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3

海边的房间  作者:黄丽群

1023不是一夕之间冒出来的,但也没有人确定1023最早出现的详细时间。有些人说差不多一个礼拜前他看过,有些人说不对他十几天前就有注意到,有些人说吼唷什么十几天,真的要讲起来他上个月送老婆去产检的时候就在医院外面的人行道上看到了啦。总之,这就像宇宙诞生了,转盘式电话消失了,录影带小租店统统被百视达或亚艺影音吃掉了,跟这类的事一样,大家都眼睁睁,大家都不知道,认真要提就众说纷纭了,公说有理婆说也有理了。

等到网路上开始逐渐有人发问“有没有人发现最近好多地方被白色喷漆喷上1023四个字?”的时候,等到电视新闻开始上跑马灯“……台北街头大量出现谜样数字,市府正在追查来源……”的时候,1023已经发作得满地都是。某学校某机关捷运站的外墙上,庙宇山门上,人行道上,围住空地的破绿铁皮壳子上,路边停车倒霉的引擎盖上……走到哪儿都能看到1023,碰到谁都在问1023,监视器百密一疏,清洁队员疲于奔命,城市防不胜防,市民或爱或怕,1023有增无减。

陈有福不记得他第一次看到1023是在什么地点什么时候,他只记得很多天前,某个热乎乎的一大早就看过1023。那时他“咦”了一声,直觉它绝非涂鸦那般简单,但到底是怎样不简单,他也不知道。后来1023红了,陈有福认为自己还蛮有先见之明,有一种伯乐的感觉。

所以当有乘客开始跟他谈起1023时,他就满怀高处不胜寒、荒野一匹狼的孤独感,你们这些后知后觉的笨蛋。“ㄟ运将你看,那边又有个1023!”除非心情比较好,比方说,像现在,载到吴嘉嘉这种皮肤细细、坐进谁车里谁车里就香喷喷的年轻小姐的时候,他才比较乐意分享他对1023的观察。“老板,”吴嘉嘉说,“你每天在外面跑一定知道很多八卦喽,你觉得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也讲不上来是怎么回事啦,不过我跟你说哦,”陈有福在红灯前停下,整颗头转过来正对着吴嘉嘉(可以好仔细看她的长脖子、圆膝盖跟V领衫中间躲躲藏藏的嫩胸口),“很早之前大家都没有发现的时候,我就在松山车站附近看到过哦,那搞不好是第一枚哦。”

“松山车站?”(妈的老色鬼。)

“对啊,南松市场外面那边有没有?那个麦帅一桥的柱子上。”(蛮白的。)

“没有听说是谁喷的喔?”(真想挖你眼睛。)

“我看搞不好是帮派的暗号。”(领子太高了。)

“老板绿灯啰。”(绿灯了还看,去死啦。)

这个1023,皮得很,瞬息万变,一分钟改八十二个主意,比电视台的跑马灯还爱转。有人讲是日期,有人讲是乐透明牌,有人怀疑它跟《圣经》有关:“第十章二十三节?哪本福音书啊?”有人表列出公元一〇二三年时发生的中外事件供人摸索附会。还有,1023是人用双手十指头以二进位方式数数所能计出的最大值,不过,这个概念之于大部分人而言太无趣,完全无法流传。

暂时最受相信的说法是:“某种行为艺术吧。”一个不具威胁的无伤大雅的揣测,市民讨厌危险,市民讨厌想象可能发生的危险。况且,这说法还“似乎为原本乏味的台北都市街头,平添了几许波西米亚的浪漫神秘色彩”。连线播报镜头前,妆实在上得嫌重的美眉站在大安森林公园里,手指露天音乐台地面上斗大的1023甜笑如此灿烂。

整个乱局不只给各相关的公私单位找了不少麻烦,也给主跑生活线的女记者吴嘉嘉带来很大困扰。主管交代:“每天都要有1023的最新消息!叫美编设计一个布告栏放在版面上,追到这个事情解决为止!”吴嘉嘉回到办公隔间里,把MSN昵称改成:“1023你到底想怎样!”有人丢讯息给她:“ㄟ,这个新闻我每天看了很烦耶。”“没办法,以后你还会在我们报纸上每天看到一个side-box叫作‘1023追追追’。”“妈呀。”吴嘉嘉关掉对话框。

1023没要怎样,只是孵蛋一样默默进化。一段时间后,它长了条尾巴——全台北的1023屁股后面陆续多出六个颜色新鲜的字元:“pm1200”,这条尾巴帮忙验明了正身:它果然是一个日期。

情势整个抬高了,不到一个月以后的十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二点整,台北或这个岛屿或这个世界上,要发生一件没有人知道的事情了。乱来,这怎么得了,这谁的主意,这谁批准的,这太放肆了。1023真的很放肆,从这个人的舌尖跳到那个人的舌尖,沾着口水满城繁殖,几乎所有开放空间都看得见1023,每一个人打开每个家门,1023就在外面等待,以神秘的高调宣示着好运、恶兆、天启、末日、撒旦、阎罗、弥赛亚或玉皇大帝。有些人出现压力症候群,过度焦虑或过度兴奋,精神科门诊送往迎来,除了开药只能建议“暂时降低出门频率”——

“你他妈的我怎么降低!我天天跑基层我怎么降低!我操他妈的1023!”某“议员”突然在诊间里发作了将近十分钟,被诊间外的机警民众以手机录音下来并在网路上释出,“我操他妈的1023!”成为热门下载手机铃声,不时在咖啡店、办公室、电影院与捷运中发作起来操他一下。天天吃了药才能出门的议员始料未及,除了视觉上难以规避之外,他的听觉还要不时受到自己的声音突袭,提醒他好一个作法自毙。

吴嘉嘉当然没漏掉1023突破性的长尾事件,事实上这独家正是她跑出来的。主任承诺帮她报一支小功。“感谢那个老色鬼计程车司机啦,”她跟同事在茶水间闲聊,“我每天上班前下班后都特别绕到麦帅桥底下看一下,反正顺路不看白不看,没想到还真的给我逮到了,可惜没有人赃俱获。”

“这人太精了,”对方说,“你看多少人在盯,连《壹周刊》的大炮狗仔队都守不出东西,他现在一定得意到不行。”

得意到不行。吴嘉嘉脑里的线路突然接到一张脸上:那是她曾约会过的一个广告公司业务经理,一个她有生以来所认识最自恋、自认为超有想法但其实搞出来统统都是冷笑话的男人,这种无聊当有趣的事很像他风格,但她知道不是。第一个原因:他不可能弄到现在还没被抓包。第二个原因:他不可能忍到这步田地还没跳出来:“是的我就是你们说的1023……”

“恶。”吴嘉嘉说。

吴嘉嘉约会过的那个自恋狂叫作林五强,他父母原本的意思是希望他德智体群美样样比人强,不过后来他在自我介绍的时候常会说:“就是五肢都很强的意思。”林五强确实人高马大手长脚长,一般不会有人接下去问到第五肢的事情,他通常认为那些一时语塞的男性正试图转移这个让他们蒙羞的心虚话题,而女性正试图亲身验证这个让她们害羞的心痒话题。

自从1023后面出现“pm1200”之后,林五强自豪的第六感告诉他这一定是个阴险大胆的创意行销,一定是。但他生气的症结不在于阴险或大胆,而在于他打听不出来到底是哪个贼货干的好事,他打听不出来。还好,也有人在刺探他们与他们的客户,表示他们这个team起码还被当作个咖,林五强稍感安慰。

但当他凌晨两点下班回到家,栽进沙发打开电视看重播第二轮的谈话性节目或谈性化节目,以及重播第两百轮的新闻时,林五强又突然难以释怀了。你们就是不敢揭发他们,你们全天下都敢得罪就是不敢得罪广告主。林五强想,一定是这样,雇十几个昼伏夜出的工读生见缝插针,炒足话题也打足无本广告,到了十月二十三日前几天释出消息,当天再石破天惊发表产品……这个破坏市容的杂碎whatever公司!

他想到以前约会过几次的一个专跑这类新闻的女记者,或许可以跟她刺探一下。糟,一时竟然忘了她的名字,吴什么?真糟,都怪她那时候没跟我上床,否则即使无疾而终也不至于连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到底吴什么?记忆像纸网捞金鱼愈捞愈跑、愈抓愈掉,林五强几乎想请荧幕里的塔罗师帮他算一下。罩着杂花民俗风棉布只露出两洞浊眼的女人,在林五强黑灯瞎火的客厅里,冒着闪光幽幽对着观众:“十月二十三日呢,本身是天秤座与天蝎座的交界,而天蝎座对应在塔罗牌上是‘魔法师’这张牌……”这张牌怎样?林五强睡着了,没听到。第二天醒来后他也忘记要找那个吴什么的女记者了,谁叫她没跟他上过床。

当距离1023只剩下一个礼拜,当市民被消耗得逐渐麻木逐渐松弛,开始“时到时担当,没米再煮番薯汤”的时候,当连林五强都决定尽释前嫌不再记恨的时候,那“pm1200”后面,又串出了“市府广场”四个大字。

这下子不行了,炸开了,就算一直都对1023坐怀不乱无动于衷的人也难以自控了,天时地利,台子架好就等上戏了。只有全岛狂签01、10、02、23、32、20、12等号码,却连只鸟都没中回家的彩客们终于大憾放弃。各级官方不断呼吁勿传播谣言制造恐慌,宣称一切都在掌握中,但许多人仍认为将发生恐怖攻击,掀起出城潮,市府员工预签当日休假的将近一半。

有些人后悔他们没有去现场,有些人后悔他们去了;有些人不断歇斯底里地叙述,有些人则沉默如剪舌。但所有人都庆幸事情发生并结束得很快,快得目击者来不及反应。大家仔细想想,好险啊,好险当时没有让人想一下的空档,所以大家才没有暴露出各种方向的残忍或伪善,才能在事后完全符合SOP地叹一口气,摇摇头,各自分群取径——感性发抒者有之:“原来,生命竟是如此脆弱,如此忧伤,像一场逝去的爱情,我们怎能不珍惜活着的一分一秒?”理性分析者有之:“大家应该从三个层面看待这件事,第一个是社会边缘人的生存困境……”当然也不会忘记顺带好好骂一下媒体脑残、警察废物、官方无能、美帝侵略、日本篡改历史、地球温室效应等等。

吴嘉嘉就是去了现场并庆幸事情很快结束的其中一人。十月二十三日,中午十二点,市府广场,天气晴。转播车跟看热闹的人群默契围出一个圆,许多人抬头看天,警察无所适从地盯着人车,他们是听说有个疯狂的男人要在今日向一个对他不屑一顾的女人公开求婚。

然后那人就脚步轻快地拨开人群,站到中间。

在面馆里盯着电视的林五强,眼睛还来不及眨,便在一片闪光灯中看见那人掏出一把手枪轻轻塞进嘴巴(像含住一截冰棒),当着起码数十万人眼前把自己的头颅轰爆,洒出红白满地,留下脑壳半边。每个人都有成名的十五分钟,这人只消费十五秒。

林五强把嘴里的番茄排骨面跟皮蛋豆腐吐在桌上,马上想到:“干这下子输惨了,八客日本料理。”镜头震震颠颠抢上,面馆里每个人都不想跟着逼近但每个人不知为何都眼不由己。

吴嘉嘉没有走过去,在尖叫声中她还是能听见手机铃声响起:“我操他妈的1023!我操他妈的1023!我——”她接起,主管来电:“你在现场吗?你现在人在现场吗?妈的那是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好像是真的?赶快去查清楚这个人跟1023的关系!晚上十点截稿!快!”吴嘉嘉感觉自己在太阳底下要往后栽,但她挺住了。

1023不曾一夕之间冒出来,倒是一夕之间退场了。为了降低整起事件对市民的心理冲击,市政府铁腕出动军团弟兄,花了整个下半日入城清洗、涂抹、打磨(不明就里的观光客很可能以为这个城市正在发生某种怪异的政变),弄出许多坑坑疤疤的补丁,有些确实了无痕迹,有些反而更显眼,例如麦帅桥的水泥桥墩,上头便给漆了一块方正的灰。猛然一看,像张无表情的空旷的脸。

陈有福载着小学三年级的儿子放学回家。早上他载一个男客人到市府广场,那客人给了他五百块,跟他说不必找,还邀他留下来“逗闹热”,陈有福真没想到,这个从头到尾笑笑的和气瘦子身上竟怀了一把枪。后来他觉得不想继续跑,想回家,于是就绕到儿子学校门口呆等几个小时,他以前从没接过儿子放学,这个时段通常都在外面做下班时间的生意,所以父子两人在车上都愣愣的,也没有对话。

红灯停下,陈有福本能地望向窗外,又突然使力撇过头,越过手刹抱住前座的孩子,大颗泪滴从男孩的制服后领滚落坠在他的背脊。

“儿子。”

“把拔?”

“没事。”后排车辆的喇叭声逐次响起,陈有福放开手,踩动油门,“不要跟你妈讲。”

“喔。”

第二天天亮,陈有福会一如往常在做生意前到楼下吃一如往常的烧饼油条、萝卜糕跟大杯冰豆浆,并在早餐店里读完吴嘉嘉拼了命发出的整版报道(这为吴嘉嘉争来本年度第二次小功),他将终于知道1023的来龙去脉、心情、动机、计划与留下的谜……然后他会一如往常,发车上街,但是有些什么,已经永远改变,是什么?陈有福说不上来,他在老路上转转,继续郁郁寡欢,直到几个礼拜后油价突地暴涨使他心中的烦恼除旧布新。而消失与涂改的1023,在城市倾灭之前,仍会每日在大街小巷陪伴着每位市民,它看上去有时像拙劣的街头涂鸦艺术,有时则像从来不曾存在。

---(200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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