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革命时期的爱情  作者:王小波

X海鹰给我讲过十六岁时听忆苦报告的情形。当时我们俩都在学校里,那两个学校隔得不远,大概上学时还见过面,但是那时我不认识她,她也不认识我。那种报告会开头时总要唱一支歌:“天上布满星,月牙亮晶晶。”听见歌所有的人就赶紧哭,而我低下头去,用手捏鼻梁——一捏眼泪就合流出来,这样我和别人一样也是眼泪汪汪,教官不能说我阶级感情不深。然后我就看着报告人——一个解放军,摘下帽子,坐到桌子后面,讲了一会,他涕泪涟涟。但是他讲的是什么,我一点也没听见。后来X海鹰告诉我说,那是鼓楼中学的一位教导员,他的忆苦报告赫赫有名,就像在古希腊荷马讲的《伊利亚特》、《奥德赛》一样有名。后来又发现他说的全是假话,成为革命时期的一大丑闻,假如革命时期还有丑闻的话;——我们两个学校是近邻,听大报告总是在一起的,所以我在礼堂里捏鼻子的时候,她也在那个礼堂里。但是她听见的那些事,我一点都不知道。这都是因为我觉得自已是个俘虏兵,不该我打听的事我都不打听。

现在该谈谈那些忆苦报告了。说实在的,那种报告我从来听不见,我有选择性的耳聋症,听不见犯重复的话。所有的忆苦报告里都说,过去是多么的苦,穷人吃糠咽菜,现在是多么的甜,我们居然能吃到饭;所以听一个就够了。后来X海鹰告诉我,那些忆苦报告内容还有区别,我听了微感意外。比方说,那位军训教导员讲的故事是这样的:在万恶的旧社会,他和姐姐相依为命,有一年除夕(这种故事总是发生在除夕),天降大雪(这种故事发生时总是天降大雪),家里断了炊。他姐姐要出去讨饭(这种故事里总是要讨饭),他说,咱们穷人有志气,饿死也别上老财家讨饭,等等。我听到这里就对X海鹰说:底下我知道了——该姐姐被狗咬了。但是我没说对。那位姐姐在大街上见到了一个冻硬了的烤白薯,搁在地上,连忙冲过去拣起来,拿回来给他吃。但遗憾的是那东西不是个烤白薯,而是很像烤白薯的一个冻住的屎撅子。听完了这个报告后,回来后我们讨论过,但是我开会从来不发言,也不听别人的发言。所以到底讨论了什么,我一点都不知道。据说那一回的讨论题是对那个屎撅子发表意见。后来我想了半天才说道:这个故事是想要说明在万恶的旧社会穷人不仅吃糠咽菜,而且吃屎喝尿。X海鹰说,这种想法说明我的觉悟很低,我不愿意到大会上去发言,亦不失是藏拙之道。她发言的要点是:那个屎撅子是被一个地主老财屙在那里的,而且是蓄意屙成个白薯的样子,以此来迫害贫下中农。换言之,有个老地主长了个十分恶毒的屁眼,应该把他揪出来。对于屎撅子能做如此奇妙的推理,显然是很高级的智慧,很浪漫的情调。不必实际揪出长了那个屁眼的老地主,只要揭穿了他的阴谋,革命事业已经胜利了。而认真去调查谁屙了这个屎撅子,革命事业却可能会失败——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失败,所以X海鹰也不肯干这种事。有了这样高级的智慧,再加上总穿旧军装,X海鹰到哪儿都能当干部。

有关革命时期的高级智慧,我还有补充的地方:在我看来,这种东西的主要成分就是浪漫,永远要出奇制胜,花样翻新。别人说到一根屎撅子,你就要想到恶毒的屁眼和老地主。不管实际上有没有那根屎撅子,你都要跟着浪漫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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