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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姑获鸟之夏 作者:京极夏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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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个看似海岸又似荒野的地方。 我在女子的牵引下前进。 今天是节庆,远处传来咚咚的鼓声。 我已经这把年纪,还被人牵着走,觉得很不好意思。 不过,我还是小孩,所以没关系。 这么一想,心情也轻松起来。 海岸旁有好几个身穿黑衣、德高望重的和尚站着,各个手里拿着锡杖,铿铿锵锵地摇晃着。我觉得很有趣,不知不觉看得入迷。但是女子拖着我的手,硬要把我拉去夜市, “瞧,很漂亮吧。” 她说。 但我还是想看僧侣,她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我觉得应该对女子道歉,但想不起该如何称呼她。 明明她是我母亲,平常已经叫惯了才是。 女子对我支支吾吾的态度很不满,说要惩罚我。 我觉得被惩罚也是应该的。 女子抓住我的头,硬压在沙滩上,以魔鬼般的声音说话。 但是沙跑进耳朵里,听不清楚她的话。 我在想,为什么耳朵不能闭上呢? 越来越多沙跑进耳里,我的头变得异常沉重。 转头,见到女子卷起的和服下摆中露出的白皙小腿。 我觉得不该盯着看。 想把头转到反方向,但被紧紧按住,怎样也转不过去。 和尚们用锡杖的尖端刺进大鱼,欢欣高举。 我想,他们大概在为捕到大鱼而高兴吧。 但那并不是鱼。 当中一个和尚说: “偶尔也会刺到这种。” 原来刺在杖上的是个婴儿。 女子似乎不满我看到和尚刺婴,她带着不高兴的表情径自走入夜市。夜市里像是沙漠,贩卖着颜色低级的布料与非洲的青蛙。 我想呼唤女子,但却怎样也想不出她的称呼。 只剩我一个人,觉得很不安。 我只是个小孩子。 女子对我支支吾吾的态度很不满,说要惩罚我。 女子抓住我的头,硬压在沙滩上。 沙很烫,沙中又有很多盲蛛,令我很不舒服。 数百只盲蛛包围着我,在我背上、肚子上爬来爬去。 糟糕的是,还有盲蛛爬进耳朵里。 我忍着疼痛,抬起头来,但女子的力气很大,我不知如何是好。抬头视线恰好落在女子略微松开的和服襟口,更令我觉得困扰了。 从襟口见到女子白皙的乳房,我觉得不该盯着这地方瞧,但却又闭不上眼。 我不得已,想到起居室去,逃出女子手中。 在沙滩上踉踉跄跄地走了两三步。 打开纸门,见到妻子正在看报纸。 妻子惊讶地望着我,这也难怪,因为我是被母亲惩罚的坏孩子。 我怕盲蛛附在坐垫上,赶紧啪啪地拍落附着在全身上下的虫。耳中的沙子没掉出来,应该没问题吧。妻子皱着眉看我。 “怎么了?睡昏头了吗?” “不,没什么,只是脖子疼得厉害而已。” “应该是落枕了吧,我看你昨晚又做噩梦,紧抓着棉被在睡呢。” 说完,妻子仔细端详我的脸。 我以为脸上沾了盲蛛,这么一想,便觉刺痒难受很恶心,赶紧拂走脸上异物。 “怎么了?你脸上满是榻榻米的痕迹,看起来觉得好痒。” 妻子这么说,那么表示没有盲蛛了? 话说回来,又为什么是盲蛛? 我突然发觉没有这种东西,本来就不可能有。 “母亲。” 同时,我突然想起这个词。但是,为什么会忘了?不,为什么必须想起呢? “母亲怎么了?” 妻子问我。 不,什么事也没有。自过年回老家以来,还没跟母亲见过面。母亲是老师,而且是那个时代里难得不穿和服的女性。除了战争中的农民服外,还没看过母亲穿过和服。 和服又是怎么一回事。 到底是谁穿着和服? “是久远寺凉子。” 我总算从梦中醒来。 妻子一副很受不了的表情,对我说: “阿巽,你振作点啊。” 妻子在两人独处时总是这么称呼我。 “那个久远寺什么的是谁啊?” 妻子讶异地问。我由妻子口中听到久远寺的名字,总觉得很对不起她,于是便含糊不清地随口蒙混掉她的问题。 妻子雪绘比我小两岁,今年应该也二十八九岁了。我一向不怎么在意年龄,况且我连自己正确年龄是多少也不清楚。但不管是几岁,雪绘看起来还是比实际年龄要大些。说好听是成熟稳重,但说实话,还不就是吃苦太多所致。妻子看起来总是一副很疲惫的样子,刚见面时是个十八九岁的姑娘所以还不觉得,最近看她总是很累。虽然昨天说寅吉是在拍马屁,不过我自己其实有时也觉得妻子美丽得惊为天人,有时则只觉得勉强算好看而已。觉得还算勉强时,大体上看来都很疲倦。想到此,我多少自觉责任出在我身上。 而现在,妻子看起来正是很疲惫的样子。 “起来了还在做梦,又不是小孩子。” 妻子笑着帮我泡了一杯浓茶。幸好妻子很爱笑,那使我感到轻松不少。但是今天早上,连眼角的笑纹也似乎带着憔悴。 “阿巽,最近你都在忙什么啊?每天出门都到哪了?看你气色还一天比一天差。” “没什么,又不是牡丹灯笼[典出江户时代前期作家浅井了意所著的《御婢子》,内容改编自明代瞿佑所著之《剪灯新话》里的《牡丹灯记》。故事述说一浪人名叫新三郎,偶然机会下认识一名叫做阿露的姑娘。两人虽相爱,但由于门不当户不对而无法结合。后来新三郎听说阿露得了重病死去,感到万分伤心。没想到盆祭当日晚上,阿露与婢女却提牡丹灯笼来探访他。新三郎又惊又喜,问她不是得病去世了吗?经解释才知是误会一场,后来阿露就经常夜访新三郎。隔壁邻居听见每晚有女人的谈笑声,觉得有异便去偷窥情况,发现居然是一具皮包骨的骷髅。邻居告诉新三郎此事,新三郎很害怕,又打听到阿露确实死亡的消息,便去找高僧求助。高僧给他符咒要他贴在屋子上,新三郎依言行事。但邻居贪图女鬼的馈赠,将符咒撕去。隔日早上只见新三郎的尸体与两副女人的骷髅陈尸地上。],不用操心啦,只是小说的取材罢了。” 实际情况的确很像牡丹灯笼,但关于这件事我实在对妻子说不出口,并非是不希望让她担心,而是近似羞愧的心情。 但是,不知刚刚的噩梦有何意义?现在已回想不出梦的细节,隐约只记得有久远寺凉子出现。明明在我要坐上坐垫的前一刻时还在梦中,如今却宛如百年前的往事般朦胧不清。反正昨天梦的神秘性已在京极堂的魔手下被破坏,也没必要去深究了。只不过在那之后,我一时之间仍沉浸在梦的余韵里。 所幸雪绘不是个会过问老公工作的老婆,我得以不作任何说明便离开家门。虽也觉得欺骗了她而过意不去,至少没有做出对不起她的事情,应该就没关系吧——我决定如此说服自己。 离开家门之后,我才发现我不知道该如何到杂司谷,觉得有点困扰。不知有多少年没去过丰岛那一带了,只记得学生时代与朋友去参加鬼子母神庆典的那次是最后一次,不过后来好像也还有去过,总之已记不清楚。我从战前就对那一带的印象不太好,巢鸭有疯人院也有拘留所,此外就全是坟墓,这就是我的印象。 的确,目白有学习院,池袋也有立教大学,但我对这些地方都没什么印象,加上听说丰岛区遭到空袭,灾情惨重,战后这些灾区成了黑市[由于日本在二次大战后不久联军统治下实施经济管制,民间为了取得配给外的物品所产生大型非法交易地带。黑市在日本各地均有,东京著名的黑市有新宿、池袋、秋叶原、下北泽等地。]。 趁着焦土恢复秩序前的短短可乘之机,黑市极为自然地诞生了。黑市在最盛时期曾达到全国一万数千多个。 我讨厌黑市,无秩序——熙熙攘攘的人群、粗野蛮横的吆喝、在混沌之中却又压倒性地自我主张、为求生存的强烈力量——这些全是我所厌恶之事,所以我终究一次也没去过。 有人认为那正是人类应有的模样,是一种强健的表现,我想他说得没错,如果没有这种以黑市为代表的强健性格,日本也不可能复兴到今日的繁荣景况。但如果那才是人性的真面目——我想,至少我个人并不怎么愿意活得像个人。 战争无视个人意志夺走了无数生命,战场上当然不存在所谓的人性。但是若将人性假定为动物不具备之人类特性,那么我们也不得不承认,战场上不断反复进行着杀戮的异常行为,正可说是人性的表现。这么想来,究竟什么才叫做“活得像个人”,我也搞不清楚了。有时我也觉得在那个战场上,害怕死亡怕得像条野狗般的自己——反而最像个人。 因此,我讨厌黑市的真正理由恐怕不是掉入异界的异邦人所具有的疏离感,也不是小动物被无底沼泽吞没时的恐惧感,而是害怕那会使我暴露出潜藏于自己内心的黑暗。没错,正是因为有此预感,我才会逃避黑市。 我知道我的内部潜藏着与表面完全相反的另一性格——背离道德、喜好黑暗的旺盛生命力。我欲将之掩盖,但黑市就像是黑夜里诱惑飞蛾的灯火般不断引诱着我。所以我为了让自己能一辈子掩盖住内在的黑暗,极度刻意回避那一带。 黑市在战后不久立刻受到法律的制裁,但那只能在其上头烙上反体制的标记,反而更增长其地下化的性质。特别是池袋一带的黑暗,每受一次打压,就更增添深度,于是逐渐地——对我而言,池袋成了比上野、新桥等地更难以靠近的特别场所。结果丰岛方向变得犹如鬼门[阴阳道的思想中以东北角为鬼出入的方向,故称之为鬼门。用来形容不宜进出之地。],我一直顽固地不愿接近那里。 不过到了去年,池袋的黑市也逐渐失去踪影,虽然其黑暗似乎尚未完全退去,但听说整洁的站前广场即将完成,我回避的理由已经不再存在。 连该搭什么到目的地也没半点头绪,只好先茫然地朝车站方向走去,恰好见到一辆公交车靠站,车上写着“往早稻田”。 我判断应是相同方向,便搭上巴士。 公交车上乘客很多,我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下定决心向前座的老先生询问到目的地的交通方式。老人似乎觉得很不可思议,但还是亲切地回答我的问题。姑且不论搭上这辆公交车是否为最佳选择,至少大方向并没有错。 我依老人指示在早稻田下车改搭都电[东京都营的有轨电车之简称。有轨电车即在一般道路上铺设轨道行驶的电车。]。尚未离中野太远,我早已经失去方向感,只觉得这里的视野很好。不知刚才的老人对我有何感想,我莫名地在意这件事。 自幼以来,我一直无法挥走对他人的自卑感。不,与其说是自卑感,更近乎于强迫观念。曾有一段时期,我一直觉得自己是疯子,周遭的人只是因怜悯我才会尽量配合我而已。 这种愚蠢妄想大概是替自己的黑暗性格所作的一种自我辩护吧。每当被父母老师斥责,我内心总会浮现“你们连疯子也骂吗”、“难道不觉得可怜吗”等抗议,但相反地也觉得“自己疯了,被骂也是无可奈何”。 这两种方面的想法都能令我觉得轻松,所以我积极地沉浸在这些负面的妄想里。但是——负面妄想到头来只会令我钻进死胡同而已。因为,如此妄想的我到头来反而得不断抱着不安——害怕自己是否真的有问题,害怕自己是否真的与他人有所不同。 因此,我的日常生活充满不安,我总是不断在意着他人的眼光,但同时却又无法迎合他人。对我而言,所谓的正常只能在我心中获得实现,我不管走到哪儿都是异类。 所以我才会断绝自我与世界的联系,躲入忧郁症的壳子里。 这片硬壳后来在榎木津、京极堂等许多朋友以及妻子的努力下打破了。 不知在那老人眼里,现在的我是否正常。 回想起来,过去似乎也发生过类似的事。 都电抵达鬼子母神。 我的确曾来过这里,虽有印象但并无确切证据证明。这里曾遭空袭,眼前的景观如经过重建的话则更不可能看过了。 久远寺凉子说住处位于法明寺东侧,但我连法明寺是否就是祭祀鬼子母神的庙也不知道。现在回想起来,也不晓得我昨天为何会那么生气,难道真以为自己能解决事情吗?到了这个地步反而开始觉得后悔。搭都电途中,我一直觉得昨天发生的事情仿佛今早那个杂乱梦境一般,缺乏真实感。 可是这并非梦境,因为中禅寺敦子已在约定之处——鬼子母神寺前的广场等待不可靠的侦探代理人抵达。 “老师。” 中禅寺敦子戴着灰色的花格猎帽,配上同样花纹的裤子与皮吊带,看起来就像个少年。但是从卷起的白衬衫袖子里露出来的纤细手腕却又让人觉得格外像个少女,真不可思议。 “硬要跟来,真是抱歉。” 说完,这个有如少年的少女低头致歉。 “成功瞒骗过你那个可怕哥哥的利眼了吗?” 我像是掩人耳目偷偷幽会的男子般说。见到她的脸的瞬间,不知怎地,胆子便大了起来,刚才的不安也跟着一扫而空。来路上的心情有如梦幻。 一眨眼间,我又回到昨日的我。 中禅寺敦子吐了吐舌头, “被发现了,而且还是老师一回去就……” “被看穿了啊,那家伙就是这种地方特别厉害,被骂了吗?” “没事。” 敦子像个少女般笑了起来,轻轻点头。 “对了,哥哥说有事要转达给您。” “京极堂说什么?” 这么郑重其事,是什么事?——我问。 “嗯嗯,他要我转告,尽可能找到日记跟情书。” “怎么,又在打哑谜了吗?这种事怎么昨天不先说啊。” “哥哥好像也不是记得很清楚,总之他说藤牧先生应该写过情书才对,还说老师或许知道这件事。” 没听说过。 “另外他还说,藤牧先生似乎有记日记的习惯,而且是近乎偏执,或许会留下最近的日记。” “如果真有这种东西存在,肯定是很重要的关键。就算事件当晚不可能记,若有留下前几天的,应该也会有什么新发现。” “可是,如果藤牧先生是真的有计划失踪,应该不可能留下证据就离开吧?只是哥哥说如果有日记,十二年前的比较重要,真不知是为什么?” “既然连你这个妹妹都不知道,我就更别提了。” 继续站着说话也有点累,便决定先到附近的椅子坐下,等待榎木津来临。约定的时刻是十二点三十分,还有五分钟。虽然今日不是节庆之日,但参道上仍有几家小摊贩出来摆摊,此外还有两三个香客。不过茶店没营业,四周安静得出奇。 “听说这一带受灾惨重,看来这里没事呢。” “是吗?” “您看,参道两旁种植的榉木十分古老,而且这棵树看起来也有上百年了。” 确实这么繁茂的森林不是五年、六年能长出来的。 听见伯劳的啼声。 完全不合时节。 “榎木津先生真的会来吗?” 中禅寺敦子自言自语道,闻言我也担心起来。 “反正京极堂也说过,不要太倚赖榎木津。我们就等到四十分好了,还没来就先走吧,总不好意思让委托人等太久。” 我觉得榎木津多半不会来,果然,等时间到了,侦探也还没现身。 时间已过十二点四十分,正当我们放弃等待准备起身之际,参道入口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噪音。或许是先前太安静了,我们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出噪音是由什么东西发出的,反射性朝声音的方向一看。 恰好是一名穿着仿佛美军飞行员服装的男子刚离开一团黑色物体,踏到地上的瞬间。 “啊,老师你看,是榎木津先生。” “什么?” 男子用脚踹起黑色物体。 在远方围成一圈的摊贩老伯与香客们的围观中,我们不得不小跑步靠近众所瞩目的焦点。 榎木津口里骂着烂货,不断踢着那台似乎是摩托车的物体。 “榎兄,你在干吗啊!” 榎木津注意到我们,停下动作。 “嗨!你们先到了啊!” 挥着手大声呼喊。 “啊,我还在想是谁,这不是小敦吗,今天看起来也很可爱嘛。” “真抱歉,我硬跟着老师来的,会妨碍到您吗?” “怎么可能!一想到要跟这只猴男两个人去那间阴森的医院,心情从一大早就很不愉快,差点去上吊三次。如果连京极堂那家伙也跟来的话就太过阴森了,可是既然是小敦来,当然是大大地欢迎。若是担心人太多,叫小关先回去就好。” 他心情似乎很好。 榎木津一反昨日我离开前的阴沉气氛,宛若他人一般,心情愉快至极。只不过他身穿的服装一点也不像侦探,怎么看都是飞行员。如果这是他昨天花两小时才决定出来的侦探服装,我不得不说他的判断标准实在乱七八糟。 “先不说这些,你到底在干吗啊?这台又算什么?” “小关,这是一种叫做边车的玩意儿,虽然是摩托车,可是能坐两个人喔。” “我、我才不是在问这个。” 中禅寺敦子忍不住扑哧笑了起来。 “不是啊?你应该听说过我以前差点被美军宪兵队的吉普车撞到的事吧,那个叫做海兹的阿兵哥说要赔罪,就送了我这台。后来一直被我丢着就坏了,今天早上刚修好,骑来这里又停了。” “这么重要的日子干吗骑这种玩意儿来啊!” “我想这样比较快嘛,不说废话了,出发,前往医院!” 榎木津说完,明明不知路该往哪走就大步向前迈进。 “兄,这台车怎么办?会被偷走啊。” 榎木津被我叫住,咕噜地转过身。 “你的话有语病。从现在这一刻起,骑这台摩托车回去的人不叫做偷窃者,而是拾荒者。因为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把车子抛在这里了。” 说完又大笑起来,我与中禅寺敦子学外国人的动作耸了耸肩。 据中禅寺敦子所言,法明寺与鬼子母神是不同的建筑物,正确说来,是鬼子母神位于法明寺的占地内。不过法明寺与鬼子母神其实离得相当远,而且中途还有民家散居其中,因此究竟哪里仍属寺庙占地我也搞不清楚。另外,这也是根据中禅寺敦子所言——其实她也是从京极堂那里现学现卖来的——久远寺医院所在位置,也就是法明寺的东侧一带,是一座大型墓地。 这座杂司谷墓地是明治五年(公元一八七二年)时修建的七大公墓之一,面积共有二万八千九百七十八坪。听到说明,我想模糊记忆中的丰岛区大公墓大概就是这里吧。 通往鬼子母神的道路不只蜿蜒难行,还植满树木,宛如一座迷宫。 不意之中,开始觉得这座迷宫只会通往墓地。 一想到待会儿要经过墓地不由得心生厌恶,不知不觉脚步变得沉重起来。 但是我们最后并没有抵达墓地,而是被围绕寺庙的杂树林阻挡了去向。 “这里简直像座森林,再往前就是坟墓,一定是在市区这边啦。” 隔着杂树林的道路另一侧是民家与商店街。就算我们沿着路绕过树林,最终也只能到达墓地,我很确定就是如此。 但是榎木津毫不在意,继续往前走。 “兄,那边是坟墓啊,刚刚敦子不是也说过坟墓的占地面积很广吗?” “久远寺女士不是说她家位于东侧吗?你这猴脑,人家都亲切告诉你怎么走了你还忘了吗?既然本地人都这么说了,当然以她的话为准。” “你昨天不是没听到她说的话吗?” “你很健忘,所以我早就详细问过和寅了。瞧,从这条路进去就对了。” 苍郁的森林开了一道缝隙,出现一条羊肠小道。 “可是从那里弯进去就会到坟墓了啊。” 不知为何,我觉得不应该弯进那里。 弯入小道,就会到达墓地,我眼前仿佛见到荒凉坟场的景象。 “喂,你很烦啊,你怕了吗?” 或许是如此。 “老师,没有坟墓啊。” 原本跟在我后面的中禅寺敦子不知何时已赶过我,走进那条小径。 “坟墓位在铁路对面的高地上,这一带是森林跟民家呀。” 不可能,这一带应该只有坟场、拘留所以及疯人院而已。 “小关、关口,你振作一点啊。” 榎木津说完,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拉进那条不该进入的小径。 与梦境相同的发展,我等等就会受到惩罚。 我闭上双眼,怕一张开就会见到不该看的东西。 ——会见到女人白皙的小腿跟乳房。 “老师、老师,您没事吧?” 是中禅寺敦子的声音,那么这不是梦境。 我缓缓睁开眼。 见到医院。 我来过这里,这不是所谓的似曾相识,我的记忆之中确实有这片风景。 巨大的,过于巨大的石造建筑,砖头砌成的围墙,还有森林。 连通往大门的小道上的小石头都觉得曾经见过。 靠近门,发现砖墙崩毁了不少,大概是空袭的痕迹吧。 记得那时并没有崩毁。 那时是何时? 我产生耳鸣。 来到玄关,毛玻璃的大门。 招牌上残留着大半模糊掉了的“久远寺医院”几个字。 一切相同。打开门,挂号处没半个人。 那时也没人在。榎木津出声招呼,久远寺凉子从内部现身。 同时我也随之回过神来。 “劳烦各位走这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久远寺凉子将略卷的头发在后面绑成一束,穿着白色薄衬衫与纯黑色的窄裙现身。明明与昨日出门时的打扮毫不相同,却给我完全一样的印象。像是只有黑白两色的、只存在于相片中的、时间停止了的女人。 “昨天真抱歉。” 榎木津说着,并低头致歉。 “相信小姐您也很清楚,所谓的侦探就是靠怀疑他人为生,就算是委托人也不例外。我想今天应该也会向您的家人询问一些失礼的问题,这一切都是为了解决事件才会采取的不得已手段,希望小姐能先向家人解释一下。” 我没想到榎木津竟然这么能言善道,中禅寺敦子似乎也是相同想法,两人就像被玩具枪射中的鸽子一样讶异得目瞪口呆。 “这当然,只是我的双亲思想比较古板,或许会对您说出一些什么失礼的话来,到时候还请您多多担待。” 久远寺凉子说完也行礼致意。我再次觉得,这是人偶间的对话。人偶抬起头,见到我微微一笑。 “关先生也辛苦了。啊,请问这位是?” “这位是比小关还要能干得多的侦探助手,中禅寺小姐。” 榎木津紧接着开口介绍。 “请,请您多多指教。” 情势所逼,中禅寺敦子连忙打招呼。 久远寺凉子一瞬间似乎也感到困惑,随即恢复了柔和表情: “原来也有女性侦探啊。敝姓久远寺,请您多多指教。” 面临两位个性迥异的女性面对面的情况,令我有点紧张。 “接着……” 榎木津突然开口,使得原本处于紧张状态的我吓了一跳,不小心踢了脱下的鞋子一脚。 “有件事我想先交代一下,我有时会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做出一些失礼行为,但这些都是侦探特有的行动,不必见怪。届时两位助手仍会留在现场,所以无须担心,尚请见谅。” “好的,那没关系。” 久远寺凉子似乎不知该如何回答。 如果是普通人说这些话大概是在开玩笑,但若出自榎木津之口,肯定是认真的。 事实上这个人的确可能做出这种事,所以我想先交代一下也是好事。 总之…… 我们被带领到居住区中似乎是客厅的房间里等候。 房间很豪华,装潢虽然有点陈旧,但看得出全是高级品。只是整体看来有许多不相搭调之处,或许是因为建筑物部分在战争中受到破坏所致。我想,正因为原本是盖得坚固扎实的老建筑,所以应急修理的部分才会特别醒目吧。 “请各位稍坐一下。” 说完,久远寺凉子离开房间。我们在豪华的沙发上坐下,有如等待面试的学生般度过这段时间。 只不过,来到这里路上的那股感觉到底是什么? 我觉得确实曾在那时来过这里,那究竟是何时? 我实在想不出我有什么理由非得来这家医院不可。 “好美丽的女士啊,难怪老师会想用文学辞藻来形容。” 中禅寺敦子说,她似乎觉得很新奇,环视着房间的摆设。 接着在右侧暖炉上停下视线。 “啊,这张照片……这是凉子小姐吗?” 中禅寺敦子发现的是一个镶有金边的相框,里面装了一张泛黄相片,相片中有一对非常相像的少女并肩站在一起。那是一对纤细的美丽少女,梳着一样的发型,穿着相同的洋装,一个在笑,另一个则皱着眉,做出困惑的表情。 “应该是吧,这样看起来就像是一对双胞胎,也很像多重曝光的效果。不过——嗯,在笑的这个是凉子。” 榎木津说。 “是吗,我觉得这边这位没笑的才是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有点疑惑,歪着头说。 没错,黑白的相纸、似曾相识的困惑表情——如中禅寺敦子所言,没在笑的才是久远寺凉子,这一定是久远寺凉子少女时代的照片。若真是如此,现在的她又变得更加美丽了。而在笑着的另一个少女,应该就是妹妹——久远寺梗子吧。 不对,我有印象的是在笑的这位,我的确见过她。 那时,我记得我曾在那时与相片中的少女见过面。 白皙的小腿。红色的、红色的。 ——我看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 没错,那时我来到这里的路上,也曾向人问过路。 一名是老人,另一名是中年绅士。我不知方向,只好跟那两位先生询问该如何到这附近的大医院。 ——这附近没有大医院啊。 ——没错,这位小哥,这附近只有坟墓而已哦。 ——喂,亏我们还那么亲切地回答你,你怎么不回话啊。 ——我看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 ——原来如此,你想回家吗? 听到这些话的瞬间,我的脑袋发热起来。我果然是疯子,那些果然不是妄想,连一句话也无法回答,汗水有如瀑布般飞泻,眼前一片昏暗。 我没疯,我是正常的,那些只是我的妄想而已。 ——疯子。 我全都了解了,我仅仅为了将路人不经意的一句话封印起来——结果连带地也将那时的一切记忆封印进黑暗深处。不只如此,我还捏造出对黑市的厌恶感等等毫无关系的理由,以回避再次踏上这块土地。我并没有打破忧郁症的壳子,只是硬在其上又披上一层名为正常的硬壳罢了,我…… ——情书。 我总算想起一切。 那时,藤野牧朗对我这么说: ——关口,你应该也听说过我正在恋爱吧,我老是被取笑,你没道理不知道这件事。 ——关口,我是认真的。我只要想到她,觉也睡不好,书也读不下,连饭也咽不下口。 ——听我说这些话不会笑的人就只有你而已,其他人总是嘲笑我,但这些都无关紧要。 ——我去找中禅寺商量,他要我写情书,他也是少数愿意认真听我说话的人之一。但是他对我抱着成见。我被那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勾走魂魄,的确是个没用的男人,可是写情书真的能表达我的满腔热情吗?我不知道。 ——写了两晚,不,三晚,不知写得算不算好,撕掉重写过好几次。 ——我很苦恼,不知该寄送还是亲手送去。我不希望被她的家人看到情书,所以也曾在路上等过她很多次,但是总提不起勇气当面交给她。 ——拜托你,帮我送这封信好吗? ——想骂我没男子气概便骂吧。 我这种人也不懂何谓男子气概,我只知道学长看起来真的很痛苦。 ——仅只一次,如果你鄙视我是连这种事情都得托付他人的胆小鬼,那我就只好放弃。但如果对方有所回应,接下来我都会以男子汉的态度堂堂面对的。 ——请务必送到本人手中。 ——交给久远寺梗子。 当时的我,并不了解何谓男子气概或人性这些事。不,那时的我,连世间所谓的大义名分也毫不关心。于是我便接下他的请托,来到这个地方。 ——疯子。 我为了否定这短短的一句话,只为了这点小事奔跑了起来,再也无法借着妄想自己的疯狂来获得安心感,就像是珍藏至今的小宝箱被陌生人掀开了一般。我是正常的,你们才是疯子…… 回过神来,我已站在那条小径的十字路口上。 挂号处没人,这也是理所当然,时为黄昏,看诊时间早就过了。 呼应我不成声的呼喊,从内处出现的是位绑头发的少女。 ——请问你是谁? ——我家人都出门了。 宛如蜡像般的皙白肌肤。 ——你送信来啊? ——请问这封信要交给谁呢? 我不敢正眼瞧少女的双眼。她的脸只有嘴角一带像是别的生物似的,不断蠕动对我说话。 ——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这封信只能交给本人,我已经答应别人这么做。 说完,我现出信封正面给她看。 ——这封信的本人就是我。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也仍然无法交出信,一直低着头。 ——既然这封信是要交给我的,我可以收下了吗? 我想像少女的嘴唇妖艳蠕动。 ——这封信,该不会是情书吧? 我不由得抬起头。 少女笑着。 伸出白皙手指,从我手中拿走信件。 ——写信人是你吗? 我又再次低下头,不敢作声。白色衬衫,深色裙子,从中露出两条雪白的小腿。 其中一条腿上,一丝赭红的血液流动着。 少女妖艳笑着。 ——呵呵。 疯了。 疯的不是我,在我面前的根本不是什么清纯少女。 ——你在怕什么呢?学生哥。 少女靠近我,在我耳边嗫嚅。 ——来玩吧。 然后,咬了我耳朵一口。 我拔腿逃出去。 耳鸣轰轰,脸颊火热,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没疯,是我以外的一切疯了,是那个少女疯了。 不能回头,那个少女笑着,白皙的小腿,赭红的血。 ——疯子。 ——呵呵。 “老师,您的气色不太好呀。” 中禅寺敦子凑近瞧我的脸。 看来在我刚刚打开封印了十几年的禁忌记忆的箱子时,现实也仍在进行。 “情书——我想起情书的事了。我以前——曾经在学生时代拜访过这家医院,为了充当藤牧的信差而来。” 仅仅要将这几句话说出口,我就已气喘吁吁。 “小关,才想这么点事情你就得费上那么大力气啊?看你满身是汗,斗大的汗珠流了满身。” “不过这也表示真的有情书存在。” “没错,只是……亏京极堂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听我这么说,榎木津把手贴在额头上,装出非常失望的声音。 “小关,不管你多么拼命地回想,对事情的发展一点帮助也没有。只证明了你是多么健忘、多么没有记忆力的人而已。” “倒也不见得。” 没错,我见过的是妹妹而非凉子,姊妹俩在少女时代非常相像——也就是说,榎木津昨天见到的不是久远寺凉子的记忆,而是我的记忆才对。这么说来,对她的怀疑应该也能减轻,她确实不认识我。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中禅寺敦子,榎木津似乎听不懂我们在讨论什么,带着一副讶异的表情保持沉默。这也难怪,毕竟他并不了解自己的体质结构。 “姑且不论什么记忆问题,小关,我认为你有些事情搞错了。” 榎木津说完,歪着头表示怀疑。 久远寺医院的院长,同时也是久远寺家的一家之主久远寺嘉亲的外形和我的想像相差极多。光秃宽广的额头,一张又大又饱满的红脸,一双深陷眼窝的眼珠子,鬓角上残留的头发苍白。他穿着医师的白衣,胸襟扣也不扣,随随便便地张开双腿坐下。 另一方面他的妻子,同时也是医院事务长的久远寺菊乃则使人联想到歌舞伎中登场的武士之妻,是位态度坚毅、姿势端正的妇人。年轻时想必是个美人吧,只是如今风韵已逝,脸上也欠缺了点神采。 “真是的,把这些来路不明的家伙叫进家里,你到底有什么打算?难道你要我跟这些家伙商量家丑吗?” 夫人凝视着正前方,不光视线、姿势,甚至连小指都一动也不动,她维持着这样的姿势,以响亮的声音说话。 “母亲大人,您太失礼了。榎木津先生是我硬是拜托他来家里的。” “这点小事我当然知道。” “我们该……” 一直保持沉默的一家之主开口了,老翁的声音意外的高亢。 “我们该说些什么好,侦探先生?” 说起话来侧着身体缩下颚,这似乎是老翁的习惯。 “你们看,这家医院门可罗雀,加上今天又是休诊日,连一个患者也没有。护士都是通勤的,今天只有一个在,就连入院患者也只剩一个临盆的妇女。这样下去我根本不像个医师,倒像是接生婆了,真可笑。” 像是自嘲一般,老翁哈哈哈地笑了。 夫人一动也不动,语气严厉地制止老翁的大笑。 “这些丑事,岂是能对外人张扬的!” “又何妨,反正是事实。总之我闲得很,尽管问吧,侦探先生。” 榎木津露齿一笑,趁夫人还没来得及插嘴前开口问道: “为何这所医院外观看来这么宏伟,却只有妇产科而已?” “哈,这就是所谓的中看不中用。其实我们战前也有外科跟小儿科,但是你也知道,战争中医生都被征调走了,加上这一带又遭到空袭,灾情可严重了。” 老翁眯起原本就小的眼睛,眼窝旁的肥肉几乎要将眼睛遮蔽。 “通常丢在民家上的都是燃烧弹,可是这些老美,也不知是不是把这里当成什么军事设施了,居然丢个炸弹在这儿。这里总共三栋建筑物,有两栋被炸坏了。外观看起来是没事,里面几乎全开了洞,没法子用了。就算说要修理,你想想,刚终战的那个时期能干些什么?什么也办不了吧!所以才会一直维持原状,只能凑合着修理修理住家跟受灾较少的第一栋,你们来时通过的地方就是修理过的。” “那么为什么不选外科或是内科,而是妇产科?” “因为久远寺家代代都是妇产科。” 夫人以严峻的语气回答。 “哼,我原本是外科医师,只是人家都说只有妇产科跟葬仪社没听说过不景气的,听到这个你还能不动心吗?” 老翁插嘴回答,说完又哈哈大笑起来。夫人这次没有出声制止,只瞪了丈夫一眼,等他笑完又以相同的语气说: “久远寺家从享保三年(公元一七一八年)到维新为止,一直在某藩诸侯下担任御殿医,受到主公深厚信赖。当时主公大人的子嗣难产,在久远寺家的先祖努力下才得以平安无事出生,后来就承蒙厚待,深受赏识。” “四国的诸侯吗?” “是赞岐。” “题外话,请问您一家人是否曾出外旅行?” 面对榎木津突如其来毫不相干的问题,就连武士之妻也摸不着头绪。代替她回答的是老翁。 “终战以来就没旅行过了。最后一次旅行嘛,我想想……应该是昭和十四、十五(公元一九三九、一九四〇年)年的时候吧。记得那时因为战争,正是举国实行节约的时期,所以有印象。好像是去箱根吧。” “大小姐对这件事有印象吗?” 久远寺凉子照例,一副困惑的表情,思考了一下回答: “我……” “这孩子身体不好,所以从不出门旅行的,虽然很可怜,每次也只好让她看家。” “很抱歉询问这种问题,大小姐的身体哪里欠佳?” “问我哪里欠佳——我也只能回答你全部啊,这就是所谓的先天体质虚弱吧。心脏患有轻微疾病,气喘,不能运动,肌肉瘦弱,晒不了太阳,就连自律神经也有问题。身上有这么多毛病,看起来居然还这么有精神,真叫人不可思议。” 医生,不,父亲以平淡语气述说着严重问题。 我带着复杂的思绪望着久远寺凉子。 她脸色忧郁,喃喃自语道: “依我的身体状况看来,其实何时死都不奇怪。” “好,闲聊到此为止,接下来交给能干助手们发问就好。小关,可别失礼啊。” 榎木津光问些毫无关联的问题,似乎打算把麻烦的部分全塞给我处理,可是在这种状况下,也只能硬着头皮充当侦探的代理。 我先询问了事件当晚——如果把这件事视为事件——的事情。 “我跟老婆和凉子住的是这边——算是原本的住家部分。这里坏了大半,修是修理了点,但没办法全部修理,要多人同住略嫌太小。加上要叫新婚夫妇跟我们同居总会有些顾忌,所以干脆改建以前用来当作小儿科诊疗室的部分,当成他们的新居,待会就叫凉子带你们去看看。那边离这里有段距离,我想就算有人开枪也听不到,所以那天梗子来找我以前我什么也不知道。” “梗子小姐怎么说?” “没什么,只说他们吵架,牧朗关在房里不出来而已。我骂她大惊小怪,别管他就好。” “夫人也是一样吗?” “到下午,时藏和内藤带工具过去撬门的时候,我才听说发生了这件事。梗子从来不会找我商量这种事情。” “时藏先生是到去年春天为止住在这里的用人。” 久远寺凉子补充说明。 “那么,是否听到什么奇怪的声音,例如争吵声之类的?” “如果有听到我们就会自己处理,用不着找什么侦探来了。” 久远寺夫人冷漠地回答。 只不过夫人的视线彻底保持向着正面,瞧也不瞧我跟榎木津的脸。 想不出接下来该问什么。 “请问……” 比我更能干的助手中禅寺敦子加入战局帮忙。 “请问两位——院长先生与夫人对这件事有什么看法呢?” “这还需要问吗?” 夫人这次傲然地正对中禅寺敦子,明明白白回答: “那个男人在诅咒久远寺家。” “诅咒?” “那个男人忌恨久远寺家,为了找我们麻烦才入赘。现在肯定还躲在某处观察我们,诅咒梗子,以听那些闲言闲语为乐。啊啊!真可恨,肯定是如此没错!” 话语中的最后部分带着颤抖——夫人的声音中透露出她的愤怒。 不知为何,夫人以锐利的视线盯着女儿看。 “您说受到忌恨,请问有什么根据吗?” “这……” 夫人惊讶地看着中禅寺敦子。接着又偷看了久远寺凉子一眼,第一次以无力的声音说: “这……这种事我怎么会知道,恨的是他又不是我,谁知道他对我们哪点不满了。总之能从房间中像烟一样消失,一定是使了什么奇术,不,是咒术。” “我倒不这么认为。” 这次换老翁打断夫人的发言。 “这世上怎么可能发生啥不可思议的事。” 我听到熟悉的话,不由得吓了一跳。 “我毕竟是个医生,实在没法子相信那些什么咒术灵魂的鬼话。人死了就一了百了,物理上不可能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发生,因此答案早就很明显了。” “请问答案是?” “哼,还用说吗?人怎么可能不开门就能离开房门,不在里面就一定是开门离开了。所以说门没开的人肯定在说谎,有常识的人都会如此判断才对。” “可是梗子小姐一直待在出口处的房间里吧?” “所以说,我的意思就是如此啊。” “你真不知羞耻,竟然在外人面前怀疑起女儿来。” 夫人恢复了原有的气势,责骂丈夫。 “而且内藤与时藏不是也说门是从里面锁上的?” “你有什么证据说他们不是共犯?我是没看到现场,可是你还不是一样。” “你们不要再吵了。” 久远寺凉子从刚刚一直皱眉忍耐,终于看不下去,出面制止两人。虽只有短短一瞬,现场恢复了寂静。 打破寂静的是中禅寺敦子。 “请问,院长先生有什么根据说这位内藤先生跟您女儿梗子小姐共谋作伪证吗?” “不不,我的意思是,从道理判断起来只有这种可能性,跟一加一永远等于二是一样的。至于梗子是不是跟内藤共谋对牧朗做了什么事,还是牧朗凭自己想去隐瞒什么事情,真相如何我当然不知道。接下来只能靠推理,我没资格多说什么。” “您知道……他们夫妇俩的感情不和吗?” 我总算想到一个比较像侦探会问的问题。 “牧朗是个很沉默的青年,我对他们夫妇的私事不太清楚。况且说夫妇吵架,我们这对还不是天天吵?” “就算梗子什么也没说,我可是清楚得很。那个孩子真可怜,被人下了这么可怕的诅咒……要是当初听我的话选内藤当女婿就好了,都是你不好。”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内藤连个医师执照也没拿到,你真舍得让女儿嫁给那种家伙?” 根据老翁所言,内藤医师,不,或许该说医师见习生,考了国家考试三次都落榜,现在也还没取得医师执照。战前只要从医科大学毕业就能取得开业执照,但在昭和二十一年(公元一九四六年)九月法律制定之后,必须先通过国家考试才能成为医师。 “而且牧朗遵守诺言带着医师执照来了,这点当初你不也答应了?” “遵、遵守诺言?这是什么意思?” “嗯,说来话长。他最早上门求我们把梗子嫁给他,记得是大概十几年前吧,是战前的事了。” 如果老人现在所说的句句属实,那么牧朗最早求婚是在学生时代,也就是我刚把情书转交之后不久,可是记得他在太平洋战争开始前半年就赴德深造了才是。 我来拜访这里,记得是在他赴德前年的夏天——约是八月底或九月初——之际。如果我的记忆没错,那之后到他赴德为止的时间,仅剩七个多月而已。这么短的时间内,那位懦弱的学长居然能下定决心到女方家里求婚,对我而言实在难以想像。 “记得是冬天——大概是二月吧,他只说想见我一面,我想说要见就见吧,结果一看,你猜怎么着——居然还只是个学生。我看他的表情很拼命,说什么希望我把梗子嫁给他,还说什么有非她不娶的理由。” “所以您就答应了?” “世上有哪个父母见到十八九岁的小伙子跑来求亲,二话不说就答应的?如果有的话,我倒想瞧瞧长什么模样,我当然回绝了。可是他很顽固,说我不答应就不肯走。好吧,那我就问他理由是什么,他又说不能说。我拗不过他,只好说要他至少等学校毕业,找个正当职业后再来。结果他说,他的梦想是当医生,要完成梦想就得上大学,但这么久他实在等不了。我实在不懂,这么正经的年轻人怎么会为了恋爱疯狂到这种地步,实在没办法了,我便对他说其他职业姑且不论,如果想当医生就得继承这家久远寺医院,所以必须是合乎久远寺家传统规矩的正派青年才行,我不知道你的背景是什么,但至少也要去欧洲留个学,不然要在大学拿个第一名毕业再说。” “这样啊……” “不,最少最少也得拿个医师执照过来再说。” 老人说完,又摸摸下巴搔搔头说: “哼,其实说真的,我根本没把什么久远寺家的传统、规矩放在心上,这些话说出来会被老婆骂,不过当时其实只是想让他知难而退而已。” 夫人果然生气了。 “只不过别看我这副模样,我好歹也是去德国留过学的,上一代也是如此。毕竟从明治二年(公元一八六九年)以来,要是说到医科留学,德国是不二选择。总之我希望他知难而退才故意说重话,结果他果然很失意,说到他的失望模样那可真不得了,我真怕他跑去自杀了。所以当过了十年,他又上门拜访时,我可真是大吃一惊,而且他还真的考到了医师执照,还不只如此,虽然因开战不得已回国,他也真跑到德国留学去了。刚好那时这里也没半个医师,苦心栽培的内藤又考不上国家考试,这下子情况可不同了。你们想想,我当初只是随口说说的事情,人家却花了十年拼命完成啊。” 真有人会为了一句戏言如此努力的吗? 他为了实现老人的戏言而赴德留学。 不只如此,藤牧学长也遵守了对我的承诺。 ——仅只一次,如果对方有所回应,接下来我都会以男子汉的态度堂堂面对。 我想梗子小姐对他有所回应了吧,所以他才会像个男子汉堂堂登门拜访,表现出男儿的诚意。 不惜花上十年。 我忽然觉得悲伤起来。 “哼,你这个人,为了这么点情义就牺牲了宝贵女儿的一生。” 夫人又恢复刚才的姿势,直挺挺看着正面,口出怨言。 久远寺凉子悲伤地低下头,保持沉默。她努力想使这个不再相互关怀、渐行崩毁的家庭回复原状。想必过去一定是个正常和乐又温暖的家庭吧。 真是如此吗? 我的心中闪过一道不好的想法。 那时的少女,真的可能生长于那么温暖的家庭吗?这个家难道不是早就异常了吗?在父母温暖爱情下成长的少女,会做那种事情吗? 藤牧爱上的真的是那种女孩吗?流着经血,淫荡地笑着,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一般,藤牧真的想对这样的少女献上一生吗?或者说,那一切都只是我个人所见之假想现实——只是妄想而已? “牧朗先生如此积极想跟您结为亲家,不知是否有什么特别理由。” 中禅寺敦子的发言切中了我现在的心情,只是她当然不知道那时那位少女的事情,所以此番话应另有动机。 “例如说想谋夺医院财产才会入赘之类……” “哈哈哈,小姐你说什么傻话,这家久远寺医院哪有什么财产啊。战前还不敢说,如今早就一贫如洗了。” 老翁发出自虐的大笑。 “而且藤野——牧朗他入赘时还带一大笔钱过来哪。” “带钱过来?” “没错,你有所不知,他带了五百万来呢,我吓了一跳。” “干吗连金额也讲给外人听!” 照例,夫人又出声斥责丈夫。话说回来,这真是一笔破格的金额,世间有人会带这么超乎常理的大笔金额入赘吗? “他怎么获得这么一大笔钱的?” 老翁噘起嘴,扫视我们这几个感到不可思议的访客。 接着哼了一声,说: “侦探老是想把事情跟犯罪扯上关系。” 说完抖动身体又大笑起来。 “没什么,他老家是山梨一带的有钱人。战争中一族死光了,大片山野土地由他一个人继承,于是便把这些地便宜卖掉。便宜归便宜,地太多,也还是获得一大笔钱,之后就带这笔钱来提亲了。” 老翁说到这,带着讶异的表情停顿一下。 “怎么,你们想问有这一大笔钱怎么还会过着贫穷生活?” 老人露出挑衅眼神突然发问,我们穷于回答。 秃头医师表情认真,暂时保持沉默,突然又爆出大笑。 “还不简单,全用光了。房子修一修就全部花光了,对吧?” 老翁向高傲的老婆征求同意,老夫人爱理不睬地转过头。听起来很像借口。 中禅寺敦子似乎也这么觉得,瞄了我一眼,一脸复杂。 “这件事和事件有关吗?” 一直保持着沉默的榎木津开口询问。 但由于问题过于单刀直入,令在场的气氛瞬间僵住。 “呃,是没什么关系没错,你就当老人家爱讲往事,跟唠叨没两样。对吧,事务长。” 老人像是想吸引不高兴的事务长——妻子的注意,又再次征询同意。但事务长带着苍白的脸色保持沉默。 牧朗学长带来的大笔金钱真的与事件毫无关系吗?我确实是没盖过房子,要翻修建筑得花多少钱我也不清楚,但这栋房子看起来实在不像花上五百万这么一笔大数目翻修过。 “各位……” 久远寺凉子开口。 “如果方便的话,我们似乎也该过去了。” “现场勘查是吧?反正我们说再多也没什么帮助,这样也好。侦探先生,你们就去看看吧,我们也有点累了,凉子,为客人带路。” 老翁打断凉子的发言,说完起身离座。 “啊,最后容我问个问题。” 榎木津出声喊住老翁,我与中禅寺敦子不由得期待起侦探会问什么问题。 “各位到箱根旅行时,请问是在哪投宿?” 我不知该说什么,惊讶得合不拢嘴。 多么不合宜的发问啊,被叫住的老医师看起来也一脸摸不着头绪的样子,不过还是很认真地回答了这个愚蠢的问题。 “箱根的旅馆当然是选‘仙石楼’,江户时代以来的老字号。虽说我们也很久没去了。” 老夫妇离开后,我们在久远寺凉子的带领下来到牧朗失踪——现在或许改称消失更适合——的现场。 根据久远寺凉子的说明,包含玄关部分,我们刚到这里经过的建筑物称作旧馆,是最古老的建筑,据说是明治时期建造的,而刚刚待的起居间则是旧馆西侧的别室。因此要到事件发生的现场,也就是东侧的别馆与新馆——虽称做新馆,但还是大正晚期的老建筑——的话,就得先穿旧馆才能到达。旧馆、别馆、新馆各一,以回廊连接。各建筑物的中间设有中庭,种植了茂盛的花草。不过很明显疏于整理。 石砌回廊令人联想到宗教建筑,而排成一列行走的我们看起来则像是出殡行列上的殉教者。 别馆内部似乎完全没有修复。从回廊望去便可看出天花板穿孔与墙壁倒塌的情况。 “别馆已经成了废墟,新馆则还有半数房间可用,由住在这里的——虽然现在已经离开了——用人与内藤所使用,牧朗的研究室也设在新馆。” “请问牧朗在研究什么呢?” “内容我并不了解——只知道他很热衷于研究。” 对于中禅寺敦子的发问,久远寺凉子似乎心不在焉。 然后,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回过头说: “啊,对了,各位想跟内藤见个面吗?” 当时我正注视着她的背影,连忙移开视线,朝中庭望去。中庭开满白色花朵。似乎只有该处整理过,因此那块风景仿佛拼凑而成,特别显眼。只不过由远处实在看不出那到底是什么花。 来到新馆一楼大厅,异常高挑的天花板同样也开了洞,原本应该是挑高的空间设计。几道西斜的阳光由洞口射入,在灰暗的空中画出直线来,仿佛西洋哥特式教堂里的景象。 踏上作为医院似乎装饰过度的楼梯来到二楼。如同猜想,二楼的天花板也同样开了洞,当然其正下方的地板也开了大洞,我们下意识地走到洞穴边缘观看。 “灾情真的很严重啊,对吧?” 面对榎木津少根筋的询问,久远寺凉子很悲伤地、同时似乎又很怀念地点点头。 “大小姐,这几位就是侦探吗?” 粗厚的声音由洞穴对面传了过来。 对面站着一名肤色浅黑、表情精悍的高个儿男子。 久远寺凉子的脸朝声音方向望去,看了男子一眼之后,说: “这位就是内藤。” 说完便把头别了开来,恢复原有的痛苦表情。 男子——内藤医师发出喀喀的脚步声,绕过洞穴来到我们面前。 “打从你们走进这个新馆,我便一直在这里观察。听说侦探要来,从早上就一直想像到底会是何方神圣,没想到跟我想像的完全不一样啊。” 内藤大声说着。 新馆的西侧——靠近别馆的那一侧——有一半几乎完全被破坏掉,不过东侧则几乎完好如初。内藤的房间位于东侧二楼。 虽说原本由病房改装而成,但意外的相当宽广。听说原本是重病患者入院时使用的加护病房,房间内的摆设家具都相当高级,窗外的景观也十分美丽。 “哎,说是重病患者,其实大多都是爱耍个性的有钱老爷在使用。这间房原本主要是给那些把医院误认为别墅、讨厌跟别人住在一起的家伙用的。” 内藤招待我们进房参观,也没人问就自行开口噼里啪啦地讲了起来。 他的双眼细长充血,抿成”ㄟ”字的嘴唇旁留有不少胡碴。远远看来精悍的脸,仔细一瞧似乎历经风霜。年龄大概与我相仿或小一点,或许他还很年轻也说不定。 内藤请我们坐下,并说: “来吧,想问什么请说。” 态度落落大方。中禅寺敦子不再顾虑榎木津,直接开口质问: “请问事件当晚您在哪里?” “我并没把这件事情当作事件,如果你是问少当家与梗子小姐吵架时的话,我人一直待在这里。” “您说没把这事情当作事件,请问此话怎讲?” “毕竟没人被杀也没东西被偷,实在称不上是事件吧?顶多是少当家消失了,如此罢了。” “我个人是觉得有人消失了没道理不叫做事件吧?而且也不能否定这件事与犯罪无关呀?” “确实发生过犯罪,不,应该用现在进行式来表现才对。” 两腿张开坐着的内藤向前倾,露出挑衅的眼神说。 “请问这是什么意思?” 内藤脸上浮现狞笑,由皱巴巴的白衣口袋中掏出香烟衔在嘴里。 “消失的是那位大医师,所以大家都以为他是受害者;但其实真正的加害者是他,犯罪者隐匿踪迹并没什么好奇怪的吧。” “那你说牧朗又做了什么了?别信口胡言。” 久远寺凉子难得以严厉口气斥责。 内藤眯起眼,狞笑得更厉害了。 “您想问证据,大小姐,令妹不就是最好的证据?那任谁看都知道不是正常的病症吧。” 凉子闭口不语,瞪视着内藤。 内藤回避她的视线,朝我与中禅寺敦子的方向继续说。 “我就老实讲好了,那个家伙对梗子小姐施行了不人道的人体实验,所以才会溜走。” “请问他是为了什么?” “当然是复仇。他与梗子之间的感情已经冷却,不,打一开始就没有恩爱过。争吵一天比一天严重,我这个旁人都快看不下去了。这或许不是我该说的话,但梗子小姐的脾气很暴躁,实在不是那个软趴趴的秀才能忍受的,这样的生活对他而言实在是人间地狱,两人相互憎恨。总之所谓一个巴掌拍不响,当然双方都有错。所以那家伙一直想把这种关系结束掉,用世人难以想像的方法来解决。” “没这回事,你别信口胡言乱语!梗子每天都衷心期待着牧朗早日回来。梗子她……” “我是不知道她对大小姐讲了什么。” 内藤大声地打断久远寺凉子激烈的抗议。 “各位侦探,请看一下窗外。紧邻这里的平房原本是小儿科医院,也就是他们夫妇的住处。” 由于坐着看不见我便站起来,确实看见了建筑物的屋顶。 “只要打开窗户,声音稍大一点就会传出来。我每天都听到他们吵架的声音。” “当天也听到了吗?” “没错,那天还特别严重。” 内藤起身走到窗边,望向那栋平房。 “梗子小姐似乎很歇斯底里,我原本想过去劝架,但俗话不是说……” 内藤回头,露齿一笑。 “清官难断家务事嘛,所以就打消念头了。” “看来你碰上很可怕的经验。” 榎木津唐突地说。 “很可怕?经验?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嗯……那时梗子小姐的表情很凶恶,然后……” “等等,这就是所谓的诱导式询问?我又没去现场,只说听到吵架声而已,怎么可能知道她表情如何?” 内藤明显变得狼狈。榎木津肯定看到了什么。中禅寺敦子似乎也察觉到这点,我们咽着口水静观事态发展,但榎木津接下来的追击却几乎却叫人搞不懂他的用意。 “啊,是这样啊。那么,门是牧朗自己关的?” “门?哪里的门?” “就是你用工具打破的那个书库的门啊。” 内藤的脸色变得惨白,嘴角微微抽搐。 “侦、侦探先生,你也真爱说笑。我、我才不知道什么门不门咧。” 榎木津像雕像般动也不动,不知在他浅色的瞳孔里见到了什么,我不由得凝视他半闭的大眼。榎木津接着说: “你认为牧朗还活着是吧。” “当然了!所以尽快、尽快把那个男人找出来!尽快让他骇人的犯罪行为画上休止符吧!” 内藤突然表情变得畏缩,向我们恳求。 我想,至少可以肯定这句话是发自内心的。 “请问,您刚刚说不人道的人体实验,请问您知道是什么样的实验吗?牧朗先生在进行什么样的研究呢?” 中禅寺敦子接着问。 内藤稍微恢复了冷静,再次坐回床上。但仍不断偷望着榎木津的动静,眼神像是看到可怕事物一般。 “详、详细的内容我不清楚,不过我想,那家伙想创造人造人吧。” “人造人?那是什么?” 我回答了榎木津的发问。 “就是西洋炼金术里的人造人啊,把好几种材料放进玻璃瓶里然后造出人类——可是这个……” 不是科学,而是魔术了。 内藤接着我的话继续说: “我曾被他问过一件事。他问我是否能对非经由性行为得来的孩子产生亲情。如果不相信我的话去他的研究室调查调查便知道,研究成果还原封不动地留着呢。” 如果这是事实确实很骇人听闻。又不是欧洲中世纪的魔术师,牧朗学长夜夜投注心力在制造人造人的情景,实在叫人不愿多作想像。 “而且他还说过创造出来的婴儿胚胎,该如何在母体着床是最大的问题之类的话。” “那么梗子小姐肚里的孩子是……” “肯定不是他的孩子,因为他们两人,根本是有名无实的夫妇。” “内藤!你再继续仅凭推测就随口胡言的话,我可是无法原谅你的!” 一直保持沉默的久远寺凉子,怒气似乎达到极限而爆发。 白皙额头的中央透出青色静脉。 “这是真的啊,我从梗子小姐那里听来的,不信去问她本人吧。” “这么不道德的事情,我怎么问得出口,真不知羞耻!” “哼,有什么好不道德的,对本人而言可是严重问题啊。的确啦,这种问题也没办法跟家人商量。梗子小姐还不至于脸皮厚到去跟父母抱怨丈夫不肯行房,更别说去跟您这个姊姊诉苦了。但我是个外人,这个家里能商量的只有我了。她真的很苦恼,有个严格的母亲,爱讲理的父亲,以及您这个……” “别再说了,够了。” 久远寺凉子不住地颤抖,似乎察觉到内藤接下来想说什么。我觉得她有点可怜,想说点什么来安慰,却想不出该说什么好。此时,榎木津发言了。 “也就是说,那个孩子的父亲就是你了?” 所有人陷入一片沉默。 “你、你少胡说,你从刚刚就一直在说什么傻话!” “不是吗?” 榎木津的语气则一直很平淡。 内藤僵直不动,久远寺凉子瞪着他的侧脸。 “事实上,外头确实有这种传闻。当然,我愿意相信妹妹,但既然你主张自己是清白的,何不趁现在说清楚?” 这次换成久远寺凉子诘问内藤。 “这、这当然是无凭无据的传闻啊,大小姐。这种问题对梗子小姐太失礼了,我是清白的。况且……” 内藤不安分的视线游移不定,额头上泛了一层汗珠。 “如果我真的做了这种事……” 内藤慌忙地交错看着榎木津与凉子两人,最后垂下眼,说: “如果、如果那、真的是我的孩子——为什么到现在还生不下来!” 内藤的样子明显有异。 刚刚这句话,在我听来像是在说:如果真是自己的孩子就好了。 “就算是不义之子也好什么都好,正常怀孕只要满十月就会出生。如,如果我冒着奸夫的臭名就能让梗子小姐顺利生产,被人说得多难听我都愿意。可是事实摆在眼前,那根本不是正常的怀孕。有时间怀疑我跟她的关系,还不如早点找出那家伙,让这场可怕的犯罪赶快了结。再这样下去她——不对,梗子小姐就太可怜了!” 仿佛溃堤一般,内藤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后,缓缓抬起头来。 “听你的说法,听起来像是已经承认你们之间的关系了。” 凉子眺望着窗外远处的风景,静静地说。 “随你们怎么想都行。” 内藤的脸上再度浮出无所惧的微笑。 为了打破难堪的沉默,中禅寺敦子开口询问: “您刚刚说牧朗先生的研究还完整保存着,您为什么没打算看呢?说不定能找到什么治疗法呀?” 我也是这么想。这里是医院,就算他还没拿到执照,好歹也是个学医之人。既然研究资料完整保存着,总有可能从中找到对策才对。 “这还不简单。” 内藤转向中禅寺敦子,直定定地看着她,接着更大声地说: “我看不懂啊。你们都知道,我是国家考试考了三次都落榜的蹩脚医生。这一年来我不知看了那家伙的笔记多少次,总共有五十册,看了三分之一却什么也看不懂我就放弃了。那家伙肯定也知道这点,否则就不会把研究成果留下来逃走了,肯定是认为我这个没用的人看不懂所以很放心吧。” 内藤或许是对自己的话很气愤,逐渐显得亢奋,以挑衅的表情贴近中禅寺敦子。 “那么院长先生呢?院长先生或许可能看得懂吧?” 中禅寺敦子有点害怕地说,并靠向我这边来躲避内藤。 “院长?我当然跟他商量过了,也拿笔记给他看过,可是那个人从来不相信我说的话。我对他而言丝毫不值得信赖,一直被他轻蔑。反正我是考了三次都落榜的人。” 由刚刚院长自己的话语中也可看出他对这个情绪不稳的医生见习生不太信任,所以这段话应该是事实吧。 “那么,院长怎么说呢?” “他说那是非常普通的发育生物学,跟我说的恶魔研究完全不同,那么诚实的青年不可能做这种研究,等等。哼,还说我老是妄想这些天马行空的事情才会落榜,要我去冷静冷静。根本理都不理。” 内藤像是快哭出来了。 “姑且不论是否属实,总之我们对你的主张已经了解了。只是,关于你刚才的发言,有件事想请教一下……” 中禅寺敦子退缩着,榎木津又保持沉默,不得已只好由我接着发问。有件事我觉得说不大通。 “假设如你所言,牧朗先生与梗子小姐的夫妇关系已经破碎到无法修补,且他在进行恶魔的科学研究假设也是事实好了。但是现在这个时代,就算他是入赘的,夫妇间的感情不好只要离婚不就好了?何必费尽心思地搞出这种怪异事件来呢?” 内藤沉默。 “内藤先生,你刚刚说他要向梗子小姐复仇。要解决夫妇间的关系用复仇两字似乎有点不大搭调吧。同时,刚才久远寺夫人也说牧朗先生忌恨久远寺家。难道说他遭到这个家、遭到他妻子梗子做过什么让他这么怨恨这么想报仇的事情吗?” 内藤暂时思考了一番,似乎在想该说什么好。不久这位无赖的医生见习生降低声调,缓缓地回答我的问题。 “夫人在想什么不是我能揣测的。而我刚刚——说什么复仇,其实只是一时想不出适当的词而已,没有什么特别深刻的意义。对了,或许改说迁怒比较好吧。世人难以想像的恐怖迁怒。” 内藤猥琐地笑了。 猥琐——这个词非常适合来形容这名男子。这名猥琐的男子一定隐瞒了一些事。他越是辩解,其一举手一投足就越是引人怀疑,徒增心虚罢了。 “是吗,那么……” 应该还有些问题该问,例如…… “关于牧朗消失那天的情形,能否详细说明一下?” 内藤闻言,像条见到猎物而兴奋的蛇似的紧盯着我,嘴角笑得歪斜起来。 “这才对嘛,侦探的工作就是该调查事实状况。与其浪费时间在推测无意义的事情上,还不如多问点这类问题。” “你在这房间里听到夫妇吵架的声音大约是几点的时候?” “嗯……十一点过后,大概快十二点吧。在那之前丈夫一直窝在研究室里,应该是一回到寝室就立刻吵起来。” “你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吗?” “大多都忘了,只记得说什么小孩怎样继承人怎样之类的话。梗子小姐情绪很激动,听不清楚她说什么——大概是滚出去或去死之类的咒骂吧,总之吵得很凶。也听到砸东西的声音——总之就像一般的夫妇吵架就是了。” “大概持续多久?” “我想想,记得很快就结束,半夜两点时已听不到半点声息了。到第二天早上梗子小姐脸色发青地来找我以前,我一直睡得很熟,这之间的情况我就不了解了。” “梗子小姐到早上才来这里找你吗?” “之前说过了,她跑来对我说牧朗不肯出来。” “那你立刻去帮忙开门了?” “不,我要她先去找院长商量,因为院长很疼牧朗。” “也就是说梗子小姐最早商量的人是您了?” “那是当然的。” 回答中禅寺敦子的问题的是榎木津。 内藤刻意回避榎木津的话,接着继续说: “我到现场时已经是下午一点了。书库的门敲也没回应,推也推不动,梗子小姐又哭了起来,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富子刚好端稍晚的午餐过来。” “富子是时藏的老婆,一样是原本住在这里的佣人。” 久远寺凉子补充说明。 “都是因为富子没事说什么这一定是上吊了、少当家的肯定是死了之类不吉利的话,梗子小姐原本就很担心,这下子更是按捺不住而大哭大闹,不得已我只好叫时藏过来,从母屋搬工具过来,破门而入。” “开门的是时藏吗?” “记不太清楚了,应该是一起敲坏的。这栋房子没别的优点,就是够坚固。门锁的部分太牢固,只好破坏合叶。” “最后一下是你敲的,开门的也是你。大概是这样。” 榎木津插嘴。 “就、就说记不得了,或许真是如此吧。谁先进去的有什么关系吗?反正门一开,里面谁都不在啊。” “先进房间的是谁?” “是梗子小姐,她把我推开先跑进去了。” “那时藏跟富子呢?” “嗯,他们只在一旁围观,并没有进去。应该……” 内藤连吸了好几口香烟后,粗暴地在烟灰缸上弄熄。 我们一行人向内藤道过谢,离开房间。 “他……就是那种人。” 久远寺凉子露出难以忍受的表情说。 “听说内藤是久远寺家过去侍奉的诸侯后代,虽然只是相当远的血缘关系,但母亲很重视这些,还说他出身高贵,我们原本应该更厚待他才对。只是他幼时父母双亡,度过不幸的少年时代。或许是这个缘故,待人处事总是带着偏见,来我家也快十年了,至今我仍跟他处不来……” 久远寺凉子接着以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说: “我讨厌那个人。” 不知为何,听见这句话令我悸动不已。 我们依中禅寺敦子的提议,接着来到研究室调查。研究室位于新馆一楼,原本当作值班室使用,恰好是内藤房间的斜下方。 我原本将这里想像成类似欧洲古城的地下室,故实际见到时有点期待落空。但使用这房间的藤牧——久远寺牧朗是个科学家而不是炼金术士,所以说我见到的才是合理的情形。只不过由于内藤方才提及人造人一词,使得我产生了恶魔般的印象,才会有此想像。当然,房间里也没有毒虫草药之类物品,更别说什么贤者之石了。 房间里有一座书架,一对桌椅,放实验用的培养皿与烧瓶的架子,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十分简朴。书架上密密麻麻排着数十册的医学书、剪贴簿与大学笔记。笔记上仔细地贴着分类标签,按年代整整齐齐地排好。 我抽出当中一册,随意翻阅。 内文全以德文写成,一张张纸上写满了整整齐齐的细密文字。我在学生时代最害怕的就是德文,光看两三行就受不了。 我们决定先借走内藤所谓的人造人研究笔记中,最初的三本与最后两本。名义上是带回去参考,但连学医的内藤都读不懂了,我们这些外行人是否真能看懂倒是颇值得怀疑。 “老师,找到日记了!” 中禅寺敦子发现书架上最下排全部都是日记。 日记由右至左按照年代顺序排好。 “真的是一丝不苟的人呢,从昭和元年开始全都排得好整齐啊。” 昭和元年(公元一九二六年),我们都还只是个小孩子。二十几年来一日不漏地记日记,这需要多大的精神力啊。我伸手拿起最左边,也就是最新的一本日记来看。几乎全为白纸。 手在发抖,白纸不就意味着这是最后一本日记了? “凉子小姐。” 我太过兴奋而直呼起久远寺凉子的名字。 这是我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 “请问你还记得牧朗先生失踪的当天是几月几号吗?” 凉子被我呼唤名字,瞬间似乎有点惊讶,但随即以沉着的声音回答: “去年——昭和二十六年(公元一九五一年)的一月八日。啊,应该说一月九日凌晨比较正确。” 我轻轻翻开最后一天的日记。 昭和廿六年一月八日。 是失踪当天的日记。 我清楚听见自己心脏的鼓动声。但我不知道是因为找到失踪当天的日记,还是呼喊了她的名字所致。 实在没有心情当场阅读内容,而且京极堂也说过去的日记比较重要,于是便决定把日记全部借走。凉子原本觉得这是牧朗个人的所有物,是否该借出自己无法做主,但由于我们坚持这是搜查上必要之物,才勉强答应了。 中禅寺敦子似乎早就预料到这种情况,由皮包中拿出准备好的绳索,灵巧地将日记与研究笔记捆好。 没用的榎木津不断称赞她的细心,说什么小敦果然跟猴男不一样、小敦思虑周密、猴子毛发浓密等等毫无意义的话,顺便玩弄着架上的烧瓶。突然之间大声惊叫起来,害我差点吓破胆。 “啊啊,有死老鼠!” 玻璃箱中有几只家鼠的尸体。 “哎呀,以前完全没注意到,大概是牧朗养的吧。真可怜,如果早点发现就好了。” “没人知道这里有老鼠吗?” 榎木津问。 “是的,应该是。因为进过这个房间的人只有内藤而已。” “那么老鼠应该死很久了才对啊。那么久,就算化作白骨也不奇怪,但尸体却还没腐烂,简直像两三天前刚死掉的。会不会是那个什么藤的帮它们喂食啊?” 榎木津似乎觉得很奇怪。 玻璃箱后面并排了好几个用酒精浸泡起来的老鼠标本。 “全是老鼠啊,老鼠老鼠。” 榎木津的言行总是如此,有些痴呆,又有些愚蠢。我正因事情有重大发展而感到兴奋,所以见到他的愚昧言行令我有点生气。 “别管老鼠了,我们在这里已经获得十足的收获,也该到下个地点去了吧?” 我的心情早已飘往案发现场了。 “不用管老鼠之谜吗?” 虽然榎木津还是很在意老鼠问题,但我们一致决定忽视少数意见,前往事件现场。 “从窗户看到的那栋房子就是妹妹夫妻俩的住处。” 凉子指给我们看。从内藤的房间只能见到屋顶,从研究室就能清楚见到正面。刚刚只专心于房间里的东西,没注意到这点。只是在厚厚的窗帘布遮蔽下,无法窥见房子内的情形。 研究室前的走廊走到底往右拐就是新馆的出入口。打开出入口的玻璃门,户外热得惊人。 隔着空地,事件现场的全貌终于显现。 房子虽小,但同样是坚固的石造建筑,玻璃窗的格子与门的雕饰诉说着建筑年代的古老。房子背后是森林。 “这栋房子比别馆还古老。久远寺家在幕府时代以妇产科为主,接着开设的就是小儿科。听说在别馆和新馆建造前,这片广大的土地上就只有本馆、庭院,以及这间小儿科诊所孤零零地坐落在这里而已。” 凉子为我们说明。 进入玄关,见到一张发皱的沙发和桌子,以及一股强烈的消毒剂臭味。原本作为小儿科挂号处的小玻璃窗用白窗帘遮蔽起来。或许是外头太热了,房里反而很凉爽,甚至令人感到一股寒意。 “请问各位要先见梗子,还是……” “先让我们看看房子好了。” 我像是要把高潮挪后似的回答。 榎木津不用说,中禅寺敦子也没有异议。 “各位应该看得出来,这里原本是诊所的候诊室。” 候诊室的大小以榻榻米来算约有二十来张,房间内有三道门。 “这边是大房间——原本的大病房。” 凉子打开背对玄关左侧的门。探视内部,只见整齐地摆着八张小孩子用的病床。每张床都铺着会令人联想到棺材的白布。此外由于高吊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窗帘将整道大窗都遮蔽住了,因此整个房间给人一种白褐色的印象。地板上积了不少灰尘,只要有人进出肯定会留下足迹吧。 “如各位所见,现在已经没人使用。” 凉子放着开启的门不管,直接走到下一道门——正对玄关入口的门前站着。 “这边是小病房。” 打开门,一条昏暗的走廊。 走廊左侧墙壁上等间隔设置了三道门。右边墙壁中央挂了幅油画,此外空无一物。位于走廊尽头的应该是后门,可以见到玻璃窗外的明亮风景。 凉子打开最前面的门,是一间约四坪大小的病房。里头摆了两张床,一样是个全白带褐的房间。地板同样积了很多灰尘,证明这里暂时并无人出入。 “自从梗子行动不便以来就没打扫过了。” 或许是注意到我的视线,凉子解释。 隔壁房的格局完全相同,大小也一样。最后一间则是盥洗室。 榎木津一见到,似乎受到刺激,说声“失礼了”就赶紧进去方便,大概是忍很久了吧。 我们回到候诊室。 “最后,这边是诊疗室——也就是夫妻俩的寝室。” 凉子指着右侧挂号处小窗户旁边的门说。 正当她的手伸向门把,我的紧张达到极限之际, 榎木津却突然现身,甩着手上的水滴,说: “没想到洗手间倒是打扫得很干净呢。” 一口气解除了我的紧张感。 房门开了。 房间大小与候诊室相当,一进门右侧有个挂号用的小窗户。底下也摆着一张挂号用桌子,但没有椅子。房间中央铺着褪色的绒毯,上面有一张明显与患者用不同、装饰华丽的床铺。只是床上既没凉被也没垫子,看起来就像刚搬来尚未使用一般。 “梗子身体状况不佳后,便一直住在隔壁房——也就是牧朗消失的房间。因此这间房间也等于没人使用。” 凉子说完,从窗边的桌子上拿起花瓶。 当然,花瓶里也没插上花朵。 挂号处方向的墙壁有三道窗子与固定着的药品架。等候室方向的墙壁则挂了幅高价的风景油画与一个古董猫脚柜。对面则一整面都是高至天花板的落地窗,这边也拉上了窗帘。角度上看来,由新馆看到的窗户应该就是这里。 “哈哈,被我看出来了,大房间夹着候诊室与这间房间成对称型,对吧。” 榎木津愉快地说着,接着又说: “惨剧就是在这里发生的。” “惨剧是什么意思?你是指夫妇吵架?” 榎木津像是要忽视我的询问,径行走到床边后,随口回答: “嗯,这么说来确实如此。啊,那家伙当时果然是在床上,然后丈夫进来……” 榎木津在床前弯下腰。 “那家伙是指谁?” “当然是刚刚那个叫内田还是齐藤的情绪不稳的家伙啊。” 似乎是说内藤。 “您说内藤当时在这房间里,而且还在床上?是何时发生的事情呢?” 中禅寺敦子走到榎木津身旁弯下腰,看着他的脸询问。 “这对小敦来说或许太刺激了点。” 榎木津说完,这次则喀喀作响地——不过其实这时他穿的是拖鞋,所以应该只会发出啪啪的声音——走向窗边,回身环视房间,接着又沿着窗户走,到进来的门前停下。 “原来如此,想逃走啊。” 我们只能呆呆地在一旁守望着侦探奇妙的举动。榎木津接着像只螃蟹似的沿着墙壁移动,来到油画前盘腿坐下。 “然后在这里吓软了腿。” 继续看下去我就要发火了,于是走到榎木津面前蹲下,语气强硬地说: “榎兄,用我们也听得懂的方式解说一下嘛。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又是在什么情况下发生的?” “啊,果然有血迹。” 榎木津没回答我的问题,指着地毯的边缘说。 “咦?” 留下蹲坐原处的榎木津,我们三人走向所指之处,确实见到地毯上有黑色的污渍。 “这……真的是血迹吗?” 中禅寺敦子说完,从口袋里掏出手帕轻轻抓起地毯,战战兢兢地拉起来。 那些黑色的凝固物也扩散到地板上。 “看来,真的是血迹。” 凉子脸色苍白地说。 “到、到底是谁的血迹呢……为什么……一直到现在都没人注意到……” “因为有人把沾到地板上的血迹通通清理掉了,只是那个人以为已经清理干净了,且又必须争取时间,所以渗入地毯的部分就没清理到,也没注意到血又慢慢渗透到地板上。地毯本来就是暗褐色的,就算有污渍也看不太出来,不从这个怪位置观察恐怕很难注意到吧。” 榎木津坐在地上开心地回答。 “看来就连大小姐也不知道有血迹存在呢。” “这是当然的。” 凉子望也不望榎木津,一直盯着血迹看。似乎受到很大打击。 “这是谁的血迹呢?” 中禅寺敦子问。 “当然是失踪的牧朗的血啊。” 榎木津不改其色地回答。 “那,兄,你的意思是牧朗在这里被杀了?” 榎木津用手撑着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尘后,说: “我没说他被杀了,我只说这是他的血迹。” 接着又以过分开朗的语气说: “而且,是不是被杀一点关系都没有!” “什么叫没有关系?兄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的!你忘了凉子小姐的委托了吗?” 我的忍耐终于达到极限,向榎木津提出质疑。 “当然没忘,你说什么傻话。” 榎木津露出意外的表情看着我,我回避他的视线。 “这位小姐是想知道消失的牧朗现在怎么了才来找我,如果还活着又为何失踪。对吧,大小姐?” 凉子似乎有些困惑,不出声轻轻地点了头。 “所以并不是没关系吧。” “为何?我并没有受托调查这里发生什么事,牧朗肯定离开这个房间了,所以离开之后发生什么才是重点吧。不管在这里发生过多么激烈的事情,也都只是失踪前发生的事情而已啊,小关。我们没必要深入了解吧。” 榎木津说完,有点不满地接着说: “甚至刚刚都不该向她的家人问话,我后悔了。” “不问也没办法了解事情啊。” “为何?” “什么为何?不询问知道事情经过的人,怎么能进行搜查?了解失踪的动机不也是委托的一部分吗?” “小关,我从不进行搜查的,我向来就只有——结论。” 确实如此,榎木津并非普通的侦探,我一时语塞。 “总之小关,你错了。那位小姐是在‘如果活着’的前提下才想知道失踪的动机。如果死了动机什么的都不重要了,对吧?呃,那个什么……” “是的,我确实是如此委托榎木津先生的。” 凉子在榎木津想出她的名字前先回答了。 “看吧。所以我才会接下来。因为我才不想东猜西想去推理人的心情。还活着的话,只要抓住当事人问话就好,在这之前先确定他怎么了即可。” “但是兄,兄你能看到一些异象对吧。” 我凑近榎木津身旁,尽可能以胁迫的口吻对他说。 “我听京极堂讲了,他说你看得到。” 榎木津倏地收起脸上表情。 “请你告诉我,你究竟看到什么了,跟侦探的工作无关也无妨。” 榎木津保持沉默,不久小声地说: “小关,其实我看见青蛙了。” “什么?” “我看见蛙脸婴儿。” 一听到榎木津所言,凉子两脚发软倒了下去。 “凉子小姐!” 中禅寺敦子比我的惊叫更早一步,赶紧搀扶住她。 凉子一直靠着精神力支持着她那仿佛随时都会折断的纤细身体。但是现在她的精神大概变得比绢丝还要细了吧。榎木津凝视着她半晌,喃喃自语地说: “唉,果然是青蛙。” 闭起眼,对我说: “小关,这世上有些东西还是别看见较好。” 说完,榎木津便不再开口。凉子在中禅寺敦子的照顾下坐到椅子上。两眼无神。中禅寺敦子像是在保护她一般,站在虚弱的凉子身旁。不知为何,我感到很狼狈。凉子很痛苦地以手指轻按内眼角,勉强装出笑脸向中禅寺敦子道谢。 “谢谢你,我只是头有点晕……没事的。” 说完,凉子又恢复成面具般的表情,望着榎木津的方向小声地说: “榎木津先生……看得到不存在于这世间的东西吗?” “不,我只看得到这世上的东西。” 凉子看起来像是在微笑。 “就算是蛙脸的婴儿?” “当然,那孩子到底是什么?” “您知道当晚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我只知道刚才那个男人看到的事,但理由与结果都不知道。” 又是人偶的对话,我的狼狈感不知不觉转变成疏离感。 我无法忍受这种感觉,硬是插入他们之间。 “你到底看到什么了!牧朗死在这里了吗?” 榎木津仿佛从诅咒中解放出来一般,对我笑了笑,回答: “不,至少他没死在这里。因为他走进隔壁房,自己把门关上了。” 说着,伸出手指。 指向那道又黑、又厚重的门。 “这里?” “没错。” 凉子起身,走到门旁。 “这里是书斋——或许该称为书库比较恰当吧——原本是手术处理室,用来施行简单的外科手术或包扎之类的房间。牧朗他——如果相信妹妹的话,他应该就是消失在这个房间里。” 凉子说完,看了我一眼。 书库的门以又硬又厚的木材制成,就算是壮汉尽全力冲撞也不会有一丝动摇,非常坚固。接合的部分也很紧密,连细微的缝隙也没有,而被破坏的合叶也已完全修复完毕。 “问题在于……进去这里之后发生什么事,对吧?榎木津先生。” “没错,打一开始就是如此。但在里面究竟发生什么事我还不知道,因为我还没进去过。所以说,我们目前为止都只是在原地踏步,以为有所斩获的只有小关而已。” 榎木津说完笑了起来。正当我思考该说什么反击时,蹲下检查门的中禅寺敦子发言了。 “没办法由这边上锁吗?” “嗯,与其说是锁,其实是一根小型门闩,所以由这边没办法挂上,也没办法打开。” 门把上有很多伤痕。大概是内藤与佣人撬开之际留下的吧。 中禅寺敦子从皮包中拿出笔记本撕下一页,试图插入门与墙壁间的缝隙。但那里几乎没有空隙,无法将纸张插入。另外,一般的门在地板与门之间通常会有空隙,但这道门却像是嵌入般接合得很紧密,一样也无法将纸张插入。 “连纸张都穿不过呢,看来想用丝线来设计机关是不太可能了。” 能干的侦探助手边说边把纸张揉成一团。 我打起精神,接在她后面说: “现实中的犯罪就算真有密室也不会像侦探小说中登场的一样,九点九成都是使用了复制钥匙,实在很无趣。可是如果是门闩的话,也就没办法用复制钥匙的手法。看来要由这里离开是不可能的了。” 中禅寺敦子对我的发言似乎稍感不满。 “老师,这间房间本来就有梗子小姐这把活钥匙在,即使破门而出也没有任何意义。就算这里没有上锁,只要梗子小姐坚称牧朗先生没有从这里离开,这里就会成为密室。” “那么,你是怀疑什么?” “我怀疑或许牧朗先生并没有进入这个房间。” 中禅寺敦子说着,扬起单边眉毛。 “侦探小说中常有的所谓密室杀人,通常是由‘外面无法入侵的房间里却有被害人尸体’这样的矛盾条件所构成。但是这种情形通常都有‘其实有方法能进出房间’这种简单明了的解答,所以只要能找到方法,矛盾便不再是矛盾,密室也不再是密室了。但眼前的情况有点不太一样。” 中禅寺敦子呼了一口气,继续说: “这次的事件并非内部有尸体,而是里面什么也没有。因此可能的情形有三种,首先是先进入房间但靠着某种手段离开的情况。再来是进入房间,但在超自然的力量下真的消失。最后是打一开始就没有进入房间的情况。” “那么你认为梗子小姐说谎了?” “并非只能作此解释。构成谜团的要素是牧朗进入房间、从内部上锁,以及打开门时里面谁也没有这三点。同时,能构成这三点的根据则是梗子小姐的个人证言,以及梗子小姐、内藤先生、时藏三个人的同时作证。必须这些证言都可信,才能完成谜团。” 中禅寺敦子睁大眼,触摸了门扉。 “不消说,人会从密室里消失是很矛盾的。在仔细思考逃离方法之前,有必要检验这个矛盾是否真能构成矛盾。首先,如院长先生所言,我们假定所有人的证言都是谎话好了。这么一来谜题就很容易解开,但同时也会产生很多诸如动机之类的问题。接着,我们思考如果当中只有一个说谎的情形下,矛盾是否能成立吧。若是仅有时藏或内藤作伪证,密室依然无法成立,但梗子小姐则不同。” “原来如此,她的证言……” “没错,因为目击到牧朗进入房间的人只有她一个。只不过,这个说谎必须附带一个条件。那就是,是否能从外面上锁这点。如果可以,梗子小姐只要从外面把牧朗先生打一开始就没进去的房间上锁,再去叫内藤先生他们过来就好。这时就算内藤先生他们没说谎,有人消失的矛盾依然能成立。这就是打一开始就没进房间的情形。当然也还有内藤先生和时藏当中一人与她共谋的情况,但这种情形下也一样必须附加由外面上锁的条件。” “不愧是京极妹妹!能言善辩,爱讲道理的部分一模一样。” 榎木津进来搅局。不过我听到一半时也有仿佛听到京极堂演讲一般的错觉,可见她的说明已是有模有样,血缘的影响是不容忽视的。 雄辩家的雄辩妹妹表情有点复杂,作出以下结论: “但是,这道门不可能从外面上锁。我们姑且先删除三人都说谎的情形吧,这表示我们可以去除对梗子小姐的怀疑。因此应该如榎木津先生所说的,牧朗先生真的进入房间里了才对。” “是啊,进去了。不管是她妹妹还是刚刚那个男的,大体上都没说谎。” 榎木津说。 “可是这么一来,不就意味着真的发生过人类消失的事情。难道他真的像冰一般融解蒸发了?” 中禅寺敦子听我这么说,面露些许不安。 接着转头面对凉子,说: “只不过,既然您说过里头还有另一道门,在下结论之前还是得先调查一下那边才行。” “怕什么,只要打开这里就真相大白了。” 榎木津说着,靠近房门。 “等等……” 凉子出声叫住他。 她看起来憔悴万分,中禅寺敦子先帮她制止榎木津的行动后,小声问她说: “我们可以进去吗?” “关于这个……” “有何不便之处?” 榎木津质问。 “先前也说过了,梗子现在在房间里……” “您说令妹的身体状况欠佳?” “是的,她卧床已有一年以上,最近精神似乎出现异状,经常无法区别现实与妄想,只要一点小事就会变得很兴奋,一兴奋起来,她的状况就很危险。” 我觉得现在凉子的状况反而更危险。 原本苍白的脸色更增惨白,宛如蜡像。 就像那时的少女一般。 “我们大老远跑这一趟,该不会说不愿意让我们和令妹见面吧?” 榎木津略带滑稽口吻说道。 “不,请各位前来主要就是为了这件事,当然会让你们与梗子见面,只是,如同刚刚所说,我妹妹现在极度衰弱,只要是我以外的人进房间都会非常恐惧,连护士也不让她们进去。因此,或许我的要求太任性了点——但还是希望会面者的人数不要太多,可以的话,能否请各位只派一位代表?” 凉子说。 我与中禅寺敦子相视不语。 当然,我们是在思考该让谁进去好。 如果让榎木津进去……确实,他拥有非比寻常的能力,让他进房,或许真的能一举解决事件。但万一没有,榎木津不会为了解决密室之谜而展开严密搜索的机率也高得像是天文数字。搜查工作交由中禅寺敦子来进行是比较恰当的,但我自己心情上也想跟久远寺梗子——那时的少女见上一面。 “原来如此,那就我进去吧。” 无视于苦思良久的我们,榎木津很干脆地回应了。明明刚刚还说非常讨厌向家人问话,现在态度大幅度转变,不知又是为了什么。 由目前为止的发展看来,我猜想榎木津多半会要我代劳,事实上我也期望如此,但如今却落空了。 “那么,我先到房子外面观察好了。” 面对料想不到的事态,中禅寺敦子迅速作出反应,不等凉子的响应,便像只猫般转身离开寝室。 结果我陷入进退两难的情况,既不可能现在才跟在中禅寺敦子背后走到外头,也不可能还去跟榎木津抢进房的权利,只能很没用地呆立原地。 凉子不发一语,轻轻点个头,没敲门,静静握住门把。 从旁看得出凉子白皙纤细的手腕正在使力,但要打开门并不容易。 这并不是设计不良,而是门本身很重且密闭度很高所致。 凉子的眉毛痛苦地扭曲。 在木头的摩擦声以及有如空气泄漏般独特声响中,密室被打开了。 “梗子,我进去。” 凉子朝狭窄的门缝如此说了之后,将门全部打开走了进去。 榎木津随之进入。 “呜!” 榎木津一进房,立刻发出奇妙的哼声。 门还没关上,我犹豫是否要进入,不知不觉已跑到能窥见书库内部的位置。 “怎么了?” 我低声向站在入口处的榎木津询问,榎木津以手掩口转过身来,用极端不快的表情望了我,小声说: “关口,快看那个。” 榎木津几乎不会正经地喊我关口,他的态度令人感到事有蹊跷,我战战兢兢地在他背后探视内部。 凉子站在房间里。 她身后,有座用床单盖住的小山,以及一张万分憔悴、眼神空虚的女性的脸。 谁也没说话,谁也没动作,我又开始觉得自己像是个误闯禁止进入的蜡像馆的入侵者。房内昏暗而冰冷,空间十分宽广。视野所及,三面墙壁全都为高耸至天花板的巨大书架所遮蔽,对面可见到第二道门。 榎木津突然离开房间,把门关上。 “怎么了,兄,你在干什么!” “我才想问你这句话呢,小关。你应该也看到了吧,真令人不舒服。” 这句话太过分了,一想到或许会传入凉子耳里我就担心得不得了。 “这么失礼的话你怎么说得出口!” “失礼?哪里失礼了。这么看来根本轮不到我出马嘛,变成只是来增添不愉快的记忆而已。” “榎兄,你这么说未免也太过分了,你作何感想别人管不着,但要是被里面的人听到,她们又会怎么想……” “怕什么,听不见的。这道门只要关起来连大炮都打不穿。” “不是这个问题吧!” 房间里头的那对不幸姊妹现在不知有多么不安,况且也难保凉子不会对事态发展感到讶异而开门出来,要是听到侦探们丑陋的争吵,她不知会多么失望。 “什么不是这个问题,要我看那种东西实在办不到。” “梗子小姐的状态不是事先就知道了吗,怎么事到如今才……” “谁跟你说孕妇的事了?你应该也看见了吧!我可不相信你没看到,没这个道理。” “很不巧,我真的什么也没看到。我只是个普通人,不像兄你能看见常人看不到的东西!” 榎木津大概是见到我所不能见的特殊东西了。 “你在说什么鬼话?你真的没注意到吗?还是说,你真的看不到?” “怎么?你又看到蛙脸婴儿了吗!真是的,一直在说听不懂的鬼话的,不就是你自己吗?是我看错人了,我原本以为你至少算是个正经人士!” 在愤怒之中,我的声音逐渐升高。 “关口,你真的没事吧?” 榎木津的表情非常困惑。 “算了,我不会再拜托你了,接下来的问题我自己解决。” “解决?解决什么?已经没什么好做的了吧。勉强说来,我们现在还能做的只剩一件事,就是叫警察而已。” “笑死人了,你之前还那么看不起警察,现在居然想拜托他们进行搜查?既然如此打一开始就别接受委托!” “搜查?不是侦讯吗?” “总之,我已经对你不抱任何期待了,这个事件的谜由我来解开。” 我像是在讲给房间里的凉子听一般,越说越大声。榎木津茫然地看了我一会儿后,无力地说: “关口,你的头脑真的还正常吗?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这一家人都疯了,照情况看来,恐怕也包含你在内,难道你也疯了?” ——疯子。 ——我看这家伙八成是从巢鸭疯人院逃出来的疯子。 脑袋火热起来,眼前变得一片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 “我才不是疯子!疯的是你!” 我大声叫喊,但说得口齿不清的,榎木津听懂与否我不清楚。 榎木津害怕地倒退了一两步。 “总之,我所能做的已到此为止。关口,我给你一个忠告,去找木场吧。” “我才不听你的指示!我没疯!当然这家人也没有!” 我继续叫喊,榎木津的表情一瞬变得很悲伤,默默地离开房间。 但我仍继续叫喊。 “我才没疯,我没疯!” 瞬间,近似恐怖的气氛弥漫于我身后。 反射性地回头, 门开着。 一张苍白的女性脸庞。 “请问怎么了?榎木津先生刚刚怎么……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了……” 凉子不知何时开始站在那里。 我陷入失语状态,汗水像瀑布般喷泄出来,满脸火热。 “您怎么了?关先生……不,关口先生,其实您的本名是如此称呼吧?” 凉子称呼我的本名时,我紧张到了极点。 但随即变得轻松起来。 “侦、侦探就像他当初预告的一般,无预警地先退出了。今后的搜查将由我承揽下来,不知您是否同意?” 是谁在说话?我的意识在远处飘荡,另一个人格支配着我的身体。 “我了解了,那就拜托您了,关口先生。” 凉子说。 消毒剂的味道刺鼻。不,不只如此。似乎也有焚香的味道还是药品的臭味,总之整个房间充满着刺激性的味道。加上室内异常低温,虽是夏天,却令人觉得寒冷。蓝色系的昏暗照明也强化了这种印象,我的季节感完全消失了。 庞大的藏书量,除了两道门以外的全部墙壁都被高耸至天花板的大书架所掩盖,书架上的空间全被杂乱的日、汉、西洋书籍所填满。 京极堂见到了,肯定会高兴得流口水吧…… 我想。 不,等等,那家伙看到这种情况应该会生气地开始整理书本。那个人有种怪癖,看到没分类的书籍会异常愤怒——但就算是京极堂,要整理这房间里的全部书籍,也得花上两三天…… 与事件无关的事情一一闪过我的脑海。 房间角落摆着一张用来取高处书籍的脚凳。 登上脚凳应该够得到天花板吧? 或许天花板上有可供逃脱的密道。 我望向天花板。 天花板的正中央吊着架成十字形的巨大荧光灯管,简直就像巨大的风扇,非常不安定,仿佛随时会落下。四组,每组两支,共八支的巨大灯管由过细的绳索所支撑着,令人担心。 天花板呈和缓的弧形,毫无建筑知识的我看不出那是用什么建成的,也不知是属什么样式。但看得出天花板整面以灰泥紧密涂成,找不到天窗、密道之类的开口。不过荧光灯只有一半亮着,昏暗的灯光照不太到天花板,必须非常仔细凝视才能看得清。 我原本朝上的视线逐渐往下移动到墙壁上。 书架虽高,但由于天花板本身略带弧度,与书架之间还是留下了一点空隙,不过依然无法躲下一个人。况且只靠脚凳实在爬不上那里,登上脚凳伸长手臂也只能勉强够到最上层的架子而已,像我这种矮个子的人或许还碰不到那里吧。 “关口先生……” 在凉子的呼唤下我回过神,同时视线也恢复到正常的高度。 房间中央,十字荧光灯管的正下方设置了一张金属制的大床。 旁边摆放了餐具柜及点滴用的器具,凉子站立在前。 久远寺梗子的姿势像是捧着膨胀的腹部一般,起身坐在床上。 “我妹妹。” 我的视野似乎变得狭隘了起来。 我驱使着狭隘的视线,试着探视凉子她可怜的妹妹全身。 她憔悴得令人同情,眼窝凹陷,皮肤干燥,嘴唇失去红润光泽,一头长发像是沾了水般紧贴着肌肤。脸蛋与姊姊一样美丽,因此更令人觉得鬼气森然。 久远寺梗子—— 我在脑中思考着该说什么话好,慢慢地靠近她。但思考了半天,仍不知该开口问她什么。奇怪,怎么会在那种地方摆一张大桌子,真叫人分心,快走到床前了,啊,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亮着,是水果刀掉在地上吗…… 就在此时,梗子突然抓住我的手,用力把我扯到身边。 “牧朗、牧朗,你上哪去了?看呀,不用担心了,我们的继承人、你的孩子就在这里。你看,长这么大了,我不会再对你那么过分了,请你原谅我,对不起、对不起。” 我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什么事。梗子把我拉到身旁,以嘶哑的声音哀求,抓住我的手贴在她的乳房与膨胀的腹部上,力气大得惊人。我一开始没作抵抗,不久便理解了眼前状况,益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梗子!梗子!振作一点。这位先生不是牧朗,是来帮我们寻找牧朗的关口先生啊!” 凉子抓住梗子肩膀用力摇晃。 梗子放开我,发出啜泣声哭了一下,随即以宛如被遗弃的小狗的眼神望着凉子。 “姊姊……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再也不敢了。” 沉默的凉子挡在我的面前,温柔地整理妹妹的凌乱睡衣。仔细一看,除了肚子上面的缠腰布以外,所有衣物均松开了,梗子几乎是半裸状态。我站在凉子背后,看到她浮现青筋的皙白乳房。 我侧过头。 “很抱歉,她一时情绪不稳……没事了,没事了对吧,梗子?” 凉子像是在叮咛一般地看着她,梗子又再次以小狗般的眼神点点头。 “我、我是久远寺梗子……” 梗子用不自然的动作回望我,说: “刚刚的行为非常失礼,请您原谅我。” 恢复平静的声音,与凉子一模一样。 “像、像这样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的行为本身就已经很失礼了,刚刚……我居然还对您做出那样的行动来……明明以这种样子出现在他人面前就已经很丢人了,却还……” 光是说话似乎就令她觉得痛苦,这几句话像是勉强挤出来的。 但眼神已逐渐恢复了理性的光芒。 ——似乎能正常说话。 “敝、敝姓关口。请放轻松一点,用不着客气。” 我自进房以来一直保持沉默,同时也因为紧张,喉头干燥,话说得断断续续的。 “请问您一直在这个书斋——或者该说书库?在这里休养吗?我觉得在旧馆的病房养病似乎较能让人放心。” 梗子羞愧地阖上眼。 “您说得没错,但是我先生是在这个房间消失的——我总觉得如果他回来的话,也会从这个房间出现——所以才一直待在这里。您一定觉得我很傻,请尽管笑吧。” 我想像着藤牧从空无一人的房间突然现身的情景。 实在笑不出来。 “这里的藏书真是丰富,全是牧朗先生的所有物?” “不,我想我先生的藏书并没有收藏在这里。这些书是这个家代代相传……这么说或许太夸张了点,总之是这个家从江户时代历经明治、大正、昭和一点一滴收集来的。里面有一部分是我父亲的藏书,但我先生的几乎没有收在这里。” 凉子补充说明: “书库原本设置在住家那边。美其名为书库,其实是类似仓库的地方。不久,战争越来越激烈,战火逐渐波及本土时,父亲认为这些书是久远寺家贵重的财产,将这些书籍移到防空壕里保存。结果仓库烧毁了,多亏父亲的先见之明,这些书才得以完整保存下来。后来怕防空壕有崩塌的危险,但住家中又已经没有足以收藏这么大量书籍的房间,便趁着整修的同时,将这里改建成书库。” 我原本就想既然特别要将诊所改建为新婚夫妇的别房,还多了这么个书库实在有些古怪,听完说明才恍然大悟。也就是说,名为改修,其实也没花到多少工夫。如果这些书架都是后来才特意做的,光这间书库的费用便会比夫妇的寝室还贵了,若真是如此实在很奇怪。 “我想请教一下您先生的事情,关于您与您先生——牧朗先生的夫妇关系……” “我就明说吧,我们之间的关系,实在称不上感情融洽。” “也就是说?” “牧朗的话很少,我与他之间,几乎没有称得上夫妇间对话的对话——虽然我也不知道其他新婚夫妇之间到底都有些什么对话——总之我与他之间并没有这一类的对话就是了。” 梗子说着说着,朝我们进入的门的方向望去。 仿佛藤牧就站在那里一般。 “这件事或许有点难以启齿,听说您与先生之间经常争吵……” “是的。说争吵或许不太正确,其实是我单方面对我先生发脾气。他从来不会对我回嘴,更不用说什么暴力行为了。其实从这个角度看来,他就像是个圣人君子……” “原因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想并没有什么明确的原因吧。若真要说有原因,大概是对话、情绪上的不合等微不足道的小事造成的吧。现在回想起来,就是这些无聊小事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我气愤自己居然这么愚蠢,但是再怎么后悔也来不及了。” 梗子说到一半,开始流下大颗泪珠,话说完时已经低头哭泣起来了。 “这么说来,您认为先生失踪的原因是在您身上,是吗?” 我的询问与其说是侦探,更像临床心理学中的个案咨询员。这么一想,心情也随之轻松起来,与其模仿学不来的侦探,还不如假扮较为熟悉的心理学者比较适合我。 “他从不反抗的,我想,我那时大概是在向他撒娇吧,不管我说出多么残酷的话语,他也都咬紧牙根忍下来。看他这样,我更觉得他没出息,回想起来,我是多么过分的妻子啊!口出秽言,对他又打又闹。最后,还做出那么残酷的事情……” “残酷的事情?请问是……” 梗子吓了一跳,抬头望我,同时似乎很在意她的姊姊,不断偷瞄着凉子。 “梗子,没关系的,无需隐瞒,把你知道的全部跟关口先生说吧。” 凉子的口吻像是母亲在教诲小孩一般。 “是的……姊姊……” 梗子的表情变得更憔悴,低下头。 沉思了一会儿,总算再度张开沉重的嘴唇。 “我……做了真正难以原谅的事情。但是,当然不只如此。只是……我其实,曾经一度怀疑姊姊与我先生之间……有过什么暧昧。” 梗子再次以惊吓的眼神窥探姊姊的神色,凉子保持沉默,梗子连忙否定自己的话。 “当、当然这全部都是我的妄想。我自己是再清楚不过了,不管我对我先生说什么他都不会生气,所以我才会想去惹他生气。别说是姊姊,就算天地反转,我先生也不会做出这种不合礼教的事的。但是我却……我却……” 梗子说到这里,又哭了出来。 “相信是难以对外人启齿的事情吧,细节就不必说了。只是,您先生在受到不合宜的对待时,您认为他是怎么想的?” “我不知道,我想他大概很痛苦吧,或许也会觉得很不甘心。但是他……一直到最后都没生过气。” “到最后都?” “是的,一直到……进入房间都没有。” “对了,关于这一点必须请教一下,为什么您先生那时会进入这个房间呢?” 梗子大约思考了三十秒。 “那天,新年的气氛尚未离去,我记得还十分寒冷。不管是盆节[日本民俗上祭拜祖先灵魂的节庆,原本由佛教的盂兰盆法会而来,但经长期与日本民俗习惯融合后与原本的盂兰盆法会已不太相同。传统上的日期为阴历七月十五日,但在明治六年(公元一八七三年)全国统一废阴历改阳历之后,逐渐统一以阳历的八月中旬为主。]还是新年,我先生都照常到研究室。他每天晚饭后到就寝前都习惯把自己关在研究室里作研究,那一天也是一样。接着,大概是十二点钟左右吧。他回到了这里。” “他是否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比如说像是想不开之类的?” “恰好相反,他心情似乎很好的样子。我那天则是觉得何必大过年的还埋首研究,所以心情非常不好。” “那么您是否知道您先生的心情为何很好呢?” “不知道,只听他说什么研究终于完成了……只不过我本来就不知道他到底在进行什么研究。” “您是说,他说‘完成了’?” “我想他应该说过这句话。” 这是指人造人的研究完成了吗?牧朗终于完成那种人类亲手创造人类,不敬天不畏神的研究了吗?我寒毛直竖,一股厌恶感直扑而来。 “那么……后来又发生什么事呢?” “很惭愧……接下来一直到争吵为止的这段期间……我没有记忆。” “没有记忆?是指不记得了吗?” “喝酒的人常有失去记忆之类的说法,不知是不是类似这类情形,总之,这个部分的记忆整个消失了,什么也不记得。” 她的证言令人绝望,最重要的部分有如消失于浓雾之中。 她究竟是真的失去记忆还是为了隐瞒某事而故意不说,我无从判断起。但不管是哪种,可以肯定的是除了榎木津幻视所见到的情景外,我藉以得知当晚情况的惟一路标已经消失了。 “我只记得……我先生似乎很害怕,逃进这个房间里,急忙把门关上以后的情形。周遭东西散落满地……多半是我丢的。那之后不管我怎么呼叫,怎么敲门,都不开门。只记得到早上我与父亲及内藤商量之前的这段时间,我急得快疯了……” “门是您先生自己关上的?” 这个问题有人问过…… “是的,我先生还一直喊着‘为什么、为什么’。” “他喊着‘为什么’?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清楚。” 边发出疑问,边把自己关进房间里——这举动实在相当不自然。 “接下来想向您请教关于寝室地板血迹的问题。请问您知道这件事吗?隔壁房间床底下的地毯上沾有血迹……” “不,我不知道,为何有血迹我毫无半点头绪。或许是我先生在什么差错下受了伤也说不定,我在自己冷静下来时也发现全身是瘀青,收拾杂乱房间时印象中似乎也擦拭过血迹……记不太清楚了。” “请问是什么时候整理房间的?” “应该是……凌晨吧。我先生一直不出来,我感到极度不安……为了让自己不钻牛角尖,便开始整理房间,也觉得说不定把房间整理整洁后他就愿意出来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很明显的,她当时并不是处于冷静状态,但能修补她所失记忆的线索却在她恢复冷静前自己亲手销毁了。 之后的经过与内藤的证言并无太大差别。推开内藤冲入房间的她,在面对着没半个人空荡荡的房间时,只有惊讶万分才足以形容。 关于藤牧与梗子之间,是否有过夫妇之实一事,我实在开不了口询问,并非觉得不好意思,而是在意凉子的视线。 凉子的身体似乎越来越虚弱,不住颤动着肩膀大口呼吸。 没有任何进展,也不知该问什么问题了。 ——我们目前为止都只是在原地踏步,以为有所斩获的只有小关而已。 ——只要打开这里就真相大白了。 一样不知道嘛,就算打开门也还是没有进展啊。 榎木津究竟看到了什么,他已经知道真相了吗? 对了,我还有一件事必须问。 不,这不该问。 但却又不得不问。 可是…… “梗子小姐,最后有件事想请教您。请问您……十几年前是否曾收过一封情书?” 梗子布满血丝的双眼睁得老大。 “你说……情书……情书!为,为什么你会问这种事!跟他问一样的事情!” 梗子的双眼明显失去了理性的光芒。 她以死人般的眼神瞪视着我,我战栗不已。 “你到底知道什么!你为什么会跟他一样,问只有他才知道的事情!我没收过那种东西!我不知道什么情书!连看也没看过!为什么,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那种东西!情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她的表情凶恶得像是恶鬼一般,我吓得倒退两三步。 ——看来你碰上很可怕的经验。 ——那时梗子小姐的表情很凶恶,然后…… “不,你应该收到过,因为那时把情书交给你的学生……” 呵呵。 “就是我啊!” “关口先生,您……” 惊讶的并非梗子,而是凉子。 我完全失去了自我,蹒跚倒退。但书库的空间是那么宽广,一直靠不到阻碍我后退的墙壁,我不断不断朝向黑暗倒退而去。 景色像八厘米电影般闪烁,姊姊抱住精神错乱的妹妹,从餐具柜上的金属容器中取出针筒,灵巧地抓住妹妹的手臂,将针头插入。仿佛掉格的电影一般、慢动作镜头一般,妹妹终于逃离疯狂的掌握,发出婴儿哭闹的声音,不久终于回归平静,而我也再次取回了世界。 “我帮她打了镇静剂,很快就会睡着了吧。询问……就到此为止吧,好吗?” 我不知该回答什么,陷入了失语状态。凉子将针筒收入容器里,朝我走近。 “妹妹……似乎真的不知道情书的事情,但……” 像是要贴近我似的走到身边,以说不上是温柔还是怜悯的眼神注视着我,静静地说: “关口先生,您真是个很不可思议的人呢。不只名字……似乎还隐藏着许多秘密……” “抱、抱歉,我绝非存心隐瞒。牧朗先生……藤野牧朗先生是我旧制高中时代的学长,但由于实在过于……偶然了,找不到时机说明,真、真抱歉。” 凉子不说话。 “同、同时,我也是今天,来到这里以后才想起情书的事的。” 我究竟在辩解什么,我本来就不能言善辩。 一旦陷入失语症状,经常老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凉子什么也没说,无声无息地离开我的身旁。 等我别走…… ——只剩我一人,觉得很不安。 ——我想呼唤女子,但却怎么也想不出她的称呼。 “啊……” “这就是第二道门。” 凉子停在门前,无声无息地回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刚刚瞬间涌起又消失的情感又是什么?与寂寥感、孤独感不同,是更甜美、更叫人怀念的情感。 为了甩开这些想法,我赶紧走到门旁。 第二道门与第一道门完全以相同材质、相同装饰建造而成,看起来非常牢固。在异常细腻的施工下,这道门也与第一道门相同,和其他相连的部分之间丝毫不留一丝空隙。只不过相较之下尺寸小了一圈,宽度只有第一道门的三分之二左右。 “这道门同样也是门闩式的门锁,只能从对面的房间上锁、开锁。” 我握住门把试着开门,但门像是与墙壁同化,一动也不动。 “可是,如果说这道门只能从里面上锁……现在锁上了,不就表示里面有人了?” “不,不是这样的。隔壁房与外面相通,有一道门。现在房间里谁也不在。” 这么说来…… 这么说来这房间根本不是什么密室吧。 “那么只要牧朗能打开这道门锁就能到外面了吧?” “这也不对。” 凉子表情不变,缓缓说明。 “隔壁房是个不到两坪半的小房间,当作放置药品、医疗器具的仓库使用。这栋建筑本身是明治末期的建筑。不知是建造者本身的想法特别,还是当时流行这种建筑样式,详细情形我不了解,但每个房间除了对外联络用以外的门,全部都只能从内部上锁。当时当作病房使用的房间考虑到这样或许会有危险,因此将全部的门锁都拿掉了,只有小房间还有上锁。也就是说不管这间处置室还是隔壁的诊疗室,只要里面没人就无法上锁。但是惟有小房间由于主要用来放置药品,不方便让外人随意进出,因此习惯在诊疗结束后,由负责人先到房间里把与处置室这边的门拴上,再到外头由外侧将小房间上锁。” 凉子手掌贴在门上,似乎在缅怀过往岁月。 “我记得负责管理这里的人叫菅野,是小儿科医师,他在空袭中去世了。那之后这间用具仓库就成了无法进出的房间。” “也就是说,那位菅野先生先由内侧将这道门拴上,再由外侧锁上另一道门后,就这样……” “是的,钥匙在他手上,他就这样在战祸中去世了。” “外面的锁是?” “是个大型挂锁,当然没有另一把钥匙。门本身很坚固——以我外行人的观察来判断的话,并没被人撬开的痕迹。” “这么说来……就算这道门闩因某种突发状况打开,牧朗先生能到隔壁房间,也没办法离开吧。” “是的,可是,如果真是如此,那就表示牧朗现在也还在隔壁房里了……” 令人毛骨悚然,但也不能断定牧朗完全没有……死在里头的可能性。当然前提是这个门能打开,且当时曾经打开过。 “可是……在搬书架进来时,听说他们曾试着打开,但打不开。所以我想要打开这里应该是很困难的。” “那么隔壁的小房间可以说才是真正的密室了?” “是的,战后整整七年,没人进去过里面。” 我几乎感到失望。 原来,这里是由密室所构成的密室。 向睡着的梗子轻轻点头致意,我带着近似落败的复杂情绪离开书库。离开前还仔细检查了门闩,但也只是重新确定了门闩很坚固,绝非能用磁铁、绳索之类作机关的事实而已。 穿过寝室,来到候诊室时,中禅寺敦子一个人坐在松垮的沙发上。 我看到她那少年般的脸庞,内心不知有多安心。 “我去帮两位叫车子,能不能先到旧馆大厅稍候一下呢?” 凉子以平常的口吻说,并如同最初现身于榎木津事务所时一样很有礼貌地行礼后,落寞地离开房间。 我们……不,我跑这一趟,像是专程带给她失望似的,一想到此便觉得伤心。 “老师,榎木津先生到底怎么了?” 等到凉子的身影完全消失,中禅寺敦子小声地向我询问。 “那家伙没救了,趁这机会干脆跟他绝交算了。” 虽然只是半开玩笑的话,但其实我感到非常不安。如今能成为线索的就只剩榎木津的幻视而已,要是真的绝交,仅凭我真的能解决事情吗? “兄对你说了什么?” “这个嘛……” 中禅寺敦子皱起眉头,露出和她哥哥一样的表情,说: “很奇怪。我在调查建筑物周遭时,榎木津先生失魂落魄地走出来。我觉得或许发生大事了,便大声呼唤他,叫了两次、三次都没有响应,一直到第四次才回头,问我是不是在叫他。” “然后呢?” “我回答说叫了他四次,他点点头,口中叨念着原来如此,似乎在表示同意。” “他在搞什么?” “然后,接着说‘明明耳朵阖不起来我却什么也没听到,原来如此,原来也有这种事,这也没办法了’,等等,接着又叫我绝对不能进那房间,赶紧找警察来比较好。” “那你真的去找警察了?” “怎么可能,我连电话在哪都不知道呢,想联络也没办法呀。” 越来越无法理解榎木津的言行。这样看来,他到底幻视到什么程度也无从判断起。况且说他能看到他人记忆,其实也只是依据京极堂的诡辩而作出的推论。说不定榎木津只是个随性所至的社会不适应症者而已,这实在不无可能。 我简单交代了房间里的情况与梗子的证言。 只不过隐瞒了自己大受打击一事…… “那么,我刚刚看到的那扇门果然是第二密室的外门啊。” 中禅寺敦子一脸恍然大悟。 即是用具仓库外的门。 根据她的调查,外面的门确实很牢靠地封锁住,完全无法打开。慎重起见,我决定亲自走一趟。 路上我问她是否有可能由天花板或墙壁的密穴逃出,她说由建筑物外观看起来,似乎完全没有可疑之处。中禅寺敦子的调查很仔细,从墙壁到屋顶都做过彻底的检查。她利用放置一旁的梯子爬上屋顶调查,被她哥知道的话肯定又要挨一顿骂了吧,但不得不佩服其细心。她说屋顶高处设置了三个换气口,从内部来看会被书架挡住而看不到。但洞口太小,别说是人,连猫都穿不过,因此也不可能由此逃离。 野草茫茫,很明显地,这里长时期以来并没有人频繁进出。 第三道门与内部那两道的类型相同,门口挂了个江户时代仓库经常使用到的巨大挂锁。如她所言,不管是推是拉,这道门皆纹风不动。 “这么一来,你所推论的几种可能性中,只剩下……全体说谎这点能成立了。” “不,老师,现在又产生一个新的可能性了。” 比起我有气无力的声音,中禅寺敦子的语气显得中气十足。 “也就是在外头的三个人当中,有人拥有这里的钥匙……或者牧朗先生有个拥有钥匙的共犯的可能性。” 我跟中禅寺敦子正确无误地循着前来的路径回到旧馆,接着来到新馆,进入研究室,来回收捆包好的日记与研究笔记。中禅寺敦子提起堆放在桌上的笔记的捆绳时,笔记却歪斜崩倒下去。 “好奇怪呦,刚刚明明都捆好了……” 中禅寺敦子要我先行离开,说她重新绑好就走。 我听从她的建议离开房间,穿过瓦砾堆积的断垣残壁区,来到回廊。 “关口先生。” 咦? 从意想不到的方向……传来呼唤我名字的声音,一开始还以为是错觉。 “关口先生。” 是凉子。 凉子站在中庭的白花花坛前。 我连忙由回廊走到中庭,像是被她的磁力吸引。 啊,她的身旁,果然没有色彩,是黑白的。 ……我这么觉得。 白花,花朵很大,很像喇叭…… “曼陀罗。” 是曼陀罗。 “哎呀,这种花叫这名字?我不知道呢,我还以为是普通的牵牛花……” 凉子说着,伸手摘下脸旁藤蔓上的白花,并将与花一样白的脸凑上去。 “小心点,花有毒……” 我抓住她的手,制止她的行动。 我的手指正抓着凉子的纤细手腕。 曼陀罗,俗称朝鲜牵牛花,是一种茄科植物。 这种植物的植物碱中含有迷幻物质,所以别名又叫颠茄[颠茄(belladonna)应该是另一种植物,为曼陀罗花的近亲,疑是关口搞错了。]。这种迷幻物质于花、叶、种子中含量特别多,大量摄取的话会陷入丧失心智状态。 我拼命说明这朵小白花的来历,但我却听不到我发出的声音。 我的手掌与凉子的肌肤接触了。 哎呀,原来是这么可怕的花呀。凉子说着。 没错,这种花有毒。我的嘴唇自己动了起来。 “……但是,既然是这么危险的花,怎么会种在这里呢?” 我轻轻放开手指。 “因、因为曼陀罗也有药效。特别是用来当作催眠药、镇痛剂、镇静剂等,自古以来广受运用。府上是历史悠久的医院,会栽培曼陀罗并没什么好奇怪的。连那个华冈青州[公元一七六〇~一八三五。华冈青州为江户时代的外科医师,同时也是日本最早实行麻醉外科手术的医师。]制作出日本最早的麻醉剂,其成分中的大部分也是从曼陀罗——朝鲜牵牛花中提炼出来的。” 原来如此啊——凉子边说边转过身来面对着我,变成我握着她的手,四目相交的情况。 “听说新馆与别馆建造前,这里都是庭院,一大片土地用来栽培药草。后来法律规定禁止私人制药以后,便一一撤除了,这个中庭便是当时遗留下来的产物。所以长满了一点也不漂亮、看起来恶心的植物,当中只有这种花特别美丽。孩提时代我就只喜欢这种花,所以战争后觉得花儿就这样弃置的话有点可怜,所以才会整理的——原来它也是草药啊。” 凉子说完,没甩开我的手,甚至主动拉近彼此的距离。 苍白的脸贴近我。 “关口先生,您对药学也很熟悉呢。” 凉子的视线停留在我的双眼上。 我像是被蛇媚惑了的青蛙一样,动弹不得。 我能做的,就只有回看她的双眸。 ——我觉得不该盯着瞧。 ——我觉得不该盯着这地方瞧,但却又闭不上眼。 我…… “我在学生时代曾立志学习神经医学与精神医学,因此在有限的范围内,对药物具有简单的认识,并非真的很熟。” 凉子在我既不像辩解也不像自夸的话说到一半时,突然一个不稳。 我赶紧伸手像是要拥抱般地搀扶住她。 “关口……先生。” 我不敢近距离看她的脸。 我把脸侧开,见到一朵白色的、硕大的曼陀罗花就在我眼前。 听见心脏的鼓动声。 眼前一片空白。 脑袋发热。 凉子的呼气在耳际吹拂。 凉子用快要听不见的声音说: “请您……救我。” 我无法响应。 同时,感觉到强烈的晕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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