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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Chapten Five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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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奥菲丽之前的整个人生中,她只见过族灵两次。 她已经记不得第一次了。那是她的洗礼。那时,她还只是一个在长老身上喷泪撒尿、哭叽叽的襁褓婴孩。 但是第二次,却在她的记忆中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她十五岁时,凭借一颗衬衣扣子在科学学会举办的“阅读大赛”中获得优胜。这颗扣子把她带回到三百年前,并把主人的荒唐都事无巨细地告知了奥菲丽。就这样,亚底米本人亲自给她颁了大奖——她的第一副物灵阅读者手套。就是这副已经破旧不堪,她现在一边下马车一边还啃着针脚的手套。 一阵冰冷的风把她的大衣吹得噼啪作响。奥菲丽站在那里,被眼前的情景震撼到无法呼吸。眼前,是一座无与伦比的白色穹顶建筑,长长的天文望远镜伸向天空,几乎要戳破夜幕。亚底米天文台不单单是天文学、气象学和岩石力学的科研中心,本身也是个建筑奇迹。宫殿嵌在高山峭壁之内,是包含十几座建筑的建筑群。每栋建筑里面都珍藏着一些大型仪器:从子午仪到赤道仪,从摄星镜到磁力宫。一面黑色和金色相间的日晷被嵌在主建筑的三角楣上,在至高处俯视着整座山谷。山谷里闪烁着镇上的夜灯。 这景象比奥菲丽记忆中的更令人震撼。 长老在马车的踏脚凳上举步艰难。奥菲丽赶紧伸出胳膊去搀扶她。这本该是男人的义务,但是托恩此刻征用了马车的横凳,忙着打开行李。他的双眼嵌在冷峻的眉毛下,做事随心所欲,丝毫不理会这些把他迎为上宾的女人。 天文台的露台上,一位动作就像是通了电的学者正追着一顶大礼帽狂奔。大礼帽在两行廊柱的中间飞滚而去。 “对不起,学者大人!”奥菲丽的母亲用一只手握住头上那顶漂亮的羽毛帽,大声问道,“您在这里工作吗?” “绝对是啊。” 这人放弃了他的大礼帽,朝她昂起个大脑门,几缕头发在上面飘打着头皮。 “美妙的风啊,不是吗?”他兴奋地说,“绝对美妙!只花了半个小时就给我们清理了天空。” 突然,他皱了皱眉。他那只被夹鼻眼镜放大了的眼珠充满了怀疑,先是游移在这三个女人身上,然后又望向那辆停在大门口的马车。在那里,托恩硕大的身影正忙着拆行李。 “这是什么?你们想做什么?” “一次会面,孩子。”长老介入进来。 她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奥菲丽的胳膊上。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明天再来。” 学者把拐杖挥向夜空,指着那些在风中像蜘蛛网一般被吹成丝缕的云彩。 “这是一个星期以来,第一个晴朗的夜空。亚底米很忙,绝对地忙碌。” “不会很久。” 托恩一边许下承诺,一边从马车里抽身出来。他的胳膊底下夹着一个珠宝匣。学者徒劳地撩开在眼前乱飘的发丝。 “就算只要一眨眼的功夫,我再重复一次,也绝对不可能。我们在做大清点,撰修《新天文仪器》第四版。这事绝对优先。” “六次!”奥菲丽在内心深处狂笑。她从没一次听过这么多的“绝对”。 托恩两个大步跨上台阶,挺直身子站在学者面前,学者立刻后退一步。风吹起这个巨人的浅色头发,也掀开了他皮衣的绳扣,露出挂在腰间的枪柄。托恩张开胳膊。这个突然的动作让学者跳了起来。但他只是伸出一块简单的怀表,在学者的鼻子底下晃了晃。 “十分钟,一分都不多。我在哪里能找到亚底米夫人?” 老头用拐杖指了指主穹顶建筑。穹顶的上面像存钱罐那样开了个口子。 “在她的望远镜那里。” 托恩的鞋跟在大理石地面上噔噔作响。他既没有回头看,也没有表示感谢。奥菲丽的母亲在大羽毛帽子下羞红了脸,怒不可遏。这时,奥菲丽在地上的一块冰上打了滑,差点儿带倒了长老。母亲立刻拿她出气。 “还有你,你这笨手笨脚就治不好了?你真是给我丢人!” 奥菲丽伸手在地上摸索着眼镜。她戴回眼镜时,发现母亲的那条胖裙子变成了三条。她的镜片碎了。 “还有这个不等我们的男人。”母亲一边猛戳她的裙子,一边埋怨,“托恩先生,放慢脚步!” 托恩胳膊下夹着匣子,进入天文台的前厅,对母亲的话充耳不闻。他迈着军人式的大步,敲都不敲,就推开途经的每一扇门。回廊里人头攒动,学者们非常活跃。他们大声评论着星座图,热闹得像个芭蕾舞团。托恩的身子就高悬在他们的上方。 奥菲丽把鼻子缩进围巾,望着眼前的景象。她能看见的,也只是托恩碎成几块的身影。他的身上裹着乱糟糟的皮毛,身子挺拔,从背面看,和北极熊别无二致。这一刻,她尽情地享受着此情此景。这男人的态度如此侮辱人,简直完美到不像真的。跟着,托恩走上螺旋台阶。奥菲丽只得又把胳膊借给长老,扶她上楼。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她轻声说。 长老微笑着回答:“可以,孩子。” 这时,一名学者龙卷风似的跑下楼,撞了她们,却没有道歉。他一边叫喊一边撕扯头发,就像那种从来没犯过计算错误,今晚也绝对不会犯错的可怜人。 “我们家族还要遭受多少侮辱,才会重新考虑这场婚约呢?”奥菲丽问。 这个问题像是一盆冷水泼下来。长老抽开原本扶着奥菲丽的手,戴上黑色的头纱,只留下鼻尖和一个布满皱纹的微笑。 “你在抱怨什么,孩子?在我看来,这个年轻人很迷人啊。” 奥菲丽很困惑,端详着长老那团黑色的矮小形体。她正费劲儿地一级一级爬楼梯。她是在嘲笑她吗? 一进入圆厅,托恩那沉郁的声音就在里面回荡开来。 “夫人,您的兄弟遣我来见您。” 奥菲丽不想错过和亚底米的会面,匆忙穿过金属大门。门上的告示还在摇晃着: 请勿打扰:观测进行中 奥菲丽猛地进入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在破碎的镜片后面眨眨眼。她听见前面好像有某种扇动翅膀的声音。那是她怒火中烧的母亲为了让自己保持冷静,取出了扇子。至于托恩,她是随着壁灯逐渐亮起,才看清他那件竖着爪子的皮草的。 “我的兄弟,哪一个?” 这一声嘶哑的低语回荡在大厅的金属框架中。与其说这是女人的嗓音,不如说更像是石磨的刮磨声。奥菲丽四下寻找它的出处,眼睛先是沿着环穹顶的螺旋梯上升,接着又顺着天文望远镜的黄铜筒身下来。这架望远镜的焦距差不多是筒身长的六倍。她看见亚底米正俯身在望远镜上,身影碎成了三块。她得尽快医治她的眼镜了。 族灵缓缓地把自己从星星的精彩演出中抽离,一步步松开四肢和关节,直到超过了托恩的高度,是远远的超过。亚底米盯着这异乡人,看了很久。他打扰了她观星,却在她沉重的目光下眼都不眨一下。 从奥菲丽十五岁到现在,又飞逝了几年,但亚底米的容貌和当初奥菲丽接受她颁奖的那天一样,仍旧让她觉得不舒服。 这并不是因为她丑。事实上,亚底米美到令人害怕。她的红头发随意编成一条辫子,从后脖散下来,宛如一条熔岩之河,直淌到大理石地板上她那光着的脚踝周围。她优美的体形让整座悬岛上最美丽的少女都黯然失色。她的肌肤是那样雪白柔和,从远处看,几乎就是液体,流淌在她那线条完美的脸庞上。命运的讽刺之处在于,亚底米对这种让无数俊俏小妞嫉妒到发狂的、天生的超自然光芒不屑一顾。她的衣服都是按照她巨大的身形量体定做的男装。今晚,她穿着一件红丝绒礼服和一条简单的收底裤,小腿露在外面。 说起来,也不是这些男性化的装扮让奥菲丽感到不自在。在亚底米的光彩之下,这种小细节完全可以忽略不计。不是,还有别的东西。亚底米虽然美,但那是一种冷冷的、漠然的、几乎剥离了人性的美。 透过她的眼眶,可以望见两片黄色的虹膜。在她长久地凝视托恩时,它们什么都没有表达——没有愤怒,没有厌倦,没有好奇,只有等待。 在一阵仿佛没有尽头的静默之后,她挤出一个毫无感情的微笑。这里面没有善意,也没有厌恶,只是一个形似微笑的微笑。 “您有北方的口音和举止。您是法鲁克的后裔。” 亚底米缓慢而优雅地向后靠。大理石就像喷泉一样从地面迸射出来,变形为椅子。在阿尼玛悬岛上的所有物灵通灵者中,没有人可以做到这种奇事,就连单靠拇指按压就能随意弯曲金属的铁匠那一支也做不到。 “他想要什么,我那亲爱的兄弟?”她用非常嘶哑的声音问。 长老上前一步,提起黑色的裙子施礼,回答说: “婚约,美丽的亚底米,您还记得吗?” 亚底米的黄眼睛望向黑衣老妇人,接着看向正在焦躁地扇着扇子的母亲的羽毛帽子,最后直视着奥菲丽。奥菲丽哆嗦着,湿头发就像海带一样贴在脸上。亚底米,这个在她眼中断成了几段的模糊影像,是她的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 或许里面还少了一两个“曾”字。 显然,她的女祖先认不出她。族灵向来谁都认不出。她从很久以前就不再费神去记住后代们的面孔了。对于这位没有年龄的女神来说,这些面孔实在是昙花一现。奥菲丽有时会想,很久很久以前,亚底米是否也曾经跟她的孩子们亲近过。这并不是个非常母性的生灵,她从来都不离开天文台,走到子孙后代中去。从很久以前,她就把自己所有的责任都转交给了长老们。 其实,这并不完全是亚底米的错。她的记忆力很差,任何事都不会在她的脑中长久停驻。事件在她那里像河水一样流过,转瞬即逝。她天生的健忘无疑就是她永生的代价,是让她不至于陷入疯狂或者绝望的安全阀门。亚底米没有过去,她生活在永恒的当下。没人知道几个世纪之前,她在阿尼玛创建自己的王国之前的人生是怎样的。对于家族来说,她现在在这里,以前一直在,将来也永远在。 每座悬岛和每位族灵都是这样。 奥菲丽紧张地把摔坏的眼镜顺着鼻梁往上推了推。有好几次,她会身不由己地问自己这个问题:族灵到底是什么?他们从哪里来?奥菲丽一想到亚底米这种非凡之体的血液流淌在自己的血管里,就觉得不可思议。然而,这血液的的确确在流淌,并把她的泛灵力散播到子子孙孙身上,从未枯竭。 “是的,我想起来了。”亚底米终于点点头,“那么,您叫什么名字,我的孩子?” “奥菲丽。” 一声轻蔑的鼻息声传来。奥菲丽看向托恩。他正背对着她,身体像一只大熊标本一样僵硬。她虽然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但她一点儿都不怀疑这声鼻息是他发出来的。她微弱的声音显然并不招他待见。 “奥菲丽,”亚底米说,“我祝福您的婚姻,并为这次联姻对您表示诚挚的感谢。它将加强我和我兄弟之间的友好关系。” 这就是一句毫无热情的客套话,只是出于礼貌才说的。托恩走向亚底米,献上那只涂了清漆的匣子。靠近这样一个美妙的造物,足以让一群老学究神魂颠倒,他却像大理石一样无动于衷。 “来自法鲁克大人的。” 奥菲丽看了一眼母亲。她去极地的那天,是否也得为婆家的族灵献上礼物呢?从母亲那片涂了口红,却因为惊愕而撇长了的下嘴唇来看,她也有同样的疑问。 亚底米漫不经心地接过礼物。她的皮肤一探测到匣内的东西,那张到目前为止都没有表情的脸,突然微微抽动了一下。 “为什么?”亚底米半合着眼皮问。 “我不知道匣内装了什么。”托恩非常僵硬地躬了躬身,回答说,“另外我也没有别的信息要转达给您了。” 族灵用若有所思的手抚摸着清漆木匣,再次把目光转向奥菲丽,好像要对她说些什么。但最后,她只是焦躁地抬高一侧的肩膀。 “你们可以退下了,所有人。我还要工作。” 托恩压根没等族灵的祝福,就匆匆转过身去,手握怀表,迈着他神经质的步子下楼去了。三个女人急忙向亚底米告辞,赶去追他,以免他把粗俗发挥到极致,不等她们就自己乘车而去。 “看在祖宗的分儿上,我拒绝把女儿嫁给这个蛮子!” 在天文馆的正中心,一大群学者正激烈地讨论着彗星的下一次到访。母亲站在人群中间,在一阵愤怒的低语声中爆发了。托恩没听见。大厅里,球体的机械装置像钟表齿轮一样轰轰作响,而他那件做工粗糙的熊皮已经离开了这座昏暗的大厅。 奥菲丽的心直冲到嗓子眼,满怀希望地突突直跳。但长老只用一个简单的微笑,就剥夺了她所有的幻想。 “两个家族已经约定好了,孩子。除了法鲁克和亚底米本人,没有人可以在不引发外交冲突的条件下取消它。” 母亲的大发髻在她漂亮的帽子下面散开了。尽管她的尖鼻子上涂了好几层粉,但还是一眼就能看出来它变紫了。 “好吧,但无论怎么说,我那美妙的晚餐!” 奥菲丽在围巾里沉下脸,视线跟随着穹顶下的天体的芭蕾舞而移动。在她的未婚夫、她的母亲,还有长老这几个人中,她真不知道谁的行为才最令她恼火。 “若是你们问问我的意见……”她轻声说。 “没人问你。”长老带着微笑,打断了她的话。 在其他情形下,奥菲丽绝对不会坚持。她太在乎自己的清静了。她不想争辩,也懒得提供论据,以证明自己有理。但是今晚,关系到她余下的整个人生。 “可我还是要告诉您,”她说,“托恩先生并不想跟我绑在一起,我也一样。我想你们肯定是哪里弄错了。” 长老停下所有的动作。她之前因为关节炎而扭曲的身子缓慢地伸展开,越长越高,然后转身朝向奥菲丽。在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之下,温和的微笑消失了。她那几乎已经失明的暗蓝色虹膜冰冷地扎入奥菲丽的眼镜,奥菲丽懵住了。奥菲丽的母亲也目睹了这场变形,惊得脸色骤变。此刻,她们的周围是一群兴奋过度的学者。而眼前站着的,不再是一个矮小的老妇人,而是阿尼玛悬岛最高权威的化身,母权委员会的威严代表,母亲中的母亲。 “一点儿不错。”长老冰冷地说,“托恩先生提交了一份正式申请,请求与一位阿尼玛姑娘婚配。在所有适龄女孩中,我们选中了你。” 奥菲丽平静地陈述自己的见解:“看起来托恩先生对你们的选择并不满意。” “他应该感到满足。家族已经决定了。” “为什么是我?”奥菲丽没有理会母亲那张吓呆了的脸,坚持问道,“你们是在惩罚我吗?” 这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奥菲丽已经拒绝了太多次的撮合,太多次的婚约。她和所有的表姐妹都不一样。她们如今都已经成了一家之母。她的不着调让人生气,所以长老们用这场婚约来树典型,杀鸡儆猴。 老妇人那黯淡的目光越过破碎的镜片,探进奥菲丽的眼睛深处。当她不缩成一团时,身材比奥菲丽要高大得多。 “我们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荣耀你的家族吧,丫头。如若你辱没了使命,婚姻失败,我保证,你的脚绝不会再踏上阿尼玛半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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