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见的玩伴

A. M. 伯雷奇

怪奇故事集  作者:罗尔德·达尔

虽然每一个认识斯蒂芬·埃弗顿的人都认为,他是天底下最不该被允许抚养孩子的人,然而对莫妮卡来说,落到他的手中是幸运的,否则可能会挨饿,或流落到某个为流浪儿和走失者设立的收容所里。诚然,她的父亲,诗人塞巴斯蒂安·思雷福尔有许多交情泛泛的朋友,几乎每个人都多少有点认识他,直到他的震颤性谵妄症致命发作的时候,他还装得像是皇家咖啡馆里最有趣的常客之一。但人们一般不会轻易领养点头之交的孩子,特别是当这样的儿童还被怀疑可能遗传了相当多的人类弱点。

至于莫妮卡的母亲,毫不夸张地说人们对她一无所知。似乎没有人知道她是死是活。也许很久之前她就抛弃了思雷福尔,去找了某个有能力和愿意让她衣食无忧的人。

埃弗顿对思雷福尔的了解并不比他众多点头之交的朋友多得了多少,而他们之中根本没人知道他有一个女儿,直到他的死成为文学和艺术圈子里的一个新话题。人们疑惑不解,开始想要知道“那孩子”会怎么样。正当他们还在猜测不定的时候,埃弗顿悄悄领养了她。

《名人录》会告诉你埃弗顿的出生年份、他的母校(温彻斯特公学和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他的著作书名,以及他对滑冰和登山的嗜好,但是有必要对这个人的外表作一点粗略的介绍。那时,他离五十岁还差一两岁,但看上去要更老上十来岁,长得又高又瘦,淡淡的粉红色皮肤、椭圆形的脑袋、鹰钩鼻,一双蓝眼睛透过深度的镜片温和地往外看着,薄薄的直线条嘴唇紧紧遮盖着微微突出的牙齿。他那高耸的前额光光的没有遮盖,因为他的头发秃到了颅底,剩下的头发修剪得短短的,颜色介于黑、灰之间。他刻意把自己弄得一看就是严肃又暴躁,既有学究气又非常敏锐的样子。像夏洛克·福尔摩斯那样,或许还带有一点老处男的味道。

世人都知道他是个作家,写的是有关历史危机的书籍,那是一些题材重大的巨著,是一个学者写给其他学者看的书。它们给他带来名声和不少的金钱。其实没有钱进账他也承受得了,因为他继承了一些遗产,所以经济宽裕,衣食无忧。从本质上说,他是个冷血动物,一个单身汉,一个有规律、有节制、爱挑剔,喜欢安静、简单和安逸的人。

可能没有人知道,埃弗顿为什么会收养这样一个孤女,她的父亲只是他的点头之交,是他既不喜欢,更称不上敬重的人。他并不喜欢孩子,他的这个古怪念头与其说是一种柔情,不如说是对自己的一种讥讽。我这样说只是在斗胆猜测,像许多没有孩子的人一样,他对如何养育孩子有自己的理论,并希望看它得到验证。因此可以肯定,莫妮卡本已非常特别的童年会从不幸又演变为怪异。

埃弗顿把莫妮卡从布鲁姆斯伯里“公寓”里领出来,因为那个已经承担了一大笔坏账的女房东正在考虑怎样处置这个孩子。那时莫妮卡八岁,作为一个小女孩,生活在自己微不足道的小小世界里,忍受着酗酒、贫困、肮脏;从来没有玩过游戏,也没有玩伴;除了生活的丑恶面,什么也看不到;只是学会了运用她父亲那套小心眼的手段和低劣的计谋。她神情严肃、性格阴郁,她相貌平平、脸色苍白,这个孩子从来不知道童年意味着什么。她很少说话,说话的时候,声音又硬又粗。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她的生活使她的吸引力荡然无存。

她没有质疑或抗辩,和埃弗顿一起走了。就像一件留在寄存处的死气沉沉的行李,她不会再去质疑他人对她的拥有权。她曾经是属于她父亲的,如今他去了自己的世界,她就成了任何人的所有物,只要他们选择要她。埃弗顿对她的态度是一种冷漠的慈仁,既不是爱,也不是同情;作为回报,她既没有给他爱,也没有给他感激,而只是像一个受薪的仆人,按照他的要求行事。

埃弗顿不喜欢现代的儿童,他把原因归咎于现代的学校。也许正是这个理由,他没有送莫妮卡去学校,或许他想看看孩子是怎样自学成才的。莫妮卡已经能读能写,有了这种能力,她就能自由出入他那个庞大的藏书室,凡你能想到的书籍,里面几乎都有,从主题深奧的大部著作到没有价值的当代小说——格里宾小姐买来放在这里的。埃弗顿不禁止她读什么,也不向她推荐什么,他只是看着树苗自然生长,既不予以照料,又不给予修剪。

格里宾小姐是埃弗顿的秘书,是那种脸型瘦削、平胸、性冷淡的中年妇女,可以安全地和一个单身汉共居一屋而不为流言蜚语所困扰。现在她的职责又增加了一项——指导莫妮卡的小学课程。就这样,莫妮卡知道了1066年有一个名叫威廉的征服者抵达英格兰;但是要弄清楚威廉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必须去藏书室,去阅读几位历史学家对他作的相互矛盾的陈述。从格里宾小姐那里,她学到的只是无可辩驳的事实,至于其他的则留给她自己去探究。在藏书室里,她发现自己被各种各样现实和梦幻的王国所包围,每一扇门都诱人地微微打开着。

莫妮卡喜欢阅读,的确,这几乎是她唯一的娱乐,因为埃弗顿不认识与她同龄的孩子,又视她如成年的家庭成员,于是从《伊里亚特》[《伊里亚特》(Iliad),希腊游吟诗人荷马所著古希腊史诗。]到汉斯·安徒生的译本,从《圣经》到现代女性小说作者的爱情小说,她任何书籍都读。

尽管埃弗顿密切地注意她,并不断问她一些听起来很天真的问题,但从没能窥视到她的内心。她究竟对汉普斯特德住宅周围这个陌生世界会有怎样混乱的梦境——一个充满神祇、精灵、恶魔,以及强悍而沉默的男人向庸俗的少妇示爱的世界——她保持独来独往。缄默是她与正常儿童的共同之处,埃弗顿注意到她从不玩耍。

大多数小孩喜欢在自然状态中玩乐,可她不是,也许由于她父亲活着时的生活现实,这样的天性从她身上泯灭了。大多数孤独的孩子会即兴创造自己的游戏,为自己提供大量的虚拟空间。但是莫妮卡看上去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不快乐的动物,没有儿童的顽皮和魅力。她很少哭,笑的时候更为罕见,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安静得快成木头人了。偶尔,埃弗顿——这个实验主义者——的良心会感到不安,甚至有点害怕……

在莫妮卡十二岁的时候,埃弗顿把他的家从汉普斯特德搬到萨福克中部一座僻静的宅子里,那是他新近所获遗产的一部分。这是一幢安妮女王时代的高大矩形住宅,坐落在一个小山丘上,山下是沼泽地和被风吹弯了的山毛榉树林。它曾经是庄园主的宅邸,但现在只附有小块的土地。一条短车道从成排的冬青树之间穿过,进入沉重的锻铁大门后,通往屋子前面一个由草地和花坛组成的圆环。屋后是一个半荒芜的花园,有一英亩大,被野草和金盏花所占据。房间很高,也非常明亮,但却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气氛,仿佛是一个无法摆脱某种古老忧郁的活物。

出于种种原因,埃弗顿不得不住进这座屋子。一年中的大多数时间里,他都在试图出租它或出售它,但徒劳无功,当他发现轻而易举就可以处置他汉普斯特德的房产时,就作了搬家的决定。这座老屋距一个偏僻的萨福克村庄一英里远,给了所有他需要的孤寂。此外,还因为他担心自己的健康——他的神经系统从来不怎么健康——医生建议他去呼吸东盎格利亚[东盎格利亚(East Anglia),是东英格兰一个地区的传统称呼。]的新鲜空气。

他发现这座屋子对他来说太大,但他一点也不在乎。他只动用了与他的汉普斯特德住宅相同数量的房间,在里面布置了家具,其余房间则任它们空着。他也依然用着三个室内仆人和一个园丁,一点没有增加。格里宾小姐陪伴着他,但如今再不像以前那样可有可无了;和他们一起搬过来的还有莫妮卡,她看到了生活的另一个方面,仍然保持着埃弗顿第一次遇见她时觉察到的那种笨拙的自制力。

那时,格里宾小姐对莫妮卡的职责愈来愈像是一份闲差事了,每天的“课程”所占用的时间不超过半小时。随着年龄的增长,莫妮卡能更好地利用大藏书室来获得教育。莫妮卡和格里宾小姐之间既没有爱,也没有同情,也没有对它们的任何虚假造作。在她们对埃弗顿的共同责任中,她们相互亏欠同时也相互履行了一定的责任。她们的沟通始于此,也止于此。

埃弗顿和格里宾小姐起初都喜欢这座屋子,它适合他们同样郁郁寡欢的性格。如果问莫妮卡是否也喜欢,她会简单地回答“是的”,语气中隐含着的是冷淡和无所谓。

三个人各自以他们汉普斯特德时期的生活方式生活着,但在莫妮卡身上,开始出现一个缓慢的变化,这个变化是如此细小和微妙,以至过去了好几个星期,埃弗顿或格里宾小姐都没有注意。直到后来,在一个早春的下午,埃弗顿才渐渐意识到莫妮卡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

他在藏书室寻找一本他自己的著作——《英联邦的衰亡》——没有找到,于是去找格里宾小姐,却在长长的橡木楼梯下碰到了莫妮卡。他顺便问她这本书,她突然欢快地抬起头,露出难得有的笑容回答他:

“是的,我在读它。我想我把它留在教室里了,我去看看。”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很长的谈话,但埃弗顿那时几乎没有注意。他的注意力指向其他地方。

“你把它留在哪里了?”他逼问。

“教室里。”她重复着。

“我不知道有什么‘教室’。”埃弗顿冷冷地说。他讨厌听到任何东西被叫错名字,即便只是一个房间而已。“格里宾小姐带你上课,一般来说,要么是在藏书室,要么是在餐厅。如果是这些房间的一间,请叫它原本的名字。”

莫妮卡摇摇头。

“不是那里,我是说‘教室’——藏书室旁边那间空着的大房间。这是它的名字。”

埃弗顿知道这个房间,朝北,似乎比较幽暗,而且比这屋子的其他房间更阴冷。他漫不经心地思考莫妮卡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待在一间几乎没有家具,充其量只能坐在光秃秃的地板上或没有衬垫的窗台上的房间里;最终,他把这归因于她不同于常人的怪异天性。

“是谁这样叫它的?”他追问。

“这是它的名字。”她笑着说。

她跑上楼,没过多久拿着书回来,在把书交给他时又露出一个微笑,这让埃弗顿对她感到有点奇怪了。看见她奔跑而去,不像平时准备听从一个命令时那样迈着沉重而笨拙的步子,他又惊又喜。另外,莫妮卡还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微笑了两三次。他意识到,在那会儿,她是一个比住在汉普斯特德时更活跃、更快乐的人。

“你怎么会想到叫这间房间‘教室’?”他问,一边从她手中接过书。

“它就是教室。”她坚持,通过强调动词来掩盖她的逃避。

这就是所有埃弗顿能从莫妮卡嘴里知道的。当他进一步询问时,她的笑容消失了,苍白、痛苦的小脸变得漠无表情。于是他明白强逼她是毫无作用的,但这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问了格里宾小姐和仆人,知道了没有人把这间空置的矩形房间称为教室。

无疑是莫妮卡给了它这个名称,但怎么会呢?她是那样完全远离学校,远离教室,是某种想象的胚芽在她的小脑袋里萌动!埃弗顿的兴趣骤然而生,他就像一个关注病人某种异常症状的医生。

“莫妮卡似乎快乐多了,比以前有很大改变。”他和格里宾小姐谈论这事。

“是的,”秘书表示赞同,“我也注意到了。她正在学习玩耍。”

“玩什么?钢琴吗?”

“不,不是。玩孩子的游戏。你没有听到她跳来跳去,还唱歌吗?”

埃弗顿摇摇头,看上去对此兴趣浓浓。

“我没有注意,”他说,“可能是我的在场抑制了她……她……的热情。”

“我听见她在那个空房间里,她坚持称它为教室。当她听到我的脚步声就停下来,当然,我对她没做任何干涉,但我希望她不要自言自语。我不喜欢人们这样,有点让人不舒服。”

“我倒不知道她这样。”埃弗顿慢慢地说。

“嘿,她是,说了很久的话。我其实没有听她说些什么,但有时你会觉得她是在一个朋友圏里。”

“是在那同一间房里?”

“常常这样。”格里宾小姐一边说,一边点着头。

埃弗顿注视着他的秘书,脸上慢慢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微笑。

“进展,”他说,“总是格外有趣的,我很高兴这个地方,好像适合莫妮卡。我想它也会适合我们大家。”

当他说出最后一句话时,声音里充满不确定的语气,格里宾小姐用同样缺乏信心的语调表示了赞同。事实上,埃弗顿最近一直怀疑,他的健康是否会得益于从汉普斯特德搬来这里。在第一二个星期里,因为空气的改变他的神经有所好转,但现在他意识到旧病又在开始复发。他的想象力开始作祟,脑海里充满了模糊而扭曲的幻想。有时他熬夜写作——他习惯夜里喝浓咖啡工作——他成了最痛苦的神经症状患者,难以解脱,也无法抑制,最后总是带着一种挫败感上床睡觉。

当天夜晚,他被一种变化折磨着,这变化其实是一种很普通的经历。

接近午夜的时候,他觉得一种不安的感觉悄悄漫上心来,他不得不把这种感觉归结为恐惧。他在一间直通客厅的小房间里工作,这个房间被他挑来充当书房。起初,他几乎没有意识到这种感觉,但效果总是累积而成的,压力就像是稻草,持续不断地加到了他的身上。

他开始被屋子里的死寂压得喘不过气,他越来越强烈地意识到这点,直到它变得像是一件有形之物,一座四壁坚固、在渐渐将他围合起来的监狱。

起初,他笔下的嚓嚓声减弱了他的不安。为了听到这种舒适的声音,他写字,然后再擦掉它们。但很快那种安慰消失了,因为在他看来,这分分秒秒,这忙忙碌碌的噪声,正在把注意力引到他自己身上。没错,是这样,他正被注视着。

埃弗顿依然安静地坐着,他的笔在半掩的纸张上面一英寸处悬着,这成为一种熟悉的感觉。他正被注视着,为什么?从房间的哪个角落?

他强迫自己在嘴唇上绽出一个微笑,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十分可笑;接下来,他绝望地问自己,一个人怎么可能斗得过他的神经。经验告诉他,唯一的治疗——临时的——就是上床睡觉。然而他还是继续坐着,渴望更多地了解自己,把他模糊的想象慢慢地变成某种确定的形态。

幻觉告诉他,他正被监视着,尽管他把这称作想象,但他还是害怕。他的心脏在急剧地撞击他的肋骨,警告他小心。但他僵硬地坐着,渴望知道,他的想象力会把那些虚构中的“监视者”置于房间的哪个角落——因为他意识到不止一双眼睛在注视他。

起初的试验失败了,他僵硬的姿势,他拼命地控制自己,对他的大脑起了刹车作用。很快,他意识到这点,他让他的紧张松弛下来,努力让他的心灵获得完全的自由,这种自由是一个催眠师或一项心灵感应试验所要求的。

他几乎立刻想到了门。他的心灵之眼转向那个方向,就像一只罗盘的指针转向磁北。他用这些想象的眼睛看着门,它半开着,门隙里挤满了脸,他说不出那是些什么种类的脸,它们只是一些脸,想象力就此作罢。但他知道这些密探是胆怯的,在某种程度上他们是惧怕他的,就像他惧怕他们一样。要驱散他们,他必须转过头来,用他的肉眼注视他们。

门对着他的肩膀,他突然转过头,飞快用眼角瞄了一眼。

不管想象力怎样欺骗他,但并没有在那扇门的事上糊弄他。门确实半开着,尽管他能发誓一进房他就关上了它。门隙里是空的,有的只是黑暗,坚实得像根柱子,填补了地板和门楣之间的空间。但是,尽管他转过头时什么也没看见,他朦胧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消失了,以不出声音的疾跑和难以置信的速度,有如鳟鱼在清澈的浅水里一掠而过。

埃弗顿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把指关节举到紧张的眼睛上。他对自己说,必须上床去。不得不接受这些神经症状的发作已经够糟了,再助长它们是疯狂之举。

但他攀登楼梯的时候,依然意识到他不是一个人。他们畏缩着,他们很胆怯,准备如果他一回头,就躲进墙壁的阴影里,他们正跟在他后面,发出细微的低语声,彼此手挽着手,带着那种孩子特有的惧怕和敬畏的好奇心,注视着他。

教区牧师来拜访埃弗顿。他的名字叫帕斯洛,是一个典型的贫困乡村牧师,一个身材魁梧、衣衫破旧、忧心忡忡的人,年纪在四十多岁,显然,以不足的津贴维持生计,这个永恒的难题让他颇为尴尬。

埃弗顿非常礼貌地接待了他,但保持一定的冷淡,以暗示自己和来访者没有什么共同语言。显然,帕斯洛感到失望,因为这位“新来者”不是个按时做礼拜的教徒,也不可能对教区有太大的兴趣。在言不由衷中,两人徒劳地试图寻找共同的话题。直到快离开的时候,牧师才提到莫妮卡。

“我想,你有一个小女孩?”他说。

“是的,我的小小受监护人。”

“哦!我想她会发现这里很孤独,我有一个同样年龄的小女孩,目前在学校里,但很快就会回家过复活节假期。我知道,如果你的小小,嗯,受监护人能时常来牧师住宅和她一起玩,一定会很高兴的。”

埃弗顿并不是特别喜欢这个建议,因此他的感谢纯粹是敷衍。这另一个小女孩,虽然是教区牧师的女儿,但可能染有其他当代儿童的不良习性,会把他深恶痛绝的傲慢、粗俗的用语传染给莫妮卡。总之,他决定尽量少和牧师家来往。

那时,这孩子作为他的研究对象越来越有吸引力。她身上发生的变化很明显,几乎就像刚在学校度过一个学期回来。那种几乎不可能从其他家庭成员中学来的表情,使他感到惊讶和困惑。她脱口而出的不是当时时髦年轻人的行话,而是他小时候用的文雅礼貌的家庭俚语。例如,有一天早晨,她评论说,园丁米德是一个修剪葡萄藤的高人。

“高人”!这个词把埃弗顿带回到很多很多年之前;真的,把他带到贝尔格莱维亚广场上一座坚固气派的住宅的育儿室,在那里他第一次听到这个词用在这相同的意思上。他十岁的姐姐格特鲁德,那时因为学会了一些意义不明确的表达方式而出名,她宣布她将成为一个“法语高人”。是的,在那个时代,专家是“高人”或“显贵”,而不是像今天这个时代,被称作为“达人”。但是现在谁是“高人”呢,他已有很多年没有听到这个词了。

“你是在哪里学到这样说的?”他追问的语气如此奇怪,以至于莫妮卡不安地看着他。

“说得不对吗?”她急切地问。似乎,她已经是一所新学校的学童,在担心自己没掌握好当地的时髦用语。

“这是一个俚语,”这位语言纯化论者冷冷地说,“过去它的意思是指精通某样事情的人。你是从哪听来的?”

她微笑着,没有回答,她的微笑神秘莫测,甚至有点孩子气的卖弄风情。沉默总是她的避难所,但这不再是一种阴郁的沉默,她正在快速地改变,以一种令她的监护人迷惑不解的方式改变着。他没能努力盘问出什么,那天晚些时候,他和格里宾小姐商量。

“那个孩子,”他说,“正在读一些我们一点也不知道的东西。”

“最近,她迷上了狄更斯和史蒂文森。”格里宾小姐说。

“那么她的用语究竟是从哪里学来的?”

“我不知道,”秘书不耐烦地回答,“同样,我也不知道她是怎样学会玩‘翻绳儿’的。”

“什么?那种用绳子玩的游戏?她玩那个?”

“有一天,我发现她在做一些相当复杂和精巧的游戏。她不会告诉我她怎样学会的。我逐一询问过仆人们,但是没有人做给她看过。”

埃弗顿皱起了眉头。

“我知道藏书室里没有讲述绳子游戏的书。你认为她会私下里和村里的哪个小孩交了朋友吗?”

格里宾小姐摇摇头。

“她在这方面是很挑剔的,再说,她很少一个人去村里。”

至此,讨论暂时结束了。埃弗顿怀着学生一样的浓厚好奇心,尽可能细心和密切地观察这个孩子,同时又力求不引起她的怀疑。她成长得很快,他知道她必须成长,但她的成长方式是如此令他惊异和困惑,而且很可能推翻了他的一些先入为主的理论。那棵无人照管的植物不仅在成长,而且显示出修剪的迹象。好像有外部的影响力在对莫妮卡起作用,这既不可能是来自他的,也不可能是来自家中其他成员的。

冬天快要过去,阴郁的雨天把格里宾小姐、莫妮卡和埃弗顿困在屋里。埃弗顿有机会随时对孩子加以观察,有一次在一个幽暗的下午,他经过莫妮卡称之为“教室”的房间,他停下来听,直到突然意识到他的举动类似于令人讨厌的偷听。心理学家和绅士的两种人格在进行短暂的交锋,在这个争斗中绅士暂时占了上风,于是,埃弗顿踏着重重的脚步走近那扇门,猛地把门推开。

当他推开门的时候,他所获得的感觉是模糊的,但有一些轻微的不安,这对他来说一点也不新鲜。最近几次,不过一般是天黑之后,他曾经走进过这间空房间,在他的脚跨进门槛那刻之前,他心中揣着一种里面被他人占用的感觉。他的进入,扰乱的不仅仅是一两个人,而是一群人。与其说是他听到,还不如说是他感觉到,感觉到他们在散开,像影子一样迅速而安静地飞向令人难以置信的隐蔽处,在那里他们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等着他的离去。他在同样紧张的气氛中走着,环顾四周,似乎期望看到的不只是这个占据着房间中央地板的孩子,或者其他隐藏起来的孩子的一些蛛丝马迹。如果房间里有家具,他一定会禁不住去寻找从桌子或长椅下面伸出来的鞋子,还有无意中露出的衣角。

然而,这间房间里,除了莫妮卡之外,从护壁板到护壁板,从地板到天花板,都是空空如也。他面前是又长又高的窗子,被绵绵细雨点缀着。莫妮卡背对着白色的滤光灯,当他进来时抬起头来看他。他刚好看到她嘴角上的笑容在趋于消失。他还看到随着她肩膀的轻微颤动,她把手放到了背后,对他藏起了什么东西。

“嘿,”他说,带着一种不自然的亲近感,“你在忙些什么啊?”

她说:“没有什么。”但没有那种平时回答时的满脸不快。

“得啦,”埃弗顿说,“不可能,你在自言自语,莫妮卡。你不该这样。这是一种毫无意义、极傻极傻的习惯。如果继续下去,你会疯的。”

她把头低下了一点。

“我可没有自言自语。”她用一种缓慢,有点顽皮但又深思熟虑的语调说。

“胡闹,我明明听到。”

“我没有自言自语。”

“但你肯定是,这里又没有别人。”

“现在,没有。”

“你什么意思?现在?”

“他们走了。我猜,你吓到了他们。”

“你什么意思?”他重复着,朝她走近了一两步,“你说的‘他们’是谁?”

接着他又生自己的气。他的语气是如此的沉重和严肃,而孩子多半是在嘲笑他。她似乎有些得意扬扬,因为诱骗了他,使他认真参加她的假装游戏。

“你不会明白的。”她说。

“我很明白——你在浪费时间,你要做一个傻里傻气的小女孩,你把什么藏在背后?”

她立刻伸出右手,松开手指,露出一只顶针。他看着,然后把目光转移到她脸上。

“为什么要在我面前藏起它?”他问,“这没有必要。”

在回答之前,她给了他一个含糊而诡秘的微笑——她的新的微笑。

“我们在玩它,我不想让你知道。”

“你是说你们在玩它。为什么你不想我知道?”

“因为关于他们,我想你不会明白——你不明白。”

他知道假装生气或表示急躁是无济于事的,他和颜悦色地和她说话,甚至试图表示同情。

“‘他们’是谁?”他问。

“她们就是她们,其他女孩。”

“我知道,她们来和你一起玩,是吗?我一到这里她们就跑掉,因为她们不喜欢我,是吗?”

她摇摇头。

“她们不是不喜欢你。我觉得她们喜欢每一个人,但她们是那样胆小,她们害怕了我很长时间,我知道她们在那里,但过了好几个星期她们才来和我一起玩。我是过了好多星期才见到她们的。”

“是吗?那好,她们是什么样子?”

“哦,她们就是些女孩。她们非常非常好。有些比我大一些,有些比我小一点。她们穿得也不像现在你看到的女孩,她们穿着白色长裙,系着腰带。”

埃弗顿一脸严肃地歪着他的脑袋。“她是在藏书室的插图里知道的。”他心中这样反应。

“我想,你不知道她们的名字吧?”他问,他希望他极力想要显得随意和真诚的声音里没有探询的口气。

“哦,知道的,有玛丽·休伊特——在所有人里我最喜欢她——还有埃尔茜·鲍尔,还有——”

“她们总共多少人?”

“七个,这是一个很好的数目,这是我们做游戏的教室。我喜欢玩游戏,我真希望以前就学会了玩游戏。”

“你们一直在玩顶针?”

“是的,她们叫它‘藏顶针’。我们中一个人把它藏好,然后其余人试着寻找它,接着,找到它的人再把它藏起来。”

“你是说你自己把它藏起来,然后去找它。”

笑容立刻离开了她的脸,她的眼神提醒了他,她对他失去了信心。

“嗨!”她大声嚷着,“你终究还是不明白,我就知道你不会懂。”

然而,埃弗顿认为他明白了,他的脸上突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嗯,别在意,”他说,“但如果我是你,我不会玩得太久。”

说完他就离开了她。但在好奇心的引诱下,他在身后那扇关上的门外停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这并不是徒劳的。他听到莫妮卡轻声说:“玛丽!埃尔茜!快来,没事了,他现在走了。”

听到一个回答的耳语声,一点也不像是莫妮卡的,他猛地吃了一惊,然后发现他在咧起嘴来笑自己的失态。这是很自然的事情,莫妮卡要扮演很多角色,应该试着根据每个角色改变声音。他下了楼,埋头苦思,得出了一些有趣的结论。一会儿之后,他把这些告诉了格里宾小姐。

“我发现莫妮卡发生变化的原因了,她为自己虚构了一些假想中的朋友,当然,是些小女孩。”

格里宾小姐微微感到吃惊,她从读完的报纸上抬起头。

“真的?”她喊道,“这难道不是一个不健康的信号吗?”

“不,我说不是,虚构朋友是孩子们的一个很普通的症状,特别在年幼的女孩中间。我记得我姐姐以前就有一个,当我们其他人都不把这当一回事时,她非常生气。对莫妮卡的情况,我得说绝对正常——正常,而且有趣。她肯定是继承了她父亲的想象力,结果她有了七个假想的朋友,全都有适当的名字,你看多奇怪。你知道,她孤独,又没有同龄的朋友,很自然会虚构不止一个‘朋友’。她们全都漂亮而且穿戴得体,我必须告诉你,这是来自维多利亚女王时代的书籍,她在藏书室里找到的。”

“这可能是不健康的,”格里宾小姐说,噘起了嘴唇,“我也不明白她是怎样学会某些特定的表达方式,还有特定的说话和游戏的方式。”

“全都是来自书本,而她假装是‘她们’教她的。这件事最有趣的部分是:它给了我第一次心灵感应的实践体验,而对于心灵感应的存在,我一直持怀疑态度。自从莫妮卡发明了这个新游戏,早在我意识到她这样做之前,我就在不同的时间有了明显的感受,感觉家里有许多小女孩。”

格里宾小姐吃惊地注视着他。她的嘴唇分开,好像要说话,但似乎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

“莫妮卡,”他继续微笑着,“虚构了这些‘朋友’,使我也心灵感应地意识到了她们。我最近一直担心我的神经状况。”

格里宾小姐跳起来,好像是生气了,但她的眉毛是平滑的,嘴角下垂着。

“埃弗顿先生,”她说,“但愿你没有告诉我这所有的一切。”她的嘴唇动了。“你知道,”她又不确定地说,“我不相信心灵感应。”

那年的复活节来得很早,小格拉迪丝·帕斯洛回到牧师住宅过假期。不久之后,教区牧师通过一封简短的来信向埃弗顿发出邀请,希望他下星期三送莫妮卡来喝茶,让她和自己的小女儿一起做游戏。

对埃弗顿来说,这个邀请是一件烦恼和难堪的事情。这里有一个令人不安的因素,那就是外界的影响,它可能会妨碍他培养莫妮卡的实验。当然,他是自由的,简单地加以谢绝,用冷淡和简短的回复,确保不请自来的邀请不会重演;但他这个人还不够强大,不能在批评的风潮下坚守自己的立场。他是个敏感的人,不希望显得无礼,也不想显得可笑。他以最简便的方式开始推论,一个不比莫妮卡大的孩子,而且有她自己这样的家庭背景,能够产生的负面影响是很小的。结果,他让莫妮卡去了。

莫妮卡本人似乎在快乐地期待着这天,但她以谨慎、克制和成熟的方式表达她的喜悦。在一个阴沉而闷热的下午,三点钟的时候,格里宾小姐陪着她准时到达牧师住宅的门阶,然后把她交给在门口应门的女勤杂工。

格里宾小姐回来后向埃弗顿报告情况。她脑中冒出一种她认为是幽默的想法,在和埃弗顿谈话时,她爆发出一阵少有的笑声。

“我只是把她留在门口,”她说,“所以我没有看见她和另一个小女孩的见面。我希望能留下来看看,这一定很有趣。”

她把莫妮卡说得就像一只圈养的动物,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在同类面前露脸,这让埃弗顿大为恼火。但这个比喻如此贴切,不由得让埃弗顿打了个寒战。他觉得有些良心不安,也许就在这时,他才第一次诘问自己对莫妮卡是否公平。

他从没想过问一问自己她是否幸福。事实是,他对孩子理解甚少,以为只有肉体上的虐待才会使他们蒙受痛苦。他以前有没有用心问过自己莫妮卡是否幸福,可能他把这个问题很不当一回事地抛到了脑后,因为他认为她没有权利不幸福。他给了她一个上好的家,甚至是奢华的,还给了她发展心智的所有机会。她有他和格里宾小姐陪伴,在一定程度上,还有仆人……

唉,但是那个画面,被格里宾小姐的那席话和随之而来的过分的笑声所激活。这只小动物第一次见到另一只同类小动物,看上去不知所措,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个画面多么让人难受,多么令埃弗顿痛苦不安。那些假想的朋友——她们的存在真的意味着莫妮卡有他所不知道的需要?有他从来没有费心去了解的需要?

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怀疑自己可能做了件不仁慈的事,让他很受伤。他不喜欢当代儿童的行为和举止,也许他们只是遵循了某种不可抗拒的进化规律。假如阻止莫妮卡和他们为伍,他实际上不是在对抗大自然吗?如果莫妮卡要顺应自然,就必须跟随时代的潮流吗?

他在小书房里踱着步,决定做出他的让步。他会更密切地注意莫妮卡,如果碰到机会他会询问她。然后,如果发现她不快乐、真的需要其他孩子的友谊,他会考虑他可以做些什么。

但是当莫妮卡从牧师住宅回到家里,事情就很清楚了,她过得并不愉快。她有点闷闷不乐,几乎没说她的经历。很明显,两个小女孩没有成为好朋友。询问之下,莫妮卡承认她不喜欢格拉迪丝——非常不喜欢。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在那个副词前面深思熟虑地停顿了一下。

“为什么你不喜欢她?”埃弗顿单刀直入地追问。

“我不知道。她是那样滑稽,不像其他女孩子。”

“你对其他女孩子又了解多少?”他追问,有点被逗乐了。

“很多,她一点也不像——”

莫妮卡突然停住,低下头。

“你是说不像你的‘朋友’?”埃弗顿问。

她用迅速而敏锐的眼光瞄了他一眼,然后又垂下了头。

“不像,”她说,“一点也不。”

当然,她不会多说。埃弗顿暂时没有再追问这个孩子,让她走了。她立刻跑进那间又大又空的房间,去那里寻找一种离奇的、让她得到满足的友谊。

这一刻埃弗顿是满足的,莫妮卡看上去也异常快乐,她不需要格拉迪丝,或者也不需要任何其他小伙伴。埃弗顿对她的实验正在趋于成功。她虚构了她自己的小伙伴,急于去和她幻想中的伙伴玩耍。

起初埃弗顿感觉甚好,他想,这正是他所希望的,直到他的心中突然泛起一个不安的波动,他意识到这是不正常的,也是不健康的。

尽管很明显,莫妮卡没有多大意愿再次看到格拉迪丝·帕斯洛,但出于一般的礼节,埃弗顿有必要邀请牧师的小女儿作一次回访。极有可能格拉迪丝·帕斯洛不愿意来,就像莫妮卡不愿接待她那样。然而,严格的家教使她在一个下午约定的时间出现了,是事先通信安排好的,莫妮卡接待了她,冷淡而有尊严,带着一种成熟的优雅。

莫妮卡带着她的客人去那间大空房,这是这天下午,埃弗顿或格里宾小姐最后看到格拉迪丝·帕斯洛。当大声叫唤喝茶的时候,莫妮卡单独出来,用闷闷不乐的口气宣称格拉迪丝已经回家了。

“你和她吵了嘴?”格里宾小姐连忙问。

“没……有。”

“那么,她为什么就这样走了?”

“她很笨,”莫妮卡说,回答很简单,“就是这样。”

“也许笨的是你,她为什么走?”

“她害怕。”

“害怕!”

“她不喜欢我的朋友。”

格里宾小姐和埃弗顿交换了一下眼神。

“她不喜欢一个自言自语、胡思乱想的傻女孩,难怪她会害怕。”

“起初她认为她们不是真的,还嘲笑我。”莫妮卡说着坐下来。

“这很自然!”

“然后,当她看见她们——”

格里宾小姐和埃弗顿同时打断她,带着不约而同的惊讶,齐声重复了她最后两个词。

“当她看见她们的时候,”莫妮卡继续说,口吻平静,“她不喜欢,我想她是害怕了。总之,她说她不会留下来,于是直接回家了。我认为她是个笨女孩。她走了之后,我们大家都觉得她很可笑。”

莫妮卡说话的口气像平时那样平淡,显然最后那句话把格里宾小姐搞得心烦意乱,如果说莫妮卡在心中对此暗暗高兴的话,她丝毫没有表现出来。格里宾小姐立刻显示出生气的样子。

“你是一个很淘气的孩子,编造这样的假话,你很清楚,格拉迪丝不可能看到你的‘朋友’。你假装和不在那里的人说话来吓唬她,要是她再也不来和你一起玩,那是你活该。”

“她不会再来,”莫妮卡说,“格里宾小姐,她看到了她们。”

“你怎么知道?”埃弗顿问。

“从她的脸上。她也和她们说话,然后她跑出门去。一开始她们很胆怯,因为格拉迪丝在那里。她们迟迟不肯出来,但我恳求她们,她们终于来了。”

埃弗顿看了格里宾一眼,阻止了她的又一次爆发。他想知道更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露出一副耐心和温柔的神态。

“她们从哪里来?”他问,“从门外吗?”

“哦,不是,从她们一直出来的地方。”

“那是什么地方?”

“我不知道,她们自己好像也不知道。总是从我没有看的那个方向过来的,这不是很奇怪吗?”

“真奇怪!那么她们用同样的方式消失?”

莫妮卡严肃而若有所思地皱起了眉头。

“那样的快,你都说不出她们去了哪里。当你或格里宾小姐进来的时候——”

“当然,她们总是在我们走近的时候飞快地跑了。但为什么呢?”

“因为她们非常非常害羞。但还不至于像她们看上去那样胆小。也许,很快她们就会习惯你们,一点也不在意了。”

“这是一个令人欣慰的想法!”埃弗顿说,干巴巴地笑着。

当莫妮卡拿着她的茶离开,埃弗顿向他的秘书转过身。

“你错怪了这个孩子,她幻想中的这些人对她来说是很真实的。她的暗示能力很强,在某种程度上她把她们强加给我了。这个帕斯洛小女孩,年龄小,更善于接受,实际上觉察了她们。这是一个明显的心灵感应和自我暗示的例子。我从没研究过这样的问题,但我应该说,这些实例具有一定的科学价值。”

格里宾小姐的嘴唇紧紧地闭着,他看见她在微微地颤抖。

“帕斯洛先生会生气的。”这是她唯一说的话。

“我真的无能为力了。也许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莫妮卡不喜欢他的小女儿,她们最好不要再在一起。”

虽然如此,第二天早晨,当埃弗顿外出散步时遇见了教区牧师,未免有点尴尬。如果帕斯洛牧师知道前一天他小女儿如此唐突地离开他家,他要么希望道一声歉,要么想要一个道歉,这取决于他对情况的看法。埃弗顿不想以这种或那种方式来道歉,他无意讨论孩子的变幻莫测,总之,他希望尽可能少和帕斯洛先生打交道。他会用一个简单的承认教区牧师存在的表情走过去,但是,正如他担心的,教区牧师拦住了他。

“我一直想来看你。”牧师帕斯洛说。

埃弗顿停下来,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想,这次户外偶然相遇,也许终究可以为他省了一些事情。

“是吗?”他说。

“如果可以的话,我陪你一起走走。”教区牧师不安地看着他,“有一些事情必须告诉你,我不知道你是否猜到,或者你是否已经知道了。如果没有,我不知道你怎样接受它。我真的不知道。”

埃弗顿看上去困惑不已。无论教区牧师把格拉迪丝的匆匆离去归咎于哪个孩子,似乎都没有理由摆出这样一副令人惊讶的面孔和态度。

“真的?”他问,“事情很严重吗?”

“我想是的,埃弗顿先生。当然,你知道,昨天下午我的小女儿失礼地离开了你们家。”

“是的,莫妮卡告诉我们她走了。如果她们不能和睦相处,那么肯定这是她能做的最好事情,尽管我这样说可能听起来不太友好。对不起,帕斯洛先生,但我希望你不要让我卷入孩子之间的纷争。”

教区牧师盯着他。

“我不会,”他说,“我不知道有任何争吵。我想要求你们原谅格拉迪丝。她失礼是有原因的,她被吓坏了,可怜的孩子。”

“那么,轮到我来说声抱歉了,我听过莫妮卡对事情的说法了。一直以来,我为莫妮卡提供了很多资源,但就是没有同龄的玩伴,她似乎虚构了一些。”

“哦!”帕斯洛牧师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不幸得很,”埃弗顿继续说,“莫妮卡有一种不幸的天赋,用她的幻想留给别人深刻的印象。我经常想,我能感觉到孩子们在这幢房子里,我几乎肯定格里宾小姐也是这样。昨天下午你的小女孩来和她一起玩的时候,我担心莫妮卡会吓到她,因为她会介绍那些看不见的‘朋友’,和那些想象中的,也因此是看不见的小女孩交谈。”

教区牧师把一只手放在埃弗顿的胳膊上。

“里面还有比那更多的事情。格拉迪丝不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孩子;其实,她是一个很实在的小孩子,她从来没有对我扯过一个谎。埃弗顿先生,如果我告诉你,格拉迪丝确定无疑地坚持说她看到了这些孩子,不知你会说什么?”

像是有一阵冷风吹在埃弗顿身上。一种令人讨厌的怀疑,它是模糊的,也几乎是无形的,开始移动,进入他大脑的阴暗沟纹里。他试图摆脱它,试图笑,试图轻轻地说。

“我一点也不惊讶,没有人知道心灵感应和自我暗示的范围。如果我能感觉到莫妮卡用想象力创造的孩子们的存在,为什么你女儿不能看到呢?她可能比我更容易接受,更印象深刻。”

帕斯洛牧师摇摇他的头。

“你真的是这个意思?”他问,“你不觉得有点牵强吗?”

“每一样我们不懂的东西,看上去一定像是牵强的。三十年之前,是否有人敢谈到无线电——”

“埃弗顿先生,你知道你们的屋子曾经是一所女孩学校吗?”

埃弗顿再一次体味到了那种不确定的挫败感。

“我不知道。”他说,语调非常冷淡。

“我的阿姨——我从未见过她——也在那里,其实她是死在那里的,她死的时候七岁。很多年以前,那里爆发了白喉病,毁了这所学校,不久之后它就关闭了。你知道这些吗,埃弗顿先生?我阿姨的名字叫玛丽·休伊特——”

“天哪!”埃弗顿尖声叫了起来,“我的天哪!”

“嘿!”帕斯洛说,“现在你开始明白了?”

埃弗顿突然感到有点头晕,用手摸了摸额头。

“那是——莫妮卡告诉我的那些名字中的一个,”他结结巴巴地说,“她怎么会知道?”

“玛丽·休伊特的好朋友是埃尔茜·鲍尔,难以想象的是她们在几个小时内相继死亡。”

“那个名字她也……告诉过我……共有七个。她怎么可能知道?这么多年过去,甚至连这里的人也不会记得这些名字了。”

“格拉迪丝知道她们。但这只是她害怕的部分原因。不过,我觉得与其说她是害怕,倒不如说是敬畏,因为她本能地知道,来和小莫妮卡玩的孩子们虽然不属于这个世界,但她们是好孩子,是受到祝福的孩子。”

“你在告诉我什么?”埃弗顿大声喊着。

“别害怕,埃弗顿先生。你不害怕,是吗?如果这些我们所谓的死者仍然离我们很近,那么还有什么比这些孩子回来和一个没有人类玩伴的孤独女孩玩耍更自然呢?这似乎是不可思议的,不然怎么解释呢?小莫妮卡怎么可能虚构出这两个名字?她怎么可能知道那七个小女孩曾经死在你的屋子里?只有这里年纪很大的人记得,即使这样,他们也不可能告诉你死了多少人,或告诉你任何一个小患者的姓名。自从你认为你的受监护人虚构了她们以来,你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吗?”

埃弗顿心情沉重地点点头。

“是的,”他几乎不知不觉地说,“她学会了各种各样的说话窍门,学会了从来没有过的孩子气的动作,还有游戏……我无法理解。帕斯洛先生,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该怎么办呢?”

帕斯洛牧师的一只手仍然放在埃弗顿的胳膊上。

“如果我是你,我就送她去上学。这对她可能不是很好。”

“对她不好!但那些孩子,你说——”

“孩子们?我可能要说是天使,她们决不会伤害她。但她正在发展一种‘看’和‘交谈’的天赋——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人,并和别人听不见的人交谈。这不是一种值得鼓励的天赋,这样她迟早会看见那些不是上帝的孩子的可怜灵魂,并与之交谈。如果她和她的同龄人交往,她可能会失去这种能力,我相信她需要做出改变。”

“我必须考虑。”埃弗顿说。

他神情恍惚地走着。一眨眼的工夫,生活的整个面貌都改变了,而且越来越清晰,仿佛他生来就双目失明,直到现在才看见第一缕微光。他不再期待看到一堵空荡荡的、毫无特色的墙,而是透过一层帘子望去,生命在那里隐隐约约显现了,至少是可以感觉到的。他落在地上的脚步敲出了这样的话:“没有死亡。没有死亡。”

那天晚上用餐之后,他叫来了莫妮卡,以一种不习惯的方式和她谈话。他对莫妮卡抱有一种奇怪的顾虑,他的一只手笨拙地搭在她的瘦肩上。

“你知道我想和你说什么吗,小女孩?”他说,“我准备送你去学校。”

“噢、噢!”她注视着他,半带着笑,“你说真的?”

“你想去吗?”

她皱起眉,盯着自己的指尖,考虑着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我不想离开她们。”

“谁?”他问。

“哦,你知道的!”她说着有点害羞地转过头去。

“什么?莫妮卡,你的——朋友?”

“是的。”

“你不喜欢其他玩伴?”

“我不知道。我爱她们,你知道。但她们说——她们说如果你送我去上学,我应该去。如果我要求你留下我,她们可能会生我的气。她们希望我和其他女孩玩,其他——不像她们那样的女孩。因为你知道,她们和那些每个人都能看见的孩子是不同的。玛丽告诉我,别去——别去怂恿其他任何人像她们那样与众不同。”

埃弗顿深深吸了一口气。

“明天我们将有一场关于为你找一所学校的谈话,莫妮卡,”他说,“现在,上床去。亲爱的,晚安。”

埃弗顿犹豫着,然后用嘴唇碰触了她的前额。她从他身边跑开,几乎像他一样羞怯,把长长的头发向后一甩,但在门口,她向他投去最为奇怪的泪光盈盈的一瞥,她的眼睛里有一种他以前从未见过的神情。

那天深夜,埃弗顿进入那个莫妮卡称之为“教室”的又大又空的房间。一抹月色从窗口洒了进来,铺在地板上,凝视之下,里面空空的。但是浓黑的阴影中隐藏了一些小而羞怯的异灵,她们在他心中留下了一种无可名状的、未成形的感觉,他敏锐地意识到了。

“孩子们!”他轻声说,“孩子们!”

他闭上眼睛,伸出了双手,她们很羞怯,避开他,但他想象她们走近了一点。

“别害怕,”他耳语般地说,“我只是一个很孤独的人,莫妮卡走了之后请接近我。”

他停下来,等着。然后,当他转身离开时,他意识到有一些小小的、轻轻抚摸在他手臂上的手。他立刻环顾四周,但他能看见她们的时机还没成熟。他看到的仅仅是有栅栏的窗子、两边墙上的影子和那一抹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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