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鲁克大人面前，您必须垂下眼睛。”

“但这不妨碍你站直身子。”

“您只有被明确邀请发言时，才能发言。”

“你得像哨子一样直言不讳。”

“奥菲丽，您得配得上恩赐给您的保护，表现出谦卑和感激。”

“你是阿尼玛悬岛的代表，我的孩子，你不能允许任何人不尊重你。”

奥菲丽的耳边充斥着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相互矛盾的叮嘱，但她其实谁也没听进去。她只是哄着自己的围巾，围巾一半高兴疯了，一半气疯了。它缠在她的脖子上、胳膊上和腰间，担心再一次被迫和主人分离。

“您当时不在身边的时候，我真该把这东西烧了。”伯赫尼尔德摇着扇子叹气，“您可不能在极地的宫廷里觐见时，身边带着这么一条没教养的围巾。”

奥菲丽捡起不小心掉到地上的小阳伞。伯赫尼尔德用一顶纱网帽和一条轻盈如裱花奶油的香草色连衣裙装扮她。这些服饰让她回想起自己童年时的着装。那个一到夏天，全家人就一起出门野餐的时期。现在，在一座春季最高温度不超过零下十五度的悬岛上，这身衣服看起来比她的围巾要不合时宜太多了。

她们的电梯稳稳地停住了。

“夫人们，家族歌剧院！”侍者宣布，“电梯公司通知您，另一部换乘电梯在大厅的另一头恭候。”

奥菲丽上一次穿过歌剧院大厅里那些闪亮耀眼的木地板时，她还穿着男佣的制服而不是现在的贵妇裙，手里拿的是桨而不是小阳伞。她觉得自己是用一身戏服换下了另一身戏服。但有一件事还是和上次一样：她的肋骨还是一样疼！

另一名侍者迎了上来。他抬起带松紧绳的帽子向她们致意：“换乘电梯恭候大驾，夫人们！法鲁克大人表达了对你们到访的热切渴望。”

换言之，他已经不耐烦了。伯赫尼尔德进入电梯，样子宛如飘在云霄。而奥菲丽，则在路过一群守着栅栏门的宪兵时如履薄冰。就为了上一层楼，竟然用了如此严密的保护，这可让她不怎么安心。

“我们已经不在大使馆了。”金制栅栏门关上以后，伯赫尼尔德警告她们，“从今天开始，什么都不要吃，什么都不要喝。没有我的允许不要接受任何礼物。如果你们还在乎健康或者贞操的话，那么也要远离凹室和行人稀少的走廊。”

萝丝琳姨妈刚刚才在电梯诱人的冷餐台上拿了一块泡芙，听到这话，又泰然自若地把它放下了。

“关于我的家人，你们打算怎么应对？”奥菲丽问，“绝对不能让他们来这里！”

只要一想到她的弟弟妹妹侄子侄女会进到这种蛇窝，奥菲丽就冷汗直流。

伯赫尼尔德媚态十足地在一张长凳上落座。

“这种事就交给托恩处理吧，请信任他历来的高效。现在，您还是担心怎样才能不给我们的族灵留下太糟糕的印象吧。我们在宫廷的前途一部分就取决于他对您的看法。”

伯赫尼尔德和萝丝琳姨妈立刻又开始了她们的叮嘱。一个想要纠正奥菲丽的口音，另一个则让她保留口音；一个让她不要对外显露自己的物灵力，另一个则要求她在公众场合强调自己的物灵力。她们滔滔不绝，好像已经把台词排练了一整天一样。

奥菲丽专心致志地挑出围巾上的长绒绒，这一方面是为了安抚围巾，另一方面也是让自己镇定。她在帽子的网纱后面咬紧嘴唇，好不流露自己的想法。“信任”和“托恩”：她再也不会错误地把这两个词放在一起了。无论总务长先生怎么想，但他们昨晚的短暂谈话并没有改变什么。

电梯动了起来，把里面所有的家具都颠得咚咚作响，宛如一艘刚下水的豪华轮船。奥菲丽觉得这些撞击声都像是从自己的体内发出来的一样。比起她看着阿尼玛悬岛消失在暗夜里的那一天，比起她的婆家把爪子用在自己身上的那一天，比起被宪兵们暴打，然后扔进月光堡的地底监牢的那一天，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更加脆弱。是的，非常脆弱，以至于再有一个小小的裂痕，她就会四分五裂了。

“是我的错。”她不无苦涩地想，“我曾经对自己发誓说绝不会对这个男人有所期待。如果我遵守了诺言，就不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奥菲丽满心担忧地望着电梯的金色栅栏，对飘到耳边的叮嘱一律机械地点点头。再过一会儿，这栅栏就会打开，她得去面对一个比她之前经历过的还要充满敌意的世界。她一丁点儿都不想对着那些在认识她之前就已经鄙视她的人微笑，也不想对着那些把她的存在凝缩成一双手的人微笑。

奥菲丽又把小阳伞弄掉了。不过这一次，她没有捡起它，而是凝视着手上的物灵阅读者手套。这十根手指就跟她本人一样，已经不再属于她了。她被自己的家人卖给了外岛人。她现在是托恩的，是伯赫尼尔德的，很快也将是法鲁克的。她对这三个人没有丝毫信任，但她在余生里只能听命于他们。

电梯厢猛然停住，冷餐台上的餐具乒乒乓乓地互相撞击着，香槟也洒到了桌布上。伯赫尼尔德用双手护住肚子，萝丝琳姨妈则以世界上所有楼梯的名义起誓说，谁也别再想拉她上电梯了。

“夫人们，请接受公司的歉意。”侍者道歉说，“只是个小小的机械故障，电梯很快就会恢复运行。”

奥菲丽不明白这名侍者有什么需要道歉的，他配得她所有的感激。电梯的这次冲击让她的肋骨疼到窒息，这比任何一个耳光都有效。她怎么能就这样沦陷在这些失败主义的念头里呢？！不仅仅是别人，也是她——奥菲丽自己，围绕着她的这双手建构了自我的身份。是她自己决心只做一名物灵阅读者，一个博物馆守卫，一个更喜欢与物品结伴而不是和人相处的造物者。物灵阅读一直以来都是她的嗜好，但从何时起，嗜好成了一个人生命的地基呢？

奥菲丽从手套上抬起眼睛，和自己的镜像打了个照面。在两张潘神和精灵们玩捉迷藏的幻象壁画中间，有一面映出现实的墙镜。镜中是一个穿着夏装的小女人，她的三色围巾爱意满满地缠绕着她。

奥菲丽慢慢走近镜子。一旁，伯赫尼尔德威胁可怜的侍者，说如果这次电梯的冲击伤了胎儿，她就会把他绞死。奥菲丽掀起帽子的纱网，眼镜挨着眼镜，开始仔细端详自己。很快，当青肿退去，芙蕾雅的抓伤变成脸上的伤疤时，奥菲丽就会再找回自己熟悉的面孔。但是，她的目光永远都回不到从前了。她看了太多幻像，已经失去了自己原来的目光。这样很好，幻象退去时，只会有真相。这双眼睛不会再只审视内心了，它们要更多地放眼世界，它们还有很多很多东西要看，很多很多东西要学。

奥菲丽把指尖伸进液态的镜面中。她突然想起那天，在托恩到达前的几个小时，她的姐姐在发廊里教训她的场景。她说了什么来着？

“妩媚是上天赐给女人的最佳武器。你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它。”

电梯重新开始上升，机械故障解决了。奥菲丽暗暗下了决心，她绝对不会听从姐姐的建议。人需要有所顾忌，这一点甚至比她的双手还要重要。在他们分开之前，叔祖父曾经说：“穿越镜子，要的是面对自我。”只要奥菲丽还有所顾忌，只要她依照良心行事，只要她每天早晨都可以面对自己的镜像，那么她就不属于任何人。她只属于她自己。

奥菲丽把手指从镜子里抽出来，下了决心：“在作为一双手之前，我首先是一位穿镜人。”

“夫人们，宫廷！”侍者拉下手闸，“电梯公司愿大家旅途愉快，同时对这次的延误深表歉意。”

奥菲丽捡起小阳伞，一种全新的意志充满了她的身心。这一次，她已经准备好了。她要对抗这个虚伪的世界，这座幻象的迷宫。她决心再也不让自己迷路了。

金色的栅栏朝着炫目的光芒打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