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一种睡眠障碍症,它也许会杀了我或其他某个人

高兴死了!!!  作者:珍妮·罗森

如果你问我:“你睡得好吗?”我通常会回答:“从各方面来看都很好。”但是,今天的情况有些复杂,因为今天早晨我失去了我的两只手臂。

从好的方面来讲,这让我有了素材可写。当然,我不可能现在就写,因为我没有手臂。

(编辑批注:全部重写,别写得那么荒唐。)

(好吧。)

今天早晨,我六点起床,送海莉上学。回家后,我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因为昨晚,我让一只死浣熊在厨房里表演杂技,搞到凌晨三点都还没有上床。

(编辑批注:我想说……算了,当我没说。)

这只死浣熊名叫罗里。我第一眼看到它,就爱上了它,因为它的样子像极了兰博——那是我小时候住在我浴缸里的一只浣熊,它是一个孤儿,我收养了它。当时那个小孩给它穿上短小的套装,还任由它把她的水槽变成它自己的小瀑布。

罗里没有那么幸运地被小孩收养。相反,它遇到了一群坏家伙,最后被撞死在路边。然而,我的朋友杰里米(一位技艺突飞猛进的标本制作师)在它的尸体上看到了巨大的潜力(以及很难察觉的轮胎印痕)。他最后决定让罗里幼小的灵魂,尽可能地以一种快乐得令人极度不安的状态继续存在着。

照片承蒙杰里米·约翰逊提供

死浣熊罗里用后腿站立着,愉快地展开双臂。它看上去好像是你的惊喜派对上最兴奋的客人,也好像是“时间之神”,正在令时间倒流。

每当我把它拿出来给别人看时,它脸上难以捉摸的大大的笑容总会引得别人咯咯地笑(通常有点紧张,还有些不太情愿)。也有一些人会尖叫着跑开。我想你的反应取决于你是否事先料到,会有一只欢笑得很诡异的死浣熊突然出现在你的面前。

维克托不能充分理解我对罗里的爱,但他也不能否认,罗里可能是人们爱过的浣熊尸体里最好的一个。罗里的两只小手臂永远伸展着,好像在说:“我的天啊,你是我的最爱。我最爱的人。永永远远。请让我带着爱意把你的脸啃下来。”每当我完成一个特别不可能完成的目标(比如说,尽管我患有记忆力缺失症,但在治疗记忆力缺失症的药吃完后,我依然记得去买药),罗里永远会在那里,永远会与我举手击掌,表达它对我的支持,因为它知道每一个小小的胜利都值得庆祝。我上周一次也没有摔到井里,维克托不愿意就此对我表示祝贺。那只死浣熊却总在支持我。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是没有人想到做这一点。”维克托纠正我说。

“能够无条件地获得鼓励和赞扬,我觉得很开心。”我对他解释说,“有些人总吝啬于跟别人击掌,但罗里从来不会让我的手白白地悬在空中。”实际上,从生理的角度来讲,罗里是不可能做到让我的手白白地悬在空中的。一个念头瞬间划过我的脑海:将来有一天,我把维克托也做成一个标本,让他也摆出一副兴高采烈的庆祝姿势。但我立刻又意识到,那样就没人能认出他了,而他大概会露出一副讽刺的神情,好像在说:只有在我莫名其妙地摔倒了或者我又因为忘缴电费而被拉了电闸时,他才会与我举手击掌。

维克托认为标本是一种浪费钱的东西。他断言:“死浣熊没有什么用处。”但是,我已经一次又一次地证明了他是错的。维克托指出,他实际上想说的是:“死浣熊照道理应该没有什么用处。”说实话,这才更像他说出来的话,但我还是不同意。

有一次,维克托正在Skype上开工作会议。我悄悄地蜷缩在他身后,满怀恶意地把罗里慢慢举到他的肩膀上。视频里的人惊呆了,因为他们看见一只精神失常的浣熊探出脑袋,好像正在偷听别人谈话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连环杀手。维克托意识到罗里正在他身后,他很擅长地叹一口气,提醒自己要锁上办公室的门。不过话说回来,在这件事情上,也有维克托应该感谢我的地方,因为这是一个可以用来判断他的朋友或同事对他是否忠诚的完美测试。如果他们很忠诚,他们就会主动说:“嘿,有一只浣熊爬到你身上来了。”这就跟“裤子拉链没拉上”的测试一样,但效果要好上一千倍,因为几乎所有人都会清清喉咙,对着你的裤裆抬起眉毛,让你意识到自己忘了拉上拉链,但只有真正关心你的傻瓜,才会打断会议的进程,对你说:“伙计,小心那只该死的浣熊!”值得赞扬的是,大部分与维克托通话的人都会提醒他几句。我说他们都通过了测试。然后,罗里做了一个爵士舞的手势。接着,维克托把我俩都锁在了办公室门外。我把罗里的爪子从底下的门缝里塞进去,用浣熊细细的嗓音说:“我想帮你。求求你了。让我帮你吧。”

当邮递员来到我家门口投递包裹时,我把门打开一条缝,让罗里往外探出脑袋:“你好嗷嗷嗷嗷啊!”罗里说话时带着傲慢的英国口音,“但愿你不需要我签字,因为我不记得把自己的大拇指放在了哪里。”最后,邮递员只好不再按门铃,把包裹留在门廊上。这样很好,因为省掉了尴尬的闲聊。

有时候,我会把它藏在被子底下(我是指罗里,不是指邮递员)。维克托一拉开被子,就会看到罗里躺在他的枕头上,罗里好像在说:“给你一个惊喜,杂种!你的床上有一只死浣熊,它想要抱抱。”接着,维克托会狠狠地瞪我一眼,要求我跟他换枕头。

维克托无法理解罗里身上蕴藏着的狂热的爱,但我想他已经开始接受一个事实:这就是我用来表达爱意的语言。其他女人也许会用烘焙点心和手编拖鞋来表达爱意,而我用的是动物的尸体。维克托想要竭尽全力理解这一点,但对他而言,躺在他床上的死掉的动物,还不如他的内衣值得他关心。说实话,很难判断那个男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是一个谜。那家伙。

昨晚,我想到罗里非常适合骑猫咪(就好像猫咪是毛茸茸的小马,而罗里是杂技明星),但那些猫咪似乎不太明白这将会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所以它们极其不配合。我想给浣熊罗里制作一本精彩表演照片集,但它们不买账。(如果我的那些猫也玩Instagram,它们一定会对我要做的事情很感兴趣。可惜它们不玩,所以它们也不会操这个心。)我把罗里放在它们的背上,它们一动不动地站了一秒钟。可一旦我退后几步,给镜头对焦,它们就会转过头来,做出一副“你在搞什么?为什么有只浣熊在我背上?凭什么由你来支配一切”的表情,然后侧身躺下,好像一群不懂艺术的乡巴佬。罗里轻轻地滚到地上——我怀疑对那些猫咪而言,这是一个令人费解的信号,因为罗里依然在空中挥舞着双手,好像它完全不介意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正在为那些猫咪是一群浑蛋而欢呼。我说:“你们这些小东西快气死我了!”而这时它又为我生气了而开始欢呼。说实话,要一直对那只浣熊生气是不可能的。

凌晨两点左右,费里斯·喵喵终于投降了,它四脚站立起来,把欣喜若狂的罗里驮在背上。虽然有点不乐意,但还是顺从了。我说:“这样就对啦!费里斯·喵喵,你将成为美国的下一位超级模特!”但就在这时,维克托打开卧室的门,大吼大叫道:“这里该死的发生了什么?现在是他妈的凌晨两点!”费里斯·喵喵被突如其来的吼叫吓坏了,猛地冲向走廊。在它飞快地穿过客厅时,罗里依然卡在它的背上。维克托说:“见鬼,那是什么东西?”我猜这是因为他的眼睛还没有适应光线(或者还没有适应眼前一只欣喜若狂的浣熊在一只家猫光秃秃的背上玩耍的画面)。我一开始考虑要不要假装和他一样惊讶,并声称可能是一只卓柏卡布拉[指被怀疑存在于美洲的一种吸食山羊血的怪物。]潜入了我家。但我后来想到,这样说也许会导致他提出更多的问题,便放低了照相机,尽可能装作无辜的样子,说:“什么是什么?”我祈祷他会掉头离开,并怀疑他自己是不是疯了。而他确实这样做了,但不是因为我成功地愚弄了他,而是因为他实在想不通,自己怎么会娶了一个三更半夜为几只驮着死浣熊的猫咪拍摄秘密照片的女人。但这又不是我的错。我长期失眠,从懂事起就这样了。如果你经常在凌晨两点独处,那么这类事情是早晚会发生的。

(编辑批注:还记得你在三页前说你失去了双臂吗?我们怎么还没读到呢?你是不是已经忘了这个故事主要想讲的事情?)

(我说:我正要说那件事情。是的,你不能在一个故事的开篇只提到失去双臂,但又不交代一些必要的背景。这个大家都知道。)

我终于在凌晨三点睡去。早晨七点,我醒了过来,送海莉去学校。然后爬回床上,又小睡了一会儿。我睡得很舒服,但到了九点半,手机闹钟铃声大作。我试图伸手把它关掉,但就在这时,我意识到自己的左臂不见了。

我想:“好吧,这可真奇怪。”

我低头看了看:“等等,不,它还在那里!”

我的左臂笨拙地耷拉在我的头顶上,处于完全麻木的状态,因为亨特·S.汤姆猫正躺在上面,阻碍了血液的流通。我转动肩膀,面朝手机。亨特不情愿地滚了下来,但我的手臂只是直直地落在前方,好像僵尸一样。我的手快要碰到手机了,但我无法操纵自己的手指去点击屏幕上的“再小睡一会儿”按钮。我怒气冲冲地瞪着我的手指,似乎想用意念来移动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体,只不过那个没有生命的物体是我自己的手。闹钟铃声更响了,我想用另一只手臂把自己支撑起来,但因为我的另一只手臂在我的身后一动不动,它也在睡觉,所以最后我只是扑腾了两下,好像一条离开水的鱼。我从未遇见过这种事情,简直怪出天际了。我开始担忧自己的身体意外地陷入了针对双臂的局部瘫痪。或者这是我自己有意选择的瘫痪,但这好像又不太可能,因为大部分瘫痪的人宁愿说“我感觉不到我的双腿了”,也不愿说“我的双臂不管用了”。

亨特走到我的身边,盯着我看,好像在说:“你为什么不去关掉那个吵吵嚷嚷的声音?你有病吧?”但它这样做对我毫无帮助。我成功地让自己像弗兰肯斯坦一样,挣扎着转换成坐姿,并坚持着把我的双臂悬在“再小睡一会儿”按钮的附近,但这并不管用。闹钟铃声越来越大,我听见维克托怒气冲冲地踏着地板,朝着卧室走来。他一边走,一边大叫:“我的上帝,你还在床上睡觉吗?”我不想告诉他:不只是我还躺在床上,我的两只手臂甚至还没醒过来。我感到害怕,于是快速地滚下床沿,躲在床后面。显然当时我没有考虑清楚,我忘记了自己没有手臂,滚下床时无法调整自己的身体平衡。“砰”的一声,我脸朝下地摔在了地板上,这时我才意识到两只健全的手臂能带来多大的帮助。你从来不会想到要对你的手臂表示感谢,直到有一天,你需要它们帮助你避免把脸砸在地板上。

亨特·S. 汤姆猫的目光越过床沿,疑惑地看着我,好像在说:“你到底在干吗?那下面有吃的吗?”它跳到我身边的地板上,确认到底有没有食物。维克托冲进了房间,大声嚷嚷道:“你的闹钟为什么一直在响?我正在和别人开电话会议!”接着,我听见他怒气冲冲地关掉了我的闹钟铃声。

我看着亨特,对它说:“嘘,别说话,我们会没事的。”而它也盯着我看,好像在说:“你说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维克托沉默了一会儿。我看着他的双脚往浴室方向走去,他在那里找了找我,然后又走了回来,问:“你在哪里?”但我没有吭声。我在等他走开,然后我就能偷偷溜到我的书桌前,假装我已经在那里坐了好几个小时。我的计划原本很完美,但都怪亨特跳上我的屁股,看着站在床对面的维克托,好像在问:“你们人类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们在玩游戏吗?”

维克托绕着床走了过来,叹了口气。我对他说:“这里面什么人也没有。”但受到地板的影响,我的声音含混不清。他指责我没有在工作,而在躲着他。我说:“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我趴在这里,是为了帮助你避免看到你的这位残疾的、偶尔会瘫痪的老婆。我其实是想保护你。”维克托对着我做了一个表情。我猜是同情,也可能是爱。我无法确定,因为我的脸依然朝着地板。但我不会以恶意揣度他,因为这就是婚姻的真谛。

我突然意识到,整件事情也许能够写成一个很好的章节。我想把它们都写下来,但我不能写,因为我没有手臂。于是,我只能说:“实际上,我正在这里写我的书,但我没有办法打字。你能不能打开我手机上的语音识别功能,再把手机放在我的脸上,这样我就能把我口述的内容都记录下来,因为我的手臂现在动不了。”维克托说:“你的手臂现在动不了?”我说:“是的,也许是我的睡相不好,导致血液流通不畅,我的两只手臂到现在都还在睡觉。”

“天啊,”他说,“你这人得有多懒哪!你在跟我说话的时候,四肢居然还在睡觉。”

“恰恰相反,”我一边解释,一边挣扎着想要翻身,“我是太勤劳了。在我的身体还没完全醒来时,我就已经醒了,而我会说,‘去你的手臂,没你我一样可以做很多工作。’我是一个多么拼命的人啊!”

我的左臂开始慢慢恢复知觉。我抬起左臂,想把亨特从我的鼻子上挥走,但结果只是扇了自己一巴掌。

维克托瞪着我,眼神里充满着担忧和无可奈何:“你刚才打了你自己。”

“可能是我的手臂正在造反。你只需要把手机放在我脸上,然后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就可以了。我在这里有重要的工作要做。”

他失望地摇了摇头,但还是照我说的做了。我开始口述,但听写软件总是对我的故事进行自动更正,把它变得不那么荒唐。那一刻,连我的手机也要跟我造反。亨特看见手机屏幕上有词语在移动,便不断地拍打屏幕,导致光标位置跳来跳去。我灰心丧气地把头贴在地毯上,感觉如针扎般的疼痛朝着手臂涌来,心想着不知道海明威多久会遇上一次这种该死的事情。

维克托断言这种事情不会发生在那些正常的家庭里,但有一点我非常确定:整件事情都应该归咎于一个事实,那就是我收集了几个在现实生活中的确存在的睡眠障碍症。我收集神经病学研究的障碍症就好像别人收集漫画书——这个想法不算太惊人。我在收集障碍症方面具有极高的天赋,这让我在睡眠中竟然也能收集到一个。维克托认为这不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这或许是因为他从没得过任何障碍症,他出于嫉妒才这么说的。

我的上帝。这可不是一场竞赛,维克托。

(但如果这是一场竞赛,我肯定能赢,易如反掌。)

多年以来,维克托一直在催促我去做一次睡眠测试,但我觉得这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我知道自己不太正常,所以我并不想要任何证据来证明这一点,即使这证据只说明了我在没有意识时的表现。

再说了,我不是唯一有睡眠问题的人。维克托从小就会说梦话。他在八岁那年,有一次和他爸一起旅行。凌晨两点,他坐在黑暗的酒店房间里,睁着眼睛,抬起手臂,指着黑暗的走廊,说:“那个站在角落里的男人是谁?”说完,他躺了下来,立刻又睡了过去。他爸在旁边一声不吭,但已经吓得屁滚尿流——这也许只是比喻意义上的吧。

几周前,维克托大喊大叫着醒来:“女士,你打错电话了。我们家的猫咪根本不在医院里,它不想要睡衣。”可怜的维克托。就连在梦里,也会被浑蛋纠缠。

这可能是一种遗传病,因为我爸也有严重的睡眠问题。我小时候从未发现这一点,因为你总假设自己生活在一个正常的家庭里,直到有一天,你意识到别人的爸爸不会打断人们的谈话,就为了告诉他们他想小睡一会儿,接着便躺在客厅的地板上,睡了二十分钟。他打呼噜的声音非常响亮,听上去好像《小红帽》里的大灰狼,只不过这出戏在这里是情节倒着演的。无论我们在哪里、和谁在一起,我爸经常会停下来,躺在地上,立即睡着,直到被自己的呼噜噎住,才醒过来。有一次,维克托带着我爸在一场风暴期间去深海捕鱼。他们乘坐的渔船发疯似的摇晃着,船底盛着海水和鲜血,船上所有人都晕船了。这时,我爸说:“好吧,如果没有其他人想小睡一会儿,那我去睡了。”于是他躺在一摊鱼血里,沉沉地睡了(但他睡觉的声音一点儿都不沉静)四十分钟。在维克托(和船上其他所有人)看来,做出这种事情,简直是疯了;但在我看来,这很正常。我认为维克托有点大惊小怪,他应该为我爸当时没有脱裤子睡觉而庆幸。

我从我妈那里遗传了失眠症,从我爸那里遗传了打呼噜和白天睡觉的毛病。此外,我睡觉时还有我自己独有的特色:呼吸衰竭和窒息。最后,维克托说他再也受不了,他让我去寻求医生的帮助。

我的医生认为,我睡觉时会打呼噜和窒息,很可能是由我的失眠症引起的。于是他开了一些镇静催眠药给我。这种药对于正常人也许真的很有效。然而,我第一次服药后,等着它让我睡着,但它始终没有。几小时后,维克托在一个衣橱里找到了我。我说我能透视明信片,还说我找到了第五维度。维克托认为我好像有点精神崩溃,而我觉得这是在侮辱我,因为我完全有可能找到第五维度,但他不肯相信我,还把我放到床上,叫来了医生。医生说她忘了告诉我,服药后必须立即躺在床上,否则我的头脑睡着后,身体依然会醒着。她告诉维克托,她父亲也有过同样的遭遇(人们发现他在前院里游荡——只穿着袜子——对着一些树木,问它们为什么要恨他)。她母亲带他去看急诊,因为她认为他一定是中风了。我被这个故事吓坏了,扔掉了镇静药(以及访问第五维度的全部希望),并告诉维克托,我可以去做睡眠测试,只要他再也不会为了让我“体会他的痛苦”而把我睡觉打呼噜的样子拍成录像,并在我的枕边播放,直到我被吵醒。

我去看了一位主治睡眠的医生。这位医生解释说,在做睡眠测试时,人们会看着我睡觉,通过监测我的脑波,确认我在睡眠的四个阶段里分别会有怎样的反应。我拼不出所有那些复杂的单词,所以我无法具体解释那些睡眠阶段,但它们基本上处于从“完全醒着”到“差一点就要死了”的程度范围里。

相比之下,我的睡眠阶段更复杂一点。

睡眠的七个阶段(根据我的身体划分):

第一阶段:你吃了最大剂量的安眠药,但它们根本不管用。到了凌晨三点,你瞪着得意扬扬的药瓶,低声说道:“你这个该死的骗子!”

第二阶段:你睡着了八分钟,做了一个梦。梦里你错过了整整一学期的课,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里。你醒来后意识到,自己即使在梦里也把生活搞得一团糟。

第三阶段:你闭上眼睛,感觉只过了一分钟。整个过程中,你一直保持清醒。然后,你睁开眼睛,这才意识到,其实在你闭上眼睛之后,已经过了几个小时。你感觉自己的一部分时间不见了,也许在那段时间里你被外星人劫持了。

第四阶段:你错过了这一阶段的睡眠,因为你一直忙着在手机上搜索“被外星人劫持后会产生的症状”。

第五阶段:这是能够帮助你完全恢复活力的快速眼动睡眠期,但它实际上并不存在,它是别人编造了用来嘲笑你的。

第六阶段:你徘徊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里。你想保持这种状态,但有人在摸你的鼻子。你以为那是在做梦,但接着又有人在摸你的嘴。你睁开眼睛,看见你的猫咪的脸近在咫尺,它好像在说:“噗,我逮到你的鼻子了。”

第七阶段:你终于陷入了你极其需要的深度睡眠,但不幸的是,每次深度睡眠来了,你的起床时间也到了。你为自己的深度睡眠而感到愧疚,因为它导致你晚了几个小时才起床。谁让你昨晚一夜不睡呢,现在连你的两只手臂也不见了。

我怀疑在整个睡眠测试中,我唯一经历的睡眠阶段是睡不着,因为一群陌生人正在观察我。

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就令人窘迫不安。我是在太阳落山后到达诊所的,通往诊所的入口竟然是一条黑暗的小巷。我敲了敲锁着的大门(敲门声惊醒了一个流浪汉,他当时睡得正酣——这可真是讽刺,也许他在挖苦我)。我起初非常确定:这里很可能是那种每天收费做几十次堕胎手术的地方。但护士打开门后,我发现里面非常亮堂而又舒适,丝毫没有堕胎的迹象。

他们把我带进一间卧室。护士问我要不要换上睡衣,我不好意思地解释说,我穿着的汗衫其实就是我的睡衣,我感觉自己穿得不像个睡觉的样子。不考虑睡衣的话,在这里的感觉就和在家里一样,除了那台摄像机、持续监测仪、插在我鼻子里的氧气管、贴在我手指上的感应仪和粘在我的头皮上用来监测脑波的若干电极。连通电极的电线是最令人不舒服的,因为它们爬满了我的脑袋,令我看上去好像美杜莎,头上盘着一条条缺乏食欲的蛇。不过,凡事总有好的一面:电线的重量把我的脸往后拉,就好像一个小型脸部提拉器,令我看上去迷人得不可思议——只要你能彻底忽略我头上的那些缺乏食欲的蛇。护士不停地调整粘在我前额上的电极,因为她说:“它们读取不到信号。”这明明是在骂我嘛。

没有什么比从膝盖到头皮都粘上电极电线更能“祝你好梦”的了。

护士警告我,这里有一个病人会梦游。不过如果他走进了我的房间,他们会赶来把他弄走。这根本就是在用令人无法安心的方式叫人安心。我在瞪着天花板看了几个小时之后,刚开始感觉有点迷糊,就被隔壁房间一个女人疯狂的尖叫声吵醒了。我猜想她已经被那个会梦游的病人用刀刺死了。我直挺挺地跳了起来,但我头上的蛇连在我身后的墙壁上,它们又把我拉回床上。我暗自思忖:“好吧,这真是一种疯狂的死法。”

护士急匆匆地跑了进来,安慰我说一切都正常,那个尖叫的女人只是有夜惊的毛病。我点点头表示同意。这时,我看见那个会梦游的病人碰到了我房门外的一把椅子。我的第一反应是赶紧逃跑,但我被电线和感应仪松松地缠在床上,而且护士和清洁工正看着我。在接下来的一分钟里,我意识到这里在很大程度上就像一家精神病医院,甚至更加疯狂,因为我们都是自愿来这里的,好像来参加为一群怪人举办的恐怖的睡眠派对。我确定自己不可能再次入睡了,但事实上我后来肯定又睡着过,因为凌晨四点的时候,另一个护士把我摇醒,唐突无礼地对我说:“你现在可以走了,我们已经得到我们需要的东西了。”她拒绝告诉我他们得到的具体是什么,我开始怀疑是我的肾脏。

我有点昏昏沉沉,但他们还是把我送出了后门。当时天还黑着,我就好像和一家睡眠诊所搞了一次一夜情。

一周之后,医生作出了诊断。他通知我,说我患上了几乎所有的睡眠障碍症,除了一种我想患却没患上的——一种会在睡眠中暂停呼吸的疾病。他们会给得了这种病的人戴上一个能够把氧气输送到鼻孔里的头盔。我想要一个这种头盔。迈克尔·杰克逊为了抵抗衰老,睡在充满氧气的房间里,这种做法对他非常有效,而我很肯定,这种头盔就是一个缩小版的氧气房。

可惜,我没有睡眠呼吸暂停的问题,却有一大堆其他的疾病。我这个人,甚至在没有意识的时候,也会出现不少问题,包括:

睡眠中的间歇性四肢运动障碍症:类似于不安腿综合征,但只在睡眠中发作。我觉得这没什么大碍,因为我认为那只意味着我的双腿会抛下我自己去慢跑。老实说,这是唯一能够让我慢跑的方式。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狗,它也有同样的问题,因为它侧身睡觉时,总做出跑步的样子。我们看着它不断抽动的腿,说:“噢,它在梦里追赶兔子!”这一定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睡眠障碍症了。(但根据维克托的说法,我的版本并不像“很可爱的跑步”,而有点像除妖驱魔,充满了各种可怕的拉扯和扭动。)

打鼾:在睡眠测试中,他们并没有发现我有窒息的现象。但我经常会因为窒息或响亮的鼾声而醒过来。那也可能是因为维克托捂住了我的口鼻,他受不了我响亮的鼾声。我确实经常打鼾,因此医生给我配了一些放在鼻孔里的小夹子,它们能够帮助呼吸顺畅。但是结果,由于鼻子里放了夹子,你的呼吸会变得愈发困难。这种治疗打鼾的方法我只尝试过一次,但我已经充分意识到,这种方法其实是一种慢性窒息,一种被公认为非常安静的死亡。此外,我对鼻塞子也有过敏反应,我的两只鼻孔都肿了起来。这似乎是一种更经济、更天然有机的窒息死亡法,可我还是情愿打鼾窒息而死。就叫我疯子吧。

癫痫:“看上去你好像患有一种不常见的癫痫症,但目前还没有专门的治疗方法。”我问医生,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告诉我这些呢?“你需要一直留意着。”他回答说。我不知道我应该如何留意一种只会在我失去意识时发作的疾病。我甚至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在挖苦我。

阿尔法脑波干扰:当你睡着时,你的大脑中应该只产生德尔塔脑波。但是据说,我的大脑始终受到阿尔法脑波的干扰。所以,当我的身体睡着时,我的脑子里却满是醒着的时候才会出现的活动。这也就是说,即使我睡着了,我也仍然醒着。我怀疑我的大脑和双腿相互勾结,我的整个身体都在强迫我在睡眠中做代数题和进行体育锻炼。难怪我该死的那么累!现在想来,阿尔法脑波干扰就是指半个你已经睡着了而剩下的半个还醒着……就和今天早晨我的两只手臂出现的情况一样。“砰!”这好像我的大脑刚刚做了一个扔掉麦克风的动作。

我把睡眠测试的结果告诉了维克托,但他没有把它当一回事儿,直到我指出,大部分有阿尔法脑波干扰问题的人最后都死了,他才看上去有些忧虑。我感觉有点对不起他,于是我承认他们并不是死于阿尔法脑波干扰。只是,你也知道的,大部分人都死了,因为人到最后总是会死的,虽然我不知道阿尔法脑波干扰在这方面起到了怎样的推波助澜的作用。

维克托叹了口气,安慰我说:“至今还没有人死于睡眠不足。”但我非常肯定世界上有过这种人。于是,维克托停顿了一下,然后改口说:“也许应该说‘至今还没有人死于睡得太多’。”而我说:“我想你指的是昏迷。这跟我的情况不一样。”

“好吧,”他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因,反正你不太可能因为睡眠问题而死掉。”

他搞错了,因为对我而言,最好的结局就是在睡眠中死掉。我上床睡觉,再也没有醒来。那么什么是最坏的结局呢?我被小丑吃掉。*

关于罗里的注脚:我实际上有两个罗里:罗里本人和它的特技替身,也就是罗里2号。我第一次见到罗里是在互联网上。我爱上了它,并告诉它的制作者杰里米,我必须拥有它。我向杰里米解释罗里多么完美地展现了“高兴死了”的笑容,而杰里米同意我的看法。遗憾的是,就在我爱上罗里的照片并要付款买下它时,罗里在拉斯维加斯的一个过山车上遭遇了不幸。这听上去好像是我刚刚编造出来的故事,但我向你保证,这是真的。罗里的临时监护人带它去拉斯维加斯度周末,一个彻底放纵的周末。它在那里摔断了四肢,还弄丢了它所有的手指和脚趾。这印证了一句古老的谚语:“发生(弄坏)在拉斯维加斯的事情(东西)就让它留在拉斯维加斯吧。”杰里米气得发疯,他委婉地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我,并发誓会用他放在冰箱里的另一只浣熊的尸体为我再做一个罗里(比之前那个更好、更强壮,他还会在里面装上钢丝,这样它就能摆出各种姿势,还能更稳当地骑在猫咪身上)。

“第一只罗里的脸看上去怎样?”我问。

“它的脸上依然开心得跟那个该死的庞奇[庞奇(Punch)是英国著名木偶剧中的人物,他和他的太太朱迪(Judy)是一对好心肠的夫妻,脸上始终洋溢着快乐的笑容。]似的,”他承认说,“但其他部分惨不忍睹。”

我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认为:一只摔得面目全非却依然欣喜若狂的罗里正体现了“高兴死了”的真谛。说到底,我们最有意思的地方就在于:搞坏了修好了然后又搞坏了。

“我要买下它。”我说,“见鬼,我要把它们两个都买下来。”

我就这样拥有了两个欣喜若狂的浣熊。我喜欢罗里2号的灵活完美(它的个子稍嫌大了一些——你只能买出车祸的浣熊,所以你也不能太挑剔了),但罗里1号才是那个我每次看着它都会忍俊不禁的家伙。杰里米修复了它断掉的手臂和腿,我爸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为它打磨了新的手指和脚趾。罗里看上去依然有点“不新鲜”,但也已经很不错了。我目前正在为它寻找一副小号的艾德曼合金金刚狼爪。

不过,就算没有金刚狼爪,它还是可爱的……破损的、有缺陷的。它的样子非常奇怪,即使那些喜欢研究标本的人看到它时也会想:“怎么会搞成这副样子?”可它依然把欢乐和笑声带入他们的生活。那只浣熊是我该死的人生榜样。它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也是最坏的守护神,我希望自己长大后,就像它一样。

* 即使我被小丑吃掉,我仍然可能在死前失去意识。实际上,人们在临死前的大部分时间里都不是醒着的。虽然我认为“再也不会失眠”听上去不错,而且这也说明了我有一点羡慕那些长眠于地下的人,但这并不代表我已经为长眠做好了准备,我只是很开心地意识到:自己最终还是能够睡着的。


他们又来这一套了,不是吗?

是的,是的,他们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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