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姑获鸟之夏  作者:京极夏彦

我总算在日期即将更迭之前来到京极堂。不巧的是天候转为恶劣,太阴隐蔽于云,从不打灯的晕眩坡上弥漫着一层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

这么晚,店门一定关了,所以我直接走向母屋入口,不幸的是门口的常夜灯没开。虽说我的眼睛多多少少已经习惯黑暗,但在看不清一切的漆黑空气笼罩下,我不只跌倒一次,还接连跌了两次、三次。

我的脚步为黑暗所纠缠。

快跌倒第四次时,我的手指总算碰到玄关的拉门。砰的一声,发出巨大声响。

重新站稳身子,试着拉开拉门,理所当然门上锁了,我边呼唤朋友名字边敲门。

里面似乎有东西在,但并非屋主,而是有点悲伤的金华猫。猫儿喵地叫了一声后,用爪子抓着拉门。

看来屋主不在。京极堂自学生时代以来一直是个浅睡型的人,连猫打呵欠都会被吵醒,同时他也是个无趣的人,从来不夜游。

在神社。

我不知为何如此确信,再次投身于翻身也见不着的漆黑之中。

只能仰赖记忆了。穿过店门口,到神社所在的森林里。

原来夜晚是如此黑暗,在邻近都市地区长大的我未曾体验过如此深沉的黑暗。森林骚然作响,树木的存在在黑暗中反更加彰显,恐惧心猛然冒了出来。

原来黑暗之中……

是如此可怕的世界?

仅仅失去光芒,世界就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形状。原来我们过去都闭起眼睛装作不知情地生活在这样模糊恐惧的世界。

剧烈疼痛的右脚告诉我道路上有人工隆起物,因反作用力向前倒下的我,双手撑在神社前的石阶上,以匍匐在地的姿势向上看。

黑夜被切成一片四方形。

我花了点时间才认出那个——毫不真实的,仿佛阴间入口的空间原来是鸟居[设立于神社前的一种形状类似中国牌坊的建筑物。代表神域的入口,圣与俗的交界处。]。

被切割的风景。

鸟居压迫性的形状恰好成了幽微灯火的外框。

神社——武藏晴明社到了。

我急驱而上。

那里设置着两盏印有晴明桔梗的灯笼,为漆黑世界染上色彩。

避邪之星。

是京极堂里的那种灯笼。

记得这间神社并没有办公室。

那么他——应该在拜殿里。

橘色的光芒由门上的格子透出,我连鞋子也没脱,三阶并作一阶地跑上阶梯,来到平时绝不可能来的地方——香油钱箱的背后,朝内部窥探。

神主在祭坛上的灯火照耀下,以肘枕头横躺着。

“喂!京极堂!是我,关口。”

我边呼唤边用力敲门。

京极堂仿佛不堪其扰地回过头看我,但似乎没有起身的打算,说:

“愚蠢的家伙,你以为现在几点了?你以为这里是什么地方?在如此不合常理的时间下,来到应保持神圣且宁静的镇守森林中、既尊荣又高贵的拜殿,不仅穿鞋入内,还大声叫喊敲打门扉,这种行为只有狂人才做得出来。”

“你说什么!你自己的态度还不是同样不敬不逊?这世上哪有神主会横躺在神像前的,该受罚的是你自己!”

“你这蠢货。信仰不局限于形式,对我而言,这种姿势已是十二分神圣且虔敬的表现。不管是打坐也好跪坐也好,脑中有邪念的人才是真正的亵渎者。反过来说就算只穿一条内裤倒立,心中有信仰即可。况且形式样式这类约定俗成的习惯只在通用的限定范围内有效,在普通的神社里拜完神拍四次手恐怕会被当作傻子,但在出云大社与宇佐神宫这却是正确的礼节。另外,拍手的行为本身虽是敬意的表现,但在佛寺里拍手又会引人侧目。总结来说,我的姿势在这里是没问题的。”

“很遗憾,我没时间听你诡辩。”

我背对着香油钱箱对他施压,突然有种错觉,仿佛与我对话的是神社本身。

“我有事拜托你,快开门。”

“愚蠢。你又不是神职人员,我凭什么让你进来。”

神社回答我。我仿佛正在听神的天启。

“那你出来。”

“我拒绝。”

京极堂的声音听起来远比我因鼻塞而混浊的声音来得宏亮许多。

“久远寺的事件已经结束了,我不想再有所瓜葛。”

“结束了?”

不怀好意的天启像是在责骂一般。

“京极堂……你……已经找出真相了?”

“真相?根本不是那么了不起的东西,我只是察觉到事实而已。这个事件与瞎子摸象的情形可说如出一辙,你就是想靠询问每个摸到者的感觉来拼凑出整体形状才会那么花时间,打一开始只要察觉到那是象便结束了。关口,你其实早就看到象了,连察觉的时间都省了。希望你别再继续演出这出闹剧。”

“你说我到底看到什么!连你也跟那个榎木津一样把我当傻子看待吗?我什么也没看到,还是说你认为我疯了……”

“别闹了,快醒醒吧。”

原本躺着的京极堂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门旁。

他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近,使我有点狼狈地吓了一跳。

“看情况,或许你真的疯了。”

“好,好,算我疯了,反正你跟榎木津是正常人,我是疯子!别管这些了,既然你是神主,就有义务听迷惘者告白吧。”

“神主不是神父。”

“都一样。”

我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原泽伍一的事,泽田时藏、富子夫妻与梅本常子的事,木场的行动,以及凉子与久远寺家的事……

不知门里的朋友是否在听,连气息都消失了。

我一沉默,就寂静得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我自己而已。仿佛被黑暗勒住脖子般,充满压迫感的寂静。

寂静被突如其来的回答所终结。

“关口,你连婴儿失踪事件也打算插手?”

“如果这两个事件是牵连在一起的话就会插手。怎么,你不是知道吗?知道我们这些盲人摸的……怪物的真面貌。”

“谁知道?我跟你不同,并没有实际见过。对我而言,你的态度更像一团谜。”

神主说完,又转过身去。

就在此时。

我的手指在口袋里摸到那个折起来放进的符咒。为了引起朋友注意,我从格子的缝隙将之硬塞进里面。

“京极堂,你看一下这是什么?用在什么地方?”

“嗯?这是厌魅,搞错时代的玩意儿。这是类似丑时参拜稻草人[丑时参拜是一种日本传统咒术,实行方法为在每晚丑时(深夜一点到三点之间)把象征憎恨对象的稻草人用五寸钉钉在神社的御神木上。]的东西。又不是平安时代,没想到还有人延续这种习俗。”

“也就是……用来诅咒的人偶?这种东西……实际上有效吗?不,应该问这世上真的存在着诅咒吗?”

没错,是诅咒。不管是藤牧失踪事件、婴儿事件,就连整个久远寺一族惨遭虐待的历史也都是被诅咒所害。

当然,如果诅咒实际存在的话。

“诅咒当然存在,也真的有效。诅咒与祝福很相近。让原本没有意义的事物具有意义,找出其价值,这种语言就是咒术。发挥的是正面作用时我们称之为祝福,负面作用时就是诅咒。诅咒是语言,是文化。”

“我没心情听你说文化论。我想问你的是,所谓能咒杀别人、能使人变得不幸的诅咒是否真的有效。”

“至少在拥有共通语言与文化的集团中确实有效。”

“诅咒具有超自然力量?”

“没有那种可笑的力量存在。所谓的诅咒,其实就像是在脑中设置的限时炸弹……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懂不懂都无妨,反正这家伙说有效应该就是有效吧。

我只想确认这点而已。

“京极堂,你说的我懂了,那你应该也会解开诅咒吧?”

没有回答。

“做不到吗?到底行不行啊!”

“做得到是做得到。你到底想……”

“久远寺家的……”

“求你解开久远寺家的诅咒吧!”


周遭的黑暗在一瞬间全部反白。

神社白褐色大门上的木纹清晰烙印在我眼里。

木纹在极短的时刻间留下残像后,再度被黑暗吸收而去。

雷鸣声响。

天空终于被划破。

大颗雨滴像是要欺负愚者一般哗啦哗啦落下。

“我拒绝。”

京极堂的声音比雷鸣更加坚决。

“为什么!这也算你另一工作的分内之事吧!还是说你不肯接受我的委托?”

“关口,我只是一点也不想看到与自己相关的事件中有人死或受伤而已。特别是像这种愚蠢的事件,只要搁着不管自然会结束。”

“有什么好愚蠢的!”

闪电再次赋予我视力,映照出格子对面的朋友有如幽鬼般的脸,不久一切又化作残像融于黑暗之中。


没有回应。京极堂——神社不再下达天启。

“在你接下这个委托之前我不会离开的。京极堂,听好了!我是认真的!”

我使尽全力扯破嗓子嘶喊后瘫坐在原地,脚似乎软了,一靠到香油钱箱上全身的肌肉像是松掉般使不上力。

湿暖的雨哗啦啦地打湿我的身体。

我疯了吗?

……疯子。

那时……

那时我为何会那么害怕那个少女?


那时。

少女在笑。

宛如蜡像般的皙白肌肤。

粉红色的嫩唇。

白色衬衫。

深色裙子。

从中露出两条雪白的小腿。

其中一条腿上,一丝赭红的,赭红的。


——呵呵。

——来玩吧。

在我耳边,咬我耳朵,淫荡地,

不,不对。淫荡的不是少女,

是我。

我那时,把那个少女,

对久远寺梗子,

还残留在手上的触感并非前世的记忆。

我对学长思念的人,在那家医院的,挂号处前,雪白小腿,赭红的,赭红的……


啊啊!


所以我才会逃跑。

小女孩又不是妓女,邀人玩耍的话语中怎么可能带着淫荡意味。

淫荡的是,淫荡的是……


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全力逃跑。

我疯了吗?不,我没疯,我才没疯!我继续逃。

我奔驰穿越鬼子母神,杂司谷的森林轰然作响。黑暗,漆黑的黑暗。穿过坟场,我继续奔跑。我的归处在哪儿,巢鸭的疯人院?不对,我的归处只有学生宿舍。是那间有中禅寺、榎木津、藤野牧朗等候着我的学生宿舍。

门打开了。

中禅寺站在我面前。

对,我应该把一切说出来。惟有如此……

“中禅寺!我、我把藤牧学长暗恋的那个女孩——久远寺梗子……”

“不用再说了,十二年多以前的片段现实,这种东西……任谁也不想知道。”

中禅寺,不对,京极堂手持烛台站在我面前。

我像是从坡道上滚落的感觉,一口气由昭和十五年九月十六日回到现实。

“我、我……”

“我看最需要接受驱魔的是关口,你自己啊。”

京极堂说完蹲下身照亮我的脸,接着说:

“照这样下去我看你脆弱的神经撑不了三天吧,真是爱给人添麻烦的大师,就算现在是夏天也是会感冒的啊。”

我湿透了。

不只如此,全身上下都有擦伤,血从伤口渗出。

右脚大概是撞到石阶,又红又肿,连裤子也擦破了。

看来我整整三个小时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在过去记忆中彷徨游荡。

大颗的雨珠不知何时已转为蒙蒙细雨。

“我接下委托了。不过我收费可是很昂贵哦。”

一时之间还无法理解他的意思。

“京极堂,你的意思是你接受了?你愿意帮久远寺家解开诅咒?”

“对,不过有条件。不接受条件,这件事就免谈。”

京极堂看着我,表情不变淡淡地说。

没出息的我唯唯诺诺地听着他的条件。

“首先时间是今晚八点,这之前我要先去调查点东西。地点在藤牧失踪的那间密室,其他地方不行。叫久远寺家的所有关系人在八点前全部到隔壁房集合,可以不必叫时藏夫妇来。在书库里连你在内准备好五张椅子,梗子女士让她躺着即可,也不必准备我的。接着……”

京极堂稍作停顿,从怀中取出手巾递给我,多半是要我擦干身体吧。我收下是收下了,却不知他的用意为何,只有呆呆地一直拿着。

“接下来比较重要,听好了,联络木场,要他找两三个强健的便衣刑警,让他们在庭院或其他房间里待机,随时准备进入。”

“可是……”

“反正今天没解决,警察明天也会来吧?不过是提早数小时罢了。”

“你说的是没错,可是为什么……”

“当然是准备抓想逃的家伙。”

“诅咒解开后会有人想逃?那是,藤牧吗?还是……”

“你别多想比较好。你现在用那颗恍惚的头脑不管再怎么思考……都只是浪费时间罢了。接下来……”

“还有吗?”

“不想听我随时可以停。”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总算想到要用手巾擦脸。

“除了刑警以外,也让救护队待命,对了,当法医的里村君很适合,总之一样找几个能干的人在旁待机。万一有人受伤,这样至少不至于出人命。幸亏地点很好,设备上应该没有问题。再说一次,不管是间接还是直接,我最不愿意见到因我的行为而有人死亡,绝对不想。”

我说我愿意接受条件。

时间已是清晨五点,但恶劣的天气完全掩蔽了日轮,破晓之刻迟迟不来,我也像还在噩梦中徘徊一般不断地不断地茫然下去。

我向京极堂借用浴室洗了个澡后,在房间里暂时休息了一会儿。脖子靠到折成四角的棉被上时,我像只猫似的蜷成一团,贪求这片刻的睡眠。

醒来已过九点,雨还持续着。不见京极堂的身影,只见桌上留下门钥匙与一张以说不上神妙还是拙劣的字写成的字条。

内容实在很没意思,只写了叫我出门时记得关门,还有就是钥匙是备用的,带走也无妨之类的事。

我借用盥洗室刮了胡须,喝了两杯水,依主人的指示锁好门后走下坡道。顺便还借了一把伞。

无心回家,便到旧衣店买便宜的开领衬衫跟裤子。请店主帮忙修改裤管时顺便观察了穿在身上的裤子,发现不只破了,还沾上不少血与泥土。看样子实在不可能修补,只好拜托店主顺便连衬衫一起帮我扔了。店主看我这副落魄貌,居然问我是否遭到山贼抢劫这类搞错时代的问题。

想到自己似乎很久没回家,妻子的脸顿时浮现脑海,觉得很怀念,但也觉得有点倦怠。

吃过稍迟的午餐后,跟餐厅借电话向木场报告详细情况。

木场豪爽地笑着说:“京极这家伙,故作神秘个鬼。”他跟我约好七点开吉普车来晕眩坡下载人。

接着应该要打电话给凉子,但拿起电话却又一直犹豫不决。原本理应比木场更早联络她才对,但又不知该讲些什么。由于餐厅老爹眼神凶恶地瞪着我,只好豁出去了。电话接通后,对凉子说:

“今晚,我会带阴阳师到府上。”

凉子一开始似乎对我突如其来的开场白感到惊讶,很快就答应会在八点前会集合家人及准备五张椅子。京极堂说得没错,我的头脑还在恍惚之中。想不出什么话好安慰她,只能笨拙地交代条件,或许这样也好。

挂上电话后,我开始担心起凉子该如何说服她那个爱讲道理的父亲与顽固的母亲。同时,也对自己并没有向她提木场这班伏兵也会到场之事感到内疚,我又开始忧郁了起来。

我到底在干什么。

拖延了一天仍旧一事无成,徒然浪费时间罢了。

我试图思考,用京极堂嘲笑的恍惚脑袋来思考。

不理解的事情太多了,连哪边是谜也分不清楚。藤牧的确消失了,婴儿也不见了。但若问这是否就是谜团核心,好像又并非如此。所谓我所见过的大象到底是什么?

脑袋又茫然起来,少女——久远寺梗子在这片迷雾之中忽隐忽现。

好闷热,雨势却显得越来越强,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休息。

我进入车站前肮脏得令人难以恭维的咖啡厅顺便避雨。店里灯光昏暗,播放着没听过的古典乐,但室温与外头没什么两样。

打电话给京极堂,主人已经回家,向他转达木场将于七点来坡道下载人之事。店内的电话与装潢毫不相称,是最新型的高传真四号电话,令人有种不协调的感觉。

坐在弹簧快跳出来的难坐椅子上,喝着失去香味凉掉的咖啡,这样的环境反而令我感到安心,不由得打起盹来。

六点五十分左右,我站在晕眩坡下、包围墓町的油土墙的起点——也就是坡道入口处等候。过去未曾在此停留,加上阴雨的关系,使得原本见惯了的风景反而感觉新鲜。

两部吉普车发出引人注意的声音溅起泥水,突如其来地出现。前方的吉普车打开车门,木场从中探出鬼瓦般的恐怖面孔,同时以不输雨声的高亢声音说:

“雨天久候辛苦了,快上车吧。”

我收起伞小跑步靠近,搭进车子后座。距离虽短,笨拙的我还是狠狠地被雨淋了一身湿。

“这家伙叫青木,算是我的部下。后面那部车搭了里村跟他的两个助手,还有个叫做木下的壮汉。木下是柔道高手,这个青木则是原特攻队队员。”

青木是个看起来很认真的青年,听木场如此介绍后连忙说“前辈别提这种小事啦”,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我点头致意。

平时话多的木场今天似乎也显得有点沉默,而我也没什么话好说,车中充满了轻微的紧张感。

“那家伙究竟想干啥?”

木场说。雨势转小,变得跟丝线一样细,车外像是透过毛玻璃看到的世界般,一片朦胧。

一盏灯火在黑暗的坡道上闪烁,木场眯起眼,说:

“哼,鬼下山来了。”

星形符号从黑暗的背景中浮现,晴明桔梗出现了,是那盏灯笼。一名打扮特异的男子从烟雨迷蒙的晕眩坡上缓缓走下。他手持油纸伞,穿着仿佛用墨水染过的纯黑简便和服,薄布料的黑色和服外套上同样染着晴明桔梗的家纹,手上戴着手背套,脚上穿着黑布袜与黑木屐,只有木屐带是红色的。

京极堂来了。

京极堂总算愿意挪动他的尊足走下晕眩坡了。

友人的眼睛周围多了一圈像是黑眼圈的黑影,看起来有几分憔悴。

这就是这名男子的另一个面貌。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来到车附近,无声无息地打开门,一语不发地搭上车。

或许是因为全身黑色,看起来好像没淋到雨。京极堂当我不存在似的完全无视于我,凑向前在木场耳旁小声说了些什么。木场不断点头响应,大概是在讨论待会儿的步骤吧,或许是不希望让我听见的内容。我也干脆不出声,故意装作没看见地望着窗外,但只见到自己倒映在玻璃窗上的呆脸,什么风景也没见着。

仿佛听到风铃声响,肯定是错觉吧。

木场向京极堂介绍青木,青木以仿佛挨老师责骂的学生般的眼神看着京极堂,简单地自我介绍。

“我让敦子在现场跟我们会合。原只是有些事问她而跟她提及此事,结果她央求我一定要让她去,只好用要她帮忙作为条件答应。很抱歉先斩后奏,请各位谅解。”

京极堂说完这些话后就不再发言。


久远寺医院在雨夜之中成了一团荒废且巨大的硬块。为了不让他们起疑,我们将吉普车停在医院前的岔路上,徒步走到医院。中禅寺敦子撑着一把大黑洋伞,孤零零地站在门前等候。

中禅寺敦子见到我们一行人,默默行个礼后自动加入队伍后头。

木场等六名警察小心不被注意地直接穿过庭院往小儿病院方向前进,在森林里待机准备。我与中禅寺兄妹则直接前往本馆正面玄关。

荒芜的玄关与昨晚几无二致,或许放弃整理了。雨势毫不留情地入侵失去遮蔽物的玄关,地上除了四散的碎玻璃以外,到处是垃圾,这里完全成了一座废墟。

玄关的电灯也遭到破坏,在远处走廊上的昏暗灯光照射下,更为这里的情景增添一层荒凉之感,强烈掀起我的不安。

凉子站在废墟深处等候我们。

“久候各位大驾光临。”

凉子一袭白色衬衫和黑色裙子——与前天同一套服装。

“凉子小姐,这位就是我提过的……”

在我想回头介绍前,京极堂已收起甩干雨水的油纸伞,露出他那一身乌鸦般的服装与凉子面对面。

“总算有机会与你见面,久远寺凉子小姐。”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走过我的面前,对凉子说:

“我是京极堂。”

“您就是……阴阳师吗?”

“我不知这个人是怎么跟你介绍的,若用陈旧的说法来形容就是如此吧。请问众人都集合了吗?”

“已经请他们……到指定的书库集合了。您真的能解开这个家的诅咒吗?”

京极堂哼地冷笑一声,说:

“别担心,我就是为了驱除盘踞在这个家中的魔物——产女而来的。”

“产女?”

“即所谓的‘所惧之物竟无聊至极,人人大笑而归’。”

“这是《诸国百物语》中的段落吧?记得是卷之五——‘鹤林之产女怪’是吗?”

“看来你对此也很熟悉,虽不怎么情愿,但我今天来扮演的就是这则故事里的那位笨武士的角色。”

“您是指‘出手一斩,竟是平凡夜鹭’这段?可是藏在这个家中的,说不定是真正的怪物?”

“是真是假皆无妨。”

京极堂锐利的眼神盯着凉子,露齿一笑。

不知原典出自何处的我,完全听不懂两人之间的对话。

黑衣男子与黑白女子,这个世界的颜色完全消失了。

朦胧之中我领悟到一件事,那就是不该带这名男子来到这里。

京极堂与凉子,这两人恐怕是绝对不能使之碰面的类型。

凉子与榎木津是人偶,可说是与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彼岸同类。但京极堂不同,他不是人偶,是操偶师。虽无任何根据,但我觉得比起警察、侦探,恐怕这名男子更可能使这个受到诅咒的家崩毁。


而把他带到这里的,是我。


瞬间,我背脊发凉。

但太迟了,在凉子的引导下京极堂向前走去。

此时,雨声之中,我仿佛听见婴儿哭声。

是产女。

不,必定是前天晚上刚生下的婴儿。

“老师。”

在中禅寺敦子的催促下,我抬起因恐惧而僵直的双腿向前走。凉子中途顺路走向护士值班室,向护士说:

“接下来就拜托你了。”

本馆里果然有新生儿。

要到户外的回廊必须再穿上鞋子,但由于我的袜子已经湿透了,浪费了不少时间。

穿过别馆、新馆,终于见到小儿科医院。

至此,我总算死心地乖乖跟在三人后面走。

见凉子先进了寝室,京极堂以眼神示意要妹妹过去,在她耳旁小声交代事情。中禅寺敦子看来似乎有点紧张,等我拖拖拉拉地脱下鞋子换上拖鞋后,只见她立刻从正面门口出去。多半是去打开后门好让木场他们进来吧。

京极堂指示我先进房。

我有点犹豫,我想一打开门就会变成众人紧张视线的焦点。

但我的担心在某种意义下算是落空了。确实,我受到众人注视,但久远寺一家人的眼神里全都失去了霸气。事务长像是要驱散昨日懦弱似的,表现出坚毅态度。而院长还是一样随便,衬衫扣也不扣。内藤则坐在窗边抽烟,以斜眼看我。每个人各自散漫地望了我一眼而已。

“什么,又是你啊?你不是前天的那个侦探吗?嗯?后面的就是那个什么祈祷师吗?真是的,上次是侦探,这次又换个祈祷师。凉子,这可是最后一次陪你胡闹了,谁知道他们回去后又会不会闹出什么传闻来。要是每来一次玄关就搞坏一次,我可受不了。”

从他的语调听来,院长丝毫没把事情看得很严重。

其他两人沉默不语。

凉子站在密室门前看着这边——对象不是我,而是京极堂。

“你们到底想干什么!想对这个久远寺家做什么!”

事务长的声音中带着颤抖。

京极堂灵巧地穿过呆立门口的我身旁进入房间。

“你就是祈祷师?我先声明,这种骗小孩的把戏对我可是行不通的。贱内的信仰深厚,所以见到你心情大受影响,但我好歹也是个科学家,想唬我门儿都没有。”

院长黏滞性的眼神有如估价般仔细上下打量京极堂后,又摆出他那收下巴的习惯动作发言牵制。

但祈祷师毫无怯色。

“既然你自称科学家,那希望你能对自己的所处状况更加冷静判断。”

“这话什么意思?”

“你应该大致猜想得到我接下来会做什么,结果会如何吧?”

老人的表情瞬间像是冷不防挨了一记闷棍,撅起章鱼般凸翘的嘴唇说:

“你在说什么?不巧的是我对这些驱魔、祈祷、加持之类的仪式一概不懂,没道理被你这个祈祷师这么说。我压根儿不相信幽灵诅咒之类的鬼话!”

京极堂无声无息地绕到老人背后,看着老人毛发稀薄的后脑勺,表情不变地说:

“我也不信这一套啊,老先生。”

“你说什么!”

老人失声叫喊,但回头一看已没人在那儿。身穿黑衣的闯入者再次配合其动作绕到背后展开攻击。

“别再欺骗自己了,这世上没有不可思议的事,只存在可能存在之物,只发生可能发生之事。”

老人的脸红得像烫过的章鱼。

京极堂巧妙地回避老人视线,彻底从背后对他发话。

老人最后终于放弃面向京极堂,满脸赤红地垂下视线。

“就算你不愿意相信,事实恐怕就是你模糊猜想过的那样。我来此,只是为了打开这道门引领你们进入。”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有这种蠢事,你,再怎么样也……”

话语说到最后变得模糊不清。有如死神的黑衣人接着以更低沉的声音说:

“只要用自己的双眼去确认即可,很简单。”

如同蜘蛛玩弄捕获的猎物般。

没错,这个老人已经落入京极堂掌中了。

正如同过去的我一样,我如此相信。


“有趣,实在有趣。”

久候的出场机会总算到来,内藤迫不及待地出声。

“凉子小姐带回来的人总是能完全颠覆我的期待。上次是不戴猎帽却穿了一身空军服的侦探,这次则是换了个穿简便和服的祈祷师。原本想说既然是来降服恶魔、打退恶灵的,应该是类似山伏[修验道的修行者。修验道是日本特有的一种揉合了山岳信仰、阴阳道、神道教以及中国的道教、佛教而成的宗教。山伏的打扮为头披一种称为头巾的多角形帽子,手持锡杖,身披袈裟与麻布法衣。]、山僧兵[比睿山延历寺为最澄创始的天台宗之本寺,名僧辈出,故又被称作“日本佛教的母山”。僧兵为日本中世纪以来佛教寺院所拥有的武装集团,打扮为戴头套,高木屐,手持刀(一种长柄大刀)。]的家伙,没想到却来了个歌舞伎的助六[歌舞伎戏码《助六由缘江户樱》中的主角。叙述曾我五郎时致为了寻找宝刀,打扮成侠客化名花川户助六到吉原游廓探访的故事。助六的打扮为头绑头巾,一身外黑内红的衣服,手持油纸伞。]……”

京极堂的服装与实际上的助六完全不同,不过说相似倒也有点道理。

“不只如此,还宣称自己不信灵魂。我对这方面虽然不甚了解,好歹也有点简单的知识,我从没听说过有宗教家不相信灵魂存在的例子。”

京极堂走到侧坐的内藤正面。

“听好,佛教的基本理念是轮回转生。过完一生的生命必定会在六道之中获得新的生命。亦即,生命没有时间漂浮游荡,佛教本来就不承认有灵魂存在。”

黑衣男向前走一步。

“那么基督教又如何呢?标榜着没接受洗礼而死者会下地狱,信者则能上天堂。虽有与神作对的恶魔,但并没有灵魂存在的空间。”

穿白衣的内藤微微后仰,回避京极堂的视线。

“至于回教也差不了多少。如何遵从古兰经、体现阿拉的意志乃是最高的命题,死后依个人的实行成果来决定去处。由此看来,很不幸地世界三大宗教全不欢迎暧昧不明的灵魂。因为宗教是为了生者,而非为了死者而存在。”

京极堂以高扬流畅的语调发表意见,一步步缩短他与内藤之间的距离。

“严格说来,大半的情形下宗教家与相信灵魂存在是无法同时成立的,内藤先生!”

语调里充满了高压态度。

“因此你应该更正一下你不甚了解的知识才对,同时……”

京极堂挑衅似的接着说。

“正确而言,我并非宗教家,正如同你不是医生一样。”

内藤似乎被惹恼了,抬起头来视线对着京极堂。

内藤瞪着京极堂说:

“可是你是来解开诅咒的吧!不是宗教家怎么解开诅咒?能干什么!”

“所以我刚刚不是说了?我是来引导你们进入那道门里的。”

内藤顺着京极堂指示的方向望了门一眼,一瞬显得有些胆怯。

“大、大小姐,很遗憾我没办法参加这个什么降灵会还是除灵仪式了,相较之下让那个可疑的侦探调查还好得多。不管这家伙是不是灵验至极的灵能者都一样,反正牧朗还活着,任谁来都没用。”

凉子没有回应。只露出像是在旁观世界末日到来般事不关己的眼神,看着窗帘缝隙间的窗外景色。阴阳师说:

“内藤先生,你这么害怕进隔壁房吗?”

“你、你开什么玩笑!”

“你这么固执地主张牧朗还活着的根据是什么?”

“什么根据,你在说什么……”

“难道这并非仅是你的期望而已吗?既不希望他活着,可是他死了对你而言却又很困扰,对吧?”

“你到底在说什么,我……”

“不必担心……”

“不必担心,牧朗的的确确死了。”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全体似乎都受到震惊。谁都如此认为,但没人敢说出口的事,就连榎木津也不敢断定的事,却由这个突然冒出的闯入者口中轻松地宣告出来。

“死了……”

凉子的视线缓缓移向京极堂。

“是的,而且还牢牢地附在内藤先生,你的身上。”

内藤的脸色明显变得越来越苍白。

“你、你,不是说没、没什么灵魂存在吗?少开玩笑了。”

“我只是说我不相信而已。对你这种相信的人而言,灵魂确实会发生作用哪。”

“你说我相信什么!”

内藤已不再是在与京极堂对话了。

他的视线忙碌地在周遭游移,他发言的对象是整个房间。

“你在牧朗失踪之后不管是没食欲、缺乏集中力、还是睡不好觉,不管是戒酒戒不了还是考不上国家考试、幻听,全是附在你身上的恶灵所害。”

内藤神志不清了。

“你别太放肆了。一开始看你是阴阳师还想说听看看有何高见,没想到从头到尾讲什么有灵魂没灵魂的,完全不得要领!”

事务长开口了。刚才京极堂的发言听起来似乎前后不一致,实际上却很能击中对手要害。因此绝非不得要领,甚至该说太得要领,证据就是不管是院长还是内藤如今都像只斗败的公鸡乖乖地闭上嘴。

“老师。”

背后传来中禅寺敦子的声音。她轻轻推了我的背,我这才发现自己原来没关门,一直站在入口处。我一向前走,她立刻小心不发出声音慎重地关上门。木场他们大概在她的引导下进入这栋房子里头,等候随时出动了吧。

“从你刚刚说的话里,我根本听不懂你到底想在这个家中,不,在隔壁房间中做什么。”

夫人如同前天一般凛然直视前方,绝不看京极堂一眼。

可是如今的她已失去初见到时的那种傲然拒绝他人侵犯的强悍,反而看起来像个胆小鬼,拼命想让自己不要陷入陷阱。见到她这么大的转变令人心情五味杂陈。

“我打算什么也不做,我不像夫人您会使用妖术。”

“你倒说说看我会用什么法术!”

“您别装傻了,您没注意到您发出的式全都弹回来了?”

京极堂说完从怀中取出我交给他的诅咒纸人,像是要遮蔽视野般摆在她眼前。

“这、这是,你、你为什么有这个……”

“俗话说一知半解吃大亏,久远寺流不单只是附身妖怪家系,不难想像其源流来自阴阳道的某支流派。但是奉劝您这种半吊子的法术还是别做的好。俗话说害人者必害己,您看,您发出的这种搞错对象的半吊子法术现在不就应验了这句话,很简单地被反弹回来了?只会带给这个家灾难而已。”

夫人的视线虽还是维持正面不动,却逐渐失去焦点。

“你说式被、被反弹回来了……是、是谁?到底是谁干的。”

“所谓的式到底是什么?”

院长不像是对特定人物发问,倒像是在喃喃自语。

回答的并非京极堂,而是凉子。

“式神就是阴阳师使唤的鬼神。”

院长混乱的视线朝向京极堂。

“哈,不相信灵魂却反倒相信鬼神妖怪之族?”

京极堂扬起单边眉毛,说:

“大小姐的说明似乎过于文学味了点。所谓式神不过是将式拟人化的称法。式就是丧葬仪式、毕业式之类的那个式……不,跟算式的式也相同。”

“我不懂,你说的算式,是一加一等于二的那个算式?”

“没错。这个例子里‘一’这个数字即是存在本身。我们举另外一个例子好了,假设这里有颗苹果,拿另一颗来会怎样?”

“那就只是变成两颗苹果而已吧。一加一永远是二,没别的答案。”

“很单纯明朗吧?没错,正是如此。法则这种东西是不能随意更动的,一加一必定等于二。但另一方面这个答案也只有在把所有苹果用‘苹果’此一集合来涵盖,无视于各别差异,使之化作记号时才有效。不管怎么做,自然界中都不存在一种叫做‘两颗苹果’的事物,只存在一颗苹果与另一颗苹果而已。亦即,这里所说的把苹果化作记号的行为不是别的,就是咒术本身。而‘加’的概念就是‘式’,‘相加’即‘发式’的行为。”

“你真会说明,虽说听起来有点像在诡辩。”

院长表情不变地说。对他而言,这位黑衣的闯入者出纰漏是惟一的希望,除此之外只要是逻辑明确的回答不管是什么内容,他的感想大概都一样吧。

“亦即,发式并非使用什么超自然力量的行为,也不违反自然的运行或法则。差别只在于是否有人为意志的介入,其结果永远是合乎常理的。但若不知式的作用原理,光看答案无法理解内部结构,自然就会觉得结果很不可思议,这与野人把收音机当成魔法的道理是一样的。如同中国的蝴蝶振翅,其影响实际上能改变欧洲的天候一般,这一张小小的纸片只要用对方法,也能彻底改变人的一生。”

这些话……是对夫人的攻击吗?

“但是……”

京极堂重新面对老妇人的方向。

夫人依旧笔直朝前,凝视着正前方的虚空。

“式发错了是绝对获得不了正确答案的。以一为例想获得三的答案,您必须加上二,不然就乘以三,再不然就是加上五除以二。否则正如老先生所言,一加一永远是二。”

“我的式发错了吗……”

夫人勉强挤出这句话来。

“不只错,还错得很离谱。您的对象牧朗早就不存在于这个世上,所以您所发的式全部都弹回来……”

京极堂把脸转向凉子。

“结果造成大小姐的不幸。”

看得出夫人的精神逐渐萎靡。

“几百年来不断诅咒这个家的人,其实是你们自己。夫人您要是更早察觉这点就好了。”

如今,已经没人开口了。可以说现场已经没人具有阻碍京极堂的力量了。

“那么,既然与在场的各位都打过招呼了,关口,我们就赶紧把事情了结吧。”

京极堂向我招手。我望了一下四周,见到似乎有点紧张的中禅寺敦子守护在入口处。

京极堂伸手制止打算开门的凉子,说:

“不要紧。”

然后催促我快点开门进去。

我动作笨拙地握住门把,京极堂以小到听不清楚的声音对我说:

“可别后悔啊。”


门打开了。而且这次,是由我亲手打开。


独特的味道,以及异常的低温。

具压倒性存在感的书墙。

一切的一切都与前天相同。

不同的是梗子床右侧整齐地摆了五张折叠式椅子,以及像是要用来遮住她可怕的下半身似的,有三幅医院常见的铁管白布屏风摆在床前。大概是凉子体贴妹妹,不希望让别人见到她可怜的模样而设置的吧。

京极堂见到屏风,有好一段时间露出厌恶的表情。接着,他观察了一下我的表情后大大叹了一口气,死心地摇摇头,把从刚才就一直陷入失语状态的我抛在一旁,直接走到梗子枕边。

我的视线随着京极堂移动。

最后到达之处,是位于屏风后面的梗子的脸。

面容多么憔悴,没错,她就是那时的少女。我有预感我的脑袋似乎又会变得一片白茫茫的,但我的预感并没有成真,记忆并没有变得混浊,只有类似晕眩的轻微悸动从眼球后方一闪而过。

黑衣男子就站在这副憔悴面容的旁边。

“你就是久远寺梗子女士吧?你好,我是中禅寺,是牧朗先生……学生时代的朋友。”

京极堂轻声细语地作自我介绍。

梗子似乎还没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事,一脸疑惑地说:

“哎呀,请问有何贵干?我先生现在不在家。虽然您难得跑这一趟,可惜如您所见,我有孕在身不便于行,无法好好招待您。”

“请别费心,好好休息就好。话说夫人,有件事务必想跟你请教一下,肚子里的孩子似乎已经长得相当大了,他曾经在肚子里对你说过话吗?”

梗子非常高兴地回答:

“哎呀,很遗憾没遇到过这种事。”

“啊,那就表示,也没向你命令过什么了?”

“哎呀,婴儿会做这种事吗?”

“有的会。不过没有也好,看来你的孩子还没对你说话过。”

“我不记得他说过话,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因为这孩子短时间内还不会出生呀。”

梗子又笑了。

“对了夫人,你现在还爱着你的丈夫牧朗吗?”

“当然,他是这孩子的父亲呀。”

由我的位置看不到,不过我想她正在抚摸着她膨胀的腹部。她的眼神已变得不像是在看这世上应有之物。

“听你这么讲我就放心了,毕竟牧朗从十二年前就一直爱慕着你,还特别为你写了不擅长写的情书。”

“情……”

不能提到这件事啊!

与我那时相同,梗子一听到情书两字立刻变得很敏感。

“我才不知道什么情书呢!连、连你也……”

“这是当然的吧,因为很可惜的,情书并没送到你的手上。”

“咦……”

梗子张大了眼,原本即将变成野兽的眼神受到京极堂间不容发的回答所打击,正逐渐失去光彩。

“您说……情书没送到我手上?”

“是的,所以你当然不知道有这件事。但牧朗写过情书的确是事实,因为要他写的人就是我。”

骗人!我明明送去了,而她也确实收下了!

我在心中大声抗议,但怎么也发出不了声音。

我的主张只化作呜呜的呻吟,空虚地消失在空中。

梗子那张宛如女童的脸变得扭曲,啜泣了起来。

“那么、那么他、真的写、写过情书、给我。”

“当然有。牧朗先生对你一直很专情,你以外的任何女性他都没有兴趣。”

“可是他、可是他对姊姊……”

“那只是你的误会,从十二年前到现在,他始终只爱着你一个。”

“怎么、怎么可能,这样的话……”

梗子停止哭泣,抬头看京极堂。她的视线像是在哀求帮助似的缠住黑衣男子。

“他不擅长将内心想法表达出来,你也一样。所以你们就像是扣错孔的纽扣,总是没有交集。这是常有的事,并不稀奇。”

“可是,这样的话我、我是多么愚蠢啊……”

“不用担心,他一定会原谅你的。但为了求得他的原谅,你必须想起一切。”

“想起来?”

“是的。想起你跟他之间的事,想起那天晚上的事,以及你到底做了什么。”

梗子的瞳孔放大。

“来吧,慢慢回想即可,不必着急。等到那个时刻来临会有信号,之后他就会原谅一切。”

我产生了耳鸣。

“牧朗先生应该就会现身了。”


宛如调高收音机音量的感觉,类似雨声的杂音突然而来。


京极堂回头,他的眼神像是狼一般。

“关口,这里似乎有无聊的结界在阻碍,得花点时间才能解决。你待会儿要注意看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而且要牢牢记住。我不知道你的话是否有当作证言的价值,但之后多半必须由你来作证。过来,你的位置在这里。”

京极堂指定的位置是排列在梗子脚边的五张椅子中,最靠近门的一张。

我一坐下,京极堂便打开门让久远寺家的诸位进入房间。

凉子像是失去血液一般,脸色苍白通透。事务长跟在凉子之后进入,头发凌乱,垂下的脸上充满浓浓的疲惫感。接着是惶惶不安的内藤进入,失去焦点的双眼里布满血丝,红得像是宿醉一般,额头上也渗满大颗汗珠。接着满脸通红的院长跟着进来,两眼几乎完全眯上。

脚步沉重,空气沉滞。

在京极堂指示下,由梗子枕边方向开始依序坐着凉子、事务长、内藤、院长。

恰巧是入室的顺序。

我看了坐在我身旁的院长一眼,他果然还是紧闭着双眼。

京极堂让全员坐下后,缓慢地且慎重地关上门,接着无声无息地移动到凉子与梗子之间。

然后,事情突然发生了。

“曩莫三曼多缚曰罗多仙多摩诃卢舍多耶苏婆多罗多罗多含满!”

京极堂口诵真言,不用说,在场的人全都吓了一跳。

京极堂两手在前比划,由形状看来应该是以前听说过的内缚印,接着印形改变,两手中指突出。

“谨请甲弓山鬼大神降临此座,速速绑缚邪气恶气。”

一开始我以为是密宗的真言,但似乎不太一样。与诵经与祝辞也不同。或许称之为咒语比较接近。不,也像是在讲什么故事。咒语唱诵的声音逐渐增大。

“速速降服阻塞此处久远寺某之怪,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次换九字印。京极堂的手刀在空中纵向划五次,横向划四次。

“燃烧不动明王火炎不动明王破浪不动明王大山不动明王吟伽罗不动王吉祥妙不动王天竺不动王天竺山不动逆向施行逆向施行……”

咒语的调子变了,事务长的样子同时产生变异。

她突然像得了疟疾般不住发抖,似乎无法忍受地用手指按着鼻梁,又将手贴在额上。接着她牙齿像是合不拢般喀喀作响,带着哀求的语气说:

“别、别再念了,你念的是……”

京极堂停止唱诵咒语,看着老妇人说:

“听过吗?”

“那、那是……”

“跟您知道的很像吧,这是不动王生灵返咒。不喜欢这个的话,就来弹弓弦好了?”

“啊啊,你……”

“阴阳道中也有使用弓的咒法。弹弦称为鸣弦,而射响箭则称蟾目。蟾——自然是蟾蜍的蟾。”

“呜呜呜!”

老妇人发出呜咽之声。

京极堂不管她继续唱起咒语。

“彼岸血花开,花散四落……”

老妇人再也无法忍耐。

“啊啊!原谅我,求你原谅我吧,我只是照我母亲所做的去做而已!”

“住口!”

凉子突然起身。

原来刚才的声音是凉子发出的,我一瞬间不由得怀疑起我的耳朵,为了确认,我抬头看凉子的脸,这次转为怀疑起自己的眼睛来。

她的容貌看起来完全不同。虽然双眼睁得大大的,里面却像是失去了瞳孔。

“把我的……”

凉子配合京极堂的咒语,缓缓转动上半身,有如被附身了一般。她不是凉子,我全身感到战栗。凉子以我没听过的声音叫喊:

“把我的孩子还来,你这女人!”

“呜哇啊啊啊!”

这次换内藤惨叫。

“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旁观而已,我什么也没做!是她找我去的,要、要恨就去恨她。”

“唆!别说谎了!你也一样。”

凉子,不,原本是凉子的女人用更尖锐的声音说。

“明明就是你们这些人集合起来把我最珍爱的宝物破坏了!我都看到了,我就在现场,你们把他杀掉了!”

原本是凉子的女人大力甩着头,诅咒辱骂身旁的所有人。

原本绑起来的头发解开了。

额头上的血管砰咚砰咚地跳动着。

像是要与之同步,我的悸动也跟着加速。

我的脑袋变得一片茫然。

“是你!是你杀的!”

表情凶狠如恶鬼的凉子冲向内藤,老妇人死命抓住她。内藤的恐惧似乎已达顶点,怕得由椅子上滚落,倒坐在地上。

“凉、凉子,原、原谅我。”

“放开我!杀人魔!”

凉子推开老妇人,这次改朝向妹妹,但梗子没有反应。不,她打一开始就失去表情,她的灵魂已见不到现实。

“你也一样!”

凉子想攻击妹妹,京极堂由后方抓住她的颈部。

我心脏的鼓动达到最高潮,世界瞬间停止了。


“我想见的不是你,退下。”

京极堂说完,又凑到她耳旁小声说了一些话。

凉子的动作戛然停止。

她的脸缓缓朝向我,脸上带着浅浅笑意。

就在此时——


叮的一声,风铃响了。


“嘎啊啊啊啊啊啊!”

不是人的声音。

是鸟叫。


梗子发出鸟叫声,由床上起身。

动作看起来非常缓慢。


仿佛在看慢动作镜头。

屏风倒下。


梗子胸部坦露。


膨胀的腹部也露出在外。


接着,有如迸发开来一般。


腹部裂开了。


分不清是血还是羊水的液体飞溅到天花板上,散落一地。


床单湿透了。

在十字的荧光灯上,以及屏风的白布上留下点点痕迹。


我失去平衡,缓慢地跌倒在地板上。

湿暖的液体喷在我身上。

我分不清自我的界限。

倒下的屏风在地板上弹了几下。

而在屏风背后……


巨大的胎儿倒在地上。

为什么?

才刚出生却穿着衣服。

沾着滑不溜丢的羊水。


——藤牧学长。


刚出生的藤牧学长,不对……


那是久远寺牧朗的尸体。


我在逐渐昏迷的混浊意识中看得格外清晰。

看到熟悉的深度数眼镜。

虫子在镜架上缓缓爬行。


是盲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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