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废废的美

柯裕棻

海边的房间  作者:黄丽群

帮丽群写序,写着写着容易岔题,因为我们实在太熟,一点小事都可生出许多话来,所以每件事都要想一遍,这能不能写,别人看了觉不觉得怪,或是看了会不会笑,等等,诸事琢磨。不好笑的当然不必写,太好笑的,也不能写。

几年前,朋友从MSN传了一个部落格的链接给我,说,这女孩才刚大学毕业,你看看这文字,好功力。我一看,果然奇花异草,才气逼人。那些文章冷的极幽冷,美的极美艳,文字剔透简洁。写日常琐事处,淡泊中幽默得心酸,写人情酸刻处更是冷静刁钻得透彻,这等人生洞察竟然出自年轻女孩之手,不可思议。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黄丽群”的名字。

后来,在朋友家的晚宴中见到黄丽群了,那晚上有七八个人,沸沸汤汤,吃喝吵闹。她略晚才来,出人意料地高,腿长得惊人,长发黑亮,桃红毛衣黑围巾,牛仔裤。可爱的桃子脸,描银色眼线,搽糖果粉色的指甲油。冷辣,美艳,人如其文。倒是讲话行事很从容,大度而不失礼,是很少见的好教养,不是想象中难相处的才女。她笑起来甚腼腆,有年轻女孩子常见的那种淡淡的心不在焉的恍惚。

我渐渐和丽群在网路上熟起来之后,每每惊讶她过于早熟的机智和洞见,连写个即时讯息,随手捻来都是珠玉。文字在她手上心上转两下,就精炼得密实发光,且那妙处在于网路俗语、文言典籍、西方经典和动漫用词娴熟交错,自有她一路灵犀通透的黑色幽默。跟她聊天时,她常常在众人都无意识的地方听出其他的重点来,这时她会嘿嘿笑两声,众人回神,马上醒悟,都叹她心思敏捷是多核心处理,既听明的也听暗的。也有些时候大家聊着聊着,她神思飘远,问她想什么,答案经常是一句话的口气、一个词的联想或是一个说法里暗藏的窘迫或冷暖,使她想到极远极远的事情,不在场不相干的事,这是她特有的超链接。这时她会笑说,哎灵魂从耳朵流出来被你们看见了。

丽群的母亲手艺很好,因此朋友们没事也很爱上她家去玩,总有吃不完的好东西。通常我们见面都是一伙人高谈阔论的,她会闲散地在一旁照顾大家,喝茶添水。她有种奇特的照料场面的能力,她从不刻意做出热切殷勤的姿态,而是自然地布菜、递面纸、注意碗碟,而且几乎是变魔术般不断从厨房、冰箱、橱柜、餐桌上的食物篮里拿出各种餐点、卤味、水果、饼干、各式零食来。有时即使只是路过她家,顺道上去找她借书,站在玄关马上要走了,她也会说,哎等等,我看看有什么零食可以给你。然后就这里那里翻呀掏的——有时是某名店的核桃面包,法国来的松露巧克力,西门町老店买的芋头冰淇淋,自家的卤蛋鸡腿豆干,或是黄妈妈直接装一盒狮子头或酿豆腐给带走。我常常觉得不可思议,如今这个自暴自弃的速食时代,她的家常日子竟然天天都有好食好物。

从这些吃饭穿衣的日常小事上,便可见丽群的养成。她虽年轻,在她身上还是看出某种老派外省家庭的规矩——体面,大气,周全世故,滋养丰润的生活细节。她确实知道很多过日子的事,哪家馆子的厨子从前是在哪儿学的手艺,哪家钟表的服务态度很周到,或是哪个老牌的面霜便宜好用。她也会知道迪化街哪家的货料实在、南门市场哪个摊的卤味道地、红烧狮子头的白菜该怎么处理、买玉的时候该注意的细节,甚至连拜神祭祖民俗事宜她也略知一二。她很知道这些老派的知识,我有时想,如果林海音或是高阳还在世,他们也许可以聊得很开心吧。

我又每每听她哀叹自己早生了十二个小时,否则,就可以号称是青春无敌的“80后”了,但或许就差这半天,她让我想起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殷实书香人家。丽群喜欢好东西,可也非常俭省惜物,她对喜爱的小物总是珍爱得不像她这一代人会有的习癖。我发现她随身带的眼影和唇膏总是用得几乎见底,问她怎么不轮换其他颜色,她说,但我就喜欢这颜色呀。在路边买的耳环钩针坏了,她便拿回那摊子去修,我们说再买新的样式岂不更好,她也会说,但我好喜欢这一对呀。她的品味极好极刁,可一旦喜欢什么,就死心塌地地和那东西不离不弃。她看上去很华丽,色泽饱满华彩,可是一点也不奢靡,像她常常穿的桃红配纯黑,坠着亮片或流苏,或是她很爱的黑色织金丝袜,腿很长很美,但没有邪气,没打算勾引谁。

可是她远比这个爽朗漂亮的表象更复杂。不那么复杂,也就写不了这么好的小说了。有时候,丽群也像多数早慧的天才那样,怀着巨大的能量却时时为之所累。年轻女孩将世事人情洞察得太清楚,内外明澈,难免心灰意冷。我们常常说她写得好,她却每每自疑,摇摆不定,断断续续写着、歇笔,写着、又歇笔。可才华是掩不住的,每隔一阵子就听说,她的某小说又得了文学奖,轻而易举似的。她得奖也不张扬夸示,众人一定都吵着请客呀请客,她就笑道好啊好啊,不狂不卑,不惺惺作态,高高兴兴。

然而她对一切欢乐吉庆的感想又非常矛盾。丽群年少时,父亲意外早逝,这让她提早领悟生命的灾厄无常,看透了现实和人情世态。她成长于高度的不安和命定的自觉之中,青春期又大量阅读父亲的藏书,因而非常早熟地养成了深厚的文学基础。如果她的某些文字给人死荫的幽冷凄美之感,那正是因为死亡的忧伤和她的文学启蒙深切相关,从而定义了她的生命基调乃至文字风格。于是一方面像个孩子似的真心喜欢快乐明亮的事物,也有空乏与淡漠的荒凉阴影仿佛天生渗着她的情感,即使是高兴的当下,也会不小心露出意味深长的怅惘表情,仿佛明知一切起高楼宴宾客终究是徒然。而面临困顿艰难的时候,她也会有一种淡淡废废的笑,像是说,呜喔,好倒霉,不笑一下吗?

就像她家有只十几岁的蓝绿眼波斯白猫,毛色绝伦蓬松松的,叫作肥雪。猫儿一般都懒懒散散的很冷淡,这肥雪尤其懒散,尤其冷淡——它冷淡得连藏起来都懒得藏。虽然一副尊贵模样,可是与其说是傲娇,倒不如说它看起来总是心情黯淡。在地上打滚装萌的时候,可爱归可爱,也有点像一把拖把,卷过来,滚过去,淡淡应付着,很不情愿地尽一只猫的本分。客人对它失去兴趣开始各自谈话时,它就默默到玄关去挑一只鞋子,躺上去,或是钻进谁的大衣底下睡觉。肥雪有点像是丽群性格的暗面,我相信再怎么爽朗能干,有一部分的她就是一百个不情愿地在世上打滚,若是问她,哎你还好吧,她大概会像肥雪那样黯淡地傲娇着,喵一声说,噢——还好啦。然后就拖着一身尘埃走开,累累地躲起来。

因此,不论再怎么兴高采烈,她很快就像个局外人那样看着自己和这一切,仿佛她生命中的烦恼生灭也比人迅速,仿佛那空亡尚未发生她已经了悟,她像是早已预备着,等着看有什么坏事躲在好事的后头,随时要扑上来,她遂可在一旁笑着看自己倒霉,连忿恨都视为枉然。但她的冷静聪明之处在于,即使真看穿了什么,也不轻易发人生感慨之语,也不动辄就讲佛偈谈虚空,因为这些话术实在太做作也太小聪明,太假清高也太荒谬,她写作或做人是绝不这么庸俗图方便的,更不会任意消费自己或他人的人生苦痛。这了悟又不觉悟的个性构成她小说中特有的疏离叙述,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黑色幽默的来源。

写小说需要这样锐利的眼睛和冷静的脑子,如果本性不是这么敏锐纤细,大概无法冷调直书人世的种种浮华、怨毒和不堪。多数的人会避开事实,尽量忘掉生冷粗糙的世界;有些人会阴狠疯狂地乱刀砍杀;有些人会滥情洒狗血;能够细细将可怖的人世剖开来,既让人看见那阴暗猥琐,又让人赞叹刀法精准漂亮的,就是真才气了。

丽群正是这样的,资质秾艳幽美,可是那美里面暗暗渗着凉气。她的文字温煦如日,速如风雨。晴日静好的午后,还觉得太平岁月温暖快乐,一转眼,不知哪来的乌云罩顶,大雨倾盆而下。读的人回过神来,重新整饬,自然有自己的一番了悟。那时,这朵谜一样惘然幽异的奇花异草,就在读者的心里盛开蔓延了。

---(本文为台湾版《海边的房间》推荐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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