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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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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飞逝,转眼又过了一年,元光二年(公元前133年)的初冬,岁首的气息伴随着寒风,飘进了长安城。 田蚡的车驾从安门大街上经过,道路两边的槐树叶子都落光了,偶尔有一两片孤零零地挂在树梢,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一切都显得萧瑟,只听得见车轮压在冻土上的沉闷之声。 这一切,都让田蚡感到青春难再,“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不是么?太皇太后驾崩那年,皇上要窦婴出任丞相,窦婴以年事已高而推辞,其实,那时窦婴也不过刚过了知命之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过了五十岁了。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胡须,那种老之将至的紧迫感,引发他长长的叹息。 自怡和公主和亲后,这一年虽然在雁门、上郡等地,与匈奴之间小摩擦时有发生,但大体上还是和睦的。从呈上来的计簿就可以看出,长安的匈奴皮毛和牛羊肉比往年多了不少,而大汉的丝绸、茶叶、铁器也流向北方,这些都让刘彻更加确信当初和亲的正确。 田蚡知道皇上喜欢什么,这些奏章和计簿,都是由他亲自呈送给皇上的。而且每有喜讯,他也是一刻不停地传到未央宫,让皇上批阅奏章之余感受惬意与放松。于是,由韩嫣弹劾引起的风波渐渐远去,现在倒是常常听到皇上关于“丞相近来精勤尽职,朕甚欣慰”的褒扬。 但田蚡却没有忘记,从看到弹劾的奏章时起,他就一直认为韩嫣没有资格觊觎丞相的位置,因而把目光投向那个赋闲的窦婴。窦婴的坚辞相位,在田蚡看来无异于待价而沽。而皇上却顺水推舟,干脆绝了他的念头,他能够甘心么?因此,他认定韩嫣写不出这样的奏章,只有窦婴才可能心生妒忌。 多少次, 当他的车驾从窦府门前经过的时候,他除了在心底嘲笑窦婴的不自量力外,那种报复的火焰也逐渐在心中生根,慢慢吞噬了他刚刚复苏的良知。 此刻,田蚡坐在车驾上,远远地看见冷落的窦府门前几位懒散的府役,又一次在心底道:“迟早给这老儿厉害看看。” 驭手一声吆喝,车驾缓缓地停在自家府门前,府令上前迎接,田蚡点了点头,进了府门。 比起窦府,田蚡的丞相府显得阔绰多了。虽然在太后的严责下撤去了曲旃、钟鼓,却依旧气魄非凡,丝毫不亚于诸侯王府。转过萧墙,是一条用青砖铺的小径,在书房前分岔,折转向北,直通回廊。平日里田蚡读书或者起草奏章、文书累了后,总要沿着回廊走上一圈。 进了书房,换下朝服,田蚡就向跟着进来的府令问道:“可有人来?”府令告诉他,有一位刚刚到京不久的贤良登门拜望,还送来五百金。 “哦!知道了!”对这类事情,他总是表现得很淡然,从来不会在下人面前有任何多余的表示。田蚡在案几前坐了下来,喝了一口茶,他觉得身心舒畅多了,丫鬟趁机禀告:“夫人在庭中等候,想与老爷共同进膳,不知老爷是否前去?” “不用了!老夫已用过膳。” 丫鬟一退下,田蚡的脸就拉得老长,心里埋怨夫人不知进退——他已许久不曾与夫人在一起吃饭了;下人们当然还不知道,他也很久不和夫人同室而卧了。有了那个勾魂的刘陵,他看夫人和家中的小妾们怎么都不顺眼。 “去请藉福将军。”田蚡转移了话题。 “诺!” 半个时辰后,藉福就到了。他很谦卑地向田蚡行了礼,两人就在书房叙话。 “老夫记得将军曾经是魏其侯的门客。”田蚡说道。 藉福点了点头,脸上却有些挂不住。丞相明知故问,等于轻看他的为人。可他却立即释然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呢?良禽择木而栖,这是自古的道理。 “不知丞相唤末将来,有何吩咐?” “老夫听说,魏其侯在城南有田,并且甚是肥沃?” “嗯,那是魏其侯任丞相时所置庄田。” “老夫欲购此田,将军可愿前往说之?” 藉福面露难色道:“丞相应该知道魏其侯的性格,当年在丞相任上,常常犯颜直谏。今丞相欲买其田,恐怕不容易吧?” 田蚡眨了眨眼睛,笑道:“所以老夫才请将军前往。玉成此事,老夫有赏!” 丞相口里出来的“赏”字,绝非金银之物,他只要在皇上面前一提,自己的前程就有了。尽管他也知道,要窦婴让出这块膏腴之地难比登天,但他还是答应到窦府走一遭。 “谢丞相厚爱,末将虽不才,愿为丞相效劳。” 第二天,当藉福来到窦府时,却看到了从燕国归来的灌夫,他们正在饮酒叙话。对藉福的到来,他俩都颇感意外。灌夫是个直性子,不无讽刺地问道:“藉将军现今乃武安侯爱将,怎么忽然到窦大人府上来了呢?” 藉福的脸“腾”的就从两颊红到了耳根,却又不好发作,好在窦婴素来胸怀宽广,不计前嫌,忙拦住了灌夫话头,邀了藉福入席。 几巡过后,窦婴问道:“将军今日前来,有何事情,请不妨直说。” 藉福看了看灌夫不屑的目光,有些口塞。 窦婴笑道:“灌夫乃吾至交,不必回避,将军但说无妨。” 藉福赶忙作揖道:“有侯爷这句话,末将便不揣浅陋,禀明来意,倘若得罪,还望侯爷海涵。” 他顿了顿,便说出了此来的目的。这话一出,庭中的气氛顿时沉闷了。窦婴不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喝酒,而灌夫却挽起衣袖,摩拳擦掌,怒不可遏,几次要站起来,都被窦婴用眼色制止了。 窦婴强压住心头的怒火,尽量让自己的情绪平和一些,缓缓道:“老夫现在虽然遭弃,但丞相可以以势相夺吗?” “侯爷之言差矣!丞相命末将前来,实乃欲以金易之,何来相夺一说?” “丞相宅甲诸第,田园极其膏腴,怎么会在乎窦婴的区区薄田?恐怕是心有旁骛吧?” 藉福听了这话便不能平心静气了,说话间就带了指责:“侯爷如此说话,不免有失信义。昔日丞相在太尉任上时,侯爷之子致死人命,丞相多方相救,侯爷不思图报便也罢了,何来以势相逼一说呢?” 话到这里,在一旁的灌夫早已按捺不住,“呼”的从座上站起来,揪住藉福的衣领骂道:“似你这等狗彘之徒,势利小人,何有颜面在侯爷面前奢谈信义?想当年侯爷任太傅、丞相时,待你恩重如山,如今你却背信弃义,弃侯爷而去,这也就罢了,你还助纣为虐,说出此等猪狗不如的话,还不赶快滚出去!” 窦婴见状,忙上前拦住灌夫道:“老夫念及将军昔日曾在门下,今日不予计较,请将军回禀丞相,就说我不答应,请他不要再费心机!” 藉福见窦婴下了逐客令,也立时撕破了脸皮,站起来道:“当今大势,丞相如日中天,侯爷应识时务才是。倘若自招其祸,也怪不得丞相。”说罢,便欲转身离去。不料灌夫一个箭步上前,揪住藉福的衣领,一拳打去,立时鲜血就从藉福的鼻孔中喷出来。 “老子今日就先要了你的狗命!” 窦婴赶忙挡在中间,喊道:“仲孺!不可鲁莽。” 藉福趁着这个机会,落荒而逃,临出客厅时还留下一句话:“好个灌夫,竟然欺负到丞相头上,你等着……” 灌夫眼中喷火,一个劲地向外冲,却被窦婴死死抱住,脱身不得,愤恨道:“侯爷一味忍让,以致便有今日!” “唉!是老夫没有识人之明。”窦婴长叹一声,眼圈都红了,“仲孺!听老夫一句话,你今日就离开京都,回燕国去。” 灌夫望着窦婴道:“藉福遭打,田蚡在太后面前诬告大人,灌夫这一走, 侯爷怎么办?”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朝野皆知武安侯田园甚广,岂在乎老夫城南几顷田庄。仲孺不知,你去了燕国之后,韩嫣因弹劾田蚡而被太后逼杀。田蚡便怀疑老夫为背后主谋,今日之举,非图田畴,乃是寻衅滋事。仲孺若是再打下去,岂不为他提供了口实。”窦婴一口气说了许多。 “不!即便有罪,也罪在末将,自该末将一人承担,与侯爷无干!” “糊涂!仲孺应知老夫素来不齿韩嫣为人,田蚡尚疑老夫与弹劾有关,况你我莫逆之交?”窦婴不容灌夫再说下去,用力把他向门外推,“走!你今日必须离开京城。” “侯爷!”灌夫拜倒在地,泪如泉涌…… 灌夫星夜兼程,回到燕国,却在雁门郡遇到了大行王恢。 王恢这一年过得极不快意。一场闽越之战下来,韩安国做了御史大夫,卫青任了太中大夫,惟有他还在大行的位上踯躅不前。 从豫章回来后,他有一个明显的感觉,就是皇上每遇大事,总是喜欢听取韩安国的谏言,就连那个倨傲的汲黯,也比自己待在皇上身边的时间多。 一种无言的落寞在他的心中徘徊,每日早朝后,他就将署中事务交与长史处理,自己则早早回家坐在书房里对着一卷卷的书籍发呆。 他不明白,韩安国究竟靠什么取得了皇上的宠信。他们一同奉旨发兵讨逆,且余善把驺郢的首级也送到了他的行辕。但韩安国却被晋升为御史大夫,成为参与军机的辅臣之一。 论资历,韩安国在九卿中的任期比他短得多,难道就因为他有与匈奴对垒的经历么?若把他王恢放在北地都尉的任上,他同样可以挽弓射天狼的。况且他的家乡就在幽燕之地,他对匈奴人的了解远比韩安国熟稔。 不!他不服,他一定要寻找机会,让皇上认识到自己的才能。 元光二年,王恢被恩准“告归”,踏上了省亲的旅途。路过雁门郡的时候,他与正在此地游历的灌夫不期而遇。 当雁门太守得知王恢乃大行时,当晚就在雁门城内最豪华的“飞凤”酒楼为他设宴洗尘。 太守首先为灌夫和王恢斟满一杯酒,说道:“两位大人一路辛苦,一杯薄酒,不成敬意。” 宾主邀杯,开怀畅饮,昔日同僚,互叙别情。灌夫最牵挂的还是窦婴的处境,开口向王恢问道:“窦大人还好吧?” 王恢饮下一杯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道:“还是不说这个吧?下官对窦大人的情况也不甚了解,怕是说不明白,反而会让将军更加担心。喝酒,喝酒!” 见王恢讳莫如深,灌夫便不好再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难处,上次一别之后,他对窦婴的忍让有了新的体会。 三人正说话间,酒楼老板聂壹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为三位大人敬酒。有一个外人加入,话题很快就转移到推杯换盏上了。聂壹举起酒爵,那钦敬的话语就随着浓浓的酒香一起溢出来了。 “小人久闻大行之名,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听说大人此次兵发豫章,驻而不伐,闽越王闻之,自刎谢罪。小人愈加敬佩,请大人满饮了此爵。” “那都是传言。”王恢笑了笑,端起酒爵,一饮而尽,“南国大捷,全赖皇上圣德,泽被南越,威震暴王。闽越国起了内讧,我军未挫一刀一锋。” “呀!皇上果然少年英俊,威加四海,四夷徕服啊!”聂壹浑圆的头颅被肥硕的脖子支撑着,直伸到案几中央,眼睛直直地望着王恢问道,“敢问大人,皇上对匈奴究竟有何打算?” “这……” 灌夫听了,在一旁插话道:“前年刚刚和亲,恐怕战事一时起不来。”怡和公主赴匈奴途中路过燕国,灌夫曾陪着燕王到驿站迎送,这些往事依然历历在目。 王恢道:“灌大人言之有理。” “大人不知匈奴的豺狼本性,他们往往一边与朝廷和亲,一边不断派兵袭扰我边境百姓。小人乃马邑人氏,家乡父老饱受匈奴之苦,大家都盼望朝廷早日扫灭匈奴,根除边患!” 聂壹说着便站了起来,看着北去的白云,听着窗外的朔风,他那颗心仿佛又飞回了马邑乡间,听到了遍野哀鸿。 “百姓盼望朝廷大军如同久旱之盼甘霖。小人虽身在商旅,然先祖也做过楚国大夫,深受家风熏陶,小人略通兵法。小人多次到家乡附近勘察,发现家乡之马邑谷,山高沟深,乃设伏之最佳处,倘若朝廷伏兵于马邑谷,诱匈奴人入之,必大胜。” 聂壹借着酒酣微醉的兴头,声言为了报效朝廷,为了家乡父老,愿意担当诱饵。他的情绪感染了王恢,他那颗建功立业的心再度骚动了,他觉得机遇到来了,他许久以来黯淡阴郁的目光因为这次相遇而重新焕发出光彩。 酒阑席散的时候,他已对回乡的行程作了新的调整。他要尽快回到长安,向皇上请缨,要用战场的刀光剑影,去印证自己的人生。 灌夫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可是他仍对窦婴念念不忘,在回驿馆的路上,他不断地叮嘱王恢,要带去他对窦婴的问候。但王恢此时的头脑里尽是伏击匈奴的壮烈和快意,灌夫的声音在他听起来很近但却十分遥远。 大漠漫漫兮尘飞扬, 旌麾北指兮残日苍。 剑光凛凛兮敌丧胆, 将军醉卧兮在沙场。 …… 夜风中,王恢苍凉的歌声和着边塞的风在驿馆上空盘旋。 第二天天色刚刚放亮,王恢已在驿馆待不住了,匆匆用过早膳,他就去和灌夫告别。 灌夫刚刚练完一通剑,正在房间洗漱,见王恢前来道别,忙取了两坛雁门老酒,一坛送给王恢,一坛托他带给京城的窦婴。两人依依揖别,王恢刚要登车,却见雁门太守赶来送行了。 王恢十分感动,上前谢道:“在下此次归乡,纯系私人省亲,却受到太守如此盛情相待,在下真是不胜感激。” 太守连道:“这是下官应该做的,只是雁门地处边塞,地穷人稀,又加上连年匈奴袭扰,民生凋敝,拿不出好东西招待大人,还望大人海涵。”说着亲自搀了王恢上车。 驭手正要催动车驾,却不料聂壹骑着一匹雪青骏马,朝着驿馆奔来了。隔着老远,就听得到他的喊声:“大人请留步!……”话音未落,那马一声嘶鸣,就急急地停在了王恢的车前。 聂壹翻身下马,向王恢施了一礼道:“由此北去百里,就是小人的家乡马邑,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到马邑谷看看?” 雁门太守急忙摆手道:“足下何出此言,马邑乃匈奴出没之地,若是大人有个闪失,你让本官如何向皇上交代?此事万万不可!” 灌夫也在旁边说道:“王大人在京为官数年,从未省亲,此次皇上恩准‘告归’,家人一定是牵衽夹道,望眼欲穿了,足下就不要再烦劳大人了,还是让大人早早归乡吧!” “小人就是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拿大人的性命开玩笑。太守在此地为官多年,难道忘了现在正是天寒地冻时节,匈奴人在这时节是决不会出来的。” 聂壹的一番话引起了王恢的兴趣。 “先生所言甚是,倘若能够亲自到马邑谷去看看,本官回京后向皇上禀奏时就有了佐证。如此,那就烦劳先生陪本官前往如何?” “大人就是不说,小人也责无旁贷。”聂壹说着,就翻身上了马。 太守见王恢动了心思,忙道:“大人若是执意要去,下官也不阻拦。不过,为防备不测,下官派一队人马,保护大人如何?” “如此甚好。只是人数不要太多,以免打草惊蛇。此外,太守大人还借在下一匹战马,不知可否?” 太守忙道:“大人言重了,同为朝廷效力,何言借乎?这边塞虽穷,唯独不缺的就是战马。”说着,就命人牵来自己的坐骑。 只见王恢拉了拉马缰,飞身上马,“嘚嘚嘚”一阵蹄波,一干人就向着马邑方向去了…… 在王恢回乡省亲的日子里,刘彻一行浩浩荡荡地驾幸雍城了。 连日来,他举行了一系列盛大的祭祀典礼,表达了对五帝的尊崇。随行的公孙弘比谁都清楚,在这些盛大的典礼背后,是皇上追寻“圣周”之粹的决心。 果然,皇上在一个上午就开始了他的实质性行程。 此次巡幸的“卤簿”属于祭祀宗庙,所以车驾的次第是按照“小驾”的规模安排的,虽然规模尚不能与“大驾”的八十一辆车和“法驾”的三十六辆车相比,可也是警跸林林,旌旗耀日。 刘彻的车驾停在雍城东南方的饮凤池边,警跸们按照张的安排,环池布置了严密的岗哨;黄门、宫娥们也都依次地排列在车驾的周围。 刘彻首先下车,他浑身充满着活力,回眸着紧跟在后面的车驾,只见卫子夫被春香扶着缓缓地下了车。 饮凤池畔的花木懒洋洋地躺在阳光下,在初冬的日子里,西北风还没有带走的黄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叹息。环池合抱粗的梧桐,在蓝天下,挺拔地站立着。 刘彻朝觐之后,选择驾幸橐泉宫,其实心中有一个久有的夙愿,就是要感受孔子所说的“郁郁乎文哉,吾从周”的气息,他正在倡导儒术,而西岐正是周礼的发祥地。 现在,他站在当年凤凰饮水的池边,思绪立即跨越数百年的时空,追逐着周人的黼黻文章、礼乐钟鼓去了。 “诗云:‘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想当年因为这凤鸣岐山,文王基业大兴,灭商纣而兴宗周,成一统大业;制礼乐典章,星辰不悖,日月不蚀,山陵不崩,川谷不塞。麟凤在郊籔,河洛出图书。众卿说说,为何殷商就无法如此完美呢?”说这些话的时候,刘彻的目光停留在被冷风吹皱的池水上,久久没有移开。 朱买臣上前道:“皇上,诗云:‘岂弟君子,来游来歌,以矢其音。’可见当时诸侯来朝的盛况啊!皇上圣德广布,惠及万方,我朝亦必会鸣凤在树,臣服戎羌,遐迩一体,功越三代啊!” 公孙弘没有立时回应刘彻的问话,他觉得皇上的思虑深远,显然不会满足大家的礼赞和称颂,他谨慎地选择自己说话的切入点。当朱买臣描述了文王圣朝的宏大时,他就对自己的话语有了明晰的选择——既然皇上的提问是因为《诗经·卷阿》而起,他就沿着这条思路走入皇上的话语氛围。 在皇上止步的时候,公孙弘也跟着皇上站住了,感叹道:“皇上对《诗经》的熟稔让臣感到惭愧。诗曰:‘有冯有翼,有孝以德,以引以翼,四方为则。’臣以为,圣周之所以万方来朝,是因为文王治国以孝以德,垂范天下。皇上尊儒术,举贤良,正在于彰孝明德,移风易俗。” “朕之所思,也正是这个道理。还是先生明白朕的意思,哈哈哈!” 说话间,君臣来到一棵巨大梧桐树下,刘彻围着树身转了一圈,估摸这树至少有三人合抱之粗。他兴之所至地想起一个轻松的话题,向身边的大臣们问道:“究竟面前这池是叫‘饮凤池’还是叫‘引凤池’呢?” 包桑立即小声道:“既是一池碧水,应是凤凰饮水的地方,当然叫饮凤池了。” 刘彻回眸看了看一直没有插言的卫子夫问道:“夫人以为呢?” 卫子夫腼腆地笑了笑,脸颊挂着浅浅的霞绯,羞涩道:“众位大人都是当朝博学的大儒,妾身哪敢随意妄言呢?” 话题一轻松,大家也就少了许多朝堂上的严肃,纷纷劝道:“皇上今日高兴,夫人但说无妨。” 卫子夫又是莞尔一笑道:“既是各位大人抬爱,妾身便班门弄斧了。《卷阿》这首诗,妾身也是前不久在皇上的引导下才读了的。诗中说,‘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妾身以为,这是说因为有了这繁茂如荫的梧桐,才出现了丹凤朝阳的绮丽景象。妾身在民间时,也常听乡间人说,梧桐蓊郁,凤鸟毕至。看这池水涣涣,梧桐葱郁,原来叫作‘引凤池’亦未可知,也许年深日久,讹传为‘饮凤池’了。” 在场的人都十分惊异卫子夫的聪颖,纷纷交口称赞。而她仪态谦恭,丝毫没有高高在上的做派,大家从心里庆幸皇上有了知己相伴。 刘彻更是神采飞扬,龙颜大悦,毫不掩饰内心的欣喜:“夫人所言,正合朕意。读书也好,吊古也罢,关键在一个‘思’字。孟子曰,尽信书不如无书嘛!” 站在饮凤池边,举目北望,祥云缭绕,那就是周公姬旦长眠的卷阿岗。虽然冬日岚气空蒙,但卷阿岗依然以它拔地而起的雄姿屹立在岐原怀抱。 一想起周公,刘彻的内心就不平静了。周公身贵而愈恭,家富而愈俭,胜敌而愈戒;周公的仰而思之,夜以继日,幸而得之,坐以待旦,都引起他对刘氏王胄以及田王家族行径的深深忧虑。 据从燕国回来的宗正寺官员举报,那个燕王刘定国,竟然与自己父亲的王妃通奸淫乱,甚至生下一个儿子。他还夺弟妻为姬,如此乱伦,成何体统?而田蚡等也都贪欲弄权,不能为太后脸上争光。如此下去,又如何能确保汉室开万世太平呢?刘彻似乎在自言自语道:“朕之望仁若考能,多才多艺若周公者,夙夜萦怀矣!” 皇上的话重重地敲击着公孙弘的心弦。他深感眼前的皇上虽然年轻,但心事却是很重的。对于周公,久在太常寺、身为博士的公孙弘是耳熟能详的。他“握发吐哺”的故事不止一次地让他感动,现在,皇上在贤良面前提起周公,他的意思很明白,就是希望大臣们效法周公,忠于汉室。 公孙弘很快对皇上的忧叹做出了回应:“皇上圣明,臣闻周公洗一次头,常常要握着梳子停下来接待来访的贤人;往往一顿饭都吃不安宁,经常要将含在口里的饭吐出来,去接待拜访的幕僚。臣等虽不才,然愿效法周公,为大汉江山尽忠竭命,不负皇上恩典!” 刘彻点了点头,高声对身边的贤良们道:“众卿听见了么,你等要以周公为范,恪尽职守,忠于朝廷。”贤良们从皇上的话中读出南山一样的分量,争先恐后地表示,要以生命去守卫大汉社稷。 在漫步到饮凤池西岸的时候,刘彻感觉到卫子夫的娇喘,他转脸看去,见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虽是冬日,额头上却渗出细密的汗水,忙问道:“夫人是累了么?” 卫子夫笑着摇了摇头:“不妨事的,臣妾陪皇上游览,又长了不少见识。” 刘彻越来越觉得卫子夫不仅生得风姿绰约,含珠带露,而且她绵软滑润的肌肤,清澈幽深的目光,翩翩若仙的舞姿,每一夜都能让他喷发新的激情。 每一次癫狂之后,卫子夫总是温顺地用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梳拢刘彻的长发,他就在这样的抚慰中进入梦乡。他发现卫子夫并不是那种贪婪且占有欲特别强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对皇后或者后宫其他妃嫔有过指责或埋怨,她甚至常常轻声细语地劝告皇帝回到椒房殿去,不要把圣恩只给了她一个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刘彻的心与卫子夫的心被紧紧地系在一起。 正因为如此,所以尽管卫子夫说自己身体并无大碍,但刘彻还是担心风寒会伤了她的玉体,决计送她回橐泉宫去。 “包桑!” “奴才在!” “送夫人回宫!传太医为夫人诊脉。” “诺!” “皇上,不碍事的。” “外面风大,你还是回宫去吧!” 看着春香搀扶卫子夫上了车驾,黄门和宫娥们簇拥着卫子夫的车驾离去,刘彻才慢慢地转过身来。卫子夫苍白的面容一直在他面前徘徊,让他内心非常不安。但他很快就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因为下一个目的地就是他此行雍城的重点。 “张!” “臣在!” “你还记得朕细柳营阅兵么?” “臣怎能不记得呢?臣至今还记着皇上的训诫。” “那时候,朕就听说西岐乃秦人养马的草场,于是朕便命人在橐泉宫设了养马场,专为朝廷饲养战马。朕要他们参照匈奴人的驯养方法,重在培养战马的奔袭能力。如今几年过去了,朕闻这些马都已训练有素,众卿不妨随朕前去一观。”说罢,刘彻径直登上车驾,庞大的队伍在大道上荡起滚滚尘土。 正午时分,刘彻一干人来到坐落在雍城西北的养马场。说是马场,实际上是在汧河与渭河之间方圆百里的开阔草地。春夏季,马匹都是放养在草原上的。只有在草木凋落的冬季,马才回到马房里,由马倌饲养。 张此前已派遣警跸快马通报,因此橐泉宫总管和马监早早地在马厩门口迎接皇上的到来。刘彻下车步行,到各个马房走了一圈,果然数万匹战马被调养得膘肥体壮。它们看见来人,一个个竖耳奋蹄,啾啾嘶鸣。 刘彻一时兴起,遂要马倌牵出一匹战马试骑。大臣们熟知皇上的性格,在这样的时候,最好不要扫了他的兴致。不一刻,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就来到了刘彻面前。 张上前接过马缰,送到刘彻手上道:“请皇上上马。” 刘彻一跃上马,那马前蹄腾空,一声长鸣,似乎要把刘彻摔将下来,众人都替他捏着一把汗。但刘彻勒着马缰,在原地转了两圈后,一鞭下去,战马就如一团火焰,“嗖”的驰向远方。 张不敢有丝毫的疏忽,忙策马追去,很快就在人们面前消失了。约半个时辰后,才从遥远的天地连接处滚来两团黄尘。说时迟,那时快,在儒生们搭在额头的手还没有来得及放下的时候,刘彻与张已经风驰电掣般地回到了马房。 刘彻翻身下马,伸手捋了捋深红色的马鬃,连道:“好马!好马!” 橐泉宫总管携着马监急忙上前道:“皇上骑术甚精,臣等佩服得五体投地。” 刘彻脸上掠过舒心的笑意:“朕虽未马上取天下,然则何不能骑马杀敌?朕不想只做个批阅奏章的皇帝!” 刘彻接着问了场中马匹的总数,脚力状况及奔跑的速度。马监一一做了回答后,还特意道:“这些马都是关中马与匈奴马杂交而生,既有匈奴马的神速,又有关中马的耐力,是上好的战马。” 刘彻听完,满意地点了点头,遂对身旁的张道:“回京后,速要周坚前来挑选万匹良马,配备给期门军,交卫青管制。他们现今的战力已不在匈奴军之下,所缺的就是战马了。” 他的思路一下子拉得很远:“这汧渭之汇,原本地广草肥。当年嬴秦先祖大费于此养马,奉之周室,得以封赏,终成大业。朕今于此,再辟马场,重振大汉雄风,天时地利已今非昔比了。” 贤良们今天算是大开了眼界。皇上胸中激荡的不仅是独尊儒术的人文氤氲,也澎湃着周秦天下臣服的历史潮声。他们在这个冬日被皇上的思维带出了子曰诗云、引经据典的单纯,进入了一个更加旷远的境界。 时光已经过了未时,但刘彻仍然兴致勃勃,包桑在一旁提醒道:“皇上,已过了午膳时间,还是回宫去吧!” “好!起驾回宫。” …… 用过午膳,刘彻第一件事就是到云华殿看卫子夫。 “夫人怎么样了?”刘彻问伺候在一旁的春香。 “启奏皇上,夫人刚刚服了药,睡着了。” “太医如何说?” “太医说,妇人脉象平稳,只是身体劳累了些。” “你先退下,朕在此坐坐。” 望着卫子夫睡梦中的娇姿,聆听她均匀的呼吸,刘彻心头就漫过无以诉说的甜蜜。唉!你说这女人到底是水做的还是玉雕的呢?光洁的额头下,一双微闭的眼睛如月季花瓣上的露珠一样地颤颤巍巍;鼻翼间吐纳的芬芳给娇艳的红唇染上饱满的湿润。也许是内室比较温暖,卫子夫的两颊红扑扑地不再苍白。 哦!她笑了,她的笑是含蓄的,又是舒心的,从嘴角轻轻地漫出,翘成一弯新月。头微微侧向一边,整个睡态美极了。他多么想俯下身体,在她的额头,在她的丹唇上印下一个吻痕。但是他忍住了,他不愿意打扰了她五彩斑斓的梦,而愿意就这样默默地坐着,痴痴地望着,宁静地守着。 卫子夫睁开眼睛,就看见刘彻坐在自己面前,忙欠身要起来。 “臣妾不知皇上驾到,臣妾这就起来,陪皇上说话。” 刘彻扶着卫子夫的肩膀道:“快躺下,朕就是喜欢夫人躺着与朕说话。” 皇上的关切,让卫子夫十分感动,想想自己入宫这么多年,一直受着皇上的宠幸,却没有为皇上怀上一个龙种,心里顿时酸酸的,眼角也潮湿了。 刘彻发现了卫子夫表情微妙的变化,疑惑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流泪了?” “没有!”卫子夫赧然地笑了笑道,“臣妾是看见皇上,高兴的……” “夫人有话就说么?” “这次回去,皇上该到椒房殿住些日子了。” “你怎么又提起这个?朕不是反复叮嘱,不让再提了么?” “皇上!” 卫子夫还要说话,被刘彻挥手制止了:“你不要说了,朕不愿意听这些话。” 就在这时候,包桑在殿外禀奏道:“皇上,丞相从京城赶来了,现在正在勤政殿候旨呢?” 刘彻的脸色顿时呈现出不悦,走出帷帐道:“丞相这时候匆匆来此,有要事么?” “丞相说,他带了一位皇上很希望见到的人。” “知道了!来人!”早在外边听命的春香,立即带着宫娥们出现在刘彻面前。刘彻吩咐春香好生伺候夫人,就出了云华殿,直朝勤政殿走去。刘彻根本没有想到,在他驾幸橐泉宫的日子里,一件意外的事情正在等待着他。 …… 在等待皇上的时间里,田蚡的心是忐忑不安的,他无法预料皇上对他从京城赶到这里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但是,他一想起在朝会上汲黯蔑视的目光,就感到这次面圣的非同寻常。 死了一个韩嫣,又来了个汲黯。这是田蚡万万没有想到的。 比起韩嫣,这个汲黯更加不好对付,连皇上也敢于犯颜直谏,但皇上却不以为意,反而更加敬重他。他听包桑说,皇上在宣室殿单独接见朝臣时,往往衣着随便,有时候踞厕而视,有时候甚至连皇冠也忘了戴。但是对汲黯,皇上向来是不冠不见的。有一次,皇上习武之后,正坐在帐中读《孙子兵法》,未及整冠,就远远地瞧见汲黯过来了。皇上不免有些尴尬,急忙躲入帐中,说已经准了他的奏章。 皇上如此敬重一位主爵都尉,这是自大汉一统天下以来所没有过的。若是有一天,皇上忽然心血来潮,让他去查处“限民名田”落实情况,那不等于把刀架在了他田蚡的脖子上了么? 他曾想让太后提醒皇上注意君臣的尊卑有序,不要过于纵容臣下的行为。然而,从太后口中得知,因为韩嫣的风波,他们母子有过很长一段日子没有在一起用膳了。皇上虽然还是遵循着祖制,每隔五日就到长信殿去例行问安,可太后明显地感觉到,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少了。隐藏在礼仪背后的那种淡漠和疏远,使得每一次见面都带着压抑。 田蚡知道太后的性格,她虽然有超越栗姬的智慧,却没有太皇太后那样的刚烈,她不可能为他去同自己的儿子反目。 而他最担心的是,那一天藉福从窦府归来后,就愤愤不平地告诉他,说窦婴不仅对他的要求表示了拒绝,而且在场的灌夫还大骂丞相上不忠于君,不恤公道通义,朋党环主,以图私为务,是地道的篡臣,还说窦婴声言要将他的作为禀奏皇上。他现在迫切需要知道的是,皇上是否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 而就在皇上驾幸橐泉宫的日子,方士李少君找上门来了。 这李少君鹤发童颜,仙风道骨,银髯飘飘,自诩曾经做过太祖高皇帝功臣深泽侯赵将夕的舍人。深泽侯去世后,他居无定所,游说诸侯,传说能够起死回生,颇受郡国青睐,每到一处,馈赠甚厚,倒也优哉。 有这样一个奇人登门,田蚡自是喜出望外,邀他到自己的田庄中盛宴款待,并请庄中三老作陪。酒至半酣,那李少君醉眼蒙眬地看着席间一位九十岁老者说道:“足下的祖父可曾是太祖高皇帝年间的骑郎?” 那老者点点头。 李少君又道:“某年某月足下的祖父与吾,曾经在代地之‘小峪沟’狩猎。足下当时还只是个少年,跟随祖父习猎。足下因射熊不中,而险遭厄运,若非你祖父利箭穿了那熊的咽喉,恐无今日的宴上相欢了。” 那老者虽已年届九旬,儿时的记忆却仍然十分清晰,闻言不禁大惊。若非他当年亲临猎场,何以能绘声绘色地描述出当初的情景? 这亦真亦幻的故事让满座的人无不称奇,让李少君越发地神秘莫测。他捋着银须道:“这都是因为在下服了蓬莱仙人的金丹,可以知往世,知来生。” 当大家还在云山雾罩的时候,李少君又说话了,声称自己能将丹砂炼为黄金丹,服之可长生不老,延年益寿。田蚡闻之大喜,心想:若是皇上得了此法,他自是功莫大焉。于是宴会一结束,他就匆匆地驱车赶到橐泉宫来了。 田蚡伸着脖子朝远处焦急地望着,双手在胸前不停地摩挲,李少君在一边看了笑道:“丞相少安毋躁,在下断定,皇上一定会十分看重此次召见的。”两人说着,就见不远处皇上朝这边来了。 两人急忙上前迎接,刘彻的目光越过田蚡,发现了跪在一旁的李少君。他发现此人虽衣衫陈旧,却于素朴中透出几分气度,尤其是一双眼睛,岩穴幽谷,深藏玄机,这引起刘彻浓厚的兴趣,遂问道:“这位先生是……” 李少君忙道:“方士李少君参见陛下。” “哦!”刘彻沉吟一声,进了大殿。 “丞相不在京城,急急忙忙到这里来,有何要事要禀奏朕么?” 田蚡暗中打量刘彻,一脸的严肃,心中不免有几分发慌,便不敢啰嗦絮叨,只把如何遇见李少君,李少君又是如何热心地欲献“奇方妙丹”给皇上的事,简要地叙说了一遍。 听完田蚡的禀奏,刘彻心中的不悦渐渐地淡去,脸上也随和多了,田蚡紧张的情绪终于在“赐座”的声中松弛了些。 刘彻把目光转向李少君,问道:“先生果真能使朕延年益寿么?” 李少君拢拢垂到胸前的乱发,那双狡黠的眼睛顷刻间写满了真诚。 “皇上,祠竈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皇上若是服了这黄金,则寿可益,蓬莱之仙可见。” “真有如此奇效么?” 李少君身体朝前挪了挪道:“皇上只要看看臣,就可知这仙丹的妙用。” 刘彻仔细地端详了李少君,虽说白发缕缕,但脸上却光洁润泽,竟然没有一丝的皱纹。刘彻遂问他春秋几何,李少君神秘地笑笑说道:“臣在太祖高皇帝年间,曾做过深泽侯的舍人。”刘彻屈指算了算,少说也过了百岁。 “臣服了黄金后,曾游于海上,见到了仙人安期生,赐予臣枣而食,彼非普通枣果,其大如瓜,世所未见。臣食后,先是浑身发热,继之是神清气爽,再后来就是身轻如燕,竟然踩着东海滔滔巨浪,到了蓬莱、瀛洲、方丈三座仙山,但见云气如虹,凤鸟翔集。安期生告臣说,先生于此之后,乃仙人也。然臣言于安期生,臣不恋仙山琼阁,惟愿皇上万寿无疆。安期生为臣的忠诚感动,从凤鸟身上取一羽毛,化而为舟,投入海中,送臣到京都来了。” “从琅琊之到长安,遥遥数千里,不知卿需几日路程?” “臣亦不知,被那羽毛载着,只觉耳边风声嗖嗖,等到臣睁眼一看,已降落在长安城外了。现在想想,还如在梦中一般。” 刘彻目光灿灿,身体前倾惊道:“世上竟有这等奇事?” 田蚡急忙插话道:“臣前几日夜间在书房观书,忽见窗外祥云缭绕,云间似有人影绰绰,不一会儿,府令就来禀告说,李先生登门拜访来了,臣亦感到十分神奇。” 刘彻的膝盖不觉间朝前移动,敬道:“先生真神人也。” 李少君趁机道:“皇上若是服了黄金,何止万岁?” “果如先生所言,朕若是服了黄金,也可以见到安期生了?” 李少君咽了口唾液,喉结颤动着道:“这安期生通蓬莱之道,合则见人,不合则隐。贵在一个诚字,心诚则灵!” 刘彻的心被李少君神秘传奇的故事搅得不能平静了。从十六岁登基,日月如梭,恍惚七年已去,一种人生苦短的惆怅常常在夜深人静时,悄悄地爬上他的心头。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要做的事情何其之多,而上苍给予他的时间又何其之少。多少次他对着沉沉夜色,遥想当年秦皇求长生不老药的故事。现在,这方士仿佛一颗耀眼的星辰,降落在自己的面前。 至此,刘彻的心绪完全沉浸在李少君描绘的灿烂图景中了,他对田蚡的厌恶因为与李少君的相遇又淡去了许多,他眉飞色舞地与李少君筹划着回京后速起祠竈炼丹的举措,然后朝殿外喊道:“来人!” “奴才在!”包桑应声进来。 “传朕旨意,赐方士李少君金百斤。” 未及李少君拜谢,刘彻又说话了:“朕不日即返回京城,派先生前往蓬莱,寻访安期生。如能一见,乃天幸也。” “谢皇上隆恩,臣一定不负圣命。” 刘彻又对包桑说道:“安排先生歇息,明日与朕同驾回京。” 李少君走后,刘彻见田蚡并没有立即离去的意思,随即问道:“丞相还有事么?” 田蚡道:“皇上巡幸后,朝野对汲黯多有微词。” “哦?” “臣听说汲黯不能容人,和己者善待之,不合己者弗能忍见,同僚大都跟他说不到一起。” “丞相所闻乃一面之词。朕也听说,汲黯好游侠,任气节,行修洁。丞相岂不闻古之官吏其责人也易,责己也难。汲黯慎微其行,实属难能可贵。丞相的意思朕明白,不就是因为他当面指责了丞相侵占民田,与民争水么?此事咎在丞相,不在汲黯。有道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丞相乃百官之首,朕之佐辅,本当率先拥戴‘限民名田’,聚民心于汉室,谋久安于社稷。孰料丞相求无度,不说朕看不过去,就是太后也痛心。既然丞相提起此事,朕也就不妨直说,还望丞相多有检点,切勿激起民怨,危及朝廷。” 田蚡的脸顿时红了,忙揖首称是。 说到这里,刘彻的话语也缓和了:“朕念及丞相是舅父,许多事情都以宽怀为要,丞相要多体会朕的用心才是。” “皇上的良苦用心臣明白,臣一定不负皇上厚望。不过……” “不过什么?” “臣有一事始终不明白,当初卫绾任丞相时,曾建议皇上凡有治申、韩非、苏秦、张仪之言者,皆属异端邪说,尽可罢黜。然汲黯学黄老之言,这个……” 刘彻听罢,哈哈大笑道:“丞相的意思朕听出来了,你是说朕用汲黯,有违于尊儒国策,对吧?朕之尊儒,乃是就整个朝廷纲纪而言,并非要把朝中非儒的臣僚都排斥在外。朕之用人,不仅听其言,更要观其行。韩安国不也是治申韩之术么?但他忠心竭诚,誉满朝野,当今官吏中,有几人可比?朕委他们以重任,非但不妨碍尊儒,反而大益于朝廷。” 说到这里,刘彻觉得是该结束这场谈话了,他多么希望今天的谈话能使田蚡有所省悟。 “天色不早了,朕也有些累了,丞相一路辛劳,也该早些歇息了。” 望着田蚡出了殿门,刘彻的心并没有平静下来,他的思路还在李少君描绘的神奇和奥妙中徘徊,他憧憬着有一天能够踩着东海的波涛到蓬莱岛上与仙人们相会。 他想上苍倘若真的赐予他长生不老之药,那么他将该如何在这漫长的生命中书写自己的波峰浪谷,诗云歌雨,奇章妙曲呢?他甚至畅想到了那时候,他的妃嫔有多少?儿女又将有多少?是否会与日月同光,与天地共在,与大汉江山共寿呢? 他觉得浑身发热,有一种莫名的张力自内向外地散发,以致在冬日的午后身上也渗出了微汗,他需要到室外去释放一下这种奇怪的炽热。 但是,当他步出大殿的时候,一声“咕啊咕啊”的雁鸣打断了他的思绪。冬日的蓝天下,一队雁阵横空而过,朝南飞去。刘彻的目光在蓝天白云处凝固了,他的心一下子飞到了遥远的塞外。 “张骞,你现在怎么样了?六年了,你在哪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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