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瑞雪妙赋摇玉树 金麟嘤啼降皇廷

汉武大帝  作者:杨焕亭

元朔元年(公元前128年),中郎将司马相如从西南回来了。他没有辜负皇上的期望,西南诸夷,邛、筰之君纷纷归附。他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急于向皇上复旨。

朝廷的恩泽就像春天的玉露,滋润了南疆夷族的民心,开启了藩国百姓的心智,让他们在短时间内感受到文明的魅力,开始了一种新的生活。

南国的物产十分富庶,品种也十分繁多。稻米流香溢芳,果蔬甘甜如蜜,他们内附朝廷,以后这些物品转输京都将非常便捷……

他觉得要对皇上说的话太多了,在回来的路上,他甚至觉得自己的口拙会影响对一路所见的描述,倒不如写一篇辞赋来淋漓尽致地描绘。但是当他铺开竹简,执笔在手,又觉得活脱脱的万象众生,一旦付之笔墨,便多了文字的艳丽,而少了原初的质感。于是,他决定当面陈奏,不加任何修饰,让皇上有一个真实直观的印象。

天刚蒙蒙亮,他就躺不住了,急着起来做进宫前的准备。

久别胜新婚。他刚刚动了动,就被卓文君修长的玉臂给勾住了,她趁势一拉,司马相如的胸膛就紧紧地贴在她的身上了。那种温软的感觉,顺着血脉,朝着司马相如的情感深处蔓延。

不怨卓文君的缠绵和贪婪。当初她不顾父亲的反对,与司马相如走在一起,就是图个卿卿我我,早晚厮守。但自从司马相如入朝为郎后,就一直在外奔波,没有多少时间陪伴她。

这不,昨天刚刚回到长安,被窝还没有暖热,他又要出门,卓文君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她揽住司马相如的脖颈,那双杏眼就直勾勾地盯着他:“天色还早,你这就要走?”

“皇上还等着复旨呢!都腊月十五了,再有半个月就是春节了,那时候,我再陪夫人过一个清闲的节日。”

“夫君一走就是两年,妾身好不孤单,现在你回来了,也不睡一个安稳觉么?”

司马相如微笑道:“昨晚你折腾了一夜,还不累么?”

卓文君娇羞道:“哪能有个够呢?两年不能一夜就还了啊!”

“往后我就常常陪伴在夫人身边。”

可卓文君还是闭上了眼睛,只把两片红唇翘得老高,司马相如怎能不理解卓文君的寂寞和孤独呢?可他是男人,就应该为国家建功立业,让皇上见识自己的价值。他俯下身体,给了卓文君一个深深的吻,他感觉她那颗焦渴的心兔儿一样的跳动,忙道:“好了!我该起来了!要不然就迟了!”

卓文君还能说什么呢?他们多年来的情分都在一个“随”字上,她披衣下床,亲自为他束发挽髻,披袍系带,盛水洗面。她的手轻轻地抚过司马相如的脸颊时,那感觉真是惬意极了。

拥着这样一个男人,她这辈子没有白活,她与父亲的反目、她独守寂寞的日子都化为幸福的暖流,在胸间涟漪阵阵,绵延不绝。

打开门,他们都不禁“啊”了一声,原来就在他们在温暖的被窝里享受云雨之欢时,一场大雪悄无声息地洒落在了长安。卓文君赶快取了披风给司马相如披上,难怪今天的天色比平常明得早呢!

“瑞雪兆丰年!”司马相如掩不住心头的欣喜,回头给了卓文君一个温暖的微笑,“外面天冷,夫人还是快回去吧!”

卓文君娇笑道:“夫君从南国带回来的琴曲甚好,妾身也不想独自躺在榻上,该抚琴赋曲去了。”

看着夫君登上车驾,她又叮嘱道:“下雪路滑,路上多加小心!”

车驾碾过厚厚的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眼前是漫天皆白的画卷。纷纷扬扬的雪花,自由地在天地间飘荡。

司马相如张开手掌迎接雪花,让它一片片地被体温融化为亮亮的水滴。他感谢上苍无私和博大的赐予,让他拥有了千娇百媚的卓文君,让他能够辅佐一个雄心勃勃的皇上。

走上已清扫得很干净的司马道,他环顾道旁的风景,还是走时的模样。苍松碧翠,青竹扶疏,松枝和竹叶上都蒙了一层厚厚的雪,沉甸甸地弯着腰迎接他的归来。还是那依旧的墙垣,楼榭叠翠,碧水幽池,水面上都结了晶莹的冰花。

沿着司马道一路走来,居高临下,整个长安城都在眼底了。过去在京城时,司马相如每日都看这些风景,倒也司空见惯。如今两年不见,一切看起来还是那么亲切。

哦!前面不是东方朔么?

“东方大人早!”司马相如紧走几步,向东方朔打招呼。

东方朔瞧见是司马相如,笑道:“司马大人是何时归来的?”

“昨日刚回京城。一路上看到关中大旱,在下真是心焦如火。郑当时大人督促民工抢凿渭渠,也许是感动了上苍,一夜之间,这雪就厚达盈尺,看来京郊的旱情可以缓解了。”

“是啊!瑞雪兆丰年嘛!”

“大人这是……”

“皇上有旨,要在下陪他赏雪呢!”

“皇上日理万机,难得有这样的雅兴。在下也要向皇上复旨,如此正好与大人同行。”

两人正说着,就见包桑匆匆赶来了。

“皇上现在何处?”

“正在复道上赏雪呢!”

两人跟着包桑上了复道,只见刘彻披着一身黑色披风,戴着裘毛的风帽,正望着漫天大雪出神。

司马相如与东方朔相视而笑,彼此都懂对方的意思。他们都有文士固有的傲岸和自矜,在他们的眼中,即便眼前的雪景再有诗意,宫娥和黄门们也是一个字也吟不出的,要触动皇上的诗兴,还是离不开他们的黼黻文章。果然,刘彻看了一会儿后,高声问道:“东方朔何在?”

“臣在!”东方朔紧走几步来到刘彻身边,不等皇上问话,便从袖中拿出一卷竹简道,“臣昨夜醒来,忽见大雪降临,一时兴起,遂作《雪赋》一篇,请皇上御览。”

刘彻接过竹简,迅速浏览,果然笔底雪飞,玉龙翻滚,气象万千。瞻万物而思纷,缘耳目而情驰,叹道:“爱卿果然是文随景出,倚马千言。赐酒!”

“谢皇上!”

东方朔正欲饮酒,却听见耳边传来一声“且慢”,原来刘彻已发现站在一旁的司马相如,“中郎将是何时回京的?”

司马相如急忙上前参拜道:“臣昨日回京,今天一早就来向皇上复旨。”

有了两位才华横溢的文士在场,刘彻喜不自胜,赏雪兴致大增,他立即要黄门取来金百斤,帛十匹。

“如此美景,爱卿如若无赋,岂不辜负了这场大雪。爱卿若能在半个时辰内作赋一篇,朕便将这金帛赐予你。”

司马相如眉宇间掠过一丝微笑道:“皇上知臣口拙,不善言辞。还是请皇上赐臣笔墨,臣在一边写,东方大人随笔诵之,若半个时辰内赋成,请皇上将金帛一分为二,赐予臣与东方大人,若赋不成,请皇上将赏赐尽归东方大人。”

包桑拿来笔墨,司马相如面对雪景,凝思片刻,然后饱蘸浓墨,那云涛雪羽便随笔飞舞而从东方朔口中倾泻而出了——

玉龙之生于云霓兮,欚然然而相逐反。瞻银甲之纷纭兮,周静而致下。忽极其之甚远兮,卬卬而咸蹇。玉树素装而傲立兮,犹竞艳于梅芬。入潺流而无迹兮,睹霜桥以鸿爪。垂“隋珠”于飞檐兮,凝“和璧”而鳞池。精微乎毫毛兮,其盈乎大寓。惽惫而通于大神兮,动静以为极。眺南山之被素兮,叹曲径而无寻;覆莽林之明霁兮,惟京都而深寒;思北国之壮士兮,枕兵戈而待旦。闻角声之连营兮,马蹄过而无痕。恩施于广畴,泽被于沃野。兆农桑之丰年,象紫瑞而东来,喜山河而锦绣兮,知帝恩之浩浩……

司马相如写到这里,笔触顿了顿,他抬眼远望,若有所思,却不意刘彻接过话茬,高声吟诵道:“德至厚而不捐兮,大参乎天地;功被天下而不私兮,嵬嵬乎以尧、禹。春至而归之元气兮,惟精神以广大。”

司马相如思路顿开,急忙伏笔疾书,一口气写完了赋的结尾,然后与东方朔不约而同地恭祝道:“皇上文思泉涌,绝妙至佳,令臣等汗颜,赏赐愧不敢当了。”

“朕也是触景生情,语不自禁罢了。今日这赋就权当君臣赏雪的唱和吧。”说完,他转身问包桑道,“可过了半个时辰?”

“还不到呢!”

“将这金帛一分为二,赏给二卿。你们与朕同到温室殿,朕还要听爱卿西南之行的见闻呢!”

大家走下复道,却见有人站在温室殿前,原来是即将赴任的会稽太守严助。

京城十几年的生活,让严助早已习惯了北方的寒冷。弹指一挥间,当年与董仲舒、赵绾一起参加策对的他来长安都十二年了。董仲舒被外放任江都相,后来因为高庙火灾,妄言天人感应而险些丢掉了性命,出狱后赋闲在家;而赵绾早在建元二年就自缢了。

如今,朝廷新人迭出,且不说那个平庸的薛泽在丞相的位子上终日无所事事,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有用的话;就是那个担任城防中尉的张,都做到了御史大夫;更不必说上谷一役后,卫青青云直上,皇上赏赐有加。只有他仍在中大夫位置上徘徊,这让他感到十分尴尬。

严助渐渐动了归乡的心思,因此,有一天皇上问他未来的打算时,他以想早日回乡尽孝为由,曲折地表达了归去的愿望。他原以为皇上会挽留的,未料到诏书很快就下来了,任命他为会稽太守。

严助清楚,他的离去代表着建元以来曾追随皇上推行新制的人都走了,而代之而起的是元光年间的儒生,这是新老更替的必然,也是皇上的用人方式。因此,离京前他的心境是五味杂陈的,说不清是眷恋还是失落。

的确,自会稽北来后,毕竟皇上给了他施展抱负的舞台,这让他一想起来就对皇上怀着深深的感恩。他从来不敢心生怨愤,可看着别人一步步升迁,他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压抑。本来他是要立即启程的,可这漫天的大雪留住了他。他想着这样的日子,皇上一定是在温室殿,所以……

看见刘彻过来了,严助急忙上前参拜。

“天气寒冷,爱卿不必拘礼!”

“臣是向皇上辞行来了。”

刘彻看了看大雪迷漫的天空道:“天气如此恶劣,恐怕连飞鸟都过不了蓝关,何况爱卿乎?朕看还是等到来春再走吧!你既然来了,就一同进殿听听司马相如的西南之行如何?也许对爱卿治理会稽会有借鉴。”

严助便不好再说什么。

四人进了温室殿,顿觉春意融融,兰香盈室,与窗外的寒冷相比,俨然两重天。包桑早要御膳房在殿中温了酒酿,又备了果品佳肴,君臣依序坐了。

刘彻举起酒爵,意气昂扬地说道:“为二卿的《雪赋》,大家满饮此爵!”

司马相如很不好意思:“臣之赋虽张扬奔放,但终无皇上雄视八荒、俯瞰苍穹的境界。此赋若少了皇上参天地,观人生的指点,一定是平庸之作。因此,臣以惶恐之心,敬皇上一爵。”

“爱卿的盛意朕领了。”

大家看着刘彻喝了酒,才举起面前的酒爵。

暖气和着酒香,打开了大家的话匣。

司马相如放下酒爵,侃侃而谈:“皇上,臣奉旨前往西南,宣我大汉惠德。沿途六夷、七羌和九蛮的君长百姓,闻听汉使到来,纷纷走出石室,要一睹中原人的风采。及至看到臣与他们一般无二,只不过少了文身和散发而已,霎时觉得亲近了许多。”

“他们可愿归附?”

“臣与副使先到蜀郡,从那里船载币物,进入西南诸夷所处,厚与其部族君长。他们久居山野,茹毛饮血,何曾见过大汉之物?及至受之,爱不释手,纷纷要求归顺朝廷。因此,诸族现皆为我大汉臣民。他们各部族之间,拆除边关,从沫水、若水到牂牁江流域的广大地区,已皆为汉地。”

刘彻的神思随着司马相如的叙述而在南国广袤的土地上纵横,及至司马相如收住话头,刘彻情怀激荡地举起了手中的酒爵,在胸前绕了一圈,一腔感慨便涌上舌尖了:“卿于大汉,功莫大焉,朕要重赏你!”

“然西南诸夷乃蛮夷之地,不习大汉礼仪。虽已归附,然随时反复,亦未可知。故依臣之见,皇上需德威兼施,方可稳定人心。”司马相如并未接过皇上的话头,而是继续建议道。

“哦!爱卿如此一说,倒让朕想起了一个人。不知爱卿此行,可曾听说文翁其人?”

“臣听说了,蜀郡百姓说起文翁时,都称颂其大兴学宫,功德无量无不表示赞扬。”

“文翁任蜀郡太守时,朕还是太子。卫太傅曾多次跟朕提到,文翁在蜀郡开兴学之风,声名远播。他派人到京城学习儒家经典和律令,学成后回蜀任教。他还免除了入学者的徭役,优秀者都委以郡县职位。蜀郡因此风俗清雅,民知礼仪。朕即位后,他又上奏朝廷,谏言兴办官学。朕多次请他回京,他却执意致仕后留居蜀郡教化吏民。朕甚感之,多有褒奖。”刘彻娓娓而谈。

“西夷开化,非效文翁之举不可。”

“卿之所言,正合朕意。待明春朕就在那里设郡,选尚法隆礼之臣为太守,以法驱邪除暴,以德收拢人心。朕还要诏令蜀郡太守,选派文翁之徒往西南办学,教化边民。”

“皇上圣明。”

严助听了司马相如的讲述,愈发地感到自己与其在京城徘徊,不如回故乡去造福桑梓,为父老多做些事情。于是,他离座来到刘彻面前,向皇上敬道:“一等雪住天晴,臣就要起程,即使蓝关不通,臣也要绕道南下,早日赴任。臣当以文翁为楷模,兴学教化,移风易俗。”严助说得很诚恳,刚才皇上与司马相如的一番对话,使他心中的失落淡了很多。

“爱卿既然去意已决,朕就借这酒为你送行。”司马相如、东方朔见状也急忙起身,君臣相饮,同僚作别。

东方朔任何时候都改不了诙谐的本性,他见严助泪水津津的,就上前打趣道:“若是在下有一天到会稽去找大人射覆,输了可是要罚酒的啊!只是大人说的那吴侬软语,在下是怎么也听不惯的。”说完,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刚才惜别的悲切一下子散去了不少。

“皇上!臣就此告别了。”严助跪倒在刘彻面前,行了离京前的最后一次大礼。这时候,包桑喜冲冲地跑进殿来,带给刘彻一个期待已久的喜讯——卫夫人生了。

“是男是女?”刘彻迫不及待地问道。

“丹景台来人说,生了一位小皇子。”

司马相如、东方朔和严助听到皇上得了一位龙子,几乎同时喊道:“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刘彻已听不见三位大臣的恭贺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卫子夫抱着婴儿的情景。他不及披上毛氅,就快步朝外走去。包桑跟在后面,尖着嗓子喊道:“皇上,天冷……”

等三位大臣追出殿外,刘彻的轿舆已在黄门和宫娥的簇拥下,出了未央宫北阙,消失在茫茫雪中了。

望着飞舞的雪花,严助在心里想:天留人,人亦留人,皇子这一降生,恐怕一时也回不了会稽了。

卫子夫躺在床上,还有些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想想刚才的一幕,她有一种脱胎换骨的感觉。她每一声呻吟,每一次努力,儿子可否听见呢?那撕裂般的阵痛,儿子可否感知呢?

随着一声洪亮的啼哭,她整个人也瘫软了。

阵痛从黎明就开始了,当那种喜忧参半的疼痛不断密集时,她在心里呼唤的就只有皇上。但是她却让春香不要惊动皇上,她不愿因此影响皇上打理朝政,也害怕再生一个小公主而使皇上失望。可是当她剧痛难忍的时候,她多么希望皇上能够听到她的呼唤。

卫子夫并不是一个没有分娩经历的人,她已经为皇上生下了三位公主。可是,她们都无法继承这万里江山。尽管秦素娟曾暗地告诉她,她很可能怀的是一位皇子。可她仍然处在惶恐中,万一生下的是个女孩呢?

之后的几个月中,每当夜阑人静的时候,她都要一个人焚香独处,祈求上苍赐给她一个皇子。这种折磨,直到刚才秦素娟抱着婴儿进来,才得到了一丝放松。

看着身边熟睡的婴儿,多少年的期盼,多少年的等待,多少年的辛酸,一时间都化为含笑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

儿啊!你救了为娘啊!卫子夫在心头不断地重复着这句话。

皇子的降生对大汉王朝来说,意味着希望和未来。负责接生的秦素娟为夫人开了滋阴补气的药方,直到取药的宫娥出了殿门,她才轻手轻脚地来到夫人榻前,仔细地询问她产后的感觉。

看到夫人流泪,秦素娟道:“产后最忌流泪,弄不好会落下病的。夫人得此皇子,应该高兴才是。”

卫子夫擦了擦泪水,莞尔一笑道:“这是高兴之泪,这是为皇上高兴,为朝廷高兴!”

秦素娟理解卫子夫此刻的心情。随着皇子的诞生,意味着她通往椒房殿的最后一道障碍消除了,太后再也不能以身份的理由阻碍她登上皇后的宝座了。

秦素娟在掖庭从医多年,看的宫廷女人多了,但卫子夫的美丽、贤淑、大度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有她入主椒房殿,才能担负起母仪天下的重任,才能为后宫带来安宁和祥和。

也许是因为这些情结,秦素娟对卫子夫多了许多职责之外的关爱:“夫人身系大汉国脉,要倍加珍惜玉体啊!”

“谢秦太医关心,本宫会珍惜的。”

“皇上驾到!”

“皇上驾到!”

……

听到这声音由远及近,卫子夫的眼里就溢出幸福的光芒,她刚要起身迎驾,就听皇上在殿外叫嚷道:“皇子在哪里,快让朕看看!”

秦素娟急忙来到殿门口迎接皇上,刘彻挥了挥手,径直往内走。秦素娟忙上前道:“请皇上随小臣到这边来。”说着,她便将刘彻引到取暖的木炭盆旁。

“你这是为何?朕要看皇子,你却让朕在这里等着。”刘彻不悦道。

“皇上,皇子刚刚降生,千万不可受到风寒。请皇上在此取暖驱寒之后,再去看望皇子。”

“朕不是心急么!”刘彻大悟道。

等了大约一刻,刘彻才来到卫子夫床前,皇子刚刚睡醒,他看见刘彻,竟然笑了。刘彻用烤得暖烘烘的双臂抱起皇子,心底生出了为人父的喜悦。

望着怀中的婴儿,他的心境有如耕云种月而终获希望的农夫,脸上洋溢着喜悦。

他俯下身体,轻轻地吻了吻婴儿的脸庞道:“看看!这体魄,这眉眼,多像朕呀!生在腊月,正是岁初,又是春节前夕,里外都沾了喜气。”

卫子夫在一旁静静地躺着,她用细柔的感觉,默默地体味着刘彻的每一个笑意,每一句话语。

只有在这时候,刘彻被国事掩盖的父性才呈现出来,才使她真正找到家的温馨和安谧,她多么希望眼前这个男人就这样天长地久地与她和儿子簇拥在一起。

但刘彻怎么可能像一个农夫那样去看待儿子的降生呢?他很快想到了王朝的未来。早在卫子夫分娩前,他就在反复遴选进宫的乳娘,待她将皇子抱走后,他便唤来秦素娟,详细地询问了夫人的身体状况,又叮嘱春香照顾好夫人的起居。最后,刘彻将目光停留在卫子夫的脸上。众人见此情景,都自觉悄悄地退下了。

生了孩子还这样粉面玉颜,细嫩的皮肤下充溢着饱满的汁液,滋养着青春的靓丽。就连那淡淡的倦意,也能显现出一种天然美来。刘彻情不自禁伸出手来,缓缓地滑过卫子夫的额头,感受着她的细腻与滑润。卫子夫腮边泛起浅浅的红晕,嗔怪道:“皇上这样看着臣妾,臣妾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朕就是想看么。”

“皇上有的是时间看臣妾。不过在这之前,皇上还是先给皇儿起个名字吧!”

“嗯!皇儿要有个响亮的名字!取什么名字好呢?”刘彻站起身,在床前踱着步子,在脑海中搜寻最能表达他此刻心境的字眼。

“诗曰:亦有兄弟,不可以据。皇儿是朕的第一个儿子,将来是要继承大汉江山的人。他必须刚毅果断,养成独立主政的性格,不可唯唯诺诺,受制于人。”

刘彻转过身朝床边走来,忽然眉头一皱道:“朕想起来了,当年高皇帝要建都洛阳时,娄敬就曾谏言:据长安,因秦之故,则可以扼天下之亢而拊其背也。朕看就起名‘据’吧,将来如同朕一样的据长安而摄制四海,掌天下之枢。”

“谢皇上恩典。”

“夫人这是什么话?据儿是朕的骨肉,何必言谢?”

卫子夫欣慰地笑了,害羞道:“臣妾入宫这么久,屡承皇上甘露,到如今才生下皇子,臣妾真是有愧圣恩。”

“你不是还为朕生了三个公主么?”

卫子夫的眼睛又湿润了,是啊!三女一男,哪一个不是她和皇上的情感结晶呢?在宫廷时间长了,她没有少读前朝兴废的典籍,看过不少君王据爱纳宠的往事,很少有用情专一的。刘彻也是皇上,他不可能只守着自己,但她感觉得出来,自己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刘彻从卫子夫的眼中读出了思绪,果然卫子夫在沉默片刻后就说话了:“臣妾有个不敬之请,还请皇上允准。”

“是立后的事么?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夫人尽可放心。”

卫子夫微微摇了摇头:“臣妾一心想为皇上接续龙脉,至于其他的事,臣妾从来没有想过,臣妾只是想……想亲自抚养据儿。”

“这个……恐怕不行!我朝皇子历来都是由乳娘抚养长大的。朕要册封夫人为皇后,夫人若是亲自抚养皇儿,还能掌管后宫么?据儿若是处处依赖母亲,还能担当摄制天下的重任么?”

“皇上!臣妾……”

“你不必再说了,朕是不会允准的。”

刚才还和颜悦色的刘彻严肃起来,把卫子夫的心也搅乱了,她不知道下面的话该怎么说,更不愿意因为自己的要求而破坏了据儿降生带来的喜气,她微微地喘一口气问道:“皇上生气了?”

刘彻没有回答。其实,减少皇子对母亲的依赖只是一个方面,他另一个想法就是,他不愿意卫子夫因为抚养皇子而失去了女人的光彩,他希望她一如往日地风姿绰约,含珠凝露,一如往日地以这个皇宫最美的形象出现在椒房殿,出现在群臣面前。

卫子夫不是那种固执的女人,在刘彻沉默的时候,她将皇上表情的变化梳理了一番,很快就明白了他的心思。

“皇上!”卫子夫伸出手,拉了拉刘彻的衣袖,亦庄亦娇地说道,“臣妾遵皇上的旨意就是了……”

那双顾盼生辉的眼睛,那双热辣辣的目光,让刘彻一下子就找到了当年那个尚衣轩中活泼可爱的卫子夫。

“这就对了。”刘彻为卫子夫掖了掖被角,站起来道,“夫人好好养着,朕允准夫人每日与据儿团聚一次。”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皇宫。即使像卫子夫这样集后宫宠爱于一身的女人,也没有想象中的自由。

“皇上!”在刘彻起身朝外走的时候,卫子夫轻声地呼唤道。

“夫人还有话要说么?如果还是皇儿的事情,就不要再说了。”

“臣妾不再提抚养皇儿的事情,但臣妾还是有话想说。臣妾自入宫以来,承蒙皇上垂爱,生得三女一男,臣妾深知女人不能孕娩之痛,此上苍不予,实非不愿,因此臣妾请皇上有空就到长门宫看看皇后吧。”在分享皇上宠爱的时候,卫子夫还没有忘记这个寂寞的女人。

“巫蛊案才过去不久,夫人为何如此健忘?”

“不!臣妾没有忘。臣妾只是觉得,冤冤相报何时了?臣妾若是胸襟狭隘,还有资格入主椒房殿么?”

“你!”刘彻长叹一声,这是个多么单纯善良的女人啊……刘彻忽然有一种担忧,她这样的性格,将来主宰了后宫,能降服那些妃嫔么?

卫子夫生了皇子的消息,让婚姻受挫的平阳公主心头重新燃起了希望。

她多么希望这个消息是卫青带给她的,但从未央宫来的黄门告诉她说,皇上已经征得太后的同意,决定在次年三月为卫子夫举行立后大典。

平阳公主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女人,也不是那种见事迟滞的女人。她的眼睛时刻都注视着宫廷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变化,而她则根据这些变化,常常做出一些出人预料的举动。而这些举动的结果往往会给她带来诸多光彩,让她贵胄的光环更加耀眼。这一点,连她的姑母窦太主都无法与之媲美。

凭借从小在宫中的耳濡目染,她敏锐地感觉到随着刘据的诞生,朝廷的格局将会出现一次新的调整。毫无疑问,卫氏姐弟的地位将会迅速上升,而这种迹象在卫青出征上谷时已初现端倪。刘据的出生,只是加快了调整的步伐。

形势到了这一步,太后没有别的选择,她只能赞同皇上立后的想法。有什么办法呢?阿娇是先帝的外甥,窦太主的女儿,论起来太后还是她的舅母,根基不可谓不深厚。可她没有为皇上生下一个儿子,也就不得不离开椒房殿。朝廷一切都是围绕江山的永固而旋转的,升升降降,兴兴废废,概莫能外。谁让上苍对卫子夫有太多的偏爱呢?

呵呵!当平阳公主行走在雪后侯府回廊上的时候,她为自己当年的得意之作而掩口笑了。

皇后和太子靠谁来维护呢?除了卫青,没有别人。这一点,无论是太后还是皇上都再明白不过了。即使太后在内心很瞧不起卫青,可为了大汉基业,她只能选择卫青。这样一来,太后还有什么理由阻挡他与自己的婚姻呢?

这是一张巨大的网,在这张网里的人都必须遵守世代相沿的规则,接受它的约束,连太后也不能例外。

人就是这样,当一切呈现出希望的时候,进入眼睛的事物都改变了它固有的颜色。平阳公主现在看什么都是喜气洋洋,生机勃勃的。这不,当翡翠上来劝她说外边天冷,要千万小心时,她就觉得这丫鬟很有眼力,很对自己的心思。

但是,她压根没有回去的意思。筒瓦檐头冰凌的消解,回廊边沿的大雪融化,都仿佛成了春天到来的前奏,分外地让她舒心和惬意。

“冬去了,春天就不远了。不信你们去看看,路边的花草正在苏醒呢!”平阳公主道。

丫鬟们蹲下身体,轻轻地拨开积雪和湿润的泥土,果然发现那花草的根都泛了嫩嫩的绿色。

“人也是一样,到了该发芽冒尖的时候,就得出头,任谁也挡不住!”

丫鬟们相互看着,不知道公主发这样一番议论的意思,只有懵懂地跟着点头。

平阳公主的步子慢了下来,她现在正考虑应该给卫子夫送些什么?山水轮流转,卫子夫现在可是身价百倍了。她的一句话,可以让人青云直上,也可以让人坠入深渊。她还要考虑应该给即将成为太子的刘据送些什么?虽说他还是襁褓中的婴儿,不能理解姑母的一片心意,但关键是皇上和卫子夫明白就好。

哦!对了。前些日子,她要工官处打磨了一面日光镜,工匠们知道是为平阳公主打磨的什物,都十分尽心。

据说他们从来没有制作日光镜的经验,十几个工匠花去了几个月的时间,失败了上百回,才打造了这面精美的铜镜。

铜镜送来的第二天清晨,公主就早早地临窗而坐,镜里映出她雍容华贵的面容。但她也只看了那么一次,就珍藏了。卫子夫是个爱美的人,有了这面铜镜,她不定怎样地感谢昔日的主人、今日的皇姐呢!平阳公主就这样想着。

又该送据儿些什么呢?他是长子,将来不但要做太子,还要做皇上。就送他一只鎏金虎镇吧。它可以祛除邪恶,威震四方。他终归是要读书的,可以置于书案,让他时时想着自己对王朝的责任,同时,也会想着时刻关心他的姑母。

“呵呵!”平阳公主在心里为自己的筹划而得意。在这个朝廷,送什么东西都是有指向的,一切都隐喻着赠送人复杂而曲折的意图,一切都象征着接受人的品格、情操、性情或地位。

平阳公主自信这两件东西足以让她和皇室紧紧联系在一起。但是,当她走完回廊,透过竹枝看见了当年卫子夫排练歌舞的乐坊时,她又动开了心思。

是啊!皇后策立大典在春暖花开的时节举行,除了宫廷乐队要演奏象征吉祥的古乐外,又怎么能没有歌舞助兴呢?

她很快就有了新的打算,她要排练一部精彩的乐舞献给皇后。

“翡翠!前面引路,去乐坊看看。”平阳公主说着,就转了方向,丫鬟们在后面紧紧跟着,沿着通往乐坊的石径迈开了细碎的脚步。

乐师和歌伎们见平阳公主忽然驾到,纷纷停止了演奏,起身迎接。平阳公主走到领头的乐师面前问道:“在场有几人曾为卫夫人伴奏过?”

有几位年老的乐师站起来道:“臣等都是夫人在时的乐手。”

“有几位歌伎曾为夫人伴过舞呢?”

年轻的歌伎们都摇了摇头。

平阳公主点了点头,若有所思。也难怪,歌伎是靠青春吃饭的,年龄稍大的都走了。

“她都喜欢哪些乐曲呢?”

“据小人所知,夫人当年十分喜欢的是《月下竹影》。”

“你们奏来让我听听。”

于是,大家依次排好顺序,一时笙管大作,时而轻柔婉丽,时而舒缓悠扬,时而“清风徐徐”,时而“竹影沙沙”,在平阳公主的意念中掠过一幅幅朗月当空,青竹摇曳,风动云飞的画面。一曲终了,她频频点头称赞道:“不错!不错!”

大家脸上这才有了一丝轻松,为没有遭到训斥而暗自庆幸。

平阳公主要乐师们坐定,话语柔柔地说道:“不错是不错,可是再好的曲子,听久了也不免厌烦。何况夫人现今生了龙子,肯定是要举行庆典的,这样的曲子如何拿得出去呢?你们能不能奏点让皇上和夫人高兴的曲子?”

大家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平日养着你等,就是要在关键时刻派上用场的。你等若是写出了曲子,自然有赏。若是坏了本宫的大事,哼……翡翠!走!”

平阳公主欲起身要走,领头的乐师就领着大家跪下了:“公主平日待小人们不薄,小人们怎敢不思图报?小人前不久刚作了一首曲子,初步取了一个名字叫《凤仪百鸟》,才由歌伎们配了舞,正在演练,等演练成熟后再请公主验看。”

“这曲名好,你等就加紧排练吧。”说罢,她就出了乐坊门,到丹景台看望卫夫人和皇子去了。

依照规制,平阳侯是住在尚冠街的。可是因为与公主的关系,就住在太常街了。现在,孀居数年的平阳公主乘着车驾,在府役、丫鬟和骑奴们的护卫下出了侯府,一拐弯就上了安门大道。

被冬雪濯洗过的阳光耀眼而又洁净,撩开防风的窗帘朝外看,阳光正好把窗帘的红色映在公主的两颊,看上去年轻了许多。可就在这一刻,她的呼吸、目光和洋溢在脸上的喜气都凝固了。

啊!迎面而来的不是卫青么?没错,是卫青!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那双总是含着忧郁的眼睛和那朝思暮想的魁梧身影,让她的车驾再也无法挪动轮毂了。她知道卫青一定是来看她的,她的心就禁不住怦怦直跳。

顷刻间,卫青的坐骑停在了平阳公主的车前,他翻身下马,依旧按照主仆的关系参见了平阳公主。

平阳公主定了定神,她毕竟是皇家贵胄,在府役和丫鬟们的面前,她要保持了公主的矜持和严肃。

“将军这是要到何处去?”

“卫青正要前去拜见公主,公主这是……”

平阳公主没有回答卫青,就对府役、丫鬟和骑奴们喊道:“回府!”

执辔的驭手迅速掉转车头,卫青跟在车后,转眼就到了侯府门前。

“本宫有话与将军说,你等下去吧!”

“公主!奴婢……”平日里时刻不离左右的翡翠不知道自己是否也在内,开口道。

“你也下去吧!有事会传你!”

一切都是彬彬有礼的,一切都是按部就班的,一切都还残留着主仆的痕迹。但是当卫青随平阳公主踏进门,而那张门很快掩上时,那礼仪的面纱很快就在卫青面前撕得粉碎,迎接他的是从一颗焦渴的心里喷射出来的火焰。

灼热的烈焰迅速穿破卫青的战袍,吻舔着他宽阔的胸膛,吞噬了他据守在心底的矜持,溶解了留存在内心深处那难以抹去的樊篱。

平阳公主盼望这一天已经很久了,她的心因为这种难以忍受的期待而几乎干涸。卫青并不知道,在他还在做骑奴的时候,公主那双热辣辣的眼睛就把他的身影摄入了灵魂深处。因此,在从闽越归来后,当他矜持地婉拒了公主的痴爱时,她还为此而大病了一场。秦素娟反复诊脉,也没有弄清公主的病症。

其实,她自己清楚,她的病根在骨子里。那些日子,她也曾想过许多,可无论如何就是对这个男人恨不起来。恨不起来,她就发誓要得到他。现在,他终于来到她的身边,而且来得正是时候。

平阳公主认定,这是上苍对自己的偏爱。她的胳膊紧紧地勾着卫青的脖子,贪婪地在他黝黑的额头落下温热的唇印,紧锁了十几年的心灵堤坝就在这一瞬间崩塌了。爱的潮水紧紧地包围了他们,男人的阳刚,女人的阴柔交合在月华芬芳的玄牝之门,凝结成混沌的生命元初。

平阳公主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不必说孀居数年的寂寞让她的生命之湖干涸,就是与曹寿在一起的那些年月,她又何曾有过这种汹涌呢?

在她周围的男人成百上千,那些艳羡的、谄媚的、殷勤的、卑微的目光和话语环绕着她骄傲却是孤独的身影。她就像一株带刺的玫瑰,男人们只能远远地闻着风从花蕊中,从青枝绿叶间送来的香气而无法将她拥入自己的怀抱。

其实,她是很脆弱的,她一直以来都希望被一个优秀的男人征服。她愿意把美丽女人的一切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的目光之下。

高大的卫青让她一下子变成一个娇小的被呵护者。而她的每一声喘息,每一次呻吟,甚至每一次战栗,都让爱着她的男人散发出英雄的光彩,温暖地照耀着她。

而身下这个女人对卫青来说,曾经是多么遥不可及。她带着皇家的美艳让他觉得面前耸立着一座高山,让他难以跨越。他不是没有感到她的目光,他也不是对她的暗示麻木而又迟钝。

不!他曾经多次被融化、被炙烤,被撩拨得浑身燥热。但是骑奴与公主之间难以逾越的鸿沟,像幽灵一样地缠绕着他的情感,在关键的时刻总是冷却了他燥热的血液。

可这一切现在都已成为过去,或者说从被皇上任命为车骑将军的时候起,他心灵的骏马就已飞越了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

卫青被女人托着,不断地在波峰浪谷间前进,他粗壮的呼吸喷出的热浪,湿润了月季展开的花瓣,把生命的精髓注入了承接甘露的玉盏。

“哎哟!青,我的……我的……”公主亢奋地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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