人们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万万没想到寻找悠子老师如此之难,以至无法相信几个月前还天天见到老师呢。老师没有把夺去宝贝女儿生命的两个少年交给法律去制裁,而是自己亲手去处罚,然后就从我们面前消失了,是这样吧?我觉得老师这样做有点儿不负责任。要是选择自己惩罚的话,就应该负起责任来,看看那两个少年最后到底怎样了吧!

老师有必要知道惩罚之后发生的事。我出于这个想法写了好长一封信,可是怎样才能让老师看到呢……思来想去,才想到了一个苦肉计,我把这封信投给了某文艺杂志的新人奖征稿活动,就是以前老师休息时间常在办公室看的那本杂志。近年来有很多十几岁的获奖者,所以我想也不是没有可能啦。

只是我有点儿担心。那本文艺杂志上“劝世鲜师”的连载专栏的四月号征稿已经结束了。即使这封信得了奖,被刊登出来了,我也不知道老师会不会看到。即便如此,我也想赌一把。

但是老师,我绝对不是在向你祈求帮助。只是有一件事无论如何都想要问问老师。

在进入正题之前,我想问问老师是否注意到了班上的气氛?

沉淀、透明、凝结、流动……我认为气氛是在场所有人的气场的混合体。而我每天之所以会异常敏感地嗅到这些气氛,以致感到窒息,恐怕是因为我一直没有能够融入那混合体吧。总之,虽是春天,在我们B班教室里弥漫着的气氛,一言以蔽之——非常诡异。

老师惩罚了直君和修哉君的上学期最后一天,也是直君最后一次到学校来的日子。新学期第一天,二年级B班的教室里只有直君没有来。只有直君一个人没来。修哉君来上学了。包括我在内,同学们对于修哉君来上学比对直君没来还惊讶。没有人和修哉君说话。大家都远远地看着他,互相议论着什么。

修哉君对大家的态度一点儿也不在乎,坐在按照学号顺序排列的自己的座位上,埋头看着包了书皮的文库本。他不是在逞强,从一年级的时候开始每天早上都是这样。没有任何改变。我想,正因为这样,大家才会觉得瘆人。

天气很好,教室窗户都开着,但教室里的空气却很凝重。在沉重的空气中,上课铃响了,新的班主任走进了教室。这位年轻的男老师,在黑板上唰唰几笔,写出了自己的名字。

——从学生时代开始,我就被人叫作“维特”,你们也这样叫我吧。

他突然这么一说,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这信里我姑且叫他维特吧。

——虽说叫这个绰号,但我并没有什么烦恼哦。

尽管听到他这么说,也没有一个孩子发笑。

——喂,你们也多少看看书啊。

维特夸张地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说道。大概因为他的名字叫作良辉,所以被人起了个维特的绰号[良辉的日语发音是“yoshiteru”,维特的日文为ウェルテル,发音是“weruteru”,“良”意为“好”,英语是“well”。即:“良”=“维”,“辉”=“特”。],和《少年维特之烦恼》挂上钩也可以理解。不过,我真想对他说,喂喂,你应该看看班上是什么气氛啊。

——哦,我差点儿忘了。直树因患感冒请假……还有其他人缺席吗?

维特虽说是在确认开学第一天的出勤情况,却是亲热地直呼学生的名字,然后立刻开始自我介绍。

——我上中学的时候绝对不是个好学生。背着爸妈抽烟、弄坏讨厌的老师的车子……但是二年级的时候,班主任改变了我。哪个学生有事,他就停下课,诚恳地和我们谈心。为了帮助我,他好像也花了五节英文课吧……哈哈。

我估计没人在听维特的自我介绍。大家的心思都放在了直树感冒没来上学的事上了。

虽然我知道感冒是假的,但直君暂时还没转学让我松了一口气。也有的同学时不时地偷窥修哉君几眼。修哉君虽然像个好学生似的看着老师,其实并没有听老师说话。即便如此,维特依然意气风发地说个没完。

——我今年春天刚刚被学校聘用,所以B班是我带的头一个班,具有纪念意义。为了不对同学们抱有先入为主的成见,我有意不看你们一年级班主任写的品行报告。因此,希望同学们坦诚地与我接触。有什么苦恼的话,随时可以来找我商量,就把我当作哥哥好了,不要当作老师。

先是维特,现在又是哥哥。一口一个“同学们”“同学们”的,热血沸腾地阐述自己理想的维特,最后用新的黄色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一句英语:ONE FOR ALL!ALL FOR ONE![我为人人,人人为我。]从这头一直写到了黑板的另一头,结束了开学典礼前的漫长的班会。

我不知道悠子老师是怎么看我们每一个人的,更难以想象直君和修哉君的品行报告是如何写的。不过,我想,要是维特认真看了报告的话,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了。

黄金周结束后,直到五月中旬,教室里的气氛还比较平静。直君还是一直没来学校,大家还是都躲着修哉君。

不过,可能是大家已经习惯了躲避(这种说法很奇怪吧),并没有人露骨地表现出对他的厌恶,而是不露声色地很自然地躲着他,仿佛他根本不存在一样。凝重的空气一旦固定下来,也就变得理所当然了,感觉不到气氛那么令人窒息了。

一天晚上,电视里播出了一个以教育为专题的节目。

节目里介绍了某地方的中学“在早晨班会上利用短短十分钟,全班一起读书”。读书不仅可以丰富感性思维,还能增强注意力,提升学习能力。我看着电视,想起了修哉君。

第二天,教室的后方设立了班级读书角。是用维特从自己家带来的组合柜和图书构成的。

——这些是我淘汰的书籍,不好意思,大家都来读书,充实我们的心灵吧!

我觉得这想法虽说很简单,倒是个不坏的主意。只是看到那一排排的书,大家顿时愕然了。就连对长得还算顺眼的维特开始抱有好感的志保那帮女孩,这时候也都打起了退堂鼓。因为三层组合柜的最上层,全部都是“劝世鲜师”的著作。

大概是看见大家对自己倾力开创的班级读书角反应冷淡,维特有些不满吧,在他的一节数学课上,我们都在做习题,他走到教室后面,突然拿下一本书,大声朗诵起来。

——我对宗教虽然毫无兴趣,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在浪迹天涯的时候随身带着《圣经》了。《马太福音》第十八章里有这么一段:“一个人若有一百只羊,一只走迷了路,你们的意思如何?他岂不撇下这九十九只,往山里去找那只迷路的羊吗?若是找着了,我实在告诉你们:他为这一只羊欢喜,比为那没有迷路的九十九只欢喜还大呢!”……我在这里看见了教育的真谛。

维特念到这里合上书,慢慢地说出了下面的话。

——今天的数学课改为班会。大家一起思考一下直树的事吧。

他大概是把直树看作迷途的羔羊了吧。连课堂上做的习题答案也不对,维特让我们把课本收起来。直君不来上学的理由,开学第一个星期是感冒,之后就变成身体不舒服了。

维特是这么说的。

——在此之前,我一直对大家说,直树是因为身体不好而请假。但是,直树并不是装病没来上学。其实,直树有来上学的意愿,但是他的心魔阻止他来。

意愿和心似乎是在同一个地方吧。这到底是维特自己的解释呢,还是直树的妈妈这样说的呢,就不得而知了。

——我一直对同学们说假话,对不起。

我觉得维特这样道歉有点儿可怜。直君或许的确有心病,但是,不知道他会这样的原因,这个班里恐怕只有维特一个人。那天,悠子老师告白的事件真相,应该没有人会告诉B班以外的人的。老师离开教室后,刚一放学,全班的手机都接到了同样的简讯邮件:

把B班里的告白传出去的家伙,被看作少年C。

为了联络方便,班上所有人都可以相互登录对方的邮箱,但这邮件是谁发的却无法知道。

维特提出了这样一个建议。

——让我们一起来创造一个让直树想上学的环境吧。

对他的提议,大家都默不作声。连渐渐附和起了维特无聊笑话的健太君都低头不语。维特见大家都不吭声,以为在认真地考虑他说的话,于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提出了好几个方法。也说不定他压根就没打算征求大家的意见。

——大家来把上课的笔记的复印件送到直树家吧。

教室里好几处响起了明显不情愿的“啊——”声。

——亮治,你为什么这种态度呢?

维特询问发声最大的亮治。亮治一吐舌头,低下头顺口编了个不错的借口:“因为我家在相反的方向……”

——这样吧,大家轮流复印笔记,我和美月同学每星期一次送到直树家去好了。

为什么是我?因为今年我是班长(顺便提一下,副班长是佑介),而且我家离直树家很近。尽管我没有露出不情愿的表情,接受了这个任务,维特却对我说:

美月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顾虑?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美月没有什么绰号吗?

看来维特是不满意我不叫他维特。虽说如此,也不是全班每个人都叫他维特啊。由于大家平时都叫我美月,所以我就回答“没有”。就在这时候,绫香大声说:“美白!”的确,我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几乎全班同学都这样叫我。

——这不是很可爱的绰号嘛!很好,从今天开始我也叫美月“美白”了。其他同学也这么叫好吗?大家在一个班里就是缘分啊。通过这样做,来打破彼此之间存在的心理隔膜吧!

由于维特的热心呼吁,我从那天开始再度被人叫成美白了。

第一次送笔记去直树家是五月的第三个星期五。小学低年级的时候,我常常和直树的二姐一起玩儿,所以去过他家很多次。

迎接维特和我的是直树的妈妈。

虽然好久没见了,阿姨依然像以前一样,妆化得很漂亮,衣着也很讲究。

“这点心是小直喜欢吃的烤松饼。我切洋葱流眼泪时,小直就拿来他最喜欢的手帕给我擦眼泪,对我说,妈妈不要哭了。小直参加书法比赛得了第三名呢。”

小直、小直……以前我和直君的二姐玩儿的时候,直君根本不在场,可阿姨也总是在说直君如何如何。

我以为把笔记送到就可以走了,阿姨却请我们进了客厅。维特虽然有点儿犹豫,但似乎他一开始就有这个打算。

我也曾经在客厅和直君玩过扑克牌、黑白棋之类的。直君的房间就在客厅正上方的二楼,二姐总是对着天井叫:“小直,拿扑克牌来。”他二姐现在在东京上大学。我抬头望着天井上方,但是看不出直君在不在上面。阿姨给我们端来红茶,对维特说:

“小直得了‘心病’都是去年的班主任造成的。要是所有老师都和您一样热心的话,那孩子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看阿姨的样子,我明白了直君没有把结业式那天受到的报复告诉妈妈。要是阿姨知道了的话,再怎么样也不会这么平静地发牢骚的。

没有和妈妈说,就说明直君独自一人在苦恼。阿姨一边避免谈起那次事件,一边继续责怪悠子老师。或许她认为儿子只是卷入了意外事件。

直君似乎没有露面的意思,结果,我们就像是专程来听阿姨抱怨似的。但是,不无夸张地附和着阿姨的维特颇有些得意之色。不过他听进去多少,值得怀疑。

“伯母,直树的事就交给我吧。”

维特自信满满地这么说的时候,我听到了一点儿声音,再度抬头望向天井。我想直君应该都听见了。但是第二天、第三天,直君仍旧没有来上学。直君不来学校理所当然,大家避着修哉君也就理所当然了。但是那时候班里的状况算是最好的了。

六月的第一个星期一,放学前的班会上,全体学生都发了牛奶。这是由于厚生劳动省实施的“全国中学生乳制品推广运动”(通称“牛奶时间”)有了成效,全县的中学都获得了每日牛奶配给。据说因为喝牛奶不仅增加身高和骨密度,而且各个牛奶运动示范学校表示“学坏的学生比往年要少了”,于是提前开始配给牛奶了。

我和副班长佑介把牛奶发给全班同学时,感受到那令大家作呕的回忆复苏了一般沉重的气氛在教室里扩散开来。不过,喝牛奶并不是什么义务。尽管牛奶时间产生了良好的效果,但受到了一些讨厌牛奶的学生家长的抱怨。

你们有强迫孩子喝牛奶的权力吗?

把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没事找事的爸妈怎么这么多啊。我虽然这么想,但拜他们所赐,纸盒牛奶上也不写班级和学号了。教室里津津有味喝着牛奶的也只有维特一个人。

——喂喂,同学们,牛奶对身体很有好处哦。

维特这样呼吁着,一边攥紧纸盒一口气喝光了。恰巧和他四目相对的由美尴尬地小声说:“社团活动结束以后我再喝。”

——原来如此。这样很不错啊。身体疲劳的时候可以补充营养。

维特说完自己扑哧一声笑起来,看见大家把牛奶放到书包里,也不再说什么了。

事情发生在那天放学后。负责打扫教室的修哉君从柜子里拿出扫把的时候,突然响起啪叽一声,有什么东西被砸瘪了。佑介非常精准地把自己的纸盒牛奶扔到背对他的修哉君脚边。我正在自己座位上写班级日志,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男女生加起来有五六个人,全都惊讶地望着佑介。

大家到底怎么看修哉君我不清楚,但我一直以为,无论怎样讨厌他,都不会有人有勇气直接动手的。我虽然写的是勇气,但真的是勇气吗?因为出手的是个性爽朗、运动万能的班级领袖人物佑介,我才会有这种感觉吧。佑介对仍旧背对他站着的修哉君说:

——你这家伙,根本没有反省吧!

然而修哉君只是厌恶地看着溅到裤腿上的牛奶,对佑介一眼都没看,就拎着书包走出了教室。其他几个人都默默看着这一幕。

对修哉君的制裁由此揭开了序幕。

我觉得这是因为佑介喜欢悠子老师。

现在回想起来,就算是恭维,悠子老师也称不上热血教师,但我觉得她总是对每一个学生予以充分肯定。比如最高分的学生,社团活动表现优秀的学生,努力做好学校活动干事职责的学生,等等。她并不是那么大张旗鼓地夸赞,但在班会时或上课之前,都会在大家面前表扬一下,全班同学一起给受表扬的人鼓掌。

我也曾经在班会上得到过好几次大家的鼓掌。班长的工作其实都是在给班上打杂,即便任劳任怨地做得再好,也没有人会感谢你,而老师却以淡淡的语气在全班面前称赞我。我虽然有点儿不好意思,可还是很高兴……

然而维特从不这么做。他喜欢唱有“only one(唯一)”“number one(第一)”等歌词的那首歌曲,甚至还在开学典礼上,新教务主任致辞的时候哼唱那首歌的副歌部分。

——我绝对不会只表扬得到第一的学生。我想成为一个能够按照每个人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来进行评判的一视同仁的老师。

在五月初举行的全县新人赛中,棒球部打败私立学校的强队,挺进前四名。据说这是S中学首次获得这么好的名次,地方报纸还刊登了一篇附有照片的报道。其中最活跃的是四号主力投手佑介。大赛之后,佑介当选了全县的模范选手,还接受了个人专访。全班都为佑介的出色表现而高兴(修哉君怎么想就不知道了)。新学期开始以来,B班第一次流动起愉快的气氛。给这愉快的氛围泼冷水的却是维特。

——佑介的表现的确很出色。但是努力的只有佑介一个人吗?棒球是团队竞技。不管多棒的投手,一个人也没法打棒球。所以我想把赞美送给包括佑介在内的其他八名队员,以及没有上场的替补队员。

维特为什么不在称赞佑介之后再说这些话呢?换作悠子老师的话,一定会先称赞佑介,然后称赞棒球队全体队员,最后让我们大家拍手祝贺。

不只是佑介,曾经受到过悠子老师表扬的学生当时或许没注意到,但一定会觉得有些失落吧。想要发泄失落的感觉吧。当然大家并不是出于这种心情开始攻击修哉君的。

我每星期五都和维特一起去直君家。第一次去的时候,直君的妈妈请我们进了客厅,发了一堆牢骚,但是随着去的次数增多,她应对的时间越来越短,接待地点也从客厅变成了玄关,到后来玄关也没让进,连门链都不摘下,只让我们从门缝中把信封递进去。

我从细细的门缝里看见直君的妈妈,虽然仍旧化妆化得很漂亮,但嘴角好像有些肿。

直君的大姐已经出嫁,爸爸每天都很晚回家,家里只有直君和妈妈两个人。而直君心里埋藏着无法对妈妈说出的巨大苦恼。

我跟维特说,就算继续家庭访问,直君也不会来上学,甚至有可能给他造成更多的压力。维特一瞬间露出不快的表情,但立刻笑着说:

我想现在对彼此来说都是关键时刻,只要越过这个关卡,他一定会明白的。

看来他完全不打算放弃家庭访问。他说的彼此是谁和谁?所谓的关键时刻,又是指什么状况呢?说穿了,维特到底见没见过从开学那天就没来学校的直君呢?事到如今我连问也不想问了。

到了星期一,维特在数学课上拿出一张彩色纸。

——大家在这上面写一句鼓励的话给直树吧!

我做好了面对沉闷气氛的精神准备。然而教室里的气氛有点儿异样,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

有的女生一边写一边哧哧地笑,也有男生嘻嘻笑着。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彩色纸传到我这里的时候已经写满了三分之二。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人都不是孤独的。虽然世道险恶,还是幸福地活着吧。

一定要相信,NEVER GIVE UP![永不放弃。]

…………

现在这样写出来,我才恍然大悟。我真是个大傻瓜。因为此时,大家已经开始享受那诡异的气氛了。

那天,悠子老师给我们讲了少年法。我虽是受到保护的一方,但在老师提起这个话题之前,我就一直对《少年法》抱有疑问。

比方说“H市残杀母子案”的少年犯(现在已经不是少年了),杀害了女人和婴儿。我看到电视上再三播放受害者的家属哭诉两个人是因为多么微不足道的原因,被怎样残忍杀害,以及生前过着多么幸福的生活,等等。

每次看到这些画面,我都在想,何必要审判呢?把犯人交给受害者的家属,随便他们怎样处置不行吗?就像老师自己制裁直君和修哉君一样,应该赋予受害者家属惩罚犯人的权利。如果没有人惩罚的话,再进行审判好了。

不只是对少年犯,过分地庇护犯人,平静地表述任何人听来都觉得牵强的理由进行辩护的律师也让我生气。那种人或许有自己崇高的理想,即便如此,每次在电视上看到那个律师,我还是在想,此人要是走在我前面,我绝对会踹他后背一脚,要是知道这人住哪儿的话,我恨不得去他家扔石头。

尽管我和原告或被告都不认识,只是从报纸和电视的新闻报道中知道这个发生在遥远城市的案件。既然连我都会这么想,全日本有这种念头的人应该很多吧?

但是我现在写这封信的时候,想法有点儿改变了。

无论对多么残忍的罪犯,审判毕竟是必要的吧。这绝不是从犯人的角度考虑。我认为,是为了阻止世人误会他人、行为失控,才需要审判的。

绝大多数人多多少少都有着想要受到别人赞赏的需求。但是做好事,做惊天动地的事太难了。那么最简单的方法是什么呢?那就是谴责做坏事的人。即便如此,率先发难的人,站在谴责最前线的人还是需要相当大的勇气的。因为很可能只是自己孤军奋战。而跟着带头的人去做就简单了。不需要有自己的想法,只要一句“我也同意”就足够了。这样既当了好人,还能发泄日常的压力,岂不是可以获得无法形容的快慰吗?一旦尝到了甜头,当一次制裁结束后,为了获得新的快感就会找寻下一个制裁对象吧。一开始的目的是要谴责罪大恶极之人,渐渐就会变成想方设法去制造能够制裁的对象了。

到了这个地步,就和中世纪欧洲的女巫审判没什么两样了。愚蠢的庸人们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自己并没有制裁他人的权力……

从佑介朝修哉君扔牛奶盒的第二天开始,修哉君的书桌里就塞满了牛奶纸盒。严重的时候,不仅有一星期以前的——令人不解的是,之前这些牛奶盒子都藏到哪儿去了——还有破了口的。他的鞋箱和储物柜也未能幸免。修哉君每天早上来学校后,第一件事就是默默地收拾它们。他的笔记本、运动服等不翼而飞是常事,我还看见过他的课本每一页上都写了“杀人犯”。

尽管大家都无视修哉君,但搞恶作剧的只是少数几个忘乎所以、不明真相的同学罢了。

但是,有一天全班的手机都收到了一句这样的短信:

让修哉君受到天谴!积攒制裁分数!

发信人和老师告白之后收到的短信是一样的。所谓制裁分数,是要大家向这个邮址报告自己对修哉君做了什么,根据这个报告给出分数,每个星期六结算,全班分数最少的人,从下个星期开始就会被视为杀人犯的同党,接受同样的制裁。

虽然我丝毫不同情修哉君,但这种做法也太愚蠢了,我根本不予理会。我以为不会有人把这种短信当真。但是几天后放学时,我偶然看见美术部老实胆小的由香里和早纪把牛奶盒放进修哉君的鞋箱之后发短信时,不禁惊呆了。

连她们都参加的话,没有分数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了。

接下来的星期一,我很紧张地去上学。但是那天一如平常。我想,没有分数的人除了我之外,也许还有别人吧。

可见并不是所有人都变得不正常了,我感觉就像得救了似的。

六月的第四个星期,期末考试在即,数学课却突然改为开班会了。——昨天交来的作业本里,夹了这么一张纸条。

维特草草讲了几句课业之后,拿出一张B5大小的纸在大家面前哗啦哗啦挥动着。前排座位的同学发出“啊”的一声。纸上用文字处理机打了几个字,从我的座位上看不清楚。

——班上有同学受欺负。

维特大声地念出了纸上的字。我暗想,是有人想要改变班上的气氛。这位男生或是女生的勇气让我佩服,不过写纸条的人恐怕没有想到老师会马上在全班面前公开读出来吧。对于出乎意料的局面,他心里可能正吓得不得了呢。

维特扫视全班说:

我不会说这是夹在谁的作业里的,但我想跟大家谈谈这个问题。我最近也发现班上的情况不大对头。一向认真学习的修哉君说,这个月丢失了三次作业,换了三次新本子。不止作业本,拖鞋和运动服也都换了新的。我觉得该是问问修哉君这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了。不过在我问他之前,班上有勇气的学生给我发来了求救信号。这让我非常高兴。但是……这不是欺负。针对修哉君的恶作剧并不是欺负,而是忌妒。证据就是,他并没有受到直接的暴力,而是间接的,他的用品受到了破坏。修哉君在全年级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我还听说他参加全国什么大赛时得过奖。所以,在你们之中,有人忌妒修哉君,想整他也不奇怪。我并不想在这里追究是谁干的。这是全班的问题。所以我希望不管是恶作剧的人,还是没有恶作剧的人都好好听我说。修哉君的确很用功,但你们因此而觉得自己不如修哉君的话就大错特错了。用功是修哉君的个性,同样,你们每一个人也都有自己的个性。所以我希望你们不要去忌妒别人,而是重新审视自己的个性,不断地去磨炼它。也许有人不了解自己的个性,那就尽管来问我吧。虽然我认识大家才短短几个月,但我每天都在仔细观察你们……

就在这时,突然响起手机短信声。“坏了!”孝弘慌忙把手伸进桌子里关了机。学校并不禁止带手机,但是上课的时候必须关掉。维特没收了孝弘的手机,对全班说:

我现在正为了大家,在说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然而由于一个人不守规矩,就被打断了。连关掉手机这种理所当然的规矩都不能遵守的家伙,还不如小学生……

维特的说教持续了好久。对他来说,自己的话被打断比班上有人被欺负还要严重。向维特求救的纸条的主人可能正在后悔不迭呢。

可是,噩梦由此开始了。女巫审判也开始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参加任何社团活动,做完值日正准备回家,在鞋箱前被真树叫住了。新学期开始后,真树还是跟以前一样,每天都像个使唤丫头似的讨好绫香。

——绫香好像有事要找你,回教室一趟好吗?

她果然是替绫香传话呢。我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但要是拒绝的话,可能会惹麻烦,所以我只好回了教室。

我刚从教室后面的门进去,真树就从背后猛地踹了我一脚。我一下子跪在了地上,惊讶地抬头一看,绫香就站在我面前。还有五六个男女同学把我围在当中。

——跟维特打小报告的是你吧,美白。

绫香说。这是天大的误会。其实,在回教室途中我多少也猜到了。

——不是我。

我看着绫香的眼睛说。但是绫香根本不听我说。

——骗人,咱们班里会做出这种事的人,除了你没别人……班上有同学受欺负,胡说什么呢?倒是够耸人听闻的。我们不就是制裁杀人犯吗?喂,美白,你不觉得悠子老师很可怜吗?要不然,你也是杀人犯的同党?

我觉得反驳她都愚蠢至极,只是默默地摇头。

——知道了。那就证明给我们看吧。

绫香递给我一盒牛奶。

——你如果用这个砸他,我就相信你是清白的。

我接过纸盒,往绫香旁边一瞧,看见了修哉君。他的手脚被胶带缠住,倒在地上。大家怪笑着瞅着我。

现在我要是不朝修哉君扔牛奶盒,明天我也会和他一起受欺负的。他们甚至有可能向我发泄不能直接对修哉君出手的郁愤。

我和修哉君的视线对上了。他的眼神里并没有求救的意思,也没愤怒,眼神非常平静,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望着他对自己说,他什么也没有想。因为他没有人的感情。他是可怕的杀人凶手。悠子老师说,虽然直接下手的是直君,但若不是他,就不会发生那件事了!

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杀人凶手!……我不再犹豫了。

我站起来朝修哉君走近两三步,然后对准他的胸部,举起了手,使劲一闭眼睛,把牛奶盒狠狠扔过去。只听见啪叽一声响,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从体内涌上来一股奇妙的恍惚感。

这个杀人凶手,要狠狠教训他!

更狠、更狠,这就是制裁!

阻止了这个信号在我体内穿行的是大家的笑声。他们嘎嘎大笑着,笑声非常怪异。我慢慢睁开眼睛,同时倒抽了一口气。只见牛奶从修哉君的脸上滴答滴答地流了下来,他右边的脸颊是红肿的。原来我扔出去的牛奶打中的不是胸口,而是他的脸。

——太准了!美白。

绫香这么一说,大家笑得更厉害了。他们为什么这么高兴啊……修哉君望着我的眼神和我出手前是一样的,但是我感觉他此时的目光似乎在说着什么。

你有制裁我的权力吗?

在我眼中,修哉君仿佛被愚民们冒犯的圣人。

——对不起……

我脱口而出的这句话,没能逃过绫香的耳朵。

——等一下,这家伙刚才对杀人犯道歉了呢。告密的果然是美白!处罚背叛者!

绫香俨然圣女贞德般大声说道。她本人应该是不知道这位历史人物的大名的……

没等我逃跑,两只手臂就被人从背后抓住了,我虽然知道是班上的男生,但不知道是谁。好痛。好可怕。救命啊……我脑子里只有这些念头。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这家伙的同党了。

绫香话音一落,我背后的人就用力把我摁跪在了地板上。修哉君的脸距离我只有几厘米。

亲嘴!亲嘴!亲嘴!

不知是谁领头喊的,他们一边叫一边拍手。不要!不要!不要!我拼命喊叫着,却恐惧得发不出声音。背后勒住我的那个人一只手抓住我的头发,稍稍揪起来一些,然后将我的脸压在了修哉君的脸上……我听见了可恶的电子音。

——快看!绫香,好刺激的镜头啊!

由于真树的声音,我被放开了。我抬起头,看见他们围着真树看她手机拍下的照片,然后又嘎嘎地笑起来。

——美白,这是初吻吧?

绫香拿过真树的手机,把手机举到我眼前。那上面是我和修哉君嘴贴嘴的照片。

——这个照片怎么处理,就看你的表现喽,美白。

悠子老师,如果直君和修哉君是杀人犯的话,那么这些孩子又是什么呢?

我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的家了。

我脱掉沾上牛奶臭味的校服,洗了后,晚饭也不吃就躲进了自己房间里。手臂上还残留着被人反绞的疼痛感,嘎嘎的笑声在耳边萦绕不去,我止不住地颤抖着。我真希望天永远都不要亮。要是有一颗核弹飞来,将一切炸飞就好了。

一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可怕的影像,让我根本无法入睡。

半夜十二点左右,手机来了条短信。说不定是那张照片传来了。我胆战心惊地打开手机一看,是个眼生的号码。原来是修哉君。说他现在在附近的便利店外面,要我去那儿跟他见个面。我虽然有点儿迟疑,还是去了。

修哉君把自行车停在便利店停车场旁边,站在自行车前等我。我不知道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默默地走到他面前。修哉君也一言不发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成小方块的纸,展开来递到我眼前。

虽然有路灯,但看不清楚上面写着什么。我退后了一点儿,凝神看去,上面有好几个数字。看到最后一项,我才发觉这是修哉君的验血结果。仔细一看,最上端印着修哉君的名字和检查日期,日期是一周前。

——回家的时候收到的。就是这么回事。

修哉君把纸折回原样,放进了口袋里。不知何时我已流下了眼泪。然而我不想让修哉君以为我是因为放了心而流泪。

——我早就知道了。

听我这么一说,修哉君吃惊地望着我。那并不是杀人魔鬼少年A的面孔,而是许久不见的充满某种感情的面孔。

——我有话要对修哉君说。

修哉君从自动贩卖机买了两罐果汁放进自行车筐里,叫我坐在后架上。要谈论那件事的话,深夜的便利店太热闹了。

三更半夜二人同乘一辆自行车,不知别人是怎么看我们的。一路上,我们几乎没有遇到行人或车辆。本来就不是那种恋人关系,可我心里还是有点儿慌乱。

我一直以为修哉君很瘦,其实他的背比我想象的要宽。不知是不是这个缘故,我感觉修哉君就像是来拯救在黑暗中期望世界尽快毁灭的我似的。

倘若是为了救我,他三更半夜跑来的话,我必须告诉他那件事不可……

骑了大约十五分钟,修哉君把自行车停在了远离住宅区的河边的一栋平房外面。这里不是修哉君的家,看样子也没人住,但修哉君从口袋中掏出钥匙打开了大门。我有些不安地看着,修哉君告诉我这里是已经去世的奶奶的家,现在当他家的货仓使用。

走进玄关,修哉君开了灯,连走廊上都堆着许多大纸箱。因堆满了东西而通风不好,屋里热得就像桑拿屋一样。我们坐在了门口。我一边两手来回滚着修哉君买的葡萄柚果汁罐,一边对修哉君说起了那天我做了什么。那是连悠子老师也不知道的事。

对于悠子老师讲的那番话,有一点我实在无法相信。就是最后的部分。听的时候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老师实在太可怕了。

老师走了以后,直君走出教室,大家都逃也似的跑了出去,最后只剩下我一人。我也正打算走的时候,看见黑板旁边的桌上还放着装空牛奶盒的箱子。

值日生是谁呀?我心想,不管是谁,肯定都不愿意碰这东西的。我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落在直君和修哉君的牛奶盒上。

你还记得老师的那番话里一再提到“道德观”吧。那么,一再强调“道德观”的老师自己的道德观是怎样的呢?我虽然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想象老师的痛苦悲伤,但不可能完全理解。我虽然有喜欢的人,但那人还活着,就算想象他死了,也不过是想象而已。我觉得无论老师多么憎恨直君和修哉君,她心里还是残存着“道德观”的吧。

我把两人的牛奶纸盒装进扫除工具柜里的塑料袋中带回了家。当然只是这两人的纸盒不见了的话,以后可能会惹麻烦,所以我没有把全班的牛奶纸盒送到回收处去,而是都装在可燃废弃物的垃圾袋里,拿到体育馆后面的垃圾场去扔掉了。虽然路上碰到好几个老师,但他们都说辛苦我了,没有人想到要查垃圾袋里的东西。班长的头衔就是在这种时候才有用的。回家以后我立刻拆开两人的牛奶纸盒,滴入检验血液的溶剂。碰巧我家里有这种药品。

结果正如我猜想的那样。

——谢谢你没有对大家说。

我讲完之后,修哉君首先向我道谢。

我很吃惊。因为我并不是为了修哉君才保持沉默的,只是没有可以倾诉这种重大事情的朋友,才没有对别人说罢了。不过,这件事要是让班上同学知道的话,对修哉君的恶作剧保不准会升级,达到暴力的程度呢。

——悠子老师的话,你不相信的只有那个部分?

我点了点头。

——既然相信,单独跟我两个人在这种地方,你不害怕吗?

我再次点头。

——即便我是少年A吗?

我直视着修哉君。如果你是少年A的话,班上那些人算什么呢?而且,比这些更可怕的是向他投掷纸盒牛奶的我自己。修哉君的脸颊还有点儿肿。我轻声地说了句“对不起”,一边像要确认自己做的事似的用指尖摸了摸修哉君的面颊。指尖传来修哉君的体温,比想象的要热,我不禁有些惶惑。

我想,不是因为我一直握着冰凉的果汁罐,也不是因为修哉君的脸有点儿肿,也许是我心底一直认定修哉君是冷血的杀人魔也未可知。可是修哉君只是个普通的男生。

——你为什么把验血的结果告诉我?

我从刚才就有这个疑问。

——因为我觉得你和我很像。

原来他不是来拯救我的啊。我有点儿失望,不知该回答什么,正要打开罐头,他问:

等一下。你都能喝光吗?

我看了看手里三百五十毫升的罐子。虽说是碳酸饮料,但也不至于喝不完。不过我明白了修哉君想说什么,而且并不觉得不愉快。

——可能喝不完吧。

我说着放下了罐子。修哉君把自己刚开始喝的那罐递给我。我接过来喝了三口还给他。修哉君喝了几口后又递给我。我们轮流喝着葡萄柚汽水,喝光了之后,就接吻了。我虽然有喜欢的男生,但不是一回事。修哉君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同伙。

——明天你一定要去学校啊。

修哉君骑着自行车送我回到见面的那个便利店门口,道别的时候对我说。虽然我讨厌去上学,但如果就此不去的话,就可能一辈子“家里蹲”了。只要有修哉君在,就算挨些欺负我也能忍耐。我向修哉君表示:

一定去。

第二天早上,我一走进教室,有几个男生就吹起了口哨。有的女生还来回看着黑板和我哧哧笑。黑板上画着一把大大的双人伞,伞底下写着我和修哉君的名字。我学着修哉君的样子,不去看任何人,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去。我的桌上也画着同样的图案,而且还是油性马克笔画的。

——美白,早上好!

在自己座位上被同学团团围住的绫香,一边晃动着手机一边朝我挥手,但我像没看见一样坐在座位上,拿出事先准备好的小说看起来。

这时修哉君进来了。大家发出和我进教室时一样的起哄声,修哉君也看见了黑板上的画。他虽然一如往日面无表情,但是,把书包放在被画上涂鸦的桌上后,他径直走到正在吹口哨的孝弘跟前。

——哎哟,少年A,有什么话要跟我说吗?

孝弘嘲讽地说道。修哉君没有回答,瞥了孝弘一眼,就咬破了自己的小指尖,用那个指尖在孝弘的右颊上竖着画了一道。这是开始以制裁对抗制裁的信号。孝弘的脸上留下了一道红印。那是修哉君的血。附近的同学都发出惊叫,教室里瞬间陷入结冰一般的沉寂。

——从背后勒住美月的是你吧?你就这么想取悦那个蠢女人吗?

修哉君在孝弘耳边低声说道,然后走到坐着的绫香跟前,伸出那个小拇指,从指尖流出的一道血快要抵达手腕了。绫香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脸,但是修哉君用流着血的手握住了绫香放在桌上的手机,对着正在尖叫的绫香说:

耍这套卑鄙的手段,还自以为了不起吧。少来了。蠢女人,连自己被利用了都不知道。

最后修哉君走到坐在窗边最后面座位的,事不关己似的看热闹的佑介面前。

——就是你教唆那个蠢女人,煽动大家跟我过不去的。你以为我是傻瓜吗?

说完,修哉君把自己的嘴唇压在佑介唇上。教室里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包括我在内。

——跟男人亲嘴,有什么感想啊?

佑介的表情非常僵硬,一眼就看得出来。修哉君露出悠然自得的笑容,对佑介说:

制裁?别以正义的英雄自居了好不好。其实你早知道那孩子去游泳池了吧?要是报告老师的话,那孩子说不定就不会死了。你是不是抱有这样的罪恶感呢?你欺负我,觉得好受一点儿了?你知道吗,像你这种浑蛋,就叫作伪善者。你要是再敢挑衅,下次我就把舌头伸进你嘴里去!

从此,再也没有人对修哉君搞恶作剧了。

现在是七月了。尽管进入了期末复习考试阶段,我和修哉君还是几乎每天都在那栋平房碰面。从来不曾反抗过父母的我,只要说一声“去朋友家做功课”,即便稍微晚些回家也不会挨骂。而修哉君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父亲再婚,家里有个小弟弟,所以他好像一直在那个房子里学习,他说,纵然他一个星期不回家也无人过问。

修哉君把最里面的房间叫作研究室。他在那个房间里埋头制作一个像是手表一样的东西,也不好好准备考试。我问他在做什么,他也不解释。不过,我很喜欢在一旁看着一心一意做那个东西的修哉君。直到七月中旬,做完那个东西之后,他才告诉我是测谎器。据他说,皮带上安装了脉搏感知装置,脉搏一乱,表盘就会发光,还嘟嘟作响。

——你来试一试吧。

修哉君对我说。要是触了电可怎么办啊?我虽然忐忑不安,还是提心吊胆地把皮带系在了手腕上。

——你在想,要是触电了可怎么办,对吧?

——什么?没有这么想啊。

哔哔哔哔……表盘发光了,响起了跟便宜闹钟差不多的铃声。

——好厉害!好厉害!修哉君太厉害了!

我佩服地一个劲儿地说着“好厉害”,修哉君有些难为情地笑起来,拉住了我的手。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一直以来,我只是希望能够有人这样称赞我……

他指的是那件事,我心想。这是修哉君第一次触及那件事的话题。我伸出另一只手,放在握住我手腕的修哉君的手上。

——小孩子从对方那里得到想要的反应之前,都会越说越夸张的。我的情况也是这样。我在空地上看到猫的尸体了。啊?其实那只猫是我杀的。什么,不会吧。我没骗你。我经常会杀死小猫小狗哦。嘿,真的呀。但不是一般的杀法。那是怎样杀的?是用我自己做的“行刑机器”杀掉的。好厉害啊!……老师,里面有好东西,打开来看看。你说,美月,我到底犯了什么罪?还是杀人罪吧。那么我以后该怎么办呢?

修哉君哭了起来。我默默地抱住修哉君。不知怎么,我手腕上又响起了哔哔声。

那天我回家时,天已经快亮了。

针对修哉君的恶作剧停止了,对此最高兴的是维特。在教室里常常可以见到修哉君的笑脸了,期末考试他也是全学年第一名。第二学期举行的学生会干部选举,大家以为B班理所当然推举佑介参选,然而最近也出现了推举修哉君的声音。维特甚是得意,对教室里压抑着的平静气氛毫无察觉。有一次,我看见英文老师在走廊上表扬修哉君的时候,维特在旁边对着修哉君使了个飞眼。

尽管不是对我飞眼,我却恶心得想吐。

但是维特还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那就是直君的事。如果他一直不来上学的话,第二学期怎么办呢?包括今后的学业安排等在内,也到了该做决定的时候了。

对做不到的事坦言“做不到”,悠子老师这么说的时候有过多少迟疑呢?还没做就说“做不到”的人姑且不说,我觉得这么说需要很大的勇气。但是,维特应该抛开自尊,说出自己“做不到”让直君来上学。

或许他应该跟其他老师讨论一下。比如,不妨建议他转学什么的。

因为直君不能来上学的原因,就在这个班里。

第一学期结业式的前一天,放学后我像平时一样,和维特前往直君家。大约六点吧,太阳还很高,我站在他家门外,身上都是汗。

这天,我给直君写了一封信。因为我觉得只把测试牛奶纸盒的结果告诉修哉君而不告诉直君有点儿不公平。当然我只简单写了测试结果,“来学校吧!”之类的话一句也没写。来不来上学暂且不论,我想这封信应该可以让直君放下心里的大石头吧。

大门打开一条缝,维特先把装着复印笔记的纸袋和卷成礼物一样的彩色纸递给直君的妈妈。真可以,到现在彩色纸还没给他妈妈呀。不对,不如说是一直忘记给了吧。

他家里可能是开着冷气,我看见直君的妈妈大热天的也穿着厚厚的长袖衣服。看不清楚她的脸。就在她要关门的时候,我打算赶紧把信递进去。然而,维特突然一只脚伸进门缝,朝屋内大喊起来。

——直树,你在的话,好好听我跟你说。其实这个学期痛苦的不只是你一个人。修哉君也非常苦恼。他受到了班上同学的欺负。是非常卑鄙的欺负。我告诉大家这样做是多么不应该。我苦口婆心地劝说他们……大家都明白做错了。直树,先试着对我敞开心扉,诉说你的苦恼好不好?我会认认真真倾听的。我一定会帮你解决的。请你相信我。明天结业式,你一定要到学校来哦。我等你啊。

我顿时火往上冒。你原来不是混淆是非地说什么不是欺负,是忌妒吗?可是,事情一解决怎么就变成欺负了?我朝二楼看去,直树房间的窗帘好像微微晃动了一下。

维特大概是太激动了,晶莹的眼泪在眼眶里闪烁。他对惊愕的直君妈妈深鞠一躬后关上了门。听到喊声,附近的邻居都探头探脑在看,维特也微笑着对他们鞠了个躬,然后转向了我。

——美白,谢谢你一直陪着我来。

维特虽是对着我说话,却好像说给旁观者听一样,声音特别大。独角戏。从一开始他就在演独角戏。

而我不过是个从第一幕开始看戏的观众。维特带我一起来,是为了让我给他的热心家访做证。我从裙子外面把口袋里没能交给直君的信捏成一团。

那天晚上,直君把阿姨杀死了。

第一学期的结业式被压缩了时间,下午召开了PTA[父母教师协会,即Parent-Teacher Association的缩写。]临时会议。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起与本校学生相关的案件。详细情况目前还在调查中,大家不必担心。

有关直君杀母,校长只是对学生们这么说明。但是大多数学生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教室里,大家对直君的事议论纷纷,想知道详细情况。尽管发生了严重的事情,反常的是,大家的情绪却很兴奋。结业式结束之后的班会上,维特完全没提及案子,也没有提直君。看他一副有话想说的表情,我估计是校方不让他多说什么而不敢说吧。班会结束后,大家都被强迫离校,只有我被留了下来。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我在直君作案几小时之前去过他家。

修哉君走的时候给了我一个“护身符”。我独自留在教室里,等了一会儿,维特来到教室。

——美白不用担心。不管他们问你什么,照实说就可以了。

维特双手按在我肩膀上,声音洪亮地说道。我没有推开他的手,只是直直地盯着维特的眼睛。

——老师,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但在我问问题之前,请把这个系在手腕上。没什么,这是最近流行的占卜玩意儿。

确认维特把我给他的“护身符”系在手腕上之后,我开始提问。

——老师每个星期去家庭访问,是因为担心直君吗,还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荣心?

——你胡说什么。美白每星期都跟我一起去,应该明白呀。我都是为了直树着想,担心直树,才每周去家庭访问的啊。

哔哔哔哔哔哔……像是在苦笑一般,响起了可笑的电子音。维特莫名其妙地看着发光的表盘。

——这是什么呀?

——请不要在意。……这是最后的审判告终的信号。

我在维特的陪同下去了校长室。校长室里有校长、年级主任老师,还有两个警察。我和维特并排坐下,他们也不告诉我案子的详情,只要求我说说自己所知道的有关直君的事情,说什么都行。于是我就实话实说了。

我每个星期五都和良辉老师一起到直君家去送复印的笔记。每次接待我们的都是直君的妈妈,从来没有见到过直君。阿姨一开始好像还比较欢迎我们,渐渐地就显露出不欢迎的态度。阿姨在大热天也穿着长袖衣服,虽然用化妆遮掩,但脸上出现过瘀青。我怀疑直君对妈妈使用了暴力。这肯定是因为我们每次去家访后,阿姨都会让直君去上学的关系吧。

就算阿姨什么也不说,我觉得家访本身有可能对直君造成了压力。直君虽然不是动不动就打人的男生,但是被一点点逼得喘不过气来时,他没有其他可以发泄的对象。于是,无论直君做什么都会原谅他的妈妈就成了出气筒。直君的个性有点儿软弱,只要是接触过直君的老师都了解的,不了解的只有打算自己去解决所有问题的良辉老师。我们越是去他家,直君就越是苦恼,便不断地拿妈妈出气。我意识到之后,就对良辉老师说,要不然暂时不要去家庭访问了,但是他根本不听我的意见。不仅如此,昨天,他还用左邻右舍都能听见的声音劝说直君去学校。那样一来,直君就成了众人的笑柄。直君不想到学校来,是因为待在家里才让他安心。但是良辉老师连直君唯一的安心之所都要剥夺。

把直君逼得走投无路的是良辉老师。老师根本不关心学生,他只不过是看见学生身上映出的自己的形象而陶醉罢了。要是老师不这样愚蠢地表现自我,这个悲剧应该不会发生的。

悠子老师,这就是第一学期短短四个月内发生的事。

在我写这封信的时候已经是暑假了。下学期开学的时候还会看到维特吗?要是他厚着脸皮继续当老师的话,我也有我的办法。

我从去年夏天就开始搜集各种各样的药品。本来是打算哪天厌世了,就一死了之用的。不过,用别人来试验一下药效也未尝不可。我最想要的氰化钾目前还没弄到,但现在学校正忙于应付家长,或许正是好机会。只要我跟理科的忠夫老师借化学实验室的钥匙,他一定会毫不怀疑地给我。

让维特吃下毒药是轻而易举的事。B班喝牛奶的只有他一个,万一被别人喝了,我觉得也无关紧要。老师可能不明白,我为什么对维特恨到如此地步。

我从小学低年级的时候开始就喜欢直君。我想这大概就是初恋吧。

班上大家都叫我美白,只有直君总是叫我美月。连九九乘法表都背不下来的笨女生为了泄愤,给班上成绩最好的我取的绰号是美白。

美白即“美月大白痴”的简称。

可能是因为我俩从小就在一起玩,直君已经习惯了叫我美月吧。但是喜欢他的理由,这就足够了。我觉得世界上只有直君是站在我这边的。

直君的二姐告诉我,她问直君:“为什么杀了妈妈?”他只回答了一句话。

——因为我想被警察抓起来。

悠子老师,最后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老师对自己惩罚两个少年的决定,现在是怎么想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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