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五号客舱

F. 马里恩·克劳福德

怪奇故事集  作者:罗尔德·达尔

有人要雪茄。我们已经聊了很久,谈话开始变得索然无味;烟草的烟雾飘到厚重的窗帘里,酒灌得那些容易失控的大脑昏昏沉沉,这已显而易见,除非有人做点什么来振作我们萎靡的精神,否则聚会马上就会自然结束,我们这些客人,会赶紧回家睡觉,当然,大多数人是睡觉。没有人说过什么有轰动效应的话,也许是因为没人有惊天动地的事要说。琼斯给我们讲了他上一次在约克郡狩猎时的每一个冒险细节。波士顿的汤普金斯先生详细地解释了艾奇逊、托皮卡和圣达菲铁路公司的工作原则:通过应有的精心维护,铁路公司不仅延展了它的范围,扩大了它的部门影响力,在运输家畜交付前不让它们饿死;而且还在很多年里,成功地欺骗了那些买它车票的旅客,让他们误以为,该公司在运客时真的能保证不出人命。西格诺尔·通博拉则竭力争辩,想说服我们——我们轻而易举就反驳了他的论点——他的国家的统一绝不像普通的现代爆炸装置,它是经过精心设计,用欧洲最大军火库的所有技术建造起来的,一旦建成,便注定要被软弱的领导人带入一个无疑必会爆炸的境地,在不显形迹、无从惧怕,也听不到的状况下,进入政治混乱的无限消耗中。

没有必要进入更深的细节。谈话已经进入某个阶段,连岩石上的普罗米修斯[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希腊神话中造福人类的神,为人类盗取火种而受罚。]都会厌烦,也会让坦塔罗斯[坦塔罗斯(Tantalus),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国王,因罪被罚站在冥界齐颈深的水中,头上有果树,但永远喝不到水,吃不到果子。]分散注意力,还会迫使伊克西翁[伊克西翁(Ixion),希腊神话中的一位国王,因罪被施以火轮之刑。]在奥伦多夫先生[奥伦多夫先生(Herr Ollendorff),即海因里希·格特弗里德·奥伦多夫(Heinrich Gottfried Ollendorff,1803—1865),德国语法学家、语言教育家。]简单而有启发的对话中寻找乐子,而不是更不幸地忍受听我们谈话。我们坐在桌边已经几个小时,我们厌烦了,我们疲倦了,不过也没有走开的意思。

有人要雪茄。大家本能地朝着这个说话的人看。布里斯班是个三十五岁的男子,身上那些最是令男人们羡慕的天赋凸显了他的不凡。他是个强壮的男子,虽然身材中等偏上,但在普通人眼中,他体型的外在比例并无特别之处。他身高六英尺多一点,肩宽适中;他不胖,当然也谈不上瘦;他的小脑袋被结实有力的脖子支撑着;他那双宽厚而肌肉发达的大手,似乎有一种不借助普通的胡桃钳就能把核桃敲碎的特殊本领。从侧面看他,人们不禁会注意到他的袖子特别宽,胸脯也异乎寻常地厚。实际上,他属于人们常说的那种有迷惑性的人,也就是说,虽然他的外表格外强壮,但骨子里比看上去还要强壮得多。我需要说一下他的容貌,他脑袋小,头发稀疏,蓝眼睛,大鼻子,有一撮小胡子,方下巴。每个人都认识布里斯班,当他要雪茄的时候,大家都看着他。

“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布里斯班说。

每个人都停止说话。布里斯班的声音不大,但有一种穿透普通谈话的特质,能像一把刀子似的把它划开。每个人都在听着,布里斯班察觉到他已经引起了他们普遍的注意,于是神情自若地点燃了他的雪茄。

“那是很异常的,”他继续说,“事情有关鬼魂。人们总爱问是否有人见过鬼魂,我就见过。”

“胡扯!你说些什么呀?布里斯班,你该不是故作惊人语吧?嘿,对他这个聪明人来说!”

一阵齐声的惊叫声对布里斯班引人注意的陈述表示欢迎。每个人都要雪茄,仆役长斯塔布斯,突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的深处冒了出来,带来一瓶新的干型香槟,算是解了个围,布里斯班要开始讲述故事了。[以下以布里斯班为第一人称讲述这个故事。]

我是一个老船客,我有自己特别喜爱的事情,比如我必须经常横渡大西洋。大多数人都有他们的最爱,我曾看见一个人在百老汇的一个酒吧里,为了他喜欢的那一辆车等了三刻钟;我相信,那个酒吧招待员,至少他的三分之一收入是靠这个人的爱好得到的。当我不得不穿越那个“鸭塘”时,我常常喜欢等着坐某些船。这可能是一种偏好,但我这辈子只有一次被骗走了一大笔船费。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六月里的一个温暖的早晨,海关的官员在走来走去,露出一副特别迷茫和关切的神情,他们在等候一艘已经离开检疫区一路驶来的客轮。我的行李不多,我从来都是如此。我和旅客、行李工及一些身穿蓝色外套、配有铜纽扣的过分殷勤的人走在一起,后者像蘑菇一样从一艘停泊着的轮船的甲板上冒了出来,强迫独行旅客接受不必要的服务。我常常饶有兴趣地注意这些家伙的行为:当你到达的时候,他们不在那儿;当领航员呼叫“前行!”五分钟之后,他们,至少是穿蓝色外套和佩有铜纽扣的,一下子全从甲板和舷梯上消失了,好像被送进了传统故事中一致认为的“戴维·琼斯的柜子”[戴维·琼斯的柜子(Davy Jones's Locker),水手使用的黑话,意为海底。戴维·琼斯是传统冒险故事“加勒比海盗”中的船长,加勒比海的统治者。]里。但是,在开始的那段时间,他们就在那里,脸刮得干干净净,穿着蓝色的外套,贪婪地索取报酬。我急急忙忙上了船,堪察加半岛号是我最喜爱的海轮之一,我是说曾经,因为它绝不可能再是了,我想象不出能有什么可以引诱我再乘这艘船去旅行。是的,我知道你们要说,它的船尾罕见地干净,它的船头非常宽阔陡直,不会被海水溅湿,它的下层铺位大部分是双人的。它有很多优点,但我不会再乘它漂洋过海。原谅我的离题。我上了船,我招呼一个乘务员,他的红鼻子和更红的胡须都是我常见的。

“一百零五号客舱,下铺。”我一板一眼地说,我的口吻是那种人所特有的,他们认为横渡大西洋只不过像是去市中心德尔莫尼科餐馆喝杯威士忌鸡尾酒。

乘务员接过我的旅行箱、大衣和遮膝毯,我永远不会忘记他脸上的表情。倒不是说他的脸色变得苍白了,最杰出的神学家们认为,即使非凡之人也改变不了自然的进程。我可以毫不犹豫地说他的脸没有变得苍白,但从他的表情来看,我断定他不是要流眼泪就是要打喷嚏了,或者是要把我的皮箱掉落到地上。因为我箱子里有两瓶上等的陈年雪梨酒,是老朋友斯尼格金逊·凡·皮肯恩斯送给我旅途享用的,所以我格外紧张,幸好这个乘务员没有失手。

“嗯,我——!”他低着声音说,并开始为我引路。

在我的赫耳墨斯领我到下面去的时候,我想,他是喝了一点烈性酒,但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跟着他。一百零五号客舱在左舷,靠船尾。这个特等舱里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它的下铺就像堪察加半岛号的大多数下铺一样,是双人的。这里有充足的空间,有常用的洗涤设备,目的是给人一种北美印第安人眼中的奢华。还有通常那种简陋的棕色木架,在上面搁一把普通牙刷不如挂一把大号雨伞更适合。毫无吸引力的床垫上放着细心叠在一起的毯子,一位伟大的现代幽默作家曾恰如其分地把它们比喻为冷荞麦饼。至于毛巾,也就完全可想而知了。玻璃水瓶里装满了略带淡棕色的透明液体,但是从里面逸出的气味却不是那么微弱,也不那么令人愉快,直冲鼻孔,感觉像是在远海的晕船中回忆起油腻的机器。深色的帘子半掩着上铺,六月朦胧的阳光把一抹微弱的光亮洒入这个小小的区域。呸!我是多么讨厌这个特等舱。

乘务员放下我的随身行李,看着我,像是想要离开——也许要去寻找更多的旅客和更多的小费。得到这些工作人员的关照总是一个好的开端,因此我当即给了他几个硬币。

“我会尽我所能让你舒适。”他在把硬币放进口袋时说。不过,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没有把握的口气,这让我有点吃惊。也许他的小费等级已经提高了,他不满意他的所得;但总的来说,我倾向于认为——正如他本人会表达的那样,他“最好是来一杯”。然而,我错了,这对他不公平。

那一天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情。我们准时离开码头,船在航行中非常令人愉快,因为天气温暖而撩人,加以轮船的运动产生一阵提神的微风。每个人都知道出海的第一天是怎么样的,人们在甲板上踱着步,彼此打量着,偶尔会邂逅他们上船前认识的熟人。通常人们总是拿不准伙食究竟是好是坏或者马马虎虎,直到头两顿饭之后才消除了这种疑虑;在轮船完全驰离火烧岛之前,天气通常是不稳定的。餐桌上起初人头拥挤,然后突然变得稀疏下来,脸色苍白的人们从座位上跳起来,仓促地朝门口拥去,对每一个老船客来说,当邻座的晕船客从身边冲出去时,他便能更自由地呼吸了,胳膊也有了足够的活动空间,可以肆意无拘地享用芥末酱。

横渡大西洋的各条航线非常相似,我们这些经常漂洋过海的人并不是为了新奇而远航的。鲸鱼和冰山确实始终是人们关注的对象,但毕竟,一条鲸鱼和另一条鲸鱼是非常相像的,人们也极少近距离看到冰山。对大多数人来说,海轮上一天最愉快的时候,莫过于在甲板上作最后一圈散步,抽完最后一支雪茄,让自己有了倦意,然后在自然放松的感觉中,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在航行的第一个夜晚,我感到特别的慵懒,于是我早于平时上了一百零五号客舱的床铺,就在我上床睡觉的时候,我吃惊地发现我有一个旅伴。一只手提箱,和我的非常相像,放在对面的角落里;在上铺,放着一条整齐叠好的毯子,还有一根手杖和一把伞。我本来希望一个人,我感到失望,但我想知道我的室友是谁,我决定要看他一眼。

他进来时,我已经在床上躺了很久。根据我所能看到的可知,他是一个高个子,非常瘦,脸上苍白得没有血色,头发和胡须是浅褐色的,一双灰眼睛毫无生气。我想,他周围的空气给人一种相当飘忽的感觉。这类人你可能会在华尔街见到,我不能肯定地说出他在那里做什么——这类人频繁地出入安格莱斯餐馆[安格莱斯餐馆(Café Anglais),法国巴黎的一家著名餐馆,开业于1802年。],总像是很孤独,一个人喝着香槟。你可能会在赛马场遇见他,然而在那里他也会显得无所事事。他的穿着有点过分讲究——有点古怪。每一艘远洋轮总有三四个这种类型的人。我下决心不去和这样的人结识,在准备睡觉时我对自己说,我会琢磨他的习惯,以便避开他。如果他起得早,我就晚起床;如果他上床晚,我就会早点睡觉。我不想结识他,这种人你一旦结识了,就会一直被他们缠着。可怜的家伙!我根本无须烦心来做出这么多关于他的决定,因为自从第一夜之后,我就再也没有在一百零五号客舱里见到过他。

当我被闹腾的噪声吵醒时,我正在酣睡中。根据声音判断,我的室友肯定是从上铺一跃跳到了地板上。我听见他笨手笨脚地摸索到了门锁和门闩,然后,当他在走道里全速奔跑之际,我听见了他的脚步声,而他身后的舱门打开着。船有点倾斜和颠簸,我指望听到他慢下来并跌倒,但是他跑着,好像是在不顾一切地逃命。舱门在铰链上随着船的运动摇摆着,那声音令我恼怒。我起身关上它,然后在黑暗中摸索着回到我的下铺。我又睡着了,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当我醒来时,周围还是漆黑一片,但碰触到的是一种令人讨厌的寒冷,让我觉得空气似乎是潮湿的,你们是知道的,船舱被海水打湿时的那种异样气味。我尽量将自己裹得紧紧的,又昏昏欲睡,我构思着第二天的投诉,选择最强有力的语言来描述。我能听到我的室友在上铺翻身,他可能是在我睡着时回来的。有一次我觉得听见他在呻吟,我猜是因为晕船,睡在他的下铺,那是非常不舒服的事,不过,我昏昏沉沉,又睡着了,一直睡到天亮。

船颠簸得很厉害,比昨夜颠得凶多了,灰色的光线通过舷窗射入,在船的每一次倾斜中改变着深浅,随着船侧的转动,玻璃朝海或朝天的角度不同了,导致光线也发生变化。天气非常寒冷——无法解释六月里怎么会这样冷。我转过头去看舷窗,吃惊地看到它是敞开的,后面被钩住,我相信我大声咒骂起来,然后我起来关上它。当我返回时我瞄了一眼上铺,帘子两头拉到了一起,我的旅伴也许像我一样感觉到了寒冷。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睡得够多了,特等客舱并不舒服,不过,奇怪的是,我竟闻不到夜间使我烦恼的潮湿。我的室友还在熟睡——这是避开他的绝好机会,所以我立刻穿好衣服,走到甲板上去。白天暖和而多云,水面有一种油的气味,我出去时是七点钟——比我想象的晚得多。我遇见了那个医生,他正在呼吸早上的空气,做一天中的第一次户外活动。他是一位来自爱尔兰西部的年轻人——一个极好的家伙,黑头发,蓝眼睛,有发胖的趋势,那副无忧无虑、健康壮实的样子很有吸引力。

“晴朗的早晨。”我说,以此作为开场白。

“嗯。”他说,用一种兴趣满满的眼神看着我,“这既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也不是一个晴朗的早晨。我不认为它是个十分好的早晨。”

“是的,不……并不是特别好。”

“这就是那种我称之为闷热的天气。”医生回答。

“我想,昨天夜里很冷,”我说,“不过,当我看周围的时候,发现舷窗敞开着,我上床时倒是没有注意它,这个特等舱太潮湿了。”

“潮湿!”他说,“你在靠近什么地方?”

“一百零五号客舱——”

令我意外的是我发现医生明显很吃惊,他注视着我。

“怎么啦?”我问。

“哦——没什么,”他回答,“只是在前三次航行中,每个人都投诉那个特等客舱。”

“我也要投诉,”我说,“肯定没有调整好通风,真遗憾!”

“我不觉得这能有什么帮助,”医生回答,“我认为有一些事情——好了,吓唬旅客可不是我的事情。”

“你不必担心吓到我,”我回答,“再严重的潮湿我也能够忍受,如果我得了重感冒,会来找你。”

我给医生一支雪茄,他接过去,用研判的眼光察看着它。

“不是太潮湿,”他说,“不过,我敢说你很快就会适应的。你有室友吗?”

“是的,一个十分糟糕的家伙,他在半夜匆匆离开,让门开着。”

医生又好奇地瞥了我一眼,然后点燃雪茄,神情严肃起来。

“他回来了吗?”他接着问。

“是的。我睡着了,但我醒来时听到他在动。然后我感到冷,又睡着了。今天早上我发现舷窗开着。”

“喂,”医生轻声地说,“我不太喜欢这艘船,我丝毫不在乎它的名声。我告诉你我要做什么。我在这上面有个宽敞的地方,我会和你共享,尽管我和你素昧平生。”

我对这个提议很感惊讶。我无法想象为什么他突然如此关心我。不过,他说到这艘船时的神态真的很特别。

“医生,你真好,”我说,“不过说真的,我相信即使是现在,船舱也可以通通风,打扫一下,或者做点别的什么。为什么你不喜欢这艘船?”

“先生,干我们这一行是不迷信的,”医生回答,“但是大海使人这样。我不想强加偏见于你,也不想吓唬你,但是如果你愿接受我的建议,你可以搬来这里。当知道你或其他任何人睡在一百零五号客舱时,”他又语带诚恳地说,“我已经看见你落水了。”

“天啊!为什么?”我问。

“因为在前三次航行中,睡在那里的人事实上都已落水死了。”他严肃地回答。

我承认,这消息令我震惊,而且极为不快。我死死地盯着医生,想看他是不是在和我开玩笑,但他的神态非常认真。我由衷地感谢他的好意,但告诉他,相较于所有睡在那个特殊客舱里并落水的人,我相信我是一个例外。他没有说太多,但看上去和先前一样严肃,他暗示,在我们走过去之前,我或许该重新考虑他的建议。我们去用早餐的时候,那里只聚着为数不多的旅客,我注意到,有一两个和我们一起用餐的轮船职员神情颇为严肃。早餐之后,为了拿一本书,我走进我的特等客舱。上铺的帘子还是紧紧地闭合着,什么动静也没有,我的室友可能还在睡觉。

当我走出去时,碰到了那个负责照顾我的乘务员。他轻声说,船长想见我,然后赶紧往走道里跑,好像是想要回避我的任何询问。我向船长室走去,发现他在等我。

“先生,”他说,“我想请你帮个忙。”

我回答说,只要他高兴,愿效犬马之劳。

“你的室友失踪了,”他说,“大家都知道他昨晚很早就睡了,你注意到他的神态有何反常吗?”

他的问话,恰好证实了一个半小时前医生所表示的恐惧,令我震惊不已。

“你的意思该不是说他落水了?”我问。

“我担心是这样。”船长回答。

“这是最为离奇的事情——”我开始说。

“为什么?”他问。

“那么,他是第四个?”我叫嚷着。在回答船长接下来的提问时,我解释是我听到了有关一百零五号客舱的故事,我没有提到医生。他听到我知道这事,似乎很恼火。我告诉他夜里发生的事情。

“你所说的,”他回答,“和另三个人的两位室友告诉我的几乎完全一致,他们匆匆下床,奔到走廊里。其中两个落水的被值班人看见了,我们停住船,放下小艇,但是没有找到他们。不过,没有人看见或听见昨夜失踪的那个人——如果他真的失踪了。那个乘务员,是个迷信的家伙,也许预感到会出什么问题,今天早上去找他,发现他的铺位是空的,但他的衣服到处放着,就好像是有意留下的。那个乘务员,是船上唯一能凭外貌辨认他的人,已经去各处寻找过,他失踪了!现在,先生,我想求你不要向任何一个旅客提到这个状况,我不想这艘船名声扫地,没有什么比自杀的故事更吸引远洋旅客了。在剩余的旅程中,你可以在船员的卧舱里挑选任何一间,只要你喜欢,包括我本人的。这算是个公平交易吧?”

“非常公平,”我说,“我很感激你,不过既然只有我一个人了,而且有自己的客舱,我还是不搬为好。如果乘务人员把这个不幸者的东西拿走,我将乐意留在我住的地方。关于这件事我会三缄其口,我想我能向你保证,我不会步我室友的后尘。”

船长试图劝阻我不要这样,但我宁愿独自享有一个特等客舱,也不愿和船上的任何雇员为伍。我不知道我这样做是否太傻,但如果我接受了他的提议,我就没有更多的事情可以相告了,留下的结果只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巧合——几个自杀者竟然睡过同一间客舱,但故事也就完了。

然而,不管怎样说,事情还没结束。我固执地决定,我不会受这些故事的干扰,我甚至还就这个问题和船长争论了一番。我说,这个特等客舱里面有些东西是有问题的,它潮气很重,昨天夜晚舷窗一直开着。我的室友可能上船时就病了,也可能他上床后神志不清了,甚至现在他可能躲在船上某个地方,也许之后会被人发现。这个地方应该通通风,而且要注意把舷窗固定好。如果船长让我留下,我会看到我认为必要的事情马上就做了。

“当然,如果你高兴,你有权利留在你待的地方,”他相当暴躁地回答,“但我希望你能搬出来,让我把这地方锁掉,和它彻底了断。”

我不和他一般见识,在承诺我会对旅伴失踪的事情保持沉默后,我离开了。失踪者在船上没有熟人,在白天不会有人想到他。到了傍晚,我又遇见了医生,他问我是否改变了主意,我告诉他没有。

“那么,不久就是你了。”他一本正经地说。

晚上,我们玩惠斯特纸牌游戏,所以我较晚上床睡觉。现在我承认,当我进入我的客舱时,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我忍不住想到了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高个子,他现在死了,淹死了,在船尾二三百英里的长浪中颠簸。当我脱衣服的时候,他的脸非常清晰地出现在我前面,我甚至走过去拉上上铺的垂帘,仿佛是要让自己相信他真的死了。我还闩上了客舱的门,突然我发现舷窗是开着的,后面被钩住了,这更让我不可忍受。我匆匆扔下我的睡衣,去找那个旅途中负责照应我的乘务员罗伯特。我记得,我义愤填膺,当我找到他时,粗鲁地把他拉进一百零五号客舱,把他推到打开的舷窗前面。

“你究竟什么意思,每天夜晚都把那扇舷窗打开?难道你不知道这有违规定?难道你不知道,如果船倾斜,水开始往里涌的话,十个人也无法关上它?我要向船长告发你,你这个无赖,你在危害这艘船。”

我愤怒至极,而这个人在颤抖着,脸色变得苍白,然后他开始用笨重的黄铜装置把圆形的玻璃板关上。

“为什么你不回答我?”我粗暴地说。

“先生,你看多奇怪,”罗伯特结结巴巴地说,“船上没有人能在夜里关上这个舷窗,你可以自己试试。先生,我不打算在这条船上再待下去了;我不想,真的。但先生,如果我是你,我就搬出去,去和外科医生一起睡,或做其他什么,我会的。先生,你看这儿,是不是像你说的关紧了?先生,你试试,看它是不是会移动。”

我试了一下舷窗,发现它非常地紧。

“好吧,先生,”罗伯特得意洋洋地继续说,“我以一个一流的乘务员的名誉打赌,半个小时里它又会打开;先生,也是在后面固定的,那是可怕的事情——在后面钩住。”

我检查了硕大的螺杆和拧在上面的环形螺母。

“罗伯特,如果我发现它夜里打开了,我会给你一个金镑[英国旧时金币,面值一英镑。]。你可以走了。”

“先生,你说的是金镑?太好了!先生,晚安。先生,祝你休息愉快,好梦!”

罗伯特急急地离开,他很高兴得到了解脱。当然,我认为他是试图用一个愚蠢的故事来为自己的疏忽开脱,我不相信他。结果是他得到了金镑,而我度过了一个特别不爽的夜晚。

我上了床,用毯子将自己裹起来,五分钟之后,冷酷无情的罗伯特熄灭了门边磨砂玻璃后面的灯。我寂然无声地躺在黑暗中,试图进入睡眠,但很快就发现不可能。生乘务员的气产生了一些满足感,用这种消遣驱散了想到淹死者是我室友时心中首先涌起的不快;但是,我不再困倦了,醒着躺了一会儿,偶尔会瞥一眼舷窗,从我躺着的地方刚好能看到它,看上去那就像是一个微微发光的汤盘,悬浮在黑暗之中。我相信我肯定躺了有一个小时,如我记忆的那样,我在昏昏沉沉刚要入睡之际,被一股冷空气搅醒,清清楚楚地感觉到海水的浪沫打到了脸上。我开始站起来,但是因为船的运动,在黑暗中无法站稳,我被猛地抛到客舱的另一头,跌到舷窗下面的长沙发上。不过我立刻恢复了镇静,用膝盖爬着。舷窗再次敞开着,它的后面被钩住固定了!

这些都是事实。我下床的时候是完全清醒的,即使我还在昏昏的瞌睡中,也肯定被摔醒了,而且,我的胳膊和膝盖严重擦伤,如果我自己怀疑自己的话,那么第二天早上还在的淤青就是最好的证明。舷窗敞开着,后面被钩住固定——这是一件如此难以解释的事情,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发现这状况,我的感觉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惊讶。我立刻又把舷窗关上,使出全身力气拧紧环形螺母。客舱里一片漆黑,我心里想,在罗伯特起初当着我的面把它关上之后,肯定不到一小时这个舷窗就已经被打开了,我决定注意监视,看它是否会再打开。那些铜装置非常沉重,绝不是轻易移动得了的。我无法相信这笨重的东西会因为螺杆的摇动而转动。我站着,透过厚厚的玻璃,凝视着船舷下面泛着泡沫的海浪,它们在形成灰白相间的条纹。我在那里必是站了足足一刻钟之久。

我站着的时候,突然清楚地听到身后的一张床铺上有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正当我本能地转过身去看——当然,黑暗中我什么也看不见——我听见非常微弱的呻吟声。我跳着穿过客舱,把上铺的帘子扯到一边,用手猛地推了进去,想探探里面有没有人。果然有!

我记得,当我用双手向前推的时候,手的感觉感觉就像是进入一个弥漫着潮湿空气的地窖,从帘子后面吹来一股风,夹带着非常难闻的海水气味。我抓住了一个东西。它的形状像人的手臂,可是光滑、潮湿、冰冷冰冷。就在我拉的时候,突然,那东西猛地向我扑来,我的感觉,这是一团湿漉漉的、黏糊糊的东西,又重又湿,但却具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我向客舱后面退,一瞬之间门开了,那东西冲了出去。我顾不上害怕,迅速恢复过来,从门里跳出去,以我能有的最快速度追赶,但已经来不及了,我看见在前面十码的地方,我确定我看见了它,看见一个黑影在灯光微暗的走廊里移动,速度非常之快,就像黑夜灯光下一匹拉着两轮马车的奔马的影子。但是过了一会儿,它就消失了,我发现我抓住沿壁磨得非常光滑的扶手,舱壁在那里转弯进入扶梯口。我的汗毛竖起,冷汗从脸上淌下来。我虽然被吓坏了,但我丝毫也不羞愧。

我依然怀疑我的感觉,我恢复了镇静,我想,这是荒谬的。我吃过不合我胃口的啤酒乳酪酱,我是做了个噩梦,我一路走回我的客舱,鼓着劲跨了进去。这整个地方充满了污浊难闻的海水气味,就像昨天晚上醒来时闻到的一样,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走到里面,在我的行李中摸索,寻找一盒蜡烛。我点亮了一盏手提式铁路阅读灯,我总是带着它,因为我喜欢在熄灯后看书。这时我察觉到舷窗再次被打开了。一种可怕的恐怖开始死死地攫住我,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感觉,也希望不会再有。但我有了灯,我开始检查上铺,心想它一定是被海水给打湿了。

但事情非我所料,这张床上有人睡过,海水的气味很强烈,被褥却十分干燥。我猜想,上一个夜晚发生意外之后,罗伯特没有胆量整理床铺——这一切都是一场可怕的梦。我把帘子尽量打开,非常仔细地察看这个地方。这里完全是干的,但舷窗又打开了,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恐惧和疑惑,我关上它,把它拧紧,再把我粗实的手杖插到铜环里,使尽力气扭转,直到厚厚的金属在压力下开始弯曲。然后我把我的阅读提灯挂在长沙发端头上的红丝绒上,坐了下来,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恢复自己的情绪。我整夜坐在那里,我无法思考其他事情——差不多根本就不可能思考。但舷窗保持着关闭状态,我决不相信现在不用九牛二虎之力能打得开它。

天终于亮了,我慢慢穿好衣服,仔细回想夜里发生的一切。今天是个大好天,我走到甲板上,高兴地沐浴在清晨的纯净阳光中,闻着掠过蓝色海面的微风带来的气息,它迥异于我客舱里的那种腐臭、污浊的气味。我转到船尾,向外科医生的小舱走去。他站在那里,嘴里叼着烟斗,就像前一天一样,在呼吸早上的空气。

“早上好。”他平静地说,但明显是在用好奇的眼光看着我。

“医生,你说的很对,”我说,“那个地方有点不对劲。”

“我想你会改变主意的,”他回答,多少带点得意洋洋的神情,“你度过了一个糟糕的夜晚,嗯?要不要来一杯提神酒?我有一个绝妙的秘方。”

“不用,谢谢,”我大声说,“但我想告诉你发生了什么。”

然后我尽可能准确而清楚地告诉他发生了什么,没有漏掉陈述它带给我的惊吓,这是我这辈子从没经历过的,我特别详述了关于舷窗的怪事,这是一个我能够证明的事实,即使其他的都是幻觉。那个夜晚我关了它两次,第二次我用手杖拧的时候,实际上把铜构件都弄弯了。我相信在这一点上我做得很好。

“你似乎觉得我会怀疑你的故事,”医生说,对我就舷窗的情况作详细的描述报以一笑,“我丝毫也不怀疑。我重申对你的邀请,带上你的行李来这儿,占据我的一半船舱吧。”

“你过来,和我共住一个夜晚,”我说,“帮我挖出这件事的老底。”

“如果硬是要试,你倒是会触到其他东西的底。”医生回答。

“什么?”我问。

“海底。反正我是要离开这艘船了。试是不明智的。”

“那么你不会帮我查明真相——”

“我,不会,”医生很快地回应说,“保持头脑清醒是我的职责——而不是去与鬼魂和怪物一起厮混。”

“你真的相信它是一个鬼魂?”我露出蔑视的神情问道。但是,就在我说话的当口,我还非常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那种压倒我的对超自然事物的恐惧感。医生突然向我转过身。

“你对这些事情有任何合理的解释吗?”他问,“不,你没有。嗯,你说你会找到一个解释,先生,我说你不会,只是因为根本就没有。”

“但是,亲爱的先生,”我反驳说,“你——一个科学家——要想告诉我这样的事情是无法解释的吗?”

“我想是的,”他坚定地回答,“即使它们可以被解释,我也不会关心这种说辞。”

我不想一个人独自在这间客舱里再待一个夜晚,但我固执地决定要挖出这场乱象的根源。经历过两个这样的夜晚之后,我不相信有多少人还会单独睡在那里,但如果没有人和我一起守夜的话,我也决定要试一试。医生显然不赞同这样的实验,他说他是一个外科医生,万一船上发生什么意外,他必须时刻准备应对,他无法承受内心的紧张不安。也许他是无可非议的,但我倾向于认为,他的谨慎是出于他的天性。经询问,他告诉我,船上没有人可能加入我的调查,又和他谈了一会儿之后,我便离开了。过了没多久,我见了船长,把我的故事告诉他。我说,如果没有人和我一起度过今天夜晚,我要求让灯整夜燃着,我得一个人试一试。

“听我说,”他说,“我要告诉你我会,我会亲自与你一起守夜,我们将看到有什么发生。我相信,我们两人可以找到答案。船上可能有一些鬼鬼祟祟的家伙,他们通过吓唬旅客来行窃。可能,那个铺位的木工活里有什么蹊跷。”

我提议带船上的木匠下去把那地方检查一下,但是令我不胜欣喜的是船长自愿与我一起过夜。船长招来一个工匠,命令他按我的要求去做,我让他把上铺所有的寝具拿掉,我们彻底地检查这个地方,看看是否哪里木板有松动,嵌板有没有可能被打开或被推到边上。我们测试了所有地方的厚木板,轻轻敲击地板,拧开下铺的配件,把它拆开——总之,客舱里的每一平方英寸都经过了仔细的检测。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然后,我们把每一件东西都恢复原样,在我们的工作将要结束时,罗伯特走到门口,朝里面张望。

“嗨,先生——先生,发现了什么?”他问,露出他的惨白笑容。

“罗伯特,关于舷窗,你说的很对。”我说着给了他一个许诺过的金镑。那个木匠却一声不吭,熟练地按我的指令干着活,做完后他开腔了。

“先生,我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人,”他说,“但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带着你的东西搬出去,让我用六根四英寸长的螺钉把这个客舱的门封死。先生,这个客舱从来没有什么好事情,就是这样。在我的记忆中,这里已经丢失了四条人命,是在四次航行中。先生,最好还是放弃——最好还是放弃!”

“我要再试一个夜晚。”我说。

“先生,最好还是放弃——最好还是放弃!这是一件再坏不过的工作。”那个工匠重复着,把他的工具放进包里,离开了客舱。

但是,受到船长陪伴这一前景的鼓舞,我的精神大为振奋,我下定决心,不让任何人阻止我把这件奇怪的事情探究到底。那天晚上,我没有吃啤酒乳酪酱,没有喝烈性酒,甚至都没有参加惯常的惠斯特纸牌游戏。我想对我的勇气保持绝对的自信,我的虚荣心也让我急于在船长的眼里树立一个好形象。

在那些极其坚强、快乐的航海家中,船长是一个典型,这些人在困境中的勇气、坚毅和镇静,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导入高阶的职位。他不是那种被一个无聊的故事就可以牵着走的人,仅仅他愿意加入我的调查这个事实,就证明他认为存在着严重的问题,这无法用一般的理论来解释,也不能作为普通的迷信一笑了之。在某种程度上,他的名誉也受到了威胁,这艘船的名誉也受到了威胁。旅客落水丧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对此他很清楚。

那天晚上约莫十点来钟,我正在抽最后一支雪茄,他向我走来,在温暖的黑暗中,把我从沿着甲板漫步的其他旅客中拉到了一边。

“布里斯班先生,这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说,“不管怎样,我们必须做出决定——要么让计划落空,要么经历一段艰难的时候。你看,对这件事我一点也笑不起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要求你在一份陈述上签名。如果今天夜里没发生什么,明天和后天我们会再试。你准备好了?”

于是我们下去,进了特等客舱。进去的时候,我看到乘务员罗伯特站在稍远处的走廊里,露出往常那样的笑脸看着我们,仿佛确信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船长关上我们身后的门,并把它闩了。

“假如我们把你的旅行箱放在门前,”他提议,“我们有一人可以坐在上面,那么什么也出不去了。舷窗拧紧了吗?”

我发现它和我早上离开时一样。真的,如果不像我那样用一根杠杆,谁也打不开它。我拉开上铺的帘子,这样我能够清楚看到里面。根据船长的建议,我点亮了我的阅读提灯,把它放在上面的白色床单上照着。他坚持要坐在旅行箱上,宣称他希望能发誓说,他曾经坐在门前。

然后他要求我把这个特等客舱彻底检查一遍,这个程序很快就完成了,因为我只是看了下铺底下和舷窗下方的沙发底下。那里全都空空无物。

“任何人都不可能进来,”我说,“任何人都不可能打开舷窗。”

“对,”船长平静地说,“如果我们现在看见什么,不是幻觉,就是鬼怪之类的东西。”

我在下铺的外缘坐下。

“第一次事情的发生,”船长说,他架起腿,向后靠在门上,“是在三月份,睡在这里的那个旅客,上铺的,最后精神错乱了——总之,人们知道他有一点神经兮兮,他在他朋友不知道的情况下踏上了旅途。他在半夜里冲出去,守夜的警员还没来得及阻止,他就跳下了海。我们停船,放下救生艇,这是一个寂静的夜晚,刚好是恶劣的天气来临之前,但是我们没有能够找到他。当然,他的自杀后来被解释是出于精神错乱。”

“我想这经常发生吧?”我有点心不在焉地说。

“不是经常——不,”船长说,“以前我从未经历过,虽然我曾听说其他船上有过。嗯,就像我说的,发生在三月。在接下来的一次航行中——你在看什么?”他突然停住他的故事,问道。

我相信我没有回答。我的眼睛盯着舷窗,好像觉得那个环形铜螺母开始在螺杆上非常慢地转动——如此之慢,不过,我不确定它真的在运动。我心无旁骛地监视着,把它的位置固定在我脑中,试着确定它是否在变化。顺着我的目光,船长的眼睛也转过去。

“它在动!”他大声喊着,用一种确信无疑的口气。“不,它没有动。”一会儿之后他又说。

“如果是螺纹受了震动,”我说,“它在白天就会打开,但是今天晚上我发现它拧得紧紧的,像早上我离开时那样。”

我站起来,试了试螺母,它肯定是松的,因为我用手使点力就能转动它。

“离奇的事情,”船长说,“是第二个人的失踪,该是通过这个舷窗落水的。我们当时度过了一段可怕的时光,那时是半夜,天气非常恶劣,有警报说一扇舷窗被打开了,海水正在向里涌。我跑下去,发现所有的东西都被淹了,随着船的每一次倾斜,水灌了进来,而整个挂在顶端螺栓上的舷窗在上下摆动,不再悬在中间。嗯,我们设法关上了它,但是水造成了一些损坏,从此以后,就不时会闻到海水味。我们猜想那个旅客是自己挤出去的,虽然只有老天知道他是怎么做的。那个乘务员一直对我说,他无法隐瞒这里的任何事情。我敢保证——我现在能闻到,你闻得到吗?”他问,在猜疑中用力吸着空气。

“是的——很明显。”我说道,当和以前一样污秽的海水味在客舱里越来越强烈时,我颤抖起来。“现在,闻到这样的气味,这地方一定很潮湿,”我继续说,“但今天早上我和木匠一起检查时,每样东西都很干燥。这是最不寻常的——喂!”

我的阅读提灯放在上铺,它突然熄灭了,但门边的磨砂玻璃中仍有大量的光线溢出,灯还在玻璃后面隐隐约约地燃烧。船严重地摇摆着,上铺的帘子在客舱里大幅度地晃来晃去。我飞快从下铺的边上站起来,随着一声惊叫,船长也蓦地在同一时间站起。听到他的惊叫声时,我转过身,想要把提灯拿下来察看,紧接着他拼命呼救。我跃起身体朝他冲去,他在奋力扭转舷窗上的铜环,尽管他尽了一切努力,但是它似乎在逆着他的手势转动。我抓起我的手杖,那根我一直随身带着的结实的橡木手杖,把它插进螺母的环里,全身的力气都施加在上面,但粗实的木头突然断了,我跌倒在沙发上。当我再站起来的时候,舷窗大开,船长背对门站着,嘴唇发白。

“那个铺上有个东西!”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喊着,他的眼睛几乎要从他的脑袋上跳出来,“守住门,让我来看——不管怎样,它逃不掉了!”

但是我没有取代他的位置,而是跳到下铺上面,抓住了躺在上铺的那个东西。

这是一种幽灵般的、可怕得无法用言语描述的东西,在我的手中移动着。像是一具淹死了很久的人的尸体,然而它在动,有十个活人那么大的力气。不过我竭尽全力抓住了它,抓住了这个滑腻腻、软绵绵的可怕之物,它那双死气沉沉的白眼睛仿佛是从暮色中瞪着我,周身散发着海水的腐败臭味,又脏又湿的卷发闪闪发亮地挂在没有血色的脸上。我和这没有生命的东西拼力搏斗,它扑向我,迫使我后退,几乎把我的手臂折断,它用它那尸体般的手臂绕着我的脖子——我的要害之处,制服了我,以致最后我大声喊着跌倒在地,松开了手。

当我摔倒,那东西从我身边跳开,好像向船长扑了过去。我最后看见他站起来,脸色苍白,嘴唇紧闭。我看见,他似乎朝那死人狠命打了一拳,接着,他也脸朝下跌倒在地,发出一声恐怖的、含糊不清的叫喊。

那东西停了一下,仿佛盘桓在船长倒地的身体上面,恐惧中我本可以再次尖叫起来,但我已发不出声来。那东西突然消失了,在我纷乱的感觉中,它像是从敞开的舷窗出去的,尽管窗孔很小,想想这怎么可能,但谁也说不清楚。最后,我恢复了我的一部分知觉,动了起来,立刻发现胳膊断了,是左前臂靠近腕部的那根小骨头。

我用力站起来,试着用我的另一只好手去拉船长。他呻吟着动了,最后清醒过来,他没有受伤,但似乎深受打击。

好了,你们还想听更多的?没什么可多说了。我的故事结尾是这样:木匠执行他的工作指令,用六根四英寸长的螺钉封死了一百零五号客舱的门,如果你乘坐堪察加半岛号作一次跨海旅行,可以要求在这个特等客舱里订一个铺位,但你将会被告知有人捷足先登了——是的,被那个死者预订了。

我在外科医生的卧舱里待到旅程结束,他医治我的断臂,并劝我别再去“招惹鬼魂和虚幻之物”。船长变得沉默不语,再也不在那艘船上航海,虽然它依然在运行。我也不会再乘坐它,这是一次极不愉快的经历,我非常害怕,我讨厌这件事情。我要说的都说了,这就是我怎样看到一个鬼魂——如果它是鬼魂的话。不管怎么说,它是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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