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里

罗斯玛丽·廷珀利

怪奇故事集  作者:罗尔德·达尔

如此普通的东西竟使我感到害怕:阳光、草地上瘦削的阴影、白色的玫瑰花、红头发的孩子们,还有“哈里”这个名字——如此普通的一个名字。

然而,当克里斯蒂娜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时,我就有一种恐惧的预感。

她五岁了,三个月以后就要上学去。这是一个炎热、晴朗的日子,像平时那样,她独自在花园里玩耍。我看见她俯卧在草地上,采摘雏菊,编制雏菊花环,享受着劳动的乐趣。太阳烤着她淡红色的头发,使她的皮肤看上去很白,她聚精会神,那双蓝色的大眼睛睁得圆圆的。

突然,她朝着那边的白玫瑰丛看,它们在草地上洒下一片阴影,她看着笑了起来。

“嘿,我是克里斯蒂娜。”她说。她站起来,慢慢朝灌木丛走去,她那胖鼓鼓的小腿暴露在那条过短的棉布蓝裙下面,非常可爱,她长得太快了。

“我和妈妈、爸爸在一起。”她清楚地说。然后,停顿了一下之后说:“哎呀,但他们是我的妈妈和爸爸啊。”

现在她在灌木丛的阴影中,仿佛从光明的世界走进了黑暗。也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心神不宁,于是我叫她:“克丽丝[克丽丝(Chris),克里斯蒂娜(Christine)的昵称。],你在做什么?”

“我没事。”那声音像是很遥远。

“快进屋,待在外面太热了。”

“不热。”

“快进屋,克丽丝。”

她说:“现在我必须进屋了。再见。”然后,慢慢向屋子走来。

“克丽丝,你在和谁说话?”

“哈里。”她说。

“哈里是谁?”

“哈里。”

我不能从她嘴里问出任何东西,于是我给了她一些蛋糕和牛奶,在上床之前读书给她听。她一边听,一边眼睛看着花园,有一次她还笑着挥起了手。等我把她抱到床上,我才松了口气,觉得她安全了。

当我丈夫吉姆回家,我告诉他那个神秘的“哈里”,他哈哈笑了起来。

“哦,她也开始闹着玩了,对吗?”

“什么意思,吉姆?”

“对儿童来说,有一个想象中的伙伴并不是什么稀罕事。有的孩子和他们的玩具娃娃说话,克丽丝从不喜欢布娃娃,她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同龄的朋友,所以就想象出一个。”

“但为什么她选择那个特别的名字?”

他耸耸肩:“你知道孩子是怎样学会各种事情的,我真不知道你在担心些什么,老实说,我搞不懂。”

“我也真的不知道。只是觉得对她有更多的责任,比假如我是她亲生母亲有更多的责任。”

“我知道,但她没事。克丽丝很好,她是一个漂亮、健康、聪明的小女孩。她是你的荣耀。”

“也是你的。”

“事实上,我们是非常棒的父母!”

“而且如此谦和谨慎!”

我们一起笑起来,他吻了我,我深感安慰。

直到第二天早晨。

灿烂的阳光又照射在那块小小的、鲜绿的草地上和白玫瑰上。克里斯蒂娜坐在草地上,盘起双腿,注视着玫瑰盛开的灌木丛,露出笑容。

“喂,”她说,“我希望你出来……因为我喜欢你。你多大了?……我才五岁多点……我可不是一个婴儿!我马上就要上学去,我要穿一件新衣服,一件绿色的。你去学校吗?……那么你做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点着头,全神贯注地听着。

我站在厨房里,感到周身发冷。“别犯傻了,很多孩子有一个想象中的伙伴,”我拼命地安抚自己,“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只管做你的。不要去听,别像个傻子。”

但我忍不住比往常更早地叫唤克丽丝来喝午间牛奶。

“克丽丝,你的牛奶准备好了,回来。”

“再等一会儿。”这个回答很奇怪。通常,她会迫不及待地跑回来,冲向她的牛奶和特制的奶油夹心饼干,在这方面,她可是一个小美食家。

“快来,亲爱的。”我说。

“哈里也能来吗?”

“不!”我厉声喊道,这使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再见,哈里。很抱歉你不能进来,但我得去喝牛奶了。”克丽丝说,然后朝着屋子跑来。

“为什么哈里不能进来也喝些牛奶?”她对我提出质疑。

“哈里是谁,亲爱的?”

“哈里是我的哥哥。”

“但是克丽丝,你没有哥哥,爸爸、妈妈只有一个孩子,一个小女孩,那就是你。哈里不可能是你哥哥。”

“哈里是我的哥哥,他是这样说的。”她对着那杯牛奶低下头去,上唇沾满了牛奶,然后抓起饼干。幸好,“哈里”还没有败坏她的食欲!

她喝完牛奶之后,我说:“克丽丝,现在我们去买东西。你喜欢和我一块儿上商店,是吗?”

“我想留下来和哈里在一起。”

“嘿,你不能,你得和我一起去。”

“哈里也能去吗?”

“不能。”

当我戴帽子和手套的时候,我的手在颤抖。最近几天,屋里很冷,尽管外面阳光普照,但像有一层冷冷的阴影笼罩在屋子上面。克丽丝非常温顺地跟着我,但当我们走到街上时,她转过身子挥了挥手。

那天夜里我没有向吉姆提起这件事,我知道他只会像之前那样笑我。但当克里斯蒂娜的“哈里”幻梦日复一日地继续时,我也越来越紧张了。我开始讨厌甚至惧怕这些漫长的夏日,我渴望灰色的天空和雨,我渴望白玫瑰快凋谢死去。当我听到克里斯蒂娜在花园里喋喋不休时,我就会颤抖,她现在和“哈里”的谈话完全无拘无束。

在一个星期日,当吉姆听到她在说话时,他说:“对于假想的同伴,我在意的一件事是,可以鼓励孩子说话,克丽丝说话比以前更流利自如了。”

“带着一种口音。”我脱口而出。

“一种口音?”

“轻微的伦敦腔。”

“亲爱的,每个伦敦孩子都有一点伦敦腔。如果她上学去,碰到很多其他孩子,情况会更糟。”

“我们讲话不带伦敦腔,她是从哪里学来的?她能从哪里学到,除了从哈……”我害怕说出那个名字。

“面包师、送奶员、清洁工人、送煤工、门窗清洁工——还要更多的例子吗?”

“我想不用了。”我无奈地笑了。吉姆让我觉得自己很愚蠢。

“不管怎样,”吉姆说,“我没有注意到她的声音有任何伦敦腔。”

“她和我们说话时没有,仅仅在她和……和他说话时有。”

“和哈里。你知道,我倒是对小哈里很感兴趣,如果有一天我们往外看,看到了他,那不是很有趣吗?”

“不要!”我喊着,“别说这种话!这是我的噩梦,我的白日噩梦。噢,吉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

他吃惊地看着我:“哈里这件事真的使你深感不安,是吗?”

“当然是这样!日复一日,我除了听到‘哈里这样’‘哈里那样’‘哈里说’‘哈里认为’‘哈里能吃一些吗?’‘哈里也能进来吗?’之外,其他什么也听不到。这对你没什么,因为你整天离家待在办公室里,但我必须生活在这种状态下。我害怕极了,这太奇怪了。”

“你知道该做些什么来让自己安心吗?”

“什么?”

“明天带克丽丝去看韦伯斯特老医生,让他和她进行一次小小的谈话。”

“你是认为她病了——她脑子有病?”

“天哪,不是!但当我们遇到一些超出我们能力所及的事情时,最好还是接受专业的建议。”

第二天我带着克丽丝去看韦伯斯特医生。把她留在候诊室里,然后我简短地告诉医生有关哈里的事情,他同情地点着头,然后说:“詹姆斯太太,这是一个很不寻常的病例,但并不是独一无二的。我曾经遇到过几个这样的病例,孩子们想象中的同伴对他们来说变得非常真实,以致他们的父母深感不安。我估计她是一个孤独的小女孩,对吗?”

“她不认识别的孩子,你瞧,我们是新搬来这个街区的,但她一旦上学,事情便会改观。”

“我认为,当她上学遇见了其他孩子,你们会发现这种幻想的消失。你看,每个孩子都需要和自己同年龄的伙伴,如果没有,就会进行虚构。孤独的老年人会自言自语,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疯了,只是他们需要和人说话而已。孩子更实际,她觉得和自己说话似乎是傻傻的,于是虚构了一个人来说话。说真的,我觉得你没什么好担心的。”

“我丈夫也这样说。”

“我想也是。还有,既然你带她来了,我会和克里斯蒂娜聊一聊,让我们单独在一起。”

我返回候诊室去带克丽丝,她坐在窗边,她说:“哈里在等我。”

“在哪里,克丽丝?”我平静地说,我突然想顺着她的眼睛看。

“在那里,玫瑰丛旁边。”

医生的花园里,也有一个白玫瑰的灌木丛。

“那里没有人。”我说。克丽丝向我投来一个嘲笑的眼神,这不像是孩子能有的表情。“亲爱的,韦伯斯特医生现在想要见你。”我战栗着说,“你记得他,是吧?你出水痘好起来的时候,他给你糖吃。”

“是的。”她说着,非常乐意地去了医生的诊疗室。我不安地等着,隔着墙壁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他们的声音,我听见医生咯咯笑着,也听见克丽丝的高声大笑,她喋喋不休地和医生说着,完全不同于和我说话。

当他们出来时,他说:“她什么事也没有,她只是一个爱想象的小顽皮。劝你一句话,詹姆斯太太,让她和哈里说话,让她养成对你信任的习惯。我知道你对她的‘哥哥’表示了一些不赞同,所以她不愿和你多说到他。他做木头玩具,是吗,克丽丝?”

“是的,哈里做木头玩具。”

“他还会读书和写字,对吗?”

“他还会游泳、爬树和画画。哈里什么都能做,他是一个了不起的哥哥。”因为崇拜,她脸上泛起了红晕。

医生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听上去哈里对她来说是个很棒的哥哥。他甚至有像你一样的红头发,克丽丝,我说得对吗?”

“哈里是红头发,”克丽丝骄傲地说,“比我的头发更红,他差不多像爸爸那样高,只是瘦一点。妈妈,他像你一样高。他十四岁,他说他的个头长得比他的年龄高。像他那样的年龄该有多高?”

“你们回家的时候,妈妈会告诉你,”韦伯斯特医生说,“那么,再见了,詹姆斯太太。别担心,尽管让她去闲聊。再见,克丽丝,代我问候哈里。”

“他就在那里,”克丽丝说,指着医生的花园,“他一直在等我。”

韦伯斯特医生笑了起来。“他们是不可救药的,不是吗?”他说,“我认识一个母亲,她的孩子们虚构了一整个土著部落,他们的礼仪和禁忌统治着这个家庭。詹姆斯太太,也许你还属幸运的!”

我试图通过这些来获得安慰,但事情并非如此。我衷心希望,等到克丽丝开学后这个可悲的哈里事件就会结束。

克丽丝跑在我前面,她抬头看着,好像在什么人的旁边。在一个短促、可怕的瞬间,我看见地面上有个影子在她旁边,一个又长又瘦的影子,像是一个男孩的。然后消失了。我追上她,在整个回家的路上紧紧拉着她的手。甚至在相对较安全的屋子里——在这样一个大热天,这屋子却如此奇怪的冷——我也从没有让她离开过我的视线。表面上看,她对我的态度没有什么不同,但是事实上她正在渐渐对我疏远,在我的家里,这孩子竟然成了一个陌生人。

自从吉姆和我收养她以来,这是我第一次认真地想要知道: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这个我把她当作女儿的可爱的小陌生人究竟是谁?克里斯蒂娜是谁?

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其间都是哈里,没完没了的“哈里”“哈里”。在开学的前一天,克丽丝说:“我不要上学。”

“明天你要去学校了,克丽丝,你盼望这一天。你知道,会有很多其他小女孩和小男孩。”

“哈里说他不能去。”

“你不会希望哈里在学校吧。他会——”我努力遵照医生的忠告,显出相信哈里的存在——“他会觉得,他太大了,一个十四岁的小伙子,挤在小男孩和小女孩中间会是傻傻的。”

“没有哈里我不会去学校,我想和哈里一起去。”她开始放开声音伤心哭了起来。

“克丽丝,别这样胡闹,停下来!”我狠狠打了一下她的胳膊,她的哭声立刻收住,她盯着我,蓝眼睛睁得很大,冷冷的,有些吓人。她用成人的眼光看着我,让我禁不住要打冷战。然后她说:“你不爱我,哈里爱我。哈里需要我,他说我可以和他一起走。”

“我不要再听这些!”我大声喊叫,然而我恨我自己声音里的愤怒,我恨自己竟然对一个小女孩生气,她是我的小女孩,我的!

我单膝跪下,伸出双臂。

“克丽丝,亲爱的,过来。”

她慢慢地走过来。“我爱你,”我说,“我爱你,克丽丝,我的爱是真实的,学校也是真实的,你去上学会让我很高兴。”

“如果我去了,哈里会离开。”

“你会有其他的朋友。”

“我要哈里。”她的眼泪再次流下,染湿了我的肩膀。我紧紧抱着她。

“你累了,宝贝,上床吧。”

她睡觉时脸上还留着泪痕。

这还是白天,我走到窗边,为她拉上窗帘。花园里有金色的影子和长条状的阳光,然后又像是梦幻中一样,一个男孩的又长又瘦、轮廓清晰的影子落在了白玫瑰丛的旁边。我像一个疯女人,推开窗子大声喊叫:“哈里!哈里!”

我觉得,我在玫瑰丛里看见了闪动的红色微光,就像男孩头上密密的红色卷发。然后,什么也没有了。

当我告诉吉姆有关克里斯蒂娜的情绪爆发时,他说:“可怜的小家伙,在刚开始,上学总是件令人紧张不安的事情。一旦她去了学校就会没事的,随着时间推移,你也会越来越少听到哈里了。”

“哈里不要她去学校。”

“嘿,听上去好像你也相信有哈里!”

“有时候我是的。”

“你这年纪了还相信邪灵?”他取笑我。但他的眼神显露了关心。他认为我快要“发疯”了,并有点在责怪他!

“我倒不认为哈里是邪恶的,”我说,“他只是个男孩,一个不存在的男孩,只有克里斯蒂娜以为他是存在的。而克里斯蒂娜是谁?”

“别那样!”吉姆急忙说,“我们收养克丽丝的时候,就决定把她当作自己的孩子。不要探究过去,不要怀疑和担心,也没有秘密。克丽丝是我们的,如同我们自己的亲生骨肉。无论克里斯蒂娜到底是谁!她是我们的女儿——你只要记住这点!”

“是的,吉姆,你是对的。你当然是对的。”

他为这件事一直很烦躁,所以我没有告诉他明天克丽丝去学校后我的计划。

第二天早晨克丽丝一声不出,满脸的不高兴。吉姆和她开玩笑,试图逗乐她,但是她的所有反应就是看着窗外,然后说:“哈里走了。”

“你现在不需要哈里了,你要去学校了。”吉姆说。

克丽丝用成人的蔑视眼神瞥了他一眼,是那种她曾经给过我的眼神。

当我带她去学校的时候,她不和我说话,我几乎含着眼泪。虽然我为她去上学而高兴,但和她分开时却感到非常失落。我猜想,当第一次带着自己宠爱的孩子去学校,每一个母亲都会有这种感觉。这是孩子婴儿时代的结束,也是现实生活的开始,这种生活有它残忍、陌生和粗野的一面。在大门口我和她吻别,并告诉她:“你会在学校里和其他孩子一起用午餐,三点钟放学,我会来接你。”

“是的,妈妈。”她紧紧拉着我的手。其他紧张的小孩子和同样紧张的父母也陆续来到。只见一个快乐的年轻教师,一头金发,身穿白色的亚麻布女装,现身在大门口。她让新来的孩子集中到她那边,然后领着他们离开。当她走过时给了我一个温和善意的微笑,说道:“我们会照顾好她的。”

我离开的时候,感到很轻松愉快,我知道克丽丝安全无虞,我不必再忧心忡忡。

现在我开始进行我的秘密使命。我搭乘一辆公共汽车来到镇上,进入一栋大而破落的楼宇。我已有五年没有到访它了,那时,是吉姆和我一起来的。建筑物的顶层属于格雷索恩收养公会。我爬了四层楼梯,敲响了那扇眼熟的、胡乱涂着油漆的门,一个我不曾见过的秘书让我进去。

“我能见一见克利弗小姐吗?我是詹姆斯太太。”

“你有预约吗?”

“没有,但事关紧要。”

“我去看一下。”那姑娘离开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詹姆斯太太,克利弗小姐可以见你。”

克利弗小姐站起来迎候我,她是位身材高挑清瘦、头发灰白、露着迷人笑容的女人,有一张平常但很和蔼的脸、一个满是皱纹的前额。“詹姆斯太太,很高兴又见到你,克里斯蒂娜好吗?”

“她很好,克利弗小姐。我最好还是直说吧,我知道你一般不向孩子的父母吐露他们的身世,但我必须知道克里斯蒂娜是谁。”

“抱歉,詹姆斯太太,”她开始说,“我们的规则……”

“请让我告诉你整个故事,然后你会明白,我正在遭受煎熬的不只是普通的好奇心。”

我告诉她有关哈里的事情。

当我说完后,她说:“这很奇怪,真的很奇怪。詹姆斯太太,我要破一次例,我要告诉你她来自哪里这个绝对的秘密。

“她出生在伦敦一个非常贫困的地区,家里有四口人,父亲、母亲、儿子和克里斯蒂娜本人。”

“儿子?”

“是的。事情发生时,他——他十四岁。”

“那时发生了什么?”

“让我从头开始吧。那对父母并不是真的想要克里斯蒂娜。这个家庭住在一幢老屋的顶层,在我看来应该是被卫生检查员定为不合格的。即便他们只有三个人,也已经够难了,又增加一个婴儿之后,生活更是成了雪上加霜的噩梦。那母亲是个神经质的人,懒散邋遢、郁郁寡欢,还非常肥胖。生下婴儿后,她根本就疏于照料。然而,那哥哥却从一开始就非常喜爱这个小女孩,为了照看她,还逃学惹上麻烦。

“那父亲在一个仓库里,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收入不是很多,但足以维持全家的温饱。后来他病了几个星期并丢掉了工作。他躺在那间肮脏的房间里,病着,忧虑着,被他的妻子喋喋不休地责骂着,被婴儿的哭闹和儿子对婴儿没完没了的大惊小怪而搞得不胜其烦——顺便说一下,我是后来从邻居那里得到所有这些细节的。我还听说,他在战争中度过了一段特别糟糕的时光,在一家神经医院里待了好几个月才完全康复,然后退役回家。现在这所有突如其来的压力让他不堪承受,几近崩溃。

“一天早上,天快亮的时候,底楼房间的一个妇女看见有什么东西经过她的窗子落下来,并听到地面上砰的一声,她跑出去看。那家人的儿子倒在地上,克里斯蒂娜被他的双臂抱着。男孩的脖子被摔断,他死了。克里斯蒂娜脸色发青,但还有微弱的呼吸。

“那妇女叫醒了家人,派人去叫警察和医生,然后他们跑到顶层房间,他们不得不破门而入,因为门是锁着的,而且里面被密封着。一阵强烈的煤气味扑向他们,尽管窗子是打开的。

“他们发现了死在床上的丈夫和妻子,还有丈夫留下的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我再也活不下去了。我要把他们全杀了。

这是唯一的出路。

“警察下了结论,当他的家人睡着之后,他把门、窗全都封死,打开煤气,然后躺到他妻子身旁,直到他渐渐失去知觉并死去。但儿子想必是醒了,也许拼命想打开门,但打不开,他已经虚弱得叫不出声,唯一能做的就是揭掉窗子上的封条,打开窗子,然后双臂紧紧抱着他喜爱的小妹妹,纵身跳了下去。

“为什么克里斯蒂娜没有中毒,这是个谜。也许她的头正好在被子下面,压在她哥哥的胸口上,他们总是睡在一起的。不管怎样,这孩子被送到医院,然后送到你和詹姆斯先生第一次看到她的收养所里……那对于小克里斯蒂娜来说是个幸运的日子!”

“如此说来,是她哥哥拯救了她的生命,而他自己死了?”我说。

“是的,他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少年男子汉。”

“也许他没有想到救她,只是想要和她在一起。哎呀,亲爱的!这样说不厚道,我不是故意的。克利弗小姐,他的名字叫什么?”

“我得帮你查一下。”她查阅了诸多文件夹中的一个,最后说:“他们的姓氏是琼斯,那个十四岁大的哥哥叫‘哈罗德’。”

“他是红头发吗?”我嘟哝着。

“这我倒不知道,詹姆斯太太。”

“但这是哈里,那个男孩叫哈里,这意味着什么?我弄不懂!”

“这是不容易弄明白的,但我想在她的潜意识深处,克里斯蒂娜一直记着哈里,她婴儿时代的伙伴。我们不认为孩子们有很多记忆,但是在他们小脑袋的什么地方一定藏着过去的一幕幕影像。克里斯蒂娜没有虚构这个哈里,她记起了他。所以很显然,她几乎是让他复活了。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牵强附会,但整个故事是如此离奇,我想不出其他解释。”

“能给我他们家的地址吗?”

她不愿给我这方面的信息,但我说服了她,最后我出发去找坎弗街十三号——那个名叫琼斯的男子试图杀死自己和全家并几乎得逞的地方。

屋子似乎已经无人居住,既肮脏又破旧,但有一样东西让我端详再三。它有一个小花园。零星的、长短不一的鲜亮绿草,撒在那片单调的褐色土地上。但颇为奇特的是,小花园有一个这条破街的其他屋子没有的亮点——一片白玫瑰丛,花儿开得灿烂亮丽,香味扑鼻。

我站在灌木丛旁边,抬头注视着顶上的窗子。

一个老妇从底层的窗口朝外张望。

“我想这屋子是空的。”我说。

“应该是吧。是座危房,但他们不能赶我走,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不会走。那事发生之后其他人很快就走了,也没有别人想来,他们说这地方闹鬼,确实如此。但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呢?生和死,它们近在咫尺,当你老了的时候就会知道这点,活着还是死了,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用略带黄色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我,说道:“我看见他经过我的窗口跌下去,就落在那里,落在玫瑰丛里。他还常常回来,我时常看见他,在见到她之前,他不会离开。”

“谁——你说的是谁?”

“哈里·琼斯。他是一个好男孩,红头发,很瘦。不过做事坚决,有自己的主见,我想他太爱克里斯蒂娜了。他死在玫瑰丛里,过去经常和她在那里一坐好几小时,就在玫瑰丛旁边。然后死在那里了。人会死吗?教会该给我们一个答案,可是没有。没有人可以相信!走开,好吗?这地方不适合你,这是没有死的死人和没有活着的活人待的地方。我是活着还是死了,你告诉我。我不知道。”

她用蓬乱白发下面的那双疯狂的眼睛盯着我,让我感到害怕。疯子是可怕的,人们同情他们,但人们仍然害怕他们。我咕哝着:“我这就走。再见。”虽然我感到双腿沉重,几近半瘫痪状态,犹如身在噩梦之中,但我还是试图快点穿过坚硬而炎热的人行道。

太阳火辣辣地晒在我的头上,可我几乎意识不到。茫然中,我发现自己对时间和地点完全失去了感知。

然后我听到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一口钟敲了三下。

三点钟我应该在学校门口等着克里斯蒂娜。

我此刻在哪里?离学校有多远?我该乘哪一辆公共汽车?

我发疯似的探问过路人,他们害怕地看着我,正如我看那个老妇一样。他们肯定以为我疯了。

最后我找对了公共汽车,在灰尘、汽油味和恐惧的夹击中抵达学校。我奔跑着穿过灼热的、空空无人的操场。在一个教室里,那个年轻的白衣教师正在把她的书收到一起。

“我来接克里斯蒂娜·詹姆斯,我是她母亲,很抱歉我来晚了。她在哪里?”我喘着气。

“克里斯蒂娜·詹姆斯?”那姑娘皱起眉,然后亮着嗓子说,“哦,是的,我记起来了,那个可爱的红头发小女孩。没错,詹姆斯太太,她的哥哥接走了她。他们是多么相像,对吗?如此深爱。看见一个这样年龄的男孩如此钟爱他的小妹妹,真是非常温馨。这两个孩子的红头发是像你丈夫吗?”

“她的哥哥——说了——什么?”我虚弱地问。

“他什么也没说。我和他说话时他只是微笑着。我觉得他们现在已经到家了。我想问,你感觉还好吗?”

“是的,谢谢你。我必须回家了。”

我踏在滚烫的路面,一路跑回了家。

“克丽丝!克里斯蒂娜,你在哪里?克丽丝!克丽丝!”有时候甚至是现在,我还听见我自己过去那种穿过阴冷屋子的尖叫声。“克里斯蒂娜!克丽丝!你在哪里?回答我!克丽——丝——!”接着喊,“哈里!别带她走!回来!哈里!哈里!”

我发疯似的冲到花园里,太阳像滚烫的刀刃割着我。玫瑰丛闪动着刺眼的白光,空气是如此的寂静,我似乎站在没有时空感的永恒中。过了一会儿,我感觉似乎离克里斯蒂娜很近了,尽管我不能看见她。然后,玫瑰在我眼前发生变化了,变成了红色,世界变成了红色。血红,猩红。我从红色坠入到黑色,再坠入到虚无之中——几乎进入了死亡。

我因为中暑,后来又转化成脑膜炎,在床上躺了几个星期。其间,吉姆和警察对克里斯蒂娜的搜寻徒劳无功,无效的搜索继续了数月之久,报纸上充满了红头发孩子离奇失踪的新闻,那个教师描述是“哥哥”领走了她。报纸上出现了有关绑架、拐骗婴儿、谋杀儿童的报道。

后来,沸沸扬扬的传闻沉寂下来,唯有警方的卷宗里又多了一个没有解开的谜。

只有两个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个是疯了的、住在一幢颓败屋子里的老妪,另一个就是我自己。

很多年过去了,但我仍然生活在恐惧中。

如此普通的东西竟会使我害怕:阳光、草地上瘦削的阴影、白色的玫瑰花、红头发的孩子们,还有那个名字——哈里。如此普通的一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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