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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姑获鸟之夏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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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这条不太陡的无穷尽漫长坡道顶上的,就是我的目的地——京极堂。 梅雨时节即将过去的夏日阳光实在称不上清爽宜人。坡道上连树木之类的遮蔽物也没有,只见整排浅褐色油土墙连绵不绝。我并不清楚墙壁背后的究竟是民宅还是寺院、疗养院之类,搞不好是公园或庭园也说不定。冷静一想,墙内的占地面积未免也太广阔了,比较可能的应该是庭园吧。 这条坡道没有名字。 不,说“或许有但我不知道”才正确。我每个月前往京极堂一次,不,经常到两三次。总之自从有这习惯以来已经快要两年了,我不知走过这条坡道多少次。 但奇怪的是,由我家到这条坡道途中的市镇景观与林林总总的事物,在我的记忆中总是模糊不清。别说是坡道的名字,就连这一带的地名住址我也完全不清楚。更别说这片墙壁背后究竟为何,我压根儿没有兴趣。 天色骤然转阴,气温倒是没变。 约来到坡道十分之七处,我稍作喘息。 快到坡道顶上时,两旁出现小路,油土墙在此朝左右两边拐弯。挟着小路,两侧是一片竹林与几户老房子。再往前走,即可见到零星分布的杂货店与五金行。若再继续前行便进入了邻町的闹区。 这么说来,京极堂应该算是位于两町交界处附近吧,搞不好其实住址是隶属邻町也说不定。我曾担心这里位置太偏僻,没有客人上门,这么看来或许对邻町的居民而言反而很近。 京极堂是家旧书店。 京极堂的店主是我的老朋友,也不知他是否真有心经营,店内老是摆着一些一看就知道卖不掉的书。如前所述,这家店坐落的位置也实在称不上良好。虽然店主自称常客多,不劳我费心,这话是真是假我倒是颇怀疑。 据他所言,京极堂专进专业书、汉籍等这类其他旧书店惟恐避之不及的书籍,同业者若是不小心收购到这类书籍便往这里送,结果这类书籍反而变得只能在此买到。因此学者、研究者之辈便成了这里的常客,当中还有人是迢迢远路专程跑来这儿购买。但这些都只是店主的片面之词,真相为何则不得而知。 依我个人猜想,他的副业收入可能还比较稳定吧,但他本人对此不愿表示任何意见。 京极堂位于一片稀疏竹林围绕的荞麦面店旁,再往前是片小树林,树林里有间小小的神社。京极堂的店主原本是那间神社的神主[原本专指神社中的神职者之长,今日已用来泛指神职者。]虽然这么说,至今仍然也是。听说每逢节庆时他都会出来唱诵一两篇祝辞[于庆典时由神职者唱诵的祷文,内容多为赞颂神明、祈求上天赐福等。其文章的构成有固定的形式。],不过我倒是从未看过他的神主打扮。 我抬头望了望由店主亲笔写的、不知该说字迹神妙还是拙劣的“京极堂”三个大字的匾额后,走进门户大开的正门,立刻见到店主一如往常摆着一张如丧考妣的臭脸看着一本以和缀[一种书籍装帧形式,源自中国唐、宋时期的缝缋装。在书籍离背处打出四个孔,以针线在不同孔中反复穿梭,并越过书背在同一孔中穿连而成。]方式装订的古书。 “唷。”我发出称不上打招呼的怪声,坐上柜台旁的椅子,同时扫视椅子旁堆积如山未整理的书籍。 当然,我是在新进的书中寻找珍本。 “你这家伙真静不下来。要打招呼就专心打,要坐就专心坐,要看书就专心看书。看你这样害我也分心了。”京极堂目不转睛地看着书说。 但我完全不在意他的话,继续专心浏览那些沾满灰尘的书的封底。“喂,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新货啊?” “没。”京极堂间不容发地接着说:“所以我才在看这个。不过我说你哪……虽说所谓有趣不有趣确实会受到个人标准影响,但大体说来这世上没有不有趣的书,不管什么书都有趣。所以没看过的书很有趣,若想从曾看过的书中获得同等以上的乐趣就得多花一点时间,就只是如此罢了。这么一来,对你而言有趣的书就不仅限于那堆未整理的,也可能隐藏在那边书架上堆放了好几年生灰尘的书籍里。那边的书比较好找,快快选一选就买了吧,要我算你便宜一点点也成。” 一口气说完这一大串话后,怪脾气的旧书店店主略抬起头来露齿一笑。 “可是我只看能触动我心弦的书啊。当然啦,只要肯认真读或许什么书都有趣,但我追求的读书之乐跟你可不同呀。”我则是一如往常东飘西晃地回避对方的话锋。 因为不管我是否愿意,他老像个偏执狂般把话题愈扯愈大,不论谈话开端是多么无聊的小事,最后他总能说到国家天下大事这类夸张的话题上去。或许是看我也乐在其中,有时他还会故意转移话题,说出一些古怪的回答。 店主老样子地以瞧不起人的眼神看着我,接着更以不屑的口气说:“我从没看过像你这样不热心的读书人。会来我这儿的客人个个都对书本有非凡的热情。可是没想到像你这种读书欲胜于常人数倍以上的人,居然对书本毫无执着之心。别的不说,光提你老是一一卖掉看过的书这点就很不应该。” 确实,我看过的书有八成会卖掉,每次都被这个怪脾气的朋友唠叨责难。但唆归唆,最后买下书的还不是我眼前这男人。 “没我这种人你的生意怎么做?没人卖书的话,旧书店就像抓不到鱼的渔夫。书柜上摆着的那些鱼,还不都是从我们这些不逊之辈手中钓来的?” “哪有人把书跟鱼混为一谈的。” 京极堂说完,一时似乎不知该接着说什么。 在这种你来我往的辩论中我大多会败在他的手下,所以见到朋友一时想不出话来回答,心情颇是愉快。平时的话早就被他反驳了,为了不错失好时机我赶紧开口: “不,书跟鱼都一样。归根究底,你就是把要拿来卖的鱼在上架前全都尝过,可说是最没有天良的商人了。想想看,书店的老板不好好看店居然看起书来,这还像话吗?如果刚好有客人想买这本书又该怎么办?” “哼,旧书店的书是店主的所有物,既不是出版社寄放在这的,也不是帮人代售的。这家店里所有的书都是我自己买来的,我想拿来看还是当枕头,都轮不到别人插嘴吧。客人前来是想分享我的收藏,而我则是能体谅客人的心情才会大方出售。更何况,我现在看的也不是要卖的书哪。” 京极堂似乎很愉快地说着,扬起手中的日式装订古书,把封面朝向我这边。 他读的是江户时代一个叫做鸟山石燕的画家所写的《画图百器徒然袋》。确实,这本并非要拿来卖的,而是他个人的收藏。只不过,就算现在读的刚好不是,他把店内的书几乎全部读过了也仍是事实。当然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老会拿这件事来揶揄他。 因为,我一直都很怀疑京极堂是否真的有心经营买卖。就我所知,他批进来的书主要都是他自己想看的。但刚好他的兴趣广泛得令人咋舌,所以店内的货色反而显得齐全。 京极堂的表情似乎更添一层悦色地说: “哎,上来坐吧。” 我终于获得准许,得以入厅堂了。 “老婆不在就不请你喝咖啡了,反正你这条钝舌头连咖啡跟红茶的差别也分不出来,请你喝杯淡茶充充数就好。” 主人伸手到津轻漆器[津轻为青森县西半部之习称。此地所产漆器的涂法特别,在凹凸不平的器物表面上分数回涂上不同颜色的漆,再磨成平滑表面便会产生独特的斑纹。]的桌子上,拿起肯定在我来之前就已摆放很久的茶壶,一如往常说出很失礼的话。 “说什么笑话,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光靠闻香就能分辨咖啡种类呢。” “哼哼哼,我看在开玩笑的是你吧。之前去咖啡厅你点了杯哥伦比亚,结果女服务生弄错了给你端来摩卡,在不知情下你大言不惭地说什么你其实比较喜欢摩卡的酸味,还讲了一堆。像你这种三流文士有机会就想卖弄知识的心情我也不是不能理解,但那次实在太糗,害我这个同行者都觉得丢脸死了。” 京极堂边说着我的糗事,还真的端出一杯淡得不能再淡的淡茶给我。 幸亏登上坡道途中流了不少汗,就算是淡茶也依然美味。 五坪大的客厅里有一整面墙壁全是书柜,感觉起来跟在店里没什么两样,不过主人的房间比这还要更夸张。常听他的夫人抱怨家里容易积灰尘,我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这并不是店里的书太多了才堆进房子里,而是相反,如同先前店主自己所言,说藏书太满了不得不摆到店里卖才是正确的。 每次只要我来拜访,书店就形同歇业,两人经常会聊到连晚饭都忘了。 我原本靠拿大学的研究费研究黏菌为生,但只靠微薄的薪金实在难以过活,所以现在则是靠写写杂文来糊口。这类工作在时间上比较有弹性,除了截稿前夕外,就算像现在这样浪费整个白天也完全没问题。只是京极堂好歹也是做生意的,一开始还担心会不会妨碍到他。但就如前面不知说过多少次一般,我看他根本无心经营,于是久而久之我也变得不再在意。 只不过我眼前的这位朋友虽然愿意陪我杀杀时间,对我写的文章却丝毫不能谅解。我自认是文学作家,但为了生活,有时也不得不匿名给青少年阅读的科学冒险杂志或荒诞不经的糟粕杂志[日本战后一时蔚为风潮的三流杂志类型,内容多以腥膻八卦的不实报道为主。由于杂志社经常遭取缔而倒闭,如同用糟粕酿造的劣酒般,几杯下肚即倒,故而名之。]二写写文章,因此被他笑作是三流文士我也百口莫辩。 “言归正传吧,今天又是为了什么事而来,关口大师?” 京极堂说完,叼起香烟。 与京极堂的交往可溯及学生时代,说来也有十五六年了吧。学生时代的他像个肺痨患者,气色极不健康。一天二十四小时总是绷着一张臭脸,看着一些又硬又臭的书籍。 当时的我患有轻微的忧郁症,性格上实在学不来硬派作风,但也无法彻底当个软弱的文学青年,只好耍起自闭。那时与孤僻的我特别亲近的,就只有这名怪脾气的朋友。 但是本质上他与我完全不同。 比起沉默寡言又忧郁的我,他实在是非常能言善道,而且交游的范围也意外的广阔,害得我经常得陪着他与原本不想打交道的人来往,实在是苦不堪言。 忧郁的我不愿与这些人来往是理所当然的,可是拉着我到处跑的老兄他却也常露骨地显出不愉快的神情,这实在令人难以理解。既然讨厌,别做不就得了,但这个奇怪的朋友却老是边骂着傻子笨蛋还继续跟这些傻子笨蛋们交谈,然后每次都会搞得自己怒不可遏。 我想,京极堂那时其实是在享受着愤怒行为本身吧。结果连我也因为一直配合他的步调,不知不觉间连忧郁症都治好了。现在想来,对于情感起伏不定、不断钻牛角尖的忧郁症患者而言,像这样到处与人来往意外地很有疗效也说不定。 另外,京极堂在与日常生活无关的知识上也惊人的博学。尤其从佛教、基督教、伊斯教、儒教、道教,到阴阳道、修验道等各国各地的宗教习俗、口传故事的知识特别丰富,令我很感兴趣。而我在接受忧郁症治疗时累积的神经医学或精神病学、心理学等等的知识则成了他求知的对象。 因此我们之间经常讨论或议论。我想我们的议论与当时学生们喜好的议论在内容上有很大不同,在我们之间,不管是政治还是金鱼的养殖方法,或者哪个冰果室的招牌姑娘比较可爱,都能以同样认真的态度来讨论。如今,这些青春岁月的回忆均已成了往事。 那之后又过了十几年。 两年前结了婚,让我下定决心辞去自大学毕业以来持续进行的黏菌研究,专心靠原本长期当作副业的写作来讨生活,并搬来现在的住处。而京极堂也在同一时期辞去任教了有一段时间的高中讲师工作。原以为他会专心于当个神主,没想到却改建房子,开起旧书店来了。 后来,每当我小说题材枯竭或者有什么有趣事件时,总会来此叨扰,像回到学生时代般长篇大论地闲聊起来。说来这算是写作工作的一环,但这么一想,或许也是为了回想起在烦劳生活压力下逐渐淡忘的学生时代心情才来拜访的。学生时代瘦过头的京极堂,在大学毕业的同时结了婚后稍微变胖了点,但他那张不健康又不高兴的臭脸倒是与过去毫无两样。 “你觉得,人真有可能怀胎超过二十个月吗?” 我缓缓地开口问道。 咚、咚……不知由何处传来了鼓声。 我想应是夏日庆典的练习吧。 京极堂一点也不觉得讶异,似乎也毫无兴趣,只悠悠地吐出烟雾来。 “你特别跑这一趟,为的就是来问既不是接生婆也不是妇产科医生的我这种问题?这就表示,你认为我这个人应该会知道接生婆跟医生都想不到的奇妙解答了?” “唔,你这样反问我也没办法回答什么。我只是在想,假设有个怀胎二十月的女子,其隆起的腹部较普通孕妇大上一倍,却一直未生产。如果这是事实,那果然是件很不寻常的事吧?你不觉得这很不可思议吗?”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哪,关口。” 京极堂说。 这句话是京极堂的口头禅。 不,说是座右铭也无妨。 只看话语的表面,仿佛就像是近代理性主义的具体化身一般,但他想表达的似乎不是这种意义。 京极堂深深吸了一口只剩烟屁股的香烟,装出味道很糟的表情后,继续接着说:“说真的,这个世上只会存在应该存在的事物,只发生应该发生的事情。世人错以为仅凭着自己所知的一点点常识与经验的范畴就能了解宇宙的一切,所以才会一遇到稍微超乎常识与经验的事件时,就异口同声地喊着不可思议、千奇百怪,而骚动起来。说实在的,这些连自己的本质与来源都没思考过的家伙,又能了解这世上的什么呢?” “你这些话是冲着我说的?确实我不可能了解世上的一切事物,但我至少知道我自己是‘不了解的’。正因为不了解所以才会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不是吗?” “我这番话也不是针对你讲的……” 京极堂态度随便地说着,拿起放置在烟灰缸旁的壶状物,摆到自己手边。 “……这只是一般论。” “那就算了……” 我没好气地回答。 “……的确,就如你所言,我只能在陈腐的常识范围内理解事物,所以现在才会来听你的高见啊。” “被你这么一说,仿佛我就只知道一些不合常理的事情,我可是比你有常识得多了。也希望你别搞错,拥有常识与文化是很重要的。只不过这些常识与文化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产生作用而已,若误以为能放诸四海皆准,那就是种傲慢的想法。” “所以说,你到底又在不满什么了?” 看来京极堂在我刚刚所说的短短一两句话里发现了他讨厌的要素。如果真是如此,今天要找他聊这话题恐怕是不可能了。京极堂只要一有兴趣,要他一整天聊厕所里的木屐都行,若遇上讨厌的话题,则老是习惯强行用别的话题带过去。既然如此,看他今天会把话题带往什么方向倒也有趣。 “哼,就当你说的那个异常状态的孕妇存在好了,这种情形通常会请医生治疗吧。如果是罕见的症状,治疗完毕自然会找适当场合发表,那么我就有机会听到这件事情,但不巧的是我不知道。那么或许是正在治疗中的医生在某种因缘际会下只让你知道这件事,可是医生不可能让毫无相关的旁人知道患者的个人资料,再者找连医学的医字也不认识的你商量这件事又未免太没常识。就算万一真是如此,你也不可能来找我谈这件事情。因此这就表示,你的信息来源不可能是医生本人。” 京极堂话说到此暂且停顿一下,扬起单边眉毛看着我。 “那么情况就有可能是那个孕妇或她的家人直接来找你商量。果真如此,就表示她们有什么苦衷而无法去找医生,或者目前就诊的医生不值得信任。可能的情况虽有很多种,但她们都没道理来找一介写杂文的作家商量,而依你的性格也不可能去主动刺探他人隐私。故推论此事并非只有你知情,而应该说是被不特定多数所知的消息比较妥当。我敢肯定这是传闻,而且还是没有任何医学根据的下流传闻吧。这种情况下包括你,知道这个传闻的人肯定都会拿说书家讲的什么冤冤相报、怪力乱神之类的故事来加油添醋。或说是鬼魂作祟,或说是因果报应,不,有些大笨蛋还会拿科学来这愚昧的分野里穿凿附会,最近不是流行什么心灵科学吗?真是可笑之至。姑且不论这些问题,你来这里找我聊这番话,还不就是想要我帮这类下流的道听途说贡献些像样的解释?八成是想拿去糟粕杂志写你最擅长的加了一堆怪异风格的报道吧?但我可不会上钩的。” 京极堂说毕,大大呼了一口气后,啜饮一口凉掉的淡茶。 “你说得太过分了吧。” 我姑且做出抗议的态度,但其实他所说的虽不中亦不远矣,所以我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你明明知道我最讨厌这些愚昧的穿凿附会,居然还想来利用我,所以才说你过分。我的话到你笔下老是会变成什么幽灵怨念之类的鬼故事。” “可是你自己不也很喜欢这类鬼故事嘛?” “我并非说讨厌,作为创作的鬼故事我当然喜欢。况且要谈论过去人类累积而来的文化跟精神生活时,所谓的神怪故事是绝对不可或缺的。但是长年累月中,我们忘记了这些故事的本质。江户时代山村里口耳相传的妖怪故事与现代都市里流传的幽灵故事,在意义上是不同的。对于现代人而言,神怪就只是一种不可理解的现象。不理解老实承认自己不理解也就罢了,偏偏现代人又爱用无聊的解释来将之曲解成自己容易理解的概念,于是这些神怪就全被扭曲得很可笑。不管什么都当成是鬼魂作祟根本是大大错误,我说讨厌的就是指那些会助长这类风气的愚蠢行为。” “可是你的副业不是专门帮人收妖吗?我听人说生意还蛮不错嘛。” 京极堂的副业是专门帮人除鬼驱魔的祈祷师。若把神主当作正业的话,此份工作或可算是在其延长线上。不过他的驱魔方法与神道教的方式不同,会随着客户的信仰改变宗派,十分特别,因此风评相当好。不过他对于自己这个特殊职业一向不愿意多谈。 瞬间的沉默。 京极堂露出厌恶的表情,不,或许该说是惊讶的表情。我的好奇心蠢动了起来。长期以来我一直打算找个时间详细问出他那个特殊职业的真相,这次就算得冒着惹他生气的风险,也要逼他说出实话来。 于是我以更挑衅的口吻说: “我没说错吧?你另一个工作不就是帮那些被狐仙附身婴灵作祟的民众驱魔净身嘛。既然如此,在立场上不该看不起相信鬼怪幽灵的人吧?” 果不其然,他脸上显露出极端不愉快的表情。若有不悦表情的比赛,这人肯定是天下第一。 “关口,宗教跟你写的那堆狗屁文章不同,其实是非常讲究逻辑的。只不过宗教只裁取奇迹幻视之类的精华部分来宣传,才会变得有些神秘诡异。现代人只重视自然科学式的整合性,所以在这些打从骨子里强调理性的人眼里,宗教就显得很虚妄。话虽如此,把这些非理性的部分全当成是一种譬喻故事或教训同样也不正确。毕竟如果只想以譬喻故事来教诲人,有更多更好理解的故事,没必要采用这些看起来很虚妄的故事。” “我不懂,那又代表什么了?你根本没回答我的问题。” “哎,别急,耐心听我讲……” 京极堂出口制止我继续说下去。 “……世人或者斥之为天马行空、谎话连篇,或者将之代换为道德教训,依旧无损于世上存在宗教此一事实,到最后无信仰者还是嘲笑信者愚昧,信者同样谴责不信者之罪恶。我的工作不过是担任两者之间的桥梁。驱魔人人都会,宗教家却不这么认为,而科学家也觉得此不属于其范畴。所以两者之间永远没有交集,彼此都不愿意正视已存在的事物,以为不看就能当作不存在。” “为什么被你一说总是那么抽象?简单说就是以科学的方式解开过往被视为非科学领域之谜,将之应用在传统所谓的妖怪附身、鬼作祟症状的治疗上面而已嘛。里吧唆地说一堆理论,结果你还不是跟刚刚大加挞伐的心灵科学没两样?” “当然不同。所谓的科学必须具有普遍性,在同样的条件下实验得到的结果必须相同才行。但是所谓的心、灵、魂、神佛之类的可就不同。就算宗派相同,在不同人的心中就是不同。所以这不是科学能探究的分野。今日连脑的作用都无法以物理理论来解释了,自然更不可能了解心灵的奥秘。心灵是科学惟一无法探索的领域,故所谓的心灵科学在名称上就已经出现矛盾。” “可是你刚刚不是说你是科学与宗教的桥梁吗?” “所以才是桥梁。让科学家也能在白天见到幽灵,让宗教家不唱诵咒语也能除去幽灵。因为这类事物其实都只是大脑试图进行自我正当化时产生的。” 不懂。 “这跟主张幽灵不存在不是一样的吗?” “不,确实有幽灵。看得见,摸得着,也听得到声音,但不存在,所以科学才无法研究。但是只因为科学无法研究就说他们是天马行空、是不存在的话便大错特错了。因为实际上就是有。” 我感到非常混乱。京极堂则是以父母守望没用小孩般的慈爱眼神望着我,抚摩着刚刚拿过去的光滑壶盖。 “所以说你写的报道会对我的工作产生不好影响,因为你会在里头胡扯什么幽灵怨灵真的存在。把科学不可能理解的事物当成奥秘已经解开似的描写,不然就说不久的将来会解开,再不然就是写没想到这世上居然有科学无法解明的恐怖东西,我看上面两者你都会写吧。可是毕竟这是科学永远无法解析的,总有一天科学主义的信奉者会把这些视作非科学而加以挞伐,而神秘主义者也会变得更封闭,专找像昔日贵族般的对象卖没效的符咒法术来赚钱……” 京极堂说到此,露出真的很厌恶的表情,如此作结: “……最后连心灵科学这种猫生蛋般的胡扯东西都跑出来。” 他的比喻总是很特别。 “原来如此,我是还没有很理解,但大概懂你的意思了。可是如果照你的论点来看,我学过的心理学跟神经精神学又是如何?” 我从胸前口袋取出纸烟与火柴。 点火的那一瞬会传出一股刺鼻的味道,我十分喜欢这味道。 “既然科学无法研究心灵,那么这些学问不就算是骗人把戏了?” “神经的构造大家都一样,要治神经病症当然还是得靠神经学,这跟治疗痔疮是一样道理。神经连结脑部,脑部的构造也具有普遍性。虽然目前研究尚未有重大斩获,但我想不久之后应该就会跟痔疮一样能够治疗了吧。” “口口声声痔疮痔疮的,痔疮可也不是那么容易治疗的啊。” “别老是注意这些小细节来打断我的话。” 京极堂说完似乎觉得很可笑似的笑了。 “也就是说,把脑或神经这类身体的器官当成是灵魂本身是错误的。连那位井上博士也犯了这个毛病,不管什么都想将之归于神经的影响,结果害得自己也必须否定原本非常喜欢的妖怪的存在。” 这岂不有点可怜嘛……京极堂说。 他所说的井上博士,似乎是指明治时代的哲学博士井上圆[学者,公元一八五八~一九一九年。重视哲学,设立哲学馆(东洋大学之前身)教育英才。曾为了破除迷信而进行妖怪研究,撰成《妖怪学讲义》。]。 “可是实际上就是有人神经出问题而看到神怪啊。这样看来,井上圆虽然是明治时代人,其见识不是很进步吗?没必要把他说得那么不堪吧。” “我没说他不好吧?我只说他可怜。诚如你所言,脑和神经与心的关系确实有紧密关联。但这并不代表两者是为同一物。” 京极堂在此稍作停顿,眼里闪烁着愉悦的光芒。与他交往不深的人大概看不出这人的心情吧,因为他不悦的表情总是没变过。我也是在与他长年累月相处后才稍微判断得出来。一旦高兴起来,这位朋友会变得更加饶舌。 “心与脑之间相互扶持,要比喻的话,就像流氓与特种行业的关系一样,任一方出了问题都会造成大麻烦,但只要彼此都获得满足便能相安无事。脑与神经能接受物理的治疗,这也间接证明了心不等于这些器官。因为纵使这些器官恢复正常,心仍可能会产生问题。此时宗教便是有效的,因为宗教就是脑为了控制心所创造出的神圣诡辩。” “最后的部分我听不怎么明白。总之你的意思是神经医学算是有效的,对吧?” 我原以为他会责骂这是无用的学问,幸好没有,稍感安心。 “可是心理学的情形又是如何?” “那是属于文学的领域,只对能产生认同的人有效,是从科学里诞生的文学。” 京极堂愉快地笑着。 “比较心理学与民俗学会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心理学是从一个个的患者身上采取样本,试图导出普遍性的法则对吧?民俗学则是试图由村落等共同体采取样本探究其间的法则性。但这两者最后都会还原到个人身上,所以才说它们是文学性的。你看柳田翁[即柳田国男。民俗学家,公元一八七五~一九六二。代表作有重新整理东北地方民间故事而成的《远野物语》、考究桃太郎故事的《桃太郎的诞生》等。]的论文多么像文学啊,文笔过于优美,反而一点也不像论文了。我看心理学干脆找文学家来翻译,当作小说来卖或许还好些。对了,就由你来翻译吧。” 京极堂说罢……更愉快地笑了。 原想惹他生气,看来造成反效果了。 “对了关口,记得你年轻时不是很热衷于西格孟德先生的理论嘛?” 他说的西格孟德先生就是弗洛伊德。我在患有忧郁症时接触到这位异端学者,曾疯狂也似的读遍他的论文。当时弗洛伊德的学说在国内几乎没人介绍,如今已变得十分有名。 可是学生时代的京极堂对弗洛伊德的评价并不高。应该不算被他影响,但不知为何,后来连我的兴趣也转移到弗洛伊德的弟子荣格身上。而如今这两位大师的著作我都早已不再舒卷。 “姑且算给你点面子,弗洛伊德的潜意识概念要说伟大倒也是蛮伟大的。” 京极堂仿佛独白似的喃喃自语。 我也不是什么弗洛伊德信徒呀……我开口为自己辩护。 “……但方才你在谈话中提到的‘心’与心理学中的意识、潜意识之间又有所不同了吗?” “意识非常重要。你能读无聊小说,能看见这个罐子,或能看到不存在的幽灵,全是有意识才办得到的。” “又在说些听不懂的话。心与脑不同以外,连意识也是另外存在的?” “世界可分为两种。” “什么意思?” 每当京极堂兴致一来,就变得像个新兴宗教的教祖一般。他过去有几次在外面发表起演说来,害同行的我感到很无言。只不过这种情况对他自己来说也算是非常少有的。 “亦即分为人内在的与外在的两种世界。外在的世界完全依照自然界的物理法则而行,内在的世界则完全忽视其法则。人要活下去就必须要巧妙地调和这两个世界才行。只要活着,就会由眼耳、手足以及身体其他部位不断传入大量的讯息。整理这些讯息的交通便是大脑的工作,脑负责把整理好的讯息简单易懂地上奏给心知道。另一方面,内在世界也会发生种种事情,也必须一一处理。但由于这边并非道理通达的世界,要由心处理并不简单,所以这边也会委托脑来负责处理,脑虽不太情愿,但心是主子,它的命令不听也不成。这个脑与心的交易场所便是意识。内在世界的心在与脑交易时才能形成意识这种外在世界也能理解的形式。外在世界所发生的事情也必须透过脑形成意识后才能进入内在世界。简言之,意识的功能与锁国时代的出岛[长崎市地名。原是公元一六三四年建设来收容葡萄牙商人的人工岛。江户时代日本实行锁国政策,以此为惟一贸易地。]很类似。” “虽然最后的比喻不太能接受,总之我懂你的意思了。先前也曾听说我一个教授朋友的家里展开了一场意识究竟是脑与神经的机能还是心灵的范围的争论,这么听来,你的说法作为假说还算能让人信服的。” 不知不觉间,我的香烟没抽到几口便已在烟灰缸上化成灰烬,我重新取出另一根香烟点上。 “嗯……你要说是假说也算是假说吧。” 说的同时,京极堂也学我点起香烟。他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吧,意外的老实。 令我兴起一股反击的欲望。 “那潜意识在你的假说中又该如何解释?” 京极堂在我的反击完全说完前便不假思索地回答: “脑子分作好几层,就像有好几层酥皮的豆沙馅饼一样。越往下,形成的时间就越古老。馅料的部分是最古老的,这就是所谓的动物性脑,主要司掌本能的部分。人们常以为本能是与生俱来的,但把它想作是胎儿从父母那里掠夺来的,也就是学习来的讯息比较合理。胎儿也有大脑,也会做梦,当然会从父母的大脑那里以某种方式取得生活必需的讯息。动物的情形便是带着这种最低限度的大脑过一生。当然,就算是这种最低限度的大脑也还是能一手担当起实时处理讯息的职责。说夸张点,就算是这种脑,基本上也跟伟大人类的大脑没两样。动物脑也有其交易对象——心,也就是自我的存在。动物的自我与人类的其实并无多大差别,其决定性的差异只在于是否有语言罢了。因此它们脑与自我的交流场所——意识也无法像人类那般明了,没有过去未来的时间概念,所有的只是现在,因此是一团乱,但对生存并不会产生障碍。这种部分在人的头脑之中,就像是馅料一般被包在最底层。” “原来如此,这种古老脑子与心的交易便是潜意识对吧。虽无法明了地认识事情,但至少知道事物存在。” “所以说动物很幸福。” 京极堂缓缓地转头望向檐廊。 在西晒日的强烈照射下,一只住在这里的猫窝在檐廊上呼呼地睡着。 “那家伙最近老是在睡觉。我猜你以为这只猫是日本猫吧,其实你错了,这是在中国的金华山上抓到的大陆货。之前听说金华猫会作怪才想尽办法弄到手,没想到却只会睡觉,真无聊。” 这人只要跟主题无关的话题总是信口开河,大体上都是想骗人上当的故事,因此猫的事究竟有多少成分是真的我也猜不着。但就算知道那是玩笑话,我常常也还是陪他聊起来。 “想要妖怪猫,去锅岛[即佐贺藩,今日佐贺、长崎县的一部分。江户时代藩主是锅岛氏,故又名锅岛藩。江户初期曾发生内乱,民间故事中将之与猫妖作怪扯上关系。]找不就得了。” “说得也是。” 京极堂笑着回答。 此时我突然了解了他的真正目的。 京极堂果然还是不想多讲关于自己工作的事。 他老早就看穿我想套他话,所以才故意把话题一点一点地转到别的方向去。 而我却没发现此一事实,被他牵着鼻子跑。话题越扯越远,难怪他的心情也跟着越来越好。结果关于京极堂的副业一点具体的内容也没套出来。我决心今天非把他的工作内容逼问出来不可,于是便强行把话题又拉了回去。 “对了京极堂,关于你的论点我姑且算是懂了,那在此前提下,你的工作又该如何解释?” “什么如何解释?” “原本我们不是在聊关于你祈祷师工作的事吗?” “你在说什么,原本不是从你提到孕妇的事情开始的?” 他说得确实没错,京极堂带着很困惑的表情看着我。而在他眼里,我大概就是一脸呆相地猛抽着烟吧。 “这么说……倒也没错啦。不过你说幽灵,那个……总之说什么有幽灵但不存在这点,能不能更清楚地解说一下?” 每当这种时刻,我总会觉得自己好像做错什么事,问起话来变得颠三倒四的。看到我动摇的样子,心情似乎又变得愉快起来的朋友彻底维持着他那张臭脸,觉得很可惜地说: “怎么,我还以为你已经懂了哪。” “若说是脑与心与意识之间的关系我倒是懂了。” “那不就是懂了?你现在的所见所闻触觉嗅觉,不管任何一切的知觉全都是由脑这个大盘商所供应,而且还是专卖。” “这我已经懂了。” “那么你要检查买来的商品时又该怎么做?例如说你要怎么判断我就是京极堂的主人?” “我认识你,所以能判断。” “也就是对照记忆来判断是吧?” “嗯嗯,靠记忆,不然就靠经验。” “经验也是属于记忆的一种。总之万一你失去记忆的话,你就再也不认识一切。只要忘了走路的方法,连挪动腿都做不到。” “这么说是没错……” 我想他说得没错。 京极堂这次带着挑衅的口吻继续说: “至于记忆是用何种方式收纳在何处,以今日医学的水平仍旧无法明确地解答这个问题。” “没这回事吧……” 至少我的常识告诉我没这回事。 “……记忆不是就储存在脑里吗?脑不就是记忆的仓库吗?” 我不知此外还能有何种可能。京极堂搔了搔下巴。 “话可不能说太早。目前确定的是,脑的职责是担任类似海关的工作。从眼睛耳朵接收来的信息,都会通过脑这个海关进行彻底地检验。当中就只有大脑能认同的信息才能通过,只有通过检验的讯息才能登上意识的舞台。” “通不过的会怎样?” “就不会登上舞台,直接送往记忆的仓库里。再来,这个检验的标准,所凭借的也还是记忆。检验时由记忆仓库里挑出适宜的项目来作比对,检验结束后新旧记忆又一起送回仓库里。” “原来如此,这次的比喻就比较好理解了。” “重点来了。当这个完美无瑕的海关,做出不法之事,输入假货时你猜会怎样?你认为观赏意识舞台的观众能立刻判别出那是假货吗?” “我想判断不出来吧。可是脑又何必违法呢?没好处啊。” “不,当然是有的……”京极堂说。 “有什么好处?” “说好处或许不大对,该说是想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吧。举例来说好了,例如,当脑在记忆仓库里找不到适当的样本时,检验便无法顺利进行。若只有小小差错还能修正,但总会有进货与样本差异过大的时候。这时就会产生信用问题,毕竟客户对自己抱着极大的信赖。如同刚刚所说,一旦记忆仓库空空如也,或心对脑不再信赖时,人便会完全无法生存下去。所以绝对不能破坏信用,脑会不惜说谎来安抚客人。另一种情形就是客户对进货不满意时,客户有时会很任性,此时脑便会由记忆仓库里挑选适当的存货,当作刚刚输入的来欺骗客户,因为客人无法辨别货品新鲜与否。但即使如此,仍旧会感到不合理,因为明明没有进货却出货了,与账簿上的记载不合。” “客人……心会在什么时候耍起任性?” “例如说,想见已故之人时。” “原来如此。” 我总算懂了。 “这就是幽灵啊。” “当然不只如此,不过大体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这些事物,由人心的……或者说,由内在世界的观点看来,绝对无法与现实的事物区别,故称为假想现实亦可。不,对个人而言,那毫无疑问地正是现实。因为现实的一切都得经过脑的把关才能进入。我们之中没有任何一人能直接看到、听到世界,只能靠经过脑挑选的少许讯息来认识世界而已。” “可是,并不存在的事物却存在着,岂不会引起更大的困惑吗?而且真的可能这么简单地……只因为心的期望,就能看到、听到所谓的假想现实?我可是一次也没瞧见过这些鬼玩意啊。” “当然不是想看就看得到。‘想看’的瞬间这股心情便已浮现于意识表面,换句话说已经被脑所察觉。既然被察觉了,脑当然会选择更简单的方法来应对。只要从仓库里搬来证据证明这种事不可能发生,不就不需要说谎了?” “也就是说,必须是在潜意识里期望才行?” “没错。而脑不得已说了谎之后,为了合理化便会篡改起账簿,因为其自尊不容许自己出错。但脑毕竟是存在于自然科学通用的世界里,于是这世上便诞生了名为‘神怪’的借口与名为‘宗教’的自我辩护。” “原来如此,虽然还没办法确实体会,但总算是懂了。也就是说,宗教是修补脑心关系的和事佬,是吧?” “哈,没想到你也能说出这么巧妙的比喻。脑有时会误会,会不小心弄错。这时和事佬便能发挥功效。而且脑有种性质,当与心之间发生冲突时,习惯分泌麻醉剂出来逃避面对。动物这么做还无妨,但在不断进化的人类身上,麻醉剂的影响可就变得难以收拾了。” “脑还会分泌麻醉剂啊?” “没错。我们会觉得心情愉悦快乐都是脑内麻醉剂的效果。你看,对活着有正面帮助的行为不都会伴随着快乐吗?这跟鸦片中毒的人渴望鸦片一样。其实仅仅‘活着’就能带给动物陶醉感,但当社会诞生,语言被创造出来后,只靠脑内麻醉剂已不足以使人感到幸福,于是人获得了‘神怪’,同时为了追寻已逝的幸福,‘宗教’也诞生了。这些可说是麻醉剂的替代品。至于鸦片吗啡之类的,就更是替代品的替代品了。记得有人曾说宗教是麻醉剂,真是高见……” 京极堂总算结束了他漫长的解说。 我感到些许亢奋。不知为何,我有种自己安心搭上的船,其实是喀喀山狸猫[日本童话。有个地方住着一对老夫妇,老婆婆被性格恶劣的狸猫害死。兔子看到伤心的老公公,便决心报复。首先邀狸猫出外捡拾柴火,兔子在他背后打起燧石。狸猫听到,问是何事。兔子便答“那是喀喀山的喀喀鸟在叫。”狸猫信之不疑,结果因而被火烫伤。接着兔子又来探病,拿芥末谎称伤药,狸猫不疑,涂在伤口上,结果痛不欲生。最后兔子以美食诱惑狸猫到湖里,自己搭木船,让他搭上泥船。一入水,泥船溶解,兔子拿起木桨敲打死命挣扎的狸猫,终于为老婆婆报了仇。]搭乘的泥船的感觉。这令我焦躁不安…… 这时,京极堂凝视着我困惑的表情,唐突地问: “对了,你曾祖父身体还硬朗吗?” 我大惑不解。 “突然问这做什么?想逃避话题是吧。” “谁在逃避话题啊。总之,他过得好吗?” 我猜不着他的用意,只能乖乖回答: “我连看都没看过。你不是知道吗,连我的祖父在我五岁时就过世了,曾祖父应该在我出生很久以前就已经入了鬼籍吧。” “也就是说,他存在与否,你并不知道,对吧。” “没道理不存在吧,既然他的曾孙也就是我都存在的话。” “好,那你的祖父呢?是否存在?” “刚不是说了?我的祖父在我五岁左右去世。关于这点,我再怎么愚蠢也还是记得,所以当然存在了。” “万一这个记忆是你与生俱来的呢?简单说,假设‘你’是刚刚才诞生到这个世界,包括来这里的前一刻,你一出生便具有这之前的一切记忆的话,不就跟‘现在的你’没有差别了?没错吧。” 京极堂说完,沉默了半晌。 叮的一声,风铃响了。 射入檐廊的斜阳早已黯淡,外头景色变得朦胧。 连原本在那里睡觉的猫儿也在不知不觉间离开了。 我突然觉得好像被抛入海里的婴儿一样,开始感到恐怖。不,说是恐怖更像是寂寥或虚无感,仿佛搭乘的泥船在海中溶解了一般。 “怎么可能……不,不可能有这种事情发生,我就是我啊。” “你怎么能知道?你无从判断吧?说不定你的记忆,你的现在,全都是脑在前一刻才随便编造出来的,就像上演当天才赶忙随手写写的剧作家的脚本一样。对你这个客人而言,什么时候写成的……根本分不出来啊。”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虚幻,我……” 客厅突然变暗。 “关口,单凭自己是绝对无法区分假想现实与现实的。不,甚至无法保证你就是关口。围绕在你身旁的一切世界,有如幽灵一般虚妄的可能性与非可能性的机率其实是完全相等的。” 那么一来…… “那么一来,我本身不就跟幽灵没两样吗!” 我像是被全世界抛弃了一般,压倒性的不安感向我侵袭而来。与之相比,忧郁症所带来的孤独感还令人感觉比较有救。连坐在我眼前的究竟是我的朋友还是别人,我也变得无从判断。 不知过了几分钟。 眼前的男子忽然放声大笑起来,我随之恢复了知觉。 “啊哈哈哈。喂关口,你放心吧。哎,没想到会这么有效。你就饶了我吧……” 但我却仍还在发呆,确认眼前愉快大笑的就是京极堂本人这点已是我所能做的一切。 “好了,好了,关口,够了。你确实是关口巽本人,这我可以保证。” 京极堂捧着肚子继续大笑。 我总算逐渐理解了眼前状况,同时一股怒火也油然而生。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刚刚你对我施了什么妖术?” “我哪会用什么妖术,又不是忍者。既然你那么想知道我的生意是怎么做的,就牛刀小试了一下。没想到对你居然这么有用……” 抱歉抱歉……京极堂说。 这个朋友完全看穿了我的想法。 而我就像是孙悟空,怎么挣扎也逃不出如来佛手掌心。 “那……刚刚所说的一切,全都是为了骗我而编造出来的谎言了?” “不,当然不是。全都是真的,货真价实。” 京极堂由和服襟口伸出手来搔下巴。 这是他觉得困扰时常做出的小动作。 “给我好好解释一下吧,我还像被狐狸精捉弄了一样,搞不清楚状况哪。” “记得你家是信仰日莲宗的吧?” “这又怎了?该不会又想对我施妖术了吧?” “就说那不是妖术了。总之,我是在说亏你还受过折伏[即“破折屈伏”之简称,为佛教教化法之一种。不迎合对方的错误思想,确实地指出正确之道来教诲。为“摄受”之反义词。日莲上人于其著作中指出此乃最适合于当时日本的传教方式,后来广为法华宗各派所采纳。],居然毫无信仰。” “髭题目[日莲宗里,将“南无妙法莲华经”中除了“法”以外的六字,用一种尾端拉长像是胡须般的独特字体写成之物。用来表示受到“法”之光辉照耀,万物均如植物般成长茁壮之意。]还供在我家的佛坛上呢。” “那有啥用,我看你一个月连一次都懒得清理吧。算了,反正你本来就不是会信仰宗教的人,但也不是科学的信奉者。” “嗯,确实如此。” “对这种人像刚刚那样以真实的情况来说明最有效了。” “原来如此……啊,记得你会随着要驱魔的对象的宗派来改变做法嘛……” 我总算想起这点,也逐渐了解他想表达的意义了。 但同时也怕他仍在话里暗藏玄机而无法安心,我可不想再重现一次刚刚的心境。 笨拙的我明显地提高警戒心。 “哎,别露出那么恐怖的表情嘛。如你所言,我的驱魔方式若不先知道对手所处环境与人物的特点是没办法进行的。道理就如刚才所说的,而方法就是刚才对你所做的。我刚刚对你说的便是你最能理解的话语。而随着对象不同,有时会改成经文、改成祝辞,再不然就用科学用语。总之我会先拆散一次对象的脑心间的联系,待正常接合后,大体的症状都能解决。” “为什么会用科学用语?” “所谓的科学信奉者,表面上看来思考方式是科学的。但以脑心关系来说,其实是信仰科学,说穿了不过是拿科学来代替宗教。对其本人的心灵而言,比宗教信仰还麻烦。没有比科学更不适合用来说明神怪的方法了,脑会因此丧失自信。” “我的脑刚刚也被你害得丧失自信了,我的心刚刚有一瞬间对我的脑产生了不信任感,你实在太过分了。” “但是你不也因而增长了点见识嘛,要感谢我啊。” “是吗?那么我以后就不会被脑所骗了?” “不,还是一样。只要你还活着,永远会被脑所欺骗,只是已经能偶尔生出一点怀疑了。” “这一点也算不上治疗嘛!” “因为你本来就很正常啊。” 京极堂说毕,又再次大笑。 不久又恢复严肃表情,开口说道: “话说回来,关于你曾祖父。” “你的把戏我已经知道了,不会再上这招的当了。” “不,不是要耍你。你刚刚说你从未见过曾祖父是吧。” “没错。不过曾祖父不可能是我脑中创造出来的产物,因为有我这个真实的证据存在。” 我那时大概是露出“再也不想被骗”的表情。 “没必要忙着结束话题吧。你的曾祖父确实存在过,这点没人怀疑。曾祖父名字叫做?” “那干吗又那么执着于他呀?名字好像是叫做半次郎吧?听说是某个渔村的大户人家,权势很大。祖父则自恃家财万贯而把财产挥霍殆尽。结果就如你所知,落得我老爸得去乡下当个穷苦老师的下场。” “就是这点。” 京极堂啪地一声拍了桌子。 “这点又怎了?”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既然你并非生长于那个时代,这些事情你应该不可能知道吧?” “愚蠢至极。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当然可以去问那些先我而生的人吧。故乡的寺庙里也还留下一些记录。户籍或许在战争时烧毁了,不过记得老家好像也还留有一两张照片。” “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京极堂这次啪地拍了一下膝盖。 “你之所以能知道实际体验以外的事情,是因为这世上有语言、记录保留下来。你透过这些语言记录来吸收这些信息。” “没错。” “重点来了。虽然你的曾祖父有你这个活证人而不得不承认其存在……但德川家康呢?其存在值得信任吗?” 京极堂上身前倾过来,我随之后仰。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你怎么一句接一句地扯这些鬼话。首先,这座东京都不就是证据了?没有家康说不定就不会出现江户城了。在日本会去怀疑德川家康之存在的,恐怕只有你一个吧。” “所以说,为何你能这么有自信?” “可是明明就是会去怀疑的人才奇怪啊,况且家康的子孙不也满天下?跟我一样,他们都是活证据。” “但你的情形不过只过了三代,认识活着的半次郎先生的人或许现在还活着。可是家康得追溯到十五六代以前哪。目睹过家康的人一个也不在了,连子孙自己也无法确信其存在的真伪吧?” “所以说不是有记录可查嘛。关于家康的记录可不是我曾祖能比的。其量之多,汗牛充栋。而且都是正式记载,连我这个不知曾祖死因的人也听说过家康的死因哪。” “你是说鲷鱼天妇罗嘛。可是为什么你相信这说法?此外不也还存在着种种异说?况且吃鲷鱼天妇罗食物中毒而死这件事可没出现在官方文书上哦。” “这么说是没错啦,总之我是因为这个说法比较脍炙人口才采用的。不过只因为众说纷纭便怀疑其存在,岂不是太不合理了?” “嘿嘿嘿。” 京极堂暗藏玄机似的笑了起来。 “干什么,笑得这么恶心。” “关口,这表示你也承认大太法师[日本古代传说中的巨人。高耸入天,走过留下的足迹变成湖泊或沼泽。以山为凳,以川濯足。]的存在是吧。” “你的脑袋终于坏了吗?大太法师不是古代故事中的巨人?那种东西怎么可能存在。” “为何?条件跟家康不都相同?” “完全不同吧。一方是历史上的人物,另一方却是童话故事里的妖怪。” “可是大太法师也留有记录,双方都出现于无法直接确认的古代。况且大太法师也跟那种‘好久好久以前,某地有个……’的童话故事不同,是传说。” “不同吗?” “当然不同。其开头像是‘上古之时,常陆国那贺郡有个……’这样,场所明确,痕迹鲜明。而且还不只一处,全国各地都有传说,各地传说之间还没有矛盾。比起有好几个死因的家康,岂不更有真实感?” 不知京极堂是又想诳骗我,还只是想说些结局无聊透顶的故事,实在无从判断。 “既然你因为有记录留下而相信德川家康的存在,那么不相信大太法师的存在就说不过去了。不,不只大太法师而已。” 京极堂说着,把堆放在榻榻米上的那堆古书全搬上桌子,随手翻了几页给我看。 “就连这些异形之物,也有留下记录。而且记录的数量也跟家康一样众多……” 他翻给我看的是名为《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续百鬼》的书。这一系列书籍与方才京极堂阅读的《画图百器徒然袋》相同,为石燕所绘制的江户时代的娱乐书。书中将当时街头巷尾流传的狐狸妖怪、魑魅魍魉之类的怪物汇聚一堂,可说是妖怪版的名人录。共出版了十二册,其受欢迎程度可见一斑。只是画风较为平淡,不似后来的芳年[月冈芳年,幕末至明治初年的浮世绘画家。常以历史、美人、歌舞伎演员为作画题材。当中特别擅长描绘凄惨景象,故又被称为“狂画家”、“血腥芳年”等。]或应举[圆山应举,江户时代中期的画家。画风重视写生,以精密描写的客观态度挑战旧有日本绘画的各种题材。]的图看了会令人心惊胆战。 “这种说法太极端了吧?又不是随随便便有个记录就好。” “不,有记录正是要点。” 京极堂用像是刚恶作剧完的小鬼般的眼神看了我,继续说下去: “实际上没接触过对象,只凭着记录来认识。在这两点上,你的曾祖父与德川家康,以及大太法师之类的异形妖怪的立场可说毫无二致。因此对你而言,既然条件相同,是否相信便听凭你的判断。但你认同前两者的存在,却判断后者不可信。” “没错,因为我有许多可供判断的材料。” “是吗?” 京极堂带着不怀好意的神情打断我的话。 “我看不是有许多判断材料,只不过是你缺乏解读后者记录真意的逻辑吧?” “你想说我相信德川家康但不相信巨人,并非有什么了不起的根据,只不过是因为我个人的见识狭隘而已?” “不,你有你的常识,也有主义主张,只要那合乎现今社会,便不会产生什么问题。但并非任何时代、任何状况下这些常识都是绝对正确的。” “这么说倒也没错……但我无法完全同意啊。不管是哪个时代,不存在的事物还是不存在吧?” 不存在的就是不存在。 “关口,你刚刚不是了解了幽灵出现的道理了吗,同样道理下也能看见巨人吧。一旦看过,你也会变得相信了。毕竟对本人而言,现实与假想现实之间是完全无法区别的。这你刚刚不也亲身体验过了?” “这么说倒也……” 这么说倒也没错啦…… “……好吧,就算让个一百步,我亲身体验过大太法师好了。相信我会囫囵吞枣地完全接受其存在。但在客观而言,这仍是虚妄的吧?别人不会相信啊。” “没错……” 京极堂奸笑了起来。 “……只有你看过的话,确实如此。可是一旦体验化作言语,情况便又有所不同。言语,不,就算是图画也无妨。不管是哪一种,体验一旦经过抽象化、符号化之后,变得任谁也能理解了。” “原来如此。可是就算他人理解了,也只会认为那是妄想吧?” 我尽可能装出顽固表情,尽可能装态度高傲地还击。 “没错,如你所言,这些神怪是只属于个人的事物,只要他人一直无法理解,那便只是妄想。但,这时如果出现了能理解这些妄想的人呢?假想现实便能共有,形成所谓的共同幻想。以大太法师为例,既然现存这么多记录传承,就表示绝非仅有一人两人拥有这个共同幻想而已。就算是……这些异形也一样。” 京极堂啪啦啪啦地翻动《百鬼夜行》。 “这些妖怪背后,都存在着某些理由才会以这种形式流传下来。若是如你所言,人们都喜欢采用脍炙人口的说法的话,我看在人类的口语传承中,没有比妖怪盘踞得更久的事物了吧。但包括你,现代人的常识与这些异形无法切合。阅读这些记录时即使能了解字面意思,也无法读出个中真意。而德川家康比较合乎常识,因此才能在某种程度上作出比较正确的理解,所以才会相信。我们在决定是否值得信任时,依据的其实只是这么一点理由罢了。” “那……不就意味着……记录的客观性或真实性并非绝对,而是相对的了?” ……这家伙。 究竟要夺走多少我信赖的事物才肯罢休? “没错。对江户时代完全没受过历史教育的山村村民而言,山姥[日本传说中的妖怪,类似西欧的巫婆,有各种类型。多说形似老妇,会吃人,全国各地山区均有传说。]还比家康更具现实感。就算你对他说家康的故事,多半也只会回答你‘谁管这老头那么多’吧。” 结果我只能接受他的说法,并保持沉默。与其说是被驳倒,更像是佩服,真糟糕。 “话说回来,言语实在很奇妙。假设产生了刚说的共同幻想好了,这个共同幻想严格说来虽是共同,却非同一之物,这点很有趣。假想现实彻底是个人所有,无法在真正的意义下与他人共有。” “那不就奇怪了?你刚刚不是说无法共有共同幻想,假想现实就只是妄想而已?” “所以才说这点有趣,这跟宗教之间也有相通之处。你知道没有半个信徒的宗教家会被叫做什么?很可惜的,在今天这种人会被叫做狂人。有信徒才有宗教,只有当妄想化作体系,产生共同幻想时,才得以形成宗教。就算是同一宗派的人之间,也无法获得完全相同的假想现实体验。只不过宗教在此处设计得很巧妙,其机制能让信徒们以为个别体验到的事情其实是相同的。因此才能以相同道理,让多数人的脑与心不再冲突,进而获得救赎。而言语便是在这层机制里起了重要的作用。” “太初有道,先有言语……是吧?” “说得妙。” 京极堂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褒奖我。 “正是如此。实际存在的家康,并不等同于你所相信的家康的存在。链接这两者的,是家康的记录……亦即,语言。” 此时,京极堂咳了一下。 “脑顶多只是个体的一个器官。自己的脑只要能说服自己的心便成了,但是记忆却会借着语言的力量跨越出个人的掌控范围。语言不只能让意识觉醒,还能向外发展,创造出名为共通认识的怪物。记忆一旦变换成语言,便再也不是个人所属之物。当开始受到众人讨论时,已成为所谓的共同幻想。如同刚刚你所体验到的,当事者自己无法判断个人的认识……即所谓的假想现实是否为事实。那么当其离开意识化作语言时又如何呢?表面上看来,语言受到多数人的检阅,似乎比较能放心,但其实这是错误的。纵使记忆暂时变化成语言这种共通的抽象物,当回到个人内部时又会再次置换成具体事物。而在这阶段中受到正确的转换与否,已是个人无法判断的事了。” “我懂了。” 很难得地,我在京极堂话说到一半时便了解他想说的意思。 “例如说,只言词组里仍包含着大量的讯息。当我要向别人提及你的事情,若没有‘京极堂主人’此一词语的话,那就得花费一番唇舌才能传达。但只要是略微听说过你的事迹的人,用短短的‘京极堂’三个字便足以说明。听到‘京极堂’三字的人自然会在其心中描绘起你的形象来。但我所描绘的‘京极堂’与对方所描绘的‘京极堂’之间恐怕会有微妙的不同,不,随着情况搞不好还会全然不同。但两人之间还是可以透过‘京极堂’这个共通认识来沟通,虽不知彼此脑中在想什么,但透过这个共通认识自然会认为是相同的而感到安心。” “看来刚刚的治疗很有效果嘛。正是如此。言语这种东西其实是咒术的基本。你受到‘关口巽’这个咒语,我则是受到‘京极堂’这个咒语的影响。我们都在不知不觉中使用着咒术。德川家康确实存在过,但我们所知道的是‘过去曾有个德川家康’的这个记录,绝非真正认识德川家康本人。这正是禅宗所言之‘不立文字’的真谛。纵使家康的存在是事实,对我们而言‘家康’却不是现实。但我们有时却会误以为自己认识家康,这是由于收纳‘家康’这个词的记忆仓库与收纳我们实际体验的记忆仓库是相同的,从而引起错误。当凭借语言传递的讯息与实际体验都成了记忆之后,两者之间便失去差异了。也就是说,就算是看都没看过家康的我们,也可能见到东照神君家康大权现[为家康死后受封之神号。]显灵。” “原来如此,这算是补充说明先前那番话对吧。为了掩饰,脑这混蛋拿出来的假货中也有可能混入这类由知识而来的事物。” 没必要骂脑混蛋吧……京极堂说。 “……看来脑在你心目中的评价下降了不少。哎,总之在这层意义下大太法师也是相同的。当你有所需要时,便会仿佛真正存在似的显现。” 京极堂愉快地抚摩着膝上的罐子。 我也觉得心情愉悦。 “不不,再怎么说我也不可能看见坐在富士顶峰、以琵琶湖水洗濯双手这么不得了的怪物吧。丰富的生物学知识会妨碍我,好歹我也算是个理科出身的文学家……” 说完,我觉得总算回复平日的自我,高兴地笑了起来。 可是京极堂那张刀子嘴又杀了过来。 “既然敢自称文学家,就该有这种程度的幻视吧。你身为文士,居然没半点想像力。更何况文士本来就是得靠语言来讨生活的。” “竟敢三番两次说这些失礼的话,我可是想像力多如泉涌啊。” “那敢问文学大师,可知佛舍利共有多少?” 这次的问题大概是开玩笑的吧。他平时除了把我当傻子耍以外,从不会称呼我为大师。 “佛舍利是指释迦遗骨的那个嘛。全国都设有佛舍利塔,不,应该不只日本有,我估算不出来。” “听说这些遗骨集合起来,恰好有一头大象的分量,敢问大师听了有何感想?” “有何感想?这有什么好说的?肯定是寺院想增添自己威光,再不然就是分骨时有人掺水而已嘛……” 京极堂摇摇头,打断我的话。 “所以说你没有想像力。怎么不想成是‘哎呀,没想到释迦是这么巨大的人啊’呢?” 京极堂觉得很可笑似的笑了,而我果不其然地被他给耍了,像个傻子一样。不过一想有如巨象的佛祖向蝼蚁般的弟子们说法的情景,不由得感到滑稽,结果我也笑了起来。 “话说,你从刚刚便一直摸来摸去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 我对他手上的那个罐子感到好奇。 “这是骨灰罐,里面放了佛舍利。” “笑话,你怎么可能会有释迦骨头。你是开书店的,而且还是个神主不是?” “还骗你不成?” 京极堂打开壶盖,从中取出一颗白色粒状物。 “你要不要也来一颗?” 说完,抛入口中吃掉。 “你疯了吗!” 我吓到了。 “为什么你这家伙总是那么容易上当?注意力太散漫了吧。瞧,这是甘月庵的点心哪。” “你为什么老爱骗人,我再也不相信你说的话了,比脑还恶劣。再说哪有人会把点心收在这种罐里。” “老婆也嫌这很低级趣味,不过最近湿气重没办法,看来看去还是这个罐子最恰当。” 京极堂说完,又拿出一颗抛入嘴里,喀哩喀哩地嚼了起来。 “不过,在我打开盖子前,这个点心也有可能是骨头喔。” “这次又想说什么了?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惊讶了。” 我现在的心情真的是如此。 “哎,刚刚说的是脑心之类人类内在世界的事情所以难懂了点,这次要讲的是物理学。你听说过量子力学这门学问吗?” “很遗憾,没听说过。你是指去年还是前年……得到诺贝尔奖的汤川博士[汤川秀树,公元一九〇七~一九八一。物理学者。公元一九四九年以介子理论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为日本第一位获颁诺贝尔奖者。]的论文吗?” 那是介子论吧……京极堂平淡地回道。 “……量子力学是近二三十年才出现的理论,原本是讨论原子中的电子如何运动的学问。” “这跟罐里装的东西有什么关系?” “关系可大了,因为这个理论是由测不准原理这个麻烦的理论导出的。” “测不准是指‘确定不了’的意思?” “对。也就是‘在被观测前无法确定’的意思。量子这个小东西啊,要观测其运动量时,位置就会变得无法确定,反之亦然。” “没办法同时都观测到吗?” “听说就是没办法。一旦决定位置,运动量就会变得无限大而不正确。测量运动量时,这次则变成不知道在哪里。换句话说,即‘在观测并决定前不具正确的形状’之意。这就表示只有在观测者观测的瞬间,其观测对象的形状与性质才能确定。在确定之前,只能以机率方式来表现对象的存在,可说是一点也不像自然物理学的结论。根据这个道理,罐内的东西直到我打开的瞬间才具有点心的性质。” “那真的是学者得出的结论吗?如果真是如此,我们日常生活的一切不就充满不确定因素了,没看到的部分究竟是什么完全无法确定,这世界岂不是用洋菜构成的?” “呵呵呵,的确反对的声浪很高,但就我所知,反对者似乎也还无法推翻这个说法。连那个有名的爱因斯坦博士也觉得无法接受,不过相信这个理论将来应该会发展成重要的领域。” “既然连爱因斯坦都反对,肯定是错了,那我就安心了。如果不只脑子不能相信,连这个自然科学通用的世界都无法相信的话,真的没有任何能依靠的事物了呀。” “爱因斯坦博士并非否定,而是说无法接受。大概是因为这个理论违反了他的美学所以才觉得很困扰。总之量子力学让我们不得不怀疑起笛卡儿以来提倡的本体论(主体与客体可以完全分割),因为测不准理论告诉我们观测行为本身会带给对象影响,而且这么一思考,还觉得理所当然。也就是真正正确的观测结果只能在不进行观测的状态中获得。另外,量子力学也提示了我们一个极端的可能性……这个世界包含的过去,是在观测者观测的瞬间才溯及既往创造而成的……” “喂喂,你现在讨论的真的是科学吗?” 我怎么觉得他还在延续着刚刚的讨论。 这,不是该归为知识论或宗教类的话题吗? 当然是科学……京极堂回答。 “……我们透过科学所得知的宇宙,其恰恰适合人类生存的程度实在令人赞叹。只要太阳与地球再靠近一点,我们便成了黑炭,只要月亮再靠近一点就会撞上地球,远离一点便会脱离,这未免太巧合了点。” “没办法,事实就是如此啊。” “事实在观测之前也只是机率问题。” “是没错。” “至于为何能形成得这么刚好,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观测者是人类。如果这世界没有任何人类存在,那么就算永远不知道地球的寿命有多长、太阳与地球的距离有多远都无妨啊。我们内在的世界凭借言语这个咒术而觉醒,而外在的世界也因科学这个咒术觉醒了。没有人类,世界就只是一团混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个观点如今也已逐渐为科学所证明。” 京极堂稍微慵懒地呼了一口气。 “量子力学所推测出的结论在要‘将人类视为宇宙的一部分’,还是要‘将宇宙视为人类的一部分’上产生分歧。我想,在极微小的世界里,内在世界与外在世界的界线将会变得暧昧不明吧。” 京极堂说完,喀的一声盖上盖子。 我想像着在罐里点心变成白骨的情况。 “你是说,那个什么量子力学……将会跨越科学的藩篱……是吗?” 说什么傻话……朋友说。 “……跨越藩篱的话,其科学性崩毁,不就再也不是科学了?连观测者本身、观测对象两者都无法信赖的话,就再也算不上科学了……” 叮的一声,风铃又响了。 我的心境越来越复杂。 果然因果报应、佛之惩罚这类胡扯下流的主题只有在“绝对可以放心”、“肯定不是真的”之类的大前提下才能通用。我原本细心呵护的世界观与价值观如今已像棉花糖一般脆弱不堪。 撰写这类老套报道的心情,早已不知飞往何方。 但是无视于我内心的腼腆羞愧,造成这般心境的朋友其心情却是愉快至极。或许对他而言,现实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根本就觉得没什么吧。 “没想到时间这么晚了,你肚子也饿了吧?我去关上店门,顺便到隔壁叫外卖。你就吃狸猫荞麦好了,我点狐狸乌龙[关东地方的人习惯将放有油渣的荞麦面叫做狸猫荞麦,把豆皮乌龙面叫做狐狸乌龙,因此简称“狸猫”、“狐狸”,便可知道要点的是荞麦还是乌龙。不过各地的做法并不统一,如在关西地方,狸猫荞麦实指豆皮荞麦面。]。” 京极堂擅自决定后,便快步走进书店。每遇这种情形,他总是随便帮我做主。我的性格优柔寡断,他则一向很强势。 只剩我一个。 刚才全然没注意到,原来客厅里已经点上电灯。 津轻漆器的桌子上摆着丢了四五根香烟的烟灰缸,以及装了量子力学点心的白色骨灰罐。此外还随意乱放着数本我读不出真意的妖怪记录。 茶壶里的淡茶已全部喝光。 我忽然觉得莫名口渴,便起身泡茶。在刚刚京极堂坐的坐垫旁找到茶盆与茶壶,但却找不到必要的茶叶罐与热水。 就在此时。 我的视线恰巧停在桌上翻开的书上。 上头绘着一个下半身或许是因血而染红的半裸女子,怀里抱着同样染着血的婴儿。 周遭乃是荒野。 倾盆大雨下个不停。 女子一手遮着额前,另一手似乎不甚在意似的搂着婴儿。 仿佛待会儿便要将其送人。 女子的表情阴沉,但倒也不像是痛苦、悲伤或怨恨。 而像是……困惑。 如果她表情充满怨恨,或许会令人觉得相当恐怖。但她的表情却是那样地困惑,与其说恐怖,更让人觉得…… 非常不祥。 图画上头写着“姑获鸟”。 不久,京极堂提着箱子回来了。 身穿简便和服、面无血色的男子提外卖箱子的样子意外地可笑。 “真讨厌,隔壁的老爷子说什么‘马上就好,看你肚子很饿的样子,稍等一下’。表面上很亲切,其实还不是嫌外送麻烦。听了虽不爽,不过还是自己提过来了。这是你的狸猫荞麦。” 什么“你的”,还不是京极堂擅自决定的。我只是随便都好,所以才没多说什么。 “虽说面店有自由贩卖权[二战曾实施食品买卖管制,到一九五〇年后才开放米以外的主食自由贩卖。],不过这鬼地方真的会有客人来吗?连价钱也敢一样收二十圆。” “要说地点不好,你的书店还不是一样。记得隔壁好像从战前就开始营业了嘛?” 我想起学生时代,来这里玩要回去时曾到隔壁面店吃过竹篓凉面。记得那时一份是十五圆。 “隔壁是家在大地震[指公元一九二三年发生的关东大地震。]时烧掉了才搬过来的。这一带没受到什么震灾,很多灾户搬来这里。” 京极堂吃着炸豆腐皮,看了桌上的书一眼。 “对了,我回来时,瞧你盯着这本书看,怎么回事?” “其实没什么。这个念作‘kokakuchou’吗?没听过这种妖怪。” “不,那念作‘ubume’。” 京极堂边吃乌龙面边回答。 “喔,原来是‘ubume’,那我听说过,抱孩子送人的妖怪对吧。原来‘姑获鸟’要念作‘ubume’啊。” “当然不这么念。所谓的姑获鸟原本是中国的恶鬼,别名夜行游女或天帝少女,披上羽毛便化作鸟,脱下羽毛就成女妖,典出于《本草纲目》等书。没记错的话,《和汉三才图会》中的记载也把她与产女混同了,石燕想必是根据这个而画的吧。但我所不能理解的是,在中国,原本的姑获鸟具有抓走他人女儿当养女之特性,但这与产女的特性相差甚远,应不至于混淆才是。而且‘ubume’通常会写作‘产女’。” 京极堂娴熟地边吃着乌龙面边侃侃而谈,而我只要一开口便会停下筷子,害得荞麦面都泡软了。 “我记得产女是难产而死的女人化成的幽灵嘛。” “错了,不是幽灵。这其实是难产而死的女性,其遗憾具体化而成的形象。不管是乡下地方山田先生家的女儿,还是贵族家的大小姐,只要因难产而死便会以这种形式出现来表现遗憾。反过来说即表示只要产女出现,就是有孕妇因难产而死。说她不是幽灵的证据就是她不会对人作怪,且你看她的表情,一点也不怨恨,对吧?” 的确,我也这么觉得。 “现在的我们已经失去正确理解这形象的能力了。例如说,嘴上说这是难产而死女人的遗憾,但若问及其具体形象为何,恐怕答不出来吧?” “因为那本来就没具体形象,当然没办法回答啊。” “但我们却能用心形记号来表达‘心’。不管其起源是心脏还是杯子,总之我们一看便知道那代表心的概念。心不也没有具体形象吗?” “这么讲是没错啦……” “产女也是相同道理,只不过在现代无法通用罢了。除了生产时的风险已经降低,现代人对妖怪的感觉也消失了。神怪不断被剔除出社会的共通认识项目,转而成为单属个人的事物。不管是幽灵还是怨灵,原本还不都是人类,其怨恨的对象也是限于个人。现代人的产女已经转变为因医疗过失而死的山田花子,每天半夜站在主治医师什么野某某兵卫的枕边哭泣这种程度的无聊东西了。” “说得倒是,古代人生产像是在拼命一样,难产死了谁也不能怪谁吧。就算会觉得遗憾,确实也与怨恨痛苦不同。” 现在的我,聊起这类话题已经变得自然而然能接受了。 京极堂喝完面汤后,随口回应着我的话,起身去厨房倒了两杯冰凉麦茶回来请我喝。 接着喃喃自语道: “但是,为什么会把姑获鸟跟产女混在一起,抓走小孩跟送人小孩不是完全相反吗?” 我总算吃完荞麦面,为了抚慰从刚才一直口渴到现在的喉咙,一口气喝光麦茶。真甘润。 “产女把小孩送人之后会怎样?” “不怎样。有人说送来的孩子会变重,也有人说会害人生病,但这些都是为了加强怪奇性,后来穿凿附会的说法。也有人说产女会授予人怪力,这大概是与豪杰谭结合,变成恐怖故事类的结构了。所以产女对今日的我们而言一点也不可怕。” “只是啊……” 京极堂侧着头,看他身后的书架一眼。 但似乎没有他要的书,于是又立刻转回面对我。 “石燕的时代是安永年间(公元一七七二~一七八〇),在其百年前的时代,产女还能带给世人恐怖。记得是贞享三年(公元一六八六年),几乎恰是石燕卒年的一百年前,这年发行的《百物语评判》里有段记载很有意思。” 说着,他盯着眼前三寸高的虚空,开始念起不存在于那里的《百物语评判》内容: “……其原形乃怀胎有子而身殒之女,以其执念变成。其形,腰下染血。其声,似‘恶巴流、恶巴流’……如何?比直接看图还可怕吧?虽说《百物语评判》这本书采取的是反对怪力乱神的立场就是了。” “你居然还一一背诵这种记载,真受不了你啊。” 京极堂从桌上拿起书晃了几下。 “况且在民间传说里,某些地方则是把产女念作‘ugume’,而其造型有些像刚刚念的一样,下半身染血,有些则说已经腐烂,总之比这个还要更恐怖一点。这张图看起来,简直就像去玩水的途中碰上下雨而已,不知石燕是否故意这么画的。” “咦?” 我觉得很奇妙。 “这张图不也是下半身被血染红吗?” 记得刚刚…… 记得刚刚看的时候确实如此。 “你还没睡醒吗?这是单色印刷的书哪。” 京极堂把书递给我。 递过来的图画确实与刚刚所见的相同,但女子腰上缠着布。 婴儿仔细看也颇肥胖,似乎很健康。 到处都没有染血。 只是……女子困扰的表情,仍然令我觉得很不祥。 京极堂眯起眼睛。 “关口,或许你还拥有如今已经失去的、用来解读产女的逻辑吧。” 风铃又响了。 京极堂收拾完大碗,打开盖子请我吃点心。 “来颗佛舍利怎样?” “净说些遭天谴的话,你肯定会受到佛祖惩罚下地狱。” 说完,我也抓了一颗点心。 那股奇妙感已经淡化,刚刚大概是因为光线的问题才会看错了吧。 京极堂也抓了颗点心送进嘴里,说: “呵呵呵,岂会遭谴,吃这个还能积功德呢。” 他接着说: “听说这个点心生前,也就是悉达多太子是在异常的生产下诞生的。” 我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他在说什么。 “拿释迦佛祖来做例子似乎不太好……那个情况有点不同。对了,就先从平将门[平安时代的武将,曾自立新皇,占领关东一带与朝廷抗争。于九四〇年遭朝廷平定,斩首而死。传说死后冤魂不散,弃于京都的首级作怪,最后飞回关东落下。所落之地即著名的将门首冢。]说起好了?根据《法华经直谈钞》的记载,他在母亲体内的时间长达三十又三个月。” 仿佛奇迹一般,话题居然又绕回来了。 京极堂总算开始谈起我原本的来访原因——过久的怀孕。 “还有其他著名例子。《义经记》里说武藏坊弁庆[平安时代末期的僧兵。据说力大无匹,英勇过人。为武将源义经的手下爱将。]是十八个月,《弁庆物语》则惊人地记载说是三年三个月,换算起来便是怀胎三十九个月才生下。据说生下的是长齐头发牙齿的鬼子[刚生下便已长牙的婴儿。]。而《庆长见闻录》里也提到一个名叫大鸟一兵卫的粗暴汉子被关入狱时,曾大喊自己是怀胎十八个月才出生的。只不过这是自己讲的,比较可疑。” “怎么除了释迦以外全是坏人啊?” “弁庆法师不算坏人吧?不过是喜欢大闹一番罢了。不过你提到坏人,观察力倒是不错。将门新皇在不久前还被当作天下第一大恶人[平将门长期被视为乱党,直到江户时代第三代将军德川家光上奏才免除污名。但从明治到二次大战期间,由于将门的反天皇家的性质,再度被官方视作大叛党。]呢。” 当然是坏人吧……我不甚了了地应和。 “对了,说到坏人,伊吹山的酒吞童子[又称酒颠童子,为民间故事里于京都附近大江山(或说是滋贺县附近的伊吹山)结党抢劫的盗贼头目,亦说是鬼。日本人所谓的“鬼”(おに)非指人死后变成的幽灵,而是一种高大壮硕、力大无比的妖怪。]也很不得了。” “酒吞童子是大江山的吧?” “那只是那边比较有名罢了。算了,哪边都一样,总之是个鬼将军。御伽草子中的《伊吹童子》说他三十三个月才出生,而《前太平记》则说他十六个月才出生。” “喂,京极堂,十六、十八、三十三、三年三个月,这么一排起来一点可信度也没有嘛。怎么看都像后人加上的数字。” “当然是后来加上的。在他们成为暴虐无道的鬼、成为大恶人或大豪杰的时候,才溯及既往形成过去的。” “这不就跟量子力学一样了?” “没错。因为过去人具有‘鬼是在异常的出生下诞生的’这种民俗社会里的强烈共通认识,这个共通认识在我们这个日本国里渗透得非常彻底。反过来讲,这个共通认识也就等于‘在异常的情况下诞生者会成为鬼’。因此实际上的鬼或大恶人必须是在异常出生下诞生,才会具有说服力。这算是因果关系的颠倒,当观测到他是鬼的瞬间,便形成了异常出生的过去。但是真正异常出生的小孩并无任何证据显示他们一定会成为鬼或恶人。” “难道没有异常出生,却能过着普通人生的例子吗?” “没有。因为异常出生的鬼子,其将来已经被决定了。他们的下场肯定会被杀死。” “可是酒吞童子不是活下来了?如果确实会被杀死,这世上不就没有鬼跟恶人了?” “我不是说了,酒吞童子的出生是在被烙印上鬼之印记后才溯及既往决定过去的。那时自然会补充为何当初只被抛弃没被杀死的理由。就算真的鬼子有能存活下来并过着普通人生好了,这时就会溯及既往抹消掉异常的诞生记录。” 我总算理解到为何京极堂要发表那么长的演说来破坏我的常识。现在的我已经能清楚理解这个异常生产的特殊结构。如果是刚来此的我听到这番话会如何?恐怕不只不能理解,还会妄加解释……怀胎二十个月的孕妇,会生下鬼与恶人,接着加以平庸的科学知识与可笑至极的鄙俗揣测作装饰,写成一篇煞有其事的报道吧。而且想都没想过这种报道,甚至可能会破坏异常出生,原本能过着平凡生活的小孩之一生。 “看来大师已经能认同我的观点了。今日的我们无法理解民俗社会里的共同幻想。但就算无法理解,也不该随意曲解,装出一副已经完全了解的样子。现在的社会并不理解鬼子的概念,单不能理解也就罢了,鬼子在现代却被误解成别种意义。我就是无法接受这种情况。要写报道是你的自由,但写成报道后这些妄语便会脱离你的控制,开始在别处作怪起来了。希望你能有点责任感,尽量别害那些毫无罪过的婴儿在将来被人当作鬼怪。” 京极堂仿佛看穿我的心思般地说完这些话后,喝了一口麦茶。 “唉,我早就失去写这篇报道的兴趣了。诚如你所言,这比这个点心罐还低级。” 我是真心这么认为。见到我羞愧的模样,朋友或许是觉得下药太重了,也搔着下巴,感到不好意思起来了。接着他问我: “这件事,你是从哪听来的?” “不是别人,就是你妹啊。” 我没作多想便随口回答,没想到京极堂闻言,立即露出仿佛吃了苦瓜似的苦闷表情,骂说——这个疯婆子,真拿她没辙。想到妹妹也同样是说他疯子,我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一点也不好笑啊……” 说完,京极堂显得更失意。这令我这个做哥哥的很担心……他嘴里嘟囔着,而表情也变得更复杂了。我这位凡事说理的朋友,一提到妹妹总是欠缺冷静。 京极堂的妹妹名叫敦子。与不健康的哥哥大不相同,是位健康好动的女孩。相貌也与貌似死神的哥哥毫不相像,英气焕发,十分美丽。不知内情的人十之八九会以为她是京极堂夫人的妹妹。她与京极堂的年纪差了有十岁之多,所以今年约是二十出头吧。女子高中毕业后便宣布要离家靠自己过活,靠着自己赚取学费,无师自通地考上大学,后来又说无趣立刻主动退学。由这个部分看来,她确实继承了老哥的血统。如今在位于神田的出版社工作,已是个能独当一面的记者。事实上,我现在的工作也是请她帮我介绍得来的。当然我绝非因受过她照顾才帮忙说好话,敦子实在是个近来少见的能干女孩。 “为了敦子的名誉我必须澄清一下,你妹妹想采访的不是孕妇,而是她的丈夫。你妹妹不会写这种怪奇又低级趣味的报道。” 我连忙辩解。 相信这个怪脾气的哥哥也是以自己的方式来关心妹妹,到时候肯定会对妹妹说些什么,要是害他们兄妹吵架总让人心里不舒服。 “她丈夫怎么了?” 京极堂讶异地问。 “听说他在一年半前消失了。” “这种事在今天一点也不稀奇吧?为什么她会特别想去采访?” “别急,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我故作神秘地回答。 “听说她丈夫啊,居然从密室里如烟一般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这简直是推理小说的剧情,很值得采访吧?” “哼!”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做出完全瞧不起人的表情看着我。 接着骂了句……愚蠢至极。 “……还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原来是三流侦探小说的剧情。又是些说什么有密道,或说用细绳作机关溜出去的故事吧。” “不不,纵使这些事小说里常有,现实中却从未听说呀。所以不管是多么无聊的诡计,只要现实中真的有人用了,照样能当作报道的好题材。总之大概因为我曾写过类似侦探小说的报道,所以令妹才会来征询我的意见吧。但等听完详情,我反而觉得妻子更奇怪,所以我才好奇地拿这件事去问两三个朋友,没想到早就广为流传……” “因为这种低级趣味触动了你的心弦吧,不必辩解。只是敦子居然会向你征询意见,肯定是狗急跳墙了,我看去问浅草[自江户时代以来,浅草一向是东京庶民的娱乐中心。明治时代以后更常见许多新奇魔术表演在此演出。]变戏法的意见还比较有用哪。不过这样一来我就懂了,丈夫失踪一年半以上的话,没怀孕二十个月也说不通。” 京极堂喝了一口已经冷掉的麦茶,摆出很难喝的表情,接着说: “只是关口啊,假设这个老婆在丈夫失踪后偷汉子,不小心怀孕了才扯谎来隐瞒的话,岂不更合理?” “不,是在丈夫……他是入赘的,在他失踪后不久立刻发现怀孕,那时已经有三个月了。” “原来如此,难怪是二十个月。不过怎么听怎么奇怪啊。” 京极堂暂不答腔,看着檐廊。 我略感困惑,不过还是把听来的小道消息全部说给他听。 “确实如你所想像,传闻全是些很扯的故事,但传闻真的流传很广。” “越扯的故事大众越喜欢。算了,也算是增长点知识,就请大师为我开示大众的想像力到什么地步吧。” 没想到京极堂也会有兴趣,或许是提到妹妹产生效果了。 “大部分都是你讨厌的因果报应故事。说什么好几代前的祖先杀婴榨油,现在得到报应了。不然就说是几代前的媳妇因不能生育惨遭虐待而死,鬼魂出来作祟。另外实际上也有你刚刚提到的老婆偷汉子的说法,说丈夫失踪的原因正是在此。说什么丈夫其实不是失踪,而是被奸夫杀死,其怨念作祟而使得孩子迟迟生不下来,此说法下的孩子父亲则不是丈夫而是奸夫。另外也有人说不对,丈夫其实还活着,只是因某些理由而不得不躲起来。此说法下孩子是妻子被人强奸而怀下的,妻子希望不知情的丈夫早日归来,但又害怕孩子生下的话,父亲的身份会公之于世,所以才……” “忍着不生下来?分娩还能忍啊?又不是在放屁!” “传闻啊,道听途说而已嘛,本来就没有任何道理可言了。还有更可笑的呢,说什么孩子的父亲是猴子,万一生出毛茸茸的孩子来可不得了,所以……” “才会忍着不生下来?到这种地步,已经超过常识范围了,完全是个狗屁流言。原以为没那么糟,没想到低级到这个地步。这连拿去当喜剧电影的题材也没人想看。没品没格,一点教养也没有。” “不过当中也有个传闻还挺有意思的。失踪的丈夫战时曾于德国纳粹的研究所开发秘密药品,战后带回国内,拿自己妻子的身体来做人体实验……” “做什么鬼实验?延后生产能有什么好处?一点也不有趣嘛。” “你对我生气也没用吧,听说不是让生产延缓的实验,而是培养人的细胞创造复制人的实验。这个就有可能了吧。” “理论上是有可能,但现在的技术做不到吧,我看得等个百年才能达成。” “先说,这不是事实,是愚蠢的愚民的玩笑话。玩笑话曰:在妻子胎中日渐茁壮的……就是那位阿道夫·希特勒总统阁下。” 京极堂翻起白眼,抬头仰望天花板后,大大叹了一口气,接着以觉得非常可耻的表情无力地笑了。 “若是我打一开始就听你说这些话,我现在早就关起店门蒙头大睡了吧。一想到街上往来的民众原来心里都想着这些无聊事,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 这些由自己口中转述出来的流言蜚语,现在听来确实无可救药的鄙俗下流,完全是毫无根据的传闻,不,说是中伤亦无妨。但自己一开始听到这些传闻时,甚至还觉得很有趣。突然觉得有这种感受的自己有点可耻。 “对了,那个被人中伤的可怜妇人究竟是谁啊?” 这位朋友似乎也忍不住好奇。 “如你一开始推理的,是个想看名医也办不到的可怜妇人,因为她自己家就是开妇产科医院的,而且还是江户时代以来的老字号。” “喂,江户时代可没妇产科吧?况且说医院是老字号也很奇怪。” “不,据说该家族在江户时代是四国诸侯的专任医师,也就是所谓的御殿医。明治维新时跟着诸侯上东京来,趁着世局混乱开起大医院,所以才说是老字号。昭和初期以前好像是以内科和外科闻名,求诊病人络绎不绝。但到了中日战争时不知为何变得不景气,如今只剩妇产科还在开业。看来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名医,大概只会过去那套把脉或什么半符咒式的诊疗方式,才会跟不上时代进步吧,这些技术今日已经行不通了。如你所言,医学日新月异。其实只要聘请有才能的新医师即可,但这点似乎也有困难。同时为了不能让御殿医的家系断绝,于是便找来一个大学出身的精英作为女婿入赘。” “然后他失踪了?” “没错。而且女儿也患了原因不明的怪病生不出孩子。何况流言四起,有权威的老字号也不可能带女儿去别的医院看病,这毕竟关系到信誉问题。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前山有狼后山有虎,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没有回应。 京极堂噤口不语。 看来我太多话了点。 喉咙也干渴得难受。但麦茶已经一饮而尽,眼前的杯子早就空了。一番思索,决定恳请再赐一杯的时候—— 京极堂开口了。 “关口,这家医院,该不会是……杂司谷的久远寺医院吧?而失踪的女婿名字叫牧朗……” 正是如此。 “什么,原来你早就知道啦?性格真恶劣,亏我还讲得那么起劲呢,这下我不就像个傻瓜一样了……” 此时,我感觉到一道讨厌的视线。 京极堂又以他经常瞧不起人的目光看着我。 朋友瞪着我。 “你……真的什么也没感觉地说这些事、听这些话吗?如果真是如此,你还是别相信你脑袋所说的一切比较好,你的大脑似乎完全记不得一切事情……” 我完全不懂他为何如此说。 “怎么了?什么意思?你生什么气啊?” “久远寺牧朗,旧姓藤野牧朗,绰号藤牧。你不记得了?” “啊……” 头脑的角落里朦胧地映出一个模糊形象,转眼间变得清晰起来。 那是个戴着厚厚眼镜,看起来像个好好先生,同时性格又非常优柔寡断,总是令旁人着急的人。是我那个矢志从医的学长。 “……原来是那个藤牧学长啊。不对,不是听说他后来去德国了?记得他……” “你以为他战时战后都一直安居在德国吗?你想想我们的世代里,有人没从过军的吗?连你这个理科的,原本能凭‘在学征召延期临时特例办理’缓征,却因程序出问题结果还不是上战场去了?” “话虽如此,京极堂,你不是就没去吗?” “现在不是在讨论我吧?” 京极堂嘴型抿成“ㄟ”字,喝干杯子里仅存的麦茶。 “藤牧去德国是事实,他怎么去的,又为什么选德国我不知道。但根据我的记忆,他在开战的来年便已回国……开战是年末的事,所以该说开战不久才对。之后进入原本该进的帝大医学部就读。只是随着战局的恶化,三年后还是被征召了。只不过幸运的是,在被送往西伯利亚战线的前夕,战争接近尾声,奇迹似的得以复员,并且复学顺利修得原本搁置的学位,取得医师执照……” “之后入赘到久远寺家……吗?这样啊,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纳粹的那个传闻大概是基于他的经历而来的吧。才想说这阵子怎么没听到他的消息,没想到却失踪了……” 京极堂说完这句便又噤口不语。 藤野牧朗是旧制高中时代比我们大一年级的学长。记得他是个以医学为志、有点胆小、总是很安静的人。我一直到刚刚全然没注意到传闻中心人物原来是朋友。虽说这是因为我在战后已经没听过他的消息,但叫惯了的藤牧这个绰号与久远寺牧朗结合不起来也是原因。 我的脑海里逐渐浮现关于他的记忆。 “不是记得很清楚,藤牧在学生时代好像有个倾慕的对象,是吗?记得她也是医院的……呃,想不太起来……好像也是医生的女儿……” “没错。昭和十四年的夏天,鬼子母神节庆那天大家相邀出外的时候,他对久远寺家的女儿一见钟情。大家不是一起取笑纯情的他吗?但他一点也不死心,看来他复员之后学位与恋爱都双双入手了。” 由先前他背诵古书也看得出来,京极堂拥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 我因事情意想不到的发展而变得哑口无言。京极堂一开始是搔着下巴,后来逐渐手往上摸,最后开始搔起那头长发来了。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情?我就是讨厌这类事情才隐居起来的。” 说完,他又再次以手托着下巴,俯视下方,看起来就跟照片里的芥川龙之介没两样。他暂时保持这个姿势,突然—— “要是知道熟人……” 小声说了这句,抬头看了我一眼,这样看起来就更像芥川了。 “……要是知道熟人卷入事件中心的话,不就没办法装作毫不知情地不管了……” 说完,京极堂又再次低头。 “但,这件事……轮不到我出马。” 接着以芥川的模样思索了一番后,说: “关口,反正你明天闲着也是闲着,去跑一趟神保町找侦探商量商量吧。他比我们大一岁,跟藤牧同一年级,与藤牧的交情也应该比我们深,或许会知道一些内情。既然得知这件事了,不能放着不管。” 然后,以令人难以理解的表情,如此作结: “你要负起责任。” 结果我离开京极堂时已是晚上十点左右。外头一片漆黑,气温倒是没怎么变。京极堂看时候晚了,说我肯定会在坡上跌倒,执意要我提灯笼回去。我说都什么时代了,要我拿手电筒还可以,提灯笼已经落伍了,而且月光明亮,不劳费心……回绝了他的好意。于是他说: “那么尽量看着脚边,小心走。” 这条不太陡的无穷尽漫长坡道一到晚上真的什么也没有,连路灯也无。 只见连绵不绝的油土墙白晃晃地反射着月光。 前方……什么也看不清。 感觉变得很奇妙。 我回想今日的对话内容。想依序回想出来,却觉模糊不明。最早聊的是我们无法判别现在所体验的世界,究竟是现实还是假想现实的话题?还是先讲保存在记录中的过去只是相对性的存在? 不对,那是结论吧? 似乎提到量子力学这个学问。 似乎是说在看不到的地方,世界是什么样子我们无法判别。 那么,这道墙壁背后又如何?或许什么也没有吧?不,道路前方又如何呢? 我忽然产生错觉,脚踩的地面似乎变得柔软。 脚步踉跄,脚边的空气似乎带着黏性,与地面的界线变得暧昧不清。 没错,太黑暗了,脚边一带模糊难辨。 ……看不到,所以也无法知道实际情形如何。 ……不管变得怎样都不奇怪。 我背后的那片黑暗里,就算站了个下半身染血的产女…… 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该不会真的有吧? 瞬间,全身鸡皮疙瘩不断冒出来。 只要回头看就没事了。只要确认什么都没有,没半个人就没事了。但—— ……观测的当下便会决定性质。 京极堂的话语片段地苏醒过来。 那么现在的情况如何?没进行观测所以也有存在的可能性吗? ……观测前只能以机率方式来表现世界。 这么说来产女存在的机率也不是零。 我加快脚步。 越急脚步越踉跄。 ……围绕在你身旁的一切世界,有如幽灵一般虚妄的可能性与非可能性的机率其实是完全相等的。 刚才以来不知赶了多少路,风景却一点也改变。这道墙究竟会延伸到哪里,墙里究竟又有什么,我现在所见的世界是否真是虚妄的? 汗如雨下,喉头干渴。 这世界不管发生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也没什么好不可思议的。 ……这世上没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哪,关口。 是吗,原来是这个意思啊。 我背后大概真的站了个表情困惑的产女吧。 而她手上抱着的婴儿的脸是—— 藤牧学长…… 我在坡道约十分之七处,感到强烈的晕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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