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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Chapten Thre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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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月19日,星期六。我和霍多尔夫顺利抵达。极地和我所预想的非常不同。算起来,我一生中还没有这样头晕目眩过。大使女士在她的庄园友好地接见了我们。永恒的夏夜笼罩着这里。众多的奇观令我眼花缭乱!这里的人都彬彬有礼,殷勤备至。他们的“能力”超乎想象,非理性可达。 “可否打扰您一下,表姐?” 奥菲丽吓了一跳,眼镜也跟着吓了一跳。她正专注于先祖阿德拉懿德的旅行日记,没注意到有个小家伙走近。他手中握着一顶圆顶硬礼帽,两只招风耳中间展开一个笑脸。这人矮小瘦弱,也就不过十五岁的样子。他手臂一挥,指着不远处一帮嬉皮笑脸的家伙。他们正站在一部古老的打字机前,放声大笑。 “我和我的表兄弟们想知道,您是否准许我们在您这庄严的博物馆里‘阅读’一些小物件。” 奥菲丽忍不住皱了皱眉。她当然不敢自诩认识每一个在史前历史博物馆的大门口转动过旋转栅门的家族成员,但她敢确定,眼前的这帮人,她从来都没打过交道。他们来自家族里哪一支?制帽行会?裁缝种姓?糕点师部落?总之,这帮人一看就不怀好意。 “我马上就到。”说着,她放下了手中的咖啡。 她走向圆顶礼帽那伙人时,心中的怀疑变得更加清晰——空气里飘荡的笑声明显过多了! “这可是博物馆里的孤品!”其中一个家伙朝奥菲丽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瞥,低声哼道。 奥菲丽觉得这个讽刺并不巧妙。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不迷人——胡乱梳的辫子在她的脸颊上长出黑色的小翅膀,围巾拖在身上,再加上古旧的锦缎裙,不成对的短靴,还有那深入骨髓的手脚不协调。另外,她已经整整一个星期没有洗头了,身上穿着随手抓到的第一件衣服,也不管它们搭不搭配。 今晚,奥菲丽会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未婚夫。他专门从极地来到这里,跟奥菲丽的家人见面。他会待上几个星期,然后把奥菲丽卷去极地。如果运气好的话,他或许会觉得她令人嫌恶,当场就悔婚呢。 “别碰这个。”她对一个正把手伸向冲击电流计的高个傻瓜说。 “您在咕哝什么,表姐?”他哈哈大笑起来,“请大声一点儿,我没听见您的话。” “别碰这个电流计。”她提高嗓门,“我会给您提供一些专门用于‘阅读’的样品。” 傻大个耸耸肩。 “噢。我只是想看看这玩意儿怎么用!反正,我也不会‘阅读’。” 要是他会,奥菲丽才吃惊呢。‘物灵阅读’的能力在阿尼玛悬岛居民中并不普遍。这种能力有时会在青春期出现,类似那种指尖上某种不太清晰的灵感,但如果在之后的几个月内没有老师引导,这种能力就会自动消失。奥菲丽的叔祖父充当了她的导师。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家这一支本来就做着保存家族遗产的工作。一触碰物品就能追溯往昔,很少有阿尼玛人愿意承担这份重担,更别说这又跟他们的工作无关了。 奥菲丽瞥了一眼小圆礼帽。他一脸奸笑,碰了碰伙伴的礼服。这个人,他倒是会“阅读”,但极有可能很快就不会了。趁着还有机会,他想多动手玩玩。 “这不是问题所在,表兄弟。”奥菲丽回过头来,淡定地对傻大个说,“如果您想操纵一件收藏品,您就必须戴上和我一样的手套。” 自从上一部有关遗产保护的家族法令出台以来,除非有特殊许可,否则是禁止裸手触碰文献的。触碰一件物品,意味着把自身的精神状态传染给它,平白给它添加了一层历史沉积。太多的人用自己的情感和思想去污染那些珍贵的藏品了。 奥菲丽走向自己放钥匙的抽屉。她抽拉时用力过猛,抽屉直接被抽了出来,里面的东西伴着一阵欢快却并不和谐的玎玲哐啷声撒了一地。奥菲丽弯腰捡钥匙的时候,听见背后有人在冷笑。小圆礼帽走过来帮忙,脸上却挂着狡狯的微笑。 “你们不该取笑我们忠于职守的表姐妹。为了帮我增长学识,她将为我提供一些阅读材料!” 他的笑容是食肉性的。 “我想要点儿重口味的。您有没有武器?您懂的,战争用的东西。”他对奥菲丽说。 奥菲丽把抽屉放回去,同时取出自己需要的钥匙。对于这些最多只见过家里人吵架的年轻人,旧世界的战争总是让他们浮想联翩。事实上,这些浮夸少年只知道玩乐。他们对她渺小个体的嘲讽,她可以不放在心上,但她不能忍受他们藐视博物馆,尤其是在今天! 然而,她还是决定把专业风范发扬到底。 她手里握着钥匙,说:“请跟我来。” 小圆礼帽造作地玩着文字游戏,低声对她哼道:“把您的样品给我呈上来!” 她把他们带到圆厅。这里陈列着初次世界的各类飞行器,是博物馆里最受欢迎的展厅。许多展品用钢缆挂在空中,彷佛蜻蜓一般,有扑翼机、两栖飞机、机械鸟、蒸汽直升飞机、四层翼飞机和水上飞机。见到这些古董,这伙人更是喜笑颜开,像一群扑扇着翅膀的鹅。小圆礼帽把他嚼了好一阵的口香糖吐了出来,粘在一架滑翔机的机身上。 奥菲丽看着他这个举动,眼都没眨一下。这个动作,实在是太多余了。他不是想让全展厅都目瞪口呆吗?那好吧,他们都会笑的。 她先是引他们走上一楼和二楼间的半楼,沿着玻璃展柜向前走。接着,奥菲丽把钥匙插进一座展架上的锁眼里,滑动玻璃窗,垫着手帕取出一颗丁点儿大的铅珠交给小圆礼帽, “在了解旧世界的战争方面,这可是绝佳的入门学习资料。”她淡淡地说。 他咯咯地笑出声来,光着手一把抢了过去。 “您这是给我拿了个什么?机器人的㞎㞎吗?” 他在指尖上追溯着物品的过往,微笑逐渐消失了。他变得面色苍白,呆若木鸡,好像时间在他的周围凝固了。看见他这个样子,他那些欢乐的伙伴先是用胳膊肘撞了撞他的肋部,见他始终没什么反应,他们开始担心起来。 “您给了他个什么破玩意儿!”其中一个人恐慌地说。 “这是一件历史学家们赞誉有加的样品。”奥菲丽用专业的语气反驳说。 小圆礼帽的脸色从苍白变成了灰色。 “这不是……我……要的。”他费劲儿地咬字说。 奥菲丽用手帕收回了铅珠,放回红色的小垫子上。 “您想看武器,不是吗?我给了您一块子弹残片。在那个时代,它曾打穿过一个士兵的肚子。这就是战争。”她把眼镜顺着鼻梁往上推了推,总结道,“全都是杀人的人和被杀的人。” 小圆礼帽捧着肚子,看起来就快要吐了。见此情景,奥菲丽心软了。她知道这个教训很粗暴。这个男孩来到这里时,满脑子都是英雄史诗。然而,“阅读”武器,实际上等于直面死亡。 “会好的。”她对他说,“我建议您去外面透透气。” 这帮人跑了,却没忘记回头从肩膀上朝她投来恶狠狠的几瞥。其中一个人说她穿衣没品位,另一个叫她“戴眼镜的土豆袋子”。奥菲丽只希望待会儿自己的未婚夫也有同样的看法。 她手握一把刮刀,开始清理小圆礼帽粘在机身上的口香糖。 “我替你报仇了。”她一边温柔地抚摸着机身,一边轻声说,就好像面前的不是飞机,而是一匹年老的马。 “宝贝儿!我在到处找你!” 奥菲丽转过身。一位年轻美丽的姑娘正朝她的方向一路小跑过来,白色的短靴在石板地上噔噔作响。她的裙边卷起,小阳伞轻轻夹在胳膊底下。这是雅格特,奥菲丽的长姐。妹妹有多么内敛、不修边幅、头发褐色,姐姐就有多么耀眼、时髦、头发红色。昼夜之别! “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奥菲丽试着弄掉小圆礼帽的口香糖,它却粘在了她的手套上。 “我提醒你:我在博物馆工作,六点才下班。” 雅格特用戏剧性的夸张动作握住了奥菲丽的手,做了个鬼脸。那块口香糖压扁在她的漂亮手套上。 “不再是这样了,蠢货。”她一边甩着手,一边恼火地说。“妈妈说你只要专心做好准备工作就行了。噢,妹妹!”她突然抱住她,抽泣起来,“你一定兴奋极了!” “呃……”除了呼气,奥菲丽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雅格特立刻松开了她,开始从上到下地审视她。 “看在热水袋的分儿上,你照过镜子吗?你这么不像样,怎么去见你的未婚夫!他会怎么看我们?” “这个,我可不在乎。”奥菲丽一边走向她的柜台,一边声明。 “要知道,你的亲族可不这么想,小自私鬼。我们马上想办法!” 奥菲丽叹了口气,取出她的旧布包,把个人用品都收了进去。一旦姐姐觉着自己肩负了什么神圣的使命,就不会让她好好工作。除了关闭博物馆,她别无选择。这边奥菲丽心情沉重,慢悠悠地收拾东西,那边雅格特急得直跺脚。她坐在柜台上,白色短靴在蕾丝裤的底下荡来荡去。 “我有一些消息要告诉你,可是很有价值的哦!你那神秘的追求者终于有名字了!” 听到这个,奥菲丽把脑袋从布包上移开。正式引见前的几个小时才知道这个,可不能算太早!她未来的婆家肯定做了些特别的斡旋,才被获准彻底地保留了隐私。整个秋天,长老们都守口如瓶,有关未婚夫的消息一丁点儿都没透露。到了最后,情况变得简直滑稽起来。奥菲丽的母亲对于没有成为秘密的知情人而感到非常恼火,这两个月气一直都没消。 “那么?”既然雅格特特别享受自己造成的这种效果,奥菲丽只得开口问。 “托恩先生!” 奥菲丽在围巾的层层皱褶下打了个冷战。托恩?她对这个名字已经过敏了。它在舌头下面的发音太艰涩、太粗暴,简直有攻击性。这是个猎人的名字。 “我还知道这位好先生比你大不了多少,妹妹。你的丈夫可不是个不能满足妻子的老头儿!重头戏还在后面。”雅格特大气不喘,连珠炮似的说,“相信我,你不会搁浅在荒滩上。长老们没骗我们。据说托恩先生有一位既貌美又有影响力的姑母,确保他在极地的宫廷里有着显赫的地位。你的公主生涯就要开始了!” 雅格特双眼放光,扬扬得意。而奥菲丽则着实被吓坏了。托恩,宫廷的人?她宁可要个猎人。现在,她对未来丈夫知道得越多,就越想撒腿飞逃。 “你这消息是从哪里打听来的?” 雅格特整了整发型,樱桃小嘴绽开满意的微笑,披散的红色发卷一晃一跳。 “牢靠着呢!是我小叔子杰拉德从他曾祖母那里打听到的。他曾祖母又是听一个近支表姐妹说的。这表姐妹可是一位长老的孪生姐妹!”她拍着手,脚上的高帮皮鞋跳来跳去,举止完全像个孩子。 “你手指上的那枚戒指可了不得,亲爱的。一个这种地位、这种级别的男人向你求婚,谁能料到啊!赶紧的,把你这些杂物收干净,我们没多少时间了。托恩先生就要到了。我们得把你收拾得体面一些!” “你先走一步。”奥菲丽一边扣上包扣,一边轻声说,“我得走完最后的程序。” 姐姐踩着优雅的碎步离开了:“我去给咱们租辆马车!” 奥菲丽久久地站在柜台后面一动不动。雅格特离开后那突如其来的寂静简直让她耳朵疼。她漫不经心地打开先祖的旅行日记,目光扫过上面精致却有些神经质的字迹。这些差不多写于一百年前的文字,她如今已经烂熟于心。 7月6日,星期二。眼下我不得不稍微减少一点儿热情。大使夫人外出旅行,把我们留给了她不可胜数的客人。我感到我们被彻底遗忘了。我们整天都在玩牌或是去花园散步。我兄弟比我更适应这种百无聊赖的生活。他已经迷恋上了一位女公爵。我得跟他谈谈,重申一下规矩。我们是纯粹为了工作才来这里的。 奥菲丽很困惑。这日记的内容,还有雅格特的那些话,跟奥古斯都的画相去甚远。现在看起来,极地倒像是个过于精致的地方了。托恩也是个纸牌玩家吗?他既然是宫廷的人,就一定会玩牌。也许他整天也只有这件事可做。 奥菲丽把这一小本旅行日记装进毛毡套,塞到布包的底部。接着,她在接待台的后面掀开一个文具包的盖子,取出了藏品手册。 奥菲丽曾经好几次把博物馆的钥匙忘在了锁眼上。她也丢失过重要的行政文件,甚至打碎过馆藏的孤品。但如果有一件事是她绝对不会大意的,那就是对这个藏品手册的记录。 奥菲丽是一位优秀的“物灵阅读者”。她是同代人中的翘楚。她可以剥茧抽丝,一层又一层,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沿着一双双触碰过、使用过、爱护过、损坏过、修补过机器的手,探测和解读它们的过往。这种能力让她以无与伦比的细节感,极大地丰富了博物馆内各个藏品的物品介绍。她的前辈们只满足于追溯一代、最多两代物品拥有者的历史,奥菲丽却做到了一直追溯到物品的诞生——制造者的指头上。 这本藏品手册,有点儿像她个人的小说。按照惯例,她本该亲手把它交到继任者的手中。说实话,她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年轻就走这个程序。只可惜,至今还没人应征这一职位。奥菲丽在手册的封皮下塞了一张写给继任者的字条,然后把手册放回文具包,用钥匙在盖子上转了一圈锁好。 做完这些,她用双手缓缓地撑住接待台,强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好面对这不可避免的现实。这一次,真的都结束了。明天,她不再会像往常的每个清晨那样,打开博物馆的大门。明天,她的命运将永远取决于一个男人,一个她终归要冠以他的姓氏的男人。 托恩夫人。行吧,早点儿习惯也好。 奥菲丽握紧布包,最后一次凝望了她的博物馆。太阳透过圆形建筑物的玻璃罩撒下光线的瀑布。古董上都笼罩着一层金色的光晕,不连贯的影子投射在地面的瓷砖上。她从未觉得这里这么美过。 奥菲丽把钥匙放进传达室。她还没走出博物馆门口那顶披了一层枯叶大衣的玻璃雨罩,就听见姐姐在一辆马车的门后高声嚷道:“上来,我们去金银街!” 车夫响亮地甩了一鞭子,尽管并没有马套在马车上。马车的车轮摇摇晃晃,沿河一路绝尘而去。这辆车仅仅是靠着坐在车夫座上的主人的意志来行驶的。 透过后窗,奥菲丽用一种全新的敏锐眼光观察着街景。她出生的这座山谷也仿佛随着马车的疾驰一点点向她展露自己。这些建筑的木筋墙,这些市场广场,还有这些漂亮的手工作坊都逐渐变得陌生。整座城市都在向她宣告这里已经不再是她的家。在晚秋的橙红色光芒中,人们依然过着日常的生活。一名保姆推着婴儿车,因那些高踞在脚手架上的工人们朝她吹赞美的口哨而脸红了。小学生们在回家的路上嚼着热烘烘的板栗。一名送货小哥胳膊下夹着包裹,沿着人行道一路小跑。这些男人和女人都是奥菲丽的家人,她却只认识其中的一小半。一辆有轨电车伴着一阵铃声超越了他们,在它身后掀起一股热浪。电车跑远之后,奥菲丽凝视着那些伫立在山谷之上的山峦,上面布满了蜿蜒的道路,还有今年的第一场雪。山顶消失在一片混沌中,连亚底米的天文台都看不清了。站在巨大而冰冷的岩石和云雾的下面,面对着整个家族法则的碾压,奥菲丽从未感觉自己如此渺小过。 雅格特在她鼻子底下打了个响指。 “好了,小臭虫,我们开门见山吧。你这整套行头都得换。得给你弄新衣服、鞋子、帽子、内衣,很多很多内衣……” 奥菲丽表态说:“我喜欢我的裙子。” “你闭嘴吧。你穿得像咱们的奶奶。天啊,看在卷发器的分儿上,别告诉我你还在戴这副破玩意儿!”她用自己的手套握住妹妹的手套,眼白直翻,“妈妈可是在于连家给你定了一大堆新的!” “极地不产物灵阅读者手套,我得省着点儿用。” 雅格特对这个理由不屑一顾。时髦和雅致让这世界上的一切浪费都变得正当。 “见鬼,你醒醒吧!背给我挺直,肚子收起来,摇一下你这腰身,再给鼻子扑扑粉,给脸颊涂点儿胭脂。还有,天可怜见,把你那眼镜的颜色换一换吧,这灰色真是惨不忍睹!至于你这头发——”雅格特用指甲尖挑起奥菲丽的褐色发辫,叹了口气说,“要是依着我,我就给你全剃光,一切重来。可惜我们没时间了。赶紧下车,我们到了!” 奥菲丽的鞋底像是灌了铅。人们向她展示的每条衬裙,每件束身衣,每挂项链,她都摇头拒绝了。那位既不用针线也不用剪刀,只用她长长的阿尼玛式手指拨弄衣料,便制作出各式衣物来的裁缝都快气哭了。在逛了十几家店,经历了两次神经崩溃后,雅格特也只做到了让妹妹换下那双不成对的靴子而已。 在美发店里,奥菲丽也没有更用心。什么脂粉、脱毛、卷发器或是流行织带之类的,她听都不想听。 “我对你已经很有耐心了!”雅格特快炸了,她撩起头上厚重的发卷,把脖颈露出来,“你以为我体会不到你的感受吗?他们把我嫁给夏利的时候我只有十七岁。妈妈嫁给爸爸的时候比我那时还小两岁。但是看看我们现在,都成了容光焕发的妻子、心满意足的母亲、人生完整的女人!你被叔祖父宠坏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在美发店里,奥菲丽望着面前镜中的自己,眼前一片模糊。她姐姐正在跟她的那些发结斗争着。没了头上那些叛逆的发缕和那副被放在了梳子托盘中的眼镜,奥菲丽觉得自己赤身裸体。 在镜子里,她看见雅格特那红色的身影把下巴抵在了她的头顶上。 “奥菲丽,”她轻柔地小声说,“你只要稍微用点儿心,就会很讨人喜欢。” “做什么用?讨谁喜欢?” “当然是托恩先生了!蠢家伙!”姐姐生气了,朝她的后脖扇了一巴掌,“妩媚是上天赐给女人的最佳武器。你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它,什么都不费,只需一个让人浮想联翩的秋波,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就能让男人们臣服在你脚下。你看夏利,他就对我唯命是从。” 奥菲丽盯着镜中自己的眼睛,那对巧克力色的瞳仁。虽然没戴眼镜看不清楚,但她也知道面前是一张忧郁的鹅蛋脸,面色苍白,白色的脖子在领子后面随着脉搏起起伏伏,鼻子毫无个性,嘴唇单薄且不善言辞。她尝试着浅笑了一下,但这笑容也太假了,她又把它硬吞了回去。她也有妩媚之处吗?在哪里?在男人的眼中吗?比如,在今晚托恩看她的眼神里吗? 这个想法实在是太粗俗了。若不是如今的情形凄惨到让她想哭,她简直要大笑出来。 “你折磨完我了吗?”她问姐姐。后者正在毫不留情地拉扯捣鼓她的头发。 “差不多了。” 雅格特转过身去,想问美发店的店主要一些发卡。这一瞬间的大意正是奥菲丽求之不得的。她迅速戴上眼镜,一把抓住布包,低头潜入理发店的镜子中。镜子的宽度刚刚够。接着,她的身子就从几个街区之外她自己房间的墙镜上伸了出来。突然,她被卡在那里,无法向前了。镜子的另一头,雅格特紧紧抓住她的脚踝,要把她拉回金银街。奥菲丽扔下包,双手扒住贴满壁纸的墙面,用尽全力对抗姐姐的手腕。 她猛地一使劲儿,把自己甩回了房间,顺道还撞翻了一张凳子和上面的花盆。她一下子有点儿懵,呆呆地望着裙子底下冒出的那只光脚。那双新靴子里的一只留在了金银街雅格特的手中。她的姐姐不会穿越镜子,这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她拾起地毯上的布包,跛着脚走到那只放在双层床床脚边的大木箱那儿,然后坐了上去。她把眼镜往上推了推,仔细观察着这间堆满了帽箱和行李箱的小房间。这种杂乱并不是它往昔日常的杂乱。这间看着她长大的房间已经能感受到别离的气息了。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先祖阿德拉懿德的日记,翻了几页,陷入沉思。 7月18日,星期天。还是没有大使女士的消息。这里的女人风情万种。我想,在阿尼玛的表姐妹中,没有一个人可以与她们的美丽和优雅比肩。有时我也很不自在,总觉得她们不断针对我的着装、举止和言语方式含沙射影。难道是我想多了吗? “你为什么回来得这么早?” 奥菲丽把鼻子抬向上铺。她之前没有注意到,两只亮漆皮鞋露在床垫外面。这双瘦削的腿是艾克多的。艾克多是跟她共用一个房间的弟弟。 她合上日记。 “我在躲雅格特。” “为什么?” “一些女生的小事。‘为什么先生’需要知道细节吗?” “无论如何都不要。” 奥菲丽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弟弟让她温柔下来。与此同时,亮漆皮鞋从上面的床垫上消失了,换成了两片沾着果酱污渍的嘴唇、翘鼻子、锅盖头和一双温和的眼睛。除了没戴眼镜,艾克多的眼神和奥菲丽的一样:任何情况下都沉着冷静,不动声色。他手里拿着一块果酱面包,杏酱顺着手指流了下来。 奥菲丽提醒他说:“都说好了不能在房间里吃点心。” 艾克多耸耸肩,用面包指了指她裙子上的日记。 “你为什么又在看这个本子?你已经倒背如流了!” 艾克多就是这样。他总是在问问题,所有的问题都以“为什么”开始。 “我想,是为了让自己安心吧。”奥菲丽轻轻回答。 说起来,她对阿德拉懿德日渐熟悉,几乎已经亲密无间了。然而,每当奥菲丽读到最后一页,就忍不住失望。 8月2日,星期一。我感到一下子轻松了!大使女士旅行回来了。霍多尔夫终于和法鲁克大人的公证人签了合同。因为职业的保密义务,我没有权利在此多言。但我们明天就会去见他们的族灵。如果我兄弟的表现足够有说服力,那这次,我们就真的发财了。 日记到此就结束了,阿德拉懿德认为既没有必要详述细节,也无需继续记录事件的发展。所以,她和她的兄弟到底和族灵法鲁克签了什么样的合同,他们在极地发财了吗?看起来并没有,不然大家早就听说了…… “你为什么不用手来读呢?”艾克多一边问,一边冷静地细细嚼着面包片,在牙齿间把它们磨碎,“如果我有这种能力,我就会这么做。” “我没有权利这么做,你知道的。” 事实上,奥菲丽也曾经想过摘下手套,刺探她祖先的小秘密。但她的职业精神让她无法下手,以免让自己的焦虑感染这本文献。如果她没能控制住这种冲动,叔祖父一定会失望的。 她的脚下,一个极其尖锐的声音从楼下穿过地板传上来。 “客人的房间真是一塌糊涂!它得配得上宫廷的人物,得更奢华,更符合礼仪。我们给托恩先生留下的印象该多糟糕啊!幸好晚餐可以弥补一下。萝丝琳,赶紧去饭店老板那里看看我的那些小肥母鸡怎么样了。这些事,我就交给你了。还有您,我亲爱的朋友,拿出点儿榜样的样子。人们可不是每天都要嫁女儿的!” “妈妈。”艾克多平静地说。 “妈妈。”奥菲丽也用同样的语气确认道。 这让她一点儿都不想下楼。她掀开印着花朵的窗帘,夕阳在她的脸颊、鼻子和眼镜上都涂了一层金色。在一道被落日染红的云廊之上,月亮宛如一只瓷盘,高挂在紫红色的薄暮之中。 奥菲丽久久地凝望着山谷上的斜坡。这斜坡被秋天染成了金栗色,俯视着她家的庭院。接着,她望向街上的马车道。最后,她又把视线移到正在庭院中的落叶上玩套圈的妹妹们的身上。她们唱着儿歌,彼此挑战,互相扯辫子,以一种不可理喻的自如从笑到哭,再从哭到笑。她们就像那个年纪的雅格特,有着同样迷人的微笑,聒噪的喋喋不休,还有那在夕阳中闪闪发亮的美丽的金红色头发。 一股乡愁突然笼罩了奥菲丽。她睁大眼睛,抿起嘴唇。她那张无动于衷的面具碎了。她多么想毫不难为情地撩起裙子,跟在妹妹们的身后一路小跑,往萝丝琳姨妈的院子里扔石头啊。今夜,那段时光看起来是如此的遥不可及! “你为什么要走?留我一个人跟这群讨厌鬼在一起,太郁闷了!” 奥菲丽转过身来看着艾克多。他正忙着舔手指,并没有从双层床上下来。但他的目光跟随着她看向窗外。他虽然表面冷淡,语气里却满是责备。 “你知道,这不是我的错。” “那你为什么拒绝嫁给我们的表兄弟?” 这个问题就像是扇了她一巴掌。没错,艾克多说得对。如果她不挑不拣,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 她小声说:“现在后悔也没用了。” “小心!”艾克多警告一声,接着用袖子擦了一把嘴,躺回床上。一股强风吹动奥菲丽的裙子,她的母亲就像龙卷风一样冲进了房间。她头发散乱,额头泛光。伯特兰德表兄跟在她身后。 “我要把小姑娘们安排在这里。她们的房间让给姐姐的未婚夫了。这些行李箱太占地儿了,我自己搞不定!把这个放到车库去,小心点儿,这些东西很不结……” 母亲打住话头,瞠目结舌。她在夕阳中看见了奥菲丽的身影。 “看在祖宗的分儿上,我还以为你跟雅格特在一起呢!” 当她看到奥菲丽那奶奶式的妆容和那专门招灰的围巾后,愤怒地咬了咬嘴唇。期待已久的大变身并没有发生。 母亲把手放在自己那宽大的胸膛上。 “你就是想让我死!然而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你为什么还要惩罚我,孩子?” 奥菲丽在眼镜后面眨眨眼。她向来穿衣服就没什么品位,何必现在突然要改变着装习惯呢? “你到底知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母亲把涂了指甲油的指头按在嘴上,急得团团转。“还有不到一个小时我们就得去航空站了。你姐姐去哪儿了?我自己也一团糟,我们一定会迟到的!” 她从上衣里取出一个粉盒,往鼻子上扑了一层粉,又用灵巧的手把金红色的发卷卷好,然后将红色的指甲指向奥菲丽:“下次钟响之前,你得像个样子。还有你,恶心的家伙!”她朝双层床的上铺吼道:“你全身都是干果酱的味道,艾克多!” 母亲回身就撞到了她身后无所事事的伯特兰德表兄。 “这件行李,是今天动还是明天动?” 随着一阵裙子刮起的旋风,暴风雨转瞬间便离开了房间,正如它来时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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