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国家公诉  作者: 周梅森

王长恭的被捕落网,并没能改变唐朝阳被撤职的命运,唐朝阳还是为“八一三”大火承担了主要领导责任,黯然离开了市委书记的领导岗位。上周五,省委组织部裘部长代表省委和唐朝阳正式谈了话,要求唐朝阳对这一组织处理措施正面理解,正确对待。唐朝阳也只能正面理解了,正确对待了,再次诚恳地向省委做了检讨。不过,让唐朝阳感到意外的是,工作去向最终还是改变了一下,省委没让他到省城理工学院去做挂名的党委副书记,改派他到省民政厅任副厅长兼党组副书记了。谈到去向的改变,裘部长说,这是培钧同志提出的建议,也是省委最后慎重考虑的结果,希望他在弱势群体的社会保障上能多做些实际工作。

上周五谈的话,熬过了周六和周日漫长的四十八小时,周一上午,裘部长和主管干部工作的省委副书记秦志成就带着省委新任命的长山市委书记刘小鹏来开全市党政干部大会了。大会结束后,例行的交接工作马上开始。唐朝阳不愿让谁感到自己在闹情绪,或者要“狼狈逃窜”,便没急着离开长山,照常上下班,交接时也很认真,还不顾机关干部的眼色,像以往在职时一样,正常到市委机关食堂吃饭。

秘书婉转地劝唐朝阳不要再到机关食堂吃饭,说是自己可以替他打回来吃。唐朝阳开始并不理解秘书的苦心,后来听到一些议论才知道,他实际上是在自找难堪了:一年零八个月前,他雄心勃勃地来长山上任,长山干部们接风接了一个多月,现在要走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为他送行,竟然在离去的最后两天还吃食堂。这说明了什么?不正说明他已经激起了官愤,在长山成为孤家寡人了吗?

没想到的是,在即将离去的最后一天,陈汉杰亲自找到市委机关食堂来了。

正是中午刚开饭的时候,市委机关食堂里人很多,唐朝阳已打好了一份饭菜,准备端到自己和几个副书记专用的小餐厅去吃。陈汉杰大步过来了,夺过他手上装着饭菜的不锈钢餐盘,往身边的大餐桌上一放,大声说:“走,走,朝阳,咱们不在这里吃了,我个人请客,给你这个有原则、有立场的市委书记送送行!”

陈汉杰的声音这么大,引得周围不少就餐的机关干部往他们这边看。

唐朝阳有些不安了,劝阻说:“哎,哎,老书记,你别这么大声嚷嘛!”

陈汉杰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没再嚷下去,拖着唐朝阳出门上了自己的车,上车后才很动感情地说:“朝阳,有些情况我听说了,要我说,激起点官愤没什么了不得,激起民愤才可怕呢!公道在人心啊!知道吗?要给你送行的单位和同志还真不少,有我们人大,子菁和他们检察院,还有长山矿务集团的同志们!”

唐朝阳真感动,心里也很有数:“老书记,这恐怕都是你安排的吧,啊?”

陈汉杰摆了摆手,没正面回答:“朝阳,这事是我忽略了,原以为林永强和市政府要先给你送行,你又要和新书记刘小鹏办交接,就没急着安排。今天偶然听说你这两天一直在机关食堂吃饭,就觉得味道不太对头了,就跑来请你了。”

唐朝阳苦笑道:“老书记,林永强这人你还没数吗?他现在哪还顾得上我呢?人家忙啊,后门送旧,前门迎新,正攒足劲等着拍新书记的马屁呢!党政干部大会开过以后,就一直躲着不和我照面。直到我今天上午发了火,他才跑来了,口口声声说是向我汇报。我说得也不客气:不是什么汇报了,是我这个滚蛋的市委书记要交代一下遗嘱!我滚蛋了,南部破产煤矿的失业救助问题还是要解决的!”

陈汉杰摇了摇头:“这种时候了,还谈什么?林永强肯定不会再听你的了!”

唐朝阳神情黯然:“是的,我看得出他是在应付我,也知道他不会再落实我的指示了,可该说的我还是得说,这是对他负责,也是对三万失业矿工负责!”长长叹了口气,“对林永强我是看透了,人家会看领导的脸色啊,这一次又让他赌准了嘛,明知道王长恭有问题,他还就敢在王长恭身上下赌注,艺高人胆大呀!”

陈汉杰不无忧虑地叹息说:“我担心林永强搞不好会是又一个王长恭啊!”

唐朝阳点了点头:“所以,老书记,我有个想法,也征求一下你的意见:我想就林永强的问题向省委做一次汇报,给培钧书记提个醒,你看可以吗?”

陈汉杰赞同道:“我看可以!”略一迟疑,也交了底,“不瞒你说,朝阳,为你的事向培钧同志汇报时,我已经先提起了这事,建议省委把林永强从市长的位置上拿下来。培钧同志还是挺重视的,问了林永强不少情况哩!”

这倒是没想到的!唐朝阳马上问:“培钧同志和省委态度明确吗?”

陈汉杰说了下去:“培钧同志的态度比较谨慎,说了两点:一、林永强在‘八一三’特大火灾案的处理上确有耍滑头的嫌疑,但和王长恭没有经济利益或其他特殊的利益关系,只是执行了王长恭的指示,这没什么大错。二、林永强毕竟比较年轻,摆到长山市长的岗位上又没多久,还要再看一看,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唐朝阳心里禁不住一阵悲哀,默默看着车窗外的街景,不想再接茬了。

陈汉杰却又安慰说:“朝阳,你也不要太沮丧,培钧同志和省委对你和市委坚持原则,依法处理‘八一三’大案的做法是充分肯定的。培钧同志说,这场特大火灾的事实证明:长山这部机器的每一颗螺丝钉都松动了,法庭的审判和我们对长山干部的处理,既是必要的惩戒,也是为了拧紧这部机器的镙丝钉啊!”

唐朝阳听了这话,心里一震,感慨地说:“这话说得倒是深刻!如果按王长恭的做法,无原则保护干部,包庇罪犯,长山这部机器还要带病运转下去!”

陈汉杰最后劝道:“所以,朝阳,你真得正面理解啊!我看,培钧同志亲自点名把你安排到省民政厅意味深长,既是必要的组织处理,也还是想用你的嘛!”

唐朝阳心想,事已如此,也只能这么想了,便郁郁地说:“但愿如此吧!”

原以为陈汉杰私人请客,是想借送行的机会和他最后好好聊聊,不料,到了古林路5号陈汉杰家才发现,女检察长叶子菁早已笑眯眯地等在那里了。

唐朝阳这才努力振作精神,和叶子菁开玩笑道:“叶检,你怎么也跑来了啊?让我们那位王副省长一人待在看守所里不寂寞嘛?还是这么目无领导啊,啊?”

叶子菁也开玩笑说:“哎,唐书记,这你批评错了!我眼中还是有领导的,对王副省长的囚衣问题都关心哩,前几天还专门做了个具体指示。今天一早,王副省长就很幸福地穿上了新囚衣!我亲自检查了一下,挺不错的,囚衣上的红条纹十分鲜艳,衣扣很整齐,一粒不少,可这位王副省长就是不领我的情啊!”

唐朝阳心情舒畅多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好,好,子菁,能让王副省长穿上条纹鲜艳的囚衣,我下台也值了!”在桌前坐下后,指着叶子菁,又对陈汉杰发起了感慨,“老书记,你用叶子菁这把扳手拧紧了我这颗螺丝钉啊,不是你这个老钳工和叶子菁这把好扳手,我这颗螺丝钉现在没准还松着呢!”

陈汉杰呵呵笑了,一边给唐朝阳面前的酒杯倒着五粮液,一边半真半假地说:“朝阳啊,这么说你还颇有自我批评精神嘛,啊?承认自己也耍过一些滑头?”

唐朝阳笑道:“事情有个认识过程嘛,当然,滑头也耍了些,应该说是领导艺术,工作策略,我们中国就是这么个国情政情嘛,我们总得面对现实嘛!”

陈汉杰不悦地说:“什么领导艺术,工作策略啊?如果我们各级领导干部都明哲保身,搞这种滑头,我看也就党将不党,国将不国了!所以我就想,有时候我们就是要做孤臣,为了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不能怕被孤立,不能怕罢官,要有勇气把乌纱帽和身家性命一起押上去!朝阳啊,你做了这个孤臣,我好好敬你一杯!”

唐朝阳将陈汉杰敬的酒一饮而尽,又说了起来:“老书记,如果说孤臣,子菁算一个,我还算不上。我开始也有私心啊,‘八一三’那夜,看着大富豪娱乐城的冲天火光,我就想到了今天这个结局,也想避免这个结局。可在大的原则问题上,我不敢耍滑头!比如定放火,比如换检察长,如果在这种事上耍了滑头,今天就不是这个局面喽,上刑场的就不是周秀丽、苏阿福,而是查铁柱了!”

叶子菁举杯站了起来,冲动地说:“唐书记,就为了这,我也要敬你一杯!”

唐朝阳却动情地说:“子菁,是我要敬你啊,敬你这个好检察长啊!在‘八一三’大案的办案过程中,你和长山市人民检察院的同志们用忠于人民、忠于法律的勇敢行动向世人证明了一种精神、一种人格、一种法律和道义的力量!”

陈汉杰也站了起来:“好,好,朝阳同志说得好,子菁,我也敬你一杯!”

叶子菁举杯站在那里,有些不安了,笑道:“老书记,唐书记,你们二位领导是不是存心不让我吃这顿饭了?没有你们二位的坚定支持,这天大的案子我叶子菁和长山检察院怎么办得下来啊?怎么能把王长恭也办进去啊?还是我敬你们吧,在你们两位领导身上,我和同志们已经看到了依法治国的希望了!”

唐朝阳笑道:“好啊,那么,我们就一起为依法治国的希望干一杯吧!”

这杯酒喝罢,陈汉杰吃着菜,也做起了检讨,话是冲着唐朝阳说的:“朝阳,你做了自我批评,承认自己这颗螺丝钉松过。其实,我这颗螺丝钉也松过,‘八一三’大火烧起来后,我真吓出了一身冷汗啊!当时很巧,子菁正好在我家,我是坐着子菁的车赶到火灾现场的,看到那片盖到街面上的门面房,我马上想到了城管委女主任周秀丽,继而,很自然地想到了和我搭过班子的那位王长恭同志!”

叶子菁接了上来:“哦,对了,老书记,我记得你当时还和我过一句话:这把火一烧,我们有些领导同志日子就不好过了!当时我就想问:你说的领导同志究竟指谁啊?可话到嘴边还是没敢问。现在我想问您:老书记,您当时说这话时有没有个人偏见呢?这个疑问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困扰着我。”

这个困扰也是唐朝阳和许多同志的困扰,唐朝阳便也注意地看着陈汉杰。

陈汉杰抿了口酒,缓缓说了起来:“怎么说呢,要说没有一点偏见不现实,我和王长恭搭班子时毕竟有矛盾嘛!但基本上还是就事论事的。其一,我对王长恭和周秀丽的特殊关系心里比较清楚;其二,我对王长恭胆大妄为的作风也比较清楚。而且更巧的是,第二天我又收到了方清明的匿名信,心里就更疑惑了。”

唐朝阳笑着推理说:“于是,你老书记就兴奋了,就向王长恭发起了攻势。”

陈汉杰摇了摇头,苦笑道:“朝阳,这你想错了!我当时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心情很沉重,连着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啊!我翻来覆去一直在想,长山怎么搞到了今天这一步了?怎么会酿成这么大的一场火灾?我这个前任市委书记该负什么责任呢?越想越不能原谅自己!王长恭是从长山上去的,和他搭班子时,他很多毛病已经暴露了,某些做法是党纪国法所不容的。比如说,他一上任就在人民广场立起了一块牌子:‘一切为了长山人民’。我就对王长恭说,为人民没错,仅仅为了长山人民就不对了,嘴上说为长山人民,实际上只为自己的政绩就更不对了!王长恭听不进去,一再强调党政分开,开放搞活,说是他这个市长和市政府要做实事,做大事,政绩工程一个接一个上。什么农民住别墅啊,什么飞机场啊,还在大会小会上暗示大家先造假,后创名牌,据说这也叫开放搞活……”

叶子菁不太同意陈汉杰的意见,婉转地插话说:“哎,老书记,您也别这么情绪化,还是得实事求是嘛!王长恭在城市基础建设,在这座资源型城市的定位和资源的开发利用上,真也做了不少贡献哩!而且开放搞活本身也没错……”

陈汉杰倒也承认:“这也是事实,这位市长好事坏事干得都轰轰烈烈!”叹息着,又说了下去,“要党政分开嘛,人家又年轻嘛,所以我尽管对他干的不少事有看法,还是放手让他干了。这一放手不得了啊,就收不回来了,就变成市长强书记弱了,搞到后来,他政府那边的许多事都不向我和市委汇报了!为了领导班子的团结,为了不给省委和班子里的同志造成嫉贤妒能的印象,我还不好说!这就丧失了立场,丧失了原则,就犯下了严重的历史错误!所以我才说,我这颗螺丝钉也松过,在和王长恭搭班子时就松了,我才向省委主动打了辞职报告!”

唐朝阳知道,面前这位前任市委书记不但打了引咎辞职报告,还几次给省委写信,主动承担责任,但省委只给了陈汉杰一个党内警告处分。于是便说:“老书记,我看你也不要过分自责了,王长恭的问题只能由王长恭负责,谁也不能替他当保姆嘛!再说,如果当时你老书记真的坚持原则,和王长恭公开对立起来,我看也未必就有好结果,搞不好两个人手拉手一起下台。这种事不是没发生过,一个班子出了矛盾,上面就各打五十大板,谁给你分那些是是非非啊?”

陈汉杰叹息道:“是啊,是啊,这个结果我也想到过,我们有些领导是非不分嘛,见了矛盾绕道走嘛,有什么办法呢?!”看着坐在对面的叶子菁,又说,“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在对子菁的任用问题上,我坚持住了,没听王长恭的。王长恭私下和我嘀咕过几次,说是检察长的人选一定要慎重挑选,一定要选准,万一选错人就麻烦了。现在看来,子菁我是选对了,用了一个好检察长啊!”

叶子菁笑道:“对王长恭来说,你老书记就选错了,给他选了个掘墓人!”

唐朝阳这才问起了王长恭的案子:“子菁,你估计王长恭会判死刑吗?”

叶子菁想了想,慎重地说:“唐书记,这不好估计,怎么判是法院的事,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死刑可能判不了,最多是无期徒刑吧!”

陈汉杰也很关心王长恭的结局:“哎,子菁,你能不能透露一下:你们检察院到底落实了王长恭哪些罪证?怎么听说王长恭还在做无罪辩护啊?”

叶子菁答道:“是的,有这么回事,王长恭说他是有错无罪,要做无罪辩护。杀人灭口的电话因为没有旁证,难以认定,我们仍在争取。现在有确凿证据认定的就是新世界地产公司的那四百八十万贿款,就这一条已经是重罪了!”

唐朝阳欣慰地说:“那就好,将来公审的话,我一定专程赶来旁听!”

这日的送行酒,因为意义特殊,因为百感交集,因为彼此有着太多的感慨,作为前任市委书记的送行者和作为下台市委书记的被送者都难得喝多了。两瓶五粮液竟让唐朝阳和陈汉杰喝去了一瓶半,不是最后叶子菁极力劝阻,没准就喝光了。

临分手时,唐朝阳眼里闪着泪光,拉着陈汉杰的手颠来倒去地背古诗:“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长山市我唐朝阳今生今世恐怕是回不来喽……”

陈汉杰拍打唐朝阳的手背,翻来覆去地发着感慨:“朝阳啊,别说了,啥都别说了,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这个孤臣我们还得当下去啊……”

最后上车的一瞬间,唐朝阳才骤然发现,站在一旁的叶子菁已是泪水满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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