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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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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彻祭祀五帝的日子里,淮南王刘安约了伍被,登上了寿春城外的八公山。 这里古树参天,流泉密布,风景宜人,沿着山道拾阶而上,刘安的心里很不平静。 当年,他效仿秦相吕不韦,邀集天下三千饱学之士,于此编纂《鸿烈》时,年仅三十三岁。在这些人杰中,他最喜欢的有左吴、李尚、苏飞、田由、毛被、雷被、伍被、晋昌八人,当时号称“淮南八公”。 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眼二十年过去了,他已是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一方诸侯,当年不离左右的八公走的走,离的离,如今留在身边的只有常年卧病在床的左吴和伍被了。 让刘安最伤心的是雷被。 元朔五年,他因与刘迁不和,竟然借口响应朝廷征召猛士的诏令,跑到长安去告状,致使刘彻下令削去淮南二县。 刘安心疼的不是区区二县,而是通过这个现象看到了一种危机。他越来越觉得不能再等下去,等待的结果只能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局面。 现在,站在八公山上,他与伍被继续着他们之间绵延多年的话题——何时问鼎长安?怎样号令天下? “过去将军总以为寡人兴兵乃是弃千乘之君,赐绝命之书。现在还这样看么?” 伍被没有说话,等待刘安继续。 “现在寡人绝成皋之口,据三川之险,招山东之兵,左吴、赵贤、朱骄等人都以为此时起兵,成功有九成把握,将军以为呢?” 伍被的心境很复杂。当年皇上削去淮南国二县,他就明白淮南王对此事绝不会善罢甘休。从那时候起,他一直就处在艰难的抉择中。 他完全可以向朝廷举报淮南王的阴谋,但要走出那一步是多么艰难,毕竟刘安对他有知遇之恩。 他也可以选择与刘安一起反叛,但这分明是一条不归路。 所以一年多来,他总是寻找各种借口来躲避这个棘手的问题。不过,今天他再也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于是反问道:“王上果真要和朝廷翻脸么?” 刘安叹了一口气道:“刘彻先是推恩,意图肢解淮南;接着又削县入郡,步步紧逼,寡人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啊!” “如果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那臣倒有一计。” 这是刘安第一次听到伍被主动为起事献策,眼睛立即亮了:“将军有何妙计,快快讲来!” “王上可曾听说济北王向皇上献泰山之事么?” “这怎能不知道呢?这个没有骨头的东西,枉为齐王之后。” “济北王乃王上的侄子,尚且对皇上如此忠诚,可见天下刘姓诸侯,多数对朝廷没有异心。” “此类平庸之辈,不足与谋。寡人单凭淮南,可成大事。” “王上之言差矣!当年高皇帝为何能逼项羽乌江自刎,不因别的,就因天下诸侯咸归麾下。” “依将军看来,寡人难道只能屈守寿春了?” “非也!微臣以为,若要获得他们的支持,大王可命人矫丞相、御史大夫书,言皇上将迁徙郡国豪强于朔方,等把他们集中到一起之时,就要拘捕他们,以作人质。这个消息一旦传出去,天下没有不恐惧的。那时王上举事,还怕他们不响应么?” 刘安点了点头道:“这不失为一条妙策,要做起来也不难,寡人早就制好了丞相和御史大夫的印信,正好派上用场。” “仅仅这些还不够!王上起事,知道最大的威胁是什么吗?” “这还用说?不就是那个踌躇满志的皇帝么?” “非也!如果没有卫青、公孙弘、汲黯等人,一个皇上又会有什么作为呢?”伍被从身边松树上折下一株嫩枝道。 “将军就不要吞吞吐吐的了,有何妙计,快与寡人说来。”刘安的脖子伸得老长。 “派遣刺客,刺杀卫青、汲黯等人。所谓木叶将落,震而坠之。如此一来,朝野将一片混乱,长安则唾手可得矣!” “将军一计定天下!寡人有将军,胜于十个公孙弘耳!”刘安沉醉在伍被的筹谋之中,仿佛长安已向他敞开了大门。 本来明朗的日光失去了光泽,伍被抬头看去,只见太阳周围闰了一圈灰色的光晕——日晕生雨,月晕生风,这可是风雨如晦的先兆啊! 伍被心里便有了一种不祥的感觉,但他又不能扫了刘安的兴致,回转身来道:“今日王上所议,事关淮南存亡,只是……” “将军还有顾虑么?” 伍被沉吟了片刻才道:“臣是考虑,如此周密的大计,太子那个性格……” “哦!这事就由将军去办,不让他知道便是了。” “如此甚好!臣告辞了。”伍被走了一截,又回转身来对刘安道,“王上有空也要邀淮南相、内史等人进宫饮酒、对弈,尽量营造和谐气氛。” 刘安立刻明白了伍被的用意,诡谲地笑道:“这个寡人明白……” 从八公山回来,伍被把自己一人关在书房里,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后怕…… 十一月,以公孙弘、李蔡名义发出的密札从寿春出发,飞向各个诸侯国。信使们一无例外地穿着长安的服饰,操着长安的口音。 信件内容是危言耸听的。刘安相信,不要说诸侯王,就是家资万贯的郡国富豪们,有哪个愿意被迁到朔方呢?不久,天下将会燃起熊熊的烈焰,而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刘彻最终将在火海中结束他的生命。 刘安每天见了刘迁仍然训诫他要学会忍耐,不要再散布那些无益于淮南的狂言癫语,以免引起朝廷的怀疑。 伍被很清楚,卫青不仅武功高强,更因其功高位显,统率三军,戒备森严,要行刺殊非易事。因此,他对刺客的选择是非常谨慎的。 踌躇多日,他终于想到了一个人,这就是漂荡在江淮一带的游侠陕寒孺。 这陕寒孺的师祖是景帝时的游侠王孟,曾因参与了刺杀袁盎等朝臣的行动而被朝廷诛杀,他的门徒因此也与朝廷结了怨。选这样的人物去长安,伍被感到再合适不过了。 他们的见面是简单而实际的。陕寒孺接受了伍被的重金,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请将军放心,此去长安,在下定要取刘彻和卫青首级回来。” “不!”伍被摆了摆手道,“壮士万不可窥视未央宫,你只要杀了卫青、汲黯等人即可,剩下的就是王上的事了。” 当晚,伍被在府中设宴款待陕寒孺。酒至半酣时,陕寒孺提剑起舞,伴着沉闷的吟唱: 淮水汤汤而东流兮, 奔大海而不归。 吾知前路之崎岖兮, 独自去而不悔。 抛洒热血于长安兮, 化夙愿以为虹。 那歌声苍凉而又慷慨,随着长剑的挥舞在厅中徘徊。 对游侠来说,每一次出击都意味着踏上不归路。他们也是人,不要看他们颜面冰冷,到了铤而走险的分上,内心照样也很复杂。 伍被上前按住宝剑道:“壮士还有什么需要托付本官的,尽可以提出来,本官会派人精心料理的。” 陕寒孺将一爵酒灌进肚内,擦了擦嘴角冷笑道:“漂泊之人,不劳将军牵挂,在下近日就前往长安。” 转眼就是元狩元年二月。派往各个诸侯国的使者没有带给他们什么值得鼓舞的消息,除了衡山王那里有所回应外,其他刘姓诸王不是冷漠地观望,就是含糊其辞,虚与应付。 陕寒孺自从离开寿春后,也如石沉大海,一点消息都没有。 伍被清楚,只要这些冒丞相和御史大夫名义的“伪书”有一件落在朝廷手里,或陕寒孺背叛,寿春就难逃血光之灾。 一向处事隐秘、不露声色的刘安也坐不住了。这一天,他召集刘迁、伍被以及刘建到宫中议事。 “寡人有一种危机将临的感觉,你们难道没有感到,眼下这种沉寂很令人费解么?” 刘迁道:“父王多虑了,如此平静,恰好说明朝廷根本没有觉察淮南的举动。” “蠢材!这是临战前的寂静。”刘安很不满意地看一眼太子,眉头就更加蹙郁了,“现在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寡人决计不再等诸王响应,准备提前举事。” 他的眼神掠过面前的每一张脸,就看见了迥然相异的表情:刘迁的亢奋,伍被的迷茫和刘建的沉默。 伍被对刘安没有与自己商量就决定提前起事感到突然,但根据目前的形势,与其坐等事情败露,倒不如拼死一搏。 被王上十分看重的刘建,满脸嘲讽和讥笑,说出的话也很瘆人:“王上果真以为能取而代之么?” “可淮南国现在已是危机四伏了!” 刘建缓缓地起身道:“知其不可而为之,只能给淮南带来灾难。王上若是想保国安民,就不妨听孙儿一言。” “你说!” “杀荼后,缚刘迁赴京请罪,或许还可以保淮南国不被除籍。” “你说什么?你要寡人诛杀王后,献出太子?”刘安只觉一股冷气顺着脊梁,直冲后脑。 在抬头那一瞬间,刘安的心里“咯噔”一声,不禁“啊”了一声:“莫非你已经……” “王上是不是想问是谁向朝廷告的密?不错!早在元狩元年初,孙儿就把淮南国的所为报告给了朝廷。”刘建毫不掩饰道。 “你……” “不仅如此,孙儿还向朝廷举报王上贿赂严助、安插姑母在京都刺探消息的事情,估计现在二人都已身陷囹圄了吧!” 刘建说罢,仰天大笑:“父亲!孩儿终于为您出了一口恶气了。哈哈哈!哈哈哈……” 伍被和刘迁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嘴巴张得老大,不知道该如何应对突然发生的变故。好一会儿,刘迁才跳起来,从剑架上拔出宝剑,朝刘建的身后刺去。 “本太子今天先杀了你这个逆贼。” 刘建没有反抗,好像等待这一剑已经很久了。剑刃穿胸而过,一股热血从刘建的口中喷出,他脸上只有短暂的痛苦,很快就平静了。好像这蓄积已久的血喷出胸腔的那一刻,他的灵魂才能脱离肉体,去寻求一方没有纷争的净土。 刘迁撩起刘建的袍裾,擦去剑刃上的血迹,鄙夷地踢了一脚道:“都是父王平日姑息养奸,才有今日之错。事已至此,反亦反,不反亦反。还请父王速率国中三军,杀奔长安。” 刘安被卫士扶着,艰难地站起来道:“事急矣!将军以为如何?” 伍被道:“局势瞬息万变,现在也只能如此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朝廷派来的相和内史拘捕起来。” 刘安正准备传两千石以上官员进宫,却见从宫外跑进一位守城的军侯,他手中拿着一支长箭,箭镞上挑着一块白色绢帛,来到刘安面前气喘吁吁地说道:“禀大王,城外射来朝廷的信件。” 刘安展开绢帛,满篇都是犀利的言辞和申斥—— ……今刘陵、严助伏法,庐江、临淮、汝南三郡兵马集结寿春,淮南朝不保夕,……汤奉旨缉捕淮南王太子,淮南王若亲拿太子,赴京请罪,皇上或可法外施恩,可免一死…… “完了!一切都完了。” 刘安将来书扔在一边,仰天长叹道:“好个刘彻,行事如此诡秘,三郡兵马云集国中,本王竟一无所知,此天不予寡人矣。” 伍被劝道:“王上为何自乱方寸?现大兵压境,先扣了朝廷属官,也许还有斡旋余地。” 话音未落,又有一守宫的军侯跌跌撞撞地跑进宫来禀道:“内史大人和中尉率领属下打开城门,汉军拥入寿春城,正朝王宫而来。” 这消息搅得王宫乱作一团。 守卫王宫的禁卫们杂沓的脚步声,黄门和宫女们的哭喊声,宫墙外的马嘶声和车驾的轮毂声,一阵阵地在刘安耳际此起彼伏。 他不相信苦心经营了一生的淮南国,在顷刻间就土崩瓦解了。他用忍耐和心计浇铸的帝王梦随着城门的打开而破碎了。求生的本能使他对周围的黄门和禁卫声嘶力竭地喊道:“还不速去关闭宫门,据守自保。” 刘迁被刘安的怒吼唤醒,大喊着挥动宝剑向宫门冲去。 “卑臣这就去督促人马,护卫王上。”伍被说罢,就匆匆走了。 偌大的王宫大殿内,就只剩下形单影只的刘安。看看满殿毫不逊色于未央宫的陈列,他忽然感到这殿太大,而自己太渺小。 数十年来,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行为和持守的黄老学说之间发生了剧烈的冲突,他曾与刘彻面对面地坐在未央宫宣室殿内高谈得意之作《鸿烈》,可回眸来路,他何曾有过一天的清静和安逸呢? 现在想来,也许建元二年第一次见面时,刘彻就看出了自己的心思,而自己的失误恰恰是在一次次的过招中太轻视了年轻的皇帝。 寿春城破,一堵宫墙怎敌得朝廷大军,事已至此,与其被张汤押解长安,倒不如就此了结此生。刘安转身奔到内殿,从剑架上抽出宝剑,紧闭悲怆的双目,正要自刎,却被从身后传来的哭声惊动了。 刘安回身看去,是荼后带着几名宫女赶到大殿来了。荼后上前夺了宝剑扔在地上,一头扑进刘安的怀中,嘤嘤哭道:“王上一死倒也干脆,留下臣妾又当如何自处啊?王上……王上……” “王后!寡人……”刘安的心碎了。 尽管眼前这个女人在争宠中不择手段,但她的美艳曾多少次让刘安心动。可眼下,他再也没有能力去呵护自己心爱的女人了。 刘安舒展衣袖,轻轻地拂去王后眼角的泪水道:“王后不必悲伤,寡人怎会丢下王后呢?寡人和王后生生死死都在一起。快去备些酒菜来,寡人要与王后对饮。” 不一会儿,酒菜上来了,刘安道:“平日都是王后伺候寡人,今日寡人要亲自为王后斟酒。” “王上请。” 因为酒喝得太快,刘安额头上的青筋很快暴起,伴随着流动的血液一动一动的。 “看来,寡人无法与王后一起享受椒房殿了。” 王后听罢,泣不成声。泪眼模糊中,她惊异眼前这个诗书满腹、才情横溢的男人一下子老了,昔日的剑眉和一腮美髯都白了。 “王上……” “王后不要这样,王后的泪是寡人的断肠曲啊!”刘安放下酒爵,捧起荼后泪湿脂粉的脸道,“来,笑一笑,寡人就喜欢看王后的笑容。” 荼后从嘴角挤出的笑却是凄凉的,当刘安把这无奈的笑意藏进心底之后就对她道:“寡人为王后舞上一曲助兴如何?” 荼后含泪点了点头。 他们把宫外的喊杀声作为金鼓,把风声作了乐曲。刘安隐约觉得王宫上空的云彩飘然而下,袅袅缭绕地环绕着他们,镌刻在殿壁上的朱雀、玄武也纷纷走下墙壁,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他们欢快地旋转,疯狂地大笑,身体随着云彩冉冉升起,到了长安城头,俯瞰尘埃,那是刘彻率领群臣跪倒在未央宫前迎接他们的场面。 “朕是大汉的皇上……哈哈哈!哈哈哈……” 突然,刘安怒吼道:“朕要杀了你们这些与朕作对的逆贼。” 他狂呼着朝宫女们追来。宫女们惊恐地望着刘安变形的面孔和血红的眼睛,一个个惊恐万分,在宫里仓皇奔跑,躲避着他的追杀。 可娇弱的女儿身又怎么能躲避一个男人的追击呢?有的没有跑出几步,就被锋利的剑刃刺穿了后背;有的就在恐惧回眸的一瞬间,头颅从肩头跌落,摔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有的明白自己躲不过这一劫,不等刘安来到面前,就撞了大殿的柱子,脑浆四溅…… 王宫不再是往日的浮光耀金,映入荼后眼帘的是尸横遍地。 荼后已经哭不出声,浑身软瘫地跪在刘安面前:“王上!您这是怎么了?她们可都是些无辜的孩子啊!” 刘安狞笑着回转身来怒问道:“你是谁?你不就是刘彻么?你这个无知小儿。” “王上!是臣妾……王上,您看看,是臣妾……” “臣妾……哼哼……同样是刘氏的后人,凭什么你就能做皇帝呢?你不必求朕,朕是不会饶过你的。” 刘安挥舞着手中的剑,向荼后一步步地逼近。 这也许就是报应,荼后不再求饶,冷眼盯着刘安手中被血染红的宝剑,伸长脖颈道:“臣妾就遂了王上的愿吧!” 因为杀人太多,剑已不再那么锋利,刘安没有能刺穿王后,而剧烈的疼痛却成了剑锋的助力,在王后抽搐的那一刻,血从王后的背后喷涌而出。 “王上……”王后的身体朝前倾斜,扑在了刘安的肩头。 刘安醒了…… 这是怎么了?她们怎么都死了?朝廷的大军攻破王宫了?当他抱着已经气绝的荼后时,依稀看见宫外的火光。 “王后……王后……” 刘安呼唤着从荼后身上拔出宝剑,看着剑柄上的镌刻的字,赫然写着“淮南王之剑”,他似乎一下就明白了,是自己杀了心爱的王后,是自己把王宫变成了浴血的屠场,是这血作了王国灭亡的挽歌: 千里江山兮无觅魂归处, 社稷春梦兮灰飞烟灭尽。 满腔激愤兮几度豪情, 沉沙落地兮空余怆然泪。 几多缠绵兮几多温馨, 美人玉殒兮独留香魂。 …… 这人间还有什么可以眷顾的呢?刘安的心彻底死了。他轻轻地俯下身体,搂起渐渐冰冷的王后尸体,口中喃喃念道:“王后等着,寡人这就来了……”手起剑落,最终他诀别了这个曾经让他纠结一生的世界…… 张汤、公孙贺和宗正被淮南内史和中尉迎进寿春城后,迅速地控制了淮南太子府,并且搜出了大量谋反的证据。 按照大汉律法和刘彻的旨意,对诸侯王的定罪要由廷尉府和宗正寺商定后,才上报朝廷处置。 现在,刘迁正紧闭宫城大门负隅顽抗,宫内情况还不明朗,一切只有待攻破王宫后才知分晓。公孙贺派人将王太子府内大小人等尽行拘押,将此做了临时行辕。 深入虎穴,张汤和公孙贺才明白什么叫礼抗万乘。且不说王宫,单就这太子府就暗道密布,玄机罗织,稍有不慎,就会陷入险境,已有几位士卒在搜查时误入歧道,被暗器夺了性命。 公孙贺传来太子府令,反复审问,也只能弄清七八成。因此他严令部下,不要轻举妄动。 太子府与王府一样,是寿春的城中城。登上城楼,不仅可与王府遥遥相对,寿春城中大小巷闾一览无余,而且城外八公山上的一切都在视线之内。 张汤和公孙贺凭楼远眺,非常钦佩皇上的运筹帷幄,仅是那三郡人马埋伏在八公山上,直到城破之前,刘安都毫无觉察,他们就不能不惊叹皇上的英明。 张汤道:“太仆大人熟稔兵法,您说皇上为什么要选这里伏兵呢?” 公孙贺理了理战袍道:“正所谓兵不厌诈。皇上断定,刘安决不会相信朝廷会将大军埋伏在他和八位方士种金的地方。加之我军一路拔除了沿途的哨卡,等于蒙上了刘安的眼睛。” “我军已围困王宫三天了,刘安依旧拒不投降,难道他还幻想皇上会饶恕他么?” 公孙贺道:“刘安不比其他诸侯王,一则,他年轻时颇受太皇太后器重;二则,他博学多才,曾多次为皇上作赋。故皇上临行前一再叮嘱,围而不歼,促其就范,再由朝廷处置。至于奏章那是宗正大人的职责,你我只要按照皇上旨意平息叛逆,才好早日回京复旨。” 张汤点了点头:“大人所言甚是。” 想起进城几天来的所见所闻,张汤进一步领略了皇上削藩的英明。别的不说,这刘安硬是把寿春城建成了小长安。淮南百姓只知刘安而不闻皇上,就连他喜欢吃的江团,老百姓也称为淮王鱼。至于用度的豪华,更是琉璃做碗,象牙做盘,就连吃豆腐,也是金瓶银匙。像这样的国中之国,若不早除,总有一天要危及社稷的。 想到豆腐,张汤问道:“在下来到这里,就听说寿春盛产豆腐。往年刘安总是作为贡品送给皇上品尝,其物洁白如玉,入口爽滑,在下今日就请将军品尝豆腐宴如何?” 公孙贺笑道:“多谢廷尉大人美意,还是等案子了结了再说吧。” 他们说着话就下了城头,只见诏狱使迎上前来说,淮南国中郎将伍被前来请罪。 两人急忙来到前庭,只见地上跪着一人,虽然衣衫零乱,却依稀可见儒雅之气。他被两位士卒押着,想来就是伍被。 两个人刚刚坐定,伍被就说话了:“罪臣伍被前来请罪。” 张汤看了看伍被道:“你自来请罪,只要从实招供,皇上会念你戴罪立功,也许可法外开恩,饶恕于你。” 伍被连连叩首,然后遂将造反的来龙去脉一一供出。 张汤听罢,与公孙贺交换了一下眼色,鄙夷地看了看伍被道:“当今皇上,泽惠万民,恩及万邦,威加海内,匈奴震恐,南夷臣服。区区淮南,竟敢觊觎权鼎,这不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么?” “罪臣曾多次劝告淮南王父子,只是他置若罔闻,今日血溅寿春,罪臣也是无可奈何。” “你可知陕寒孺现在何处?” “罪臣亦不知他的去向,自他离开寿春后,就没有消息了。” 张汤从伍被的交代中得知,刘安已经自刎,刘迁含恨自杀未遂,宫中一片混乱。他忙请宗正持汉节进宫,搜捕余犯。 汉军很快地控制了王宫各处,上自太子,下到宾客、宫女、黄门数千人,被一一拘押。 一连数日,汉军在伍被的引导下,搜遍了王宫的各个角落,获得了刘安父子谋反的大量证据。 张汤、公孙贺当下将行辕从太子府移至王宫。依照职责,公孙贺派遣人马,分赴城内大街小巷,张贴安民告示,广张皇上盛意,要百姓安居乐业;张汤和宗正则专事审问刘迁。 刘迁的剑伤很深,虽经治疗,但尚未好转。他被人抬进审讯室时,面色苍白,目光暗淡。 依照程序,宗正先向刘迁出示了汉节,表明他们是秉承皇上的旨意前来查案的。 刘迁像一头受伤的狼,目光中充满了忧伤。现在面对死神的催促,他的心被怨愤、被悔恨撕裂出更深的伤口。他恨刘彻,凭什么万里江山就驾驭在他手里;他怨父王,若不是他优柔寡断,何致今日失败;他悔当初为什么没有杀了刘建,以致让他告密得逞。 从王太子到阶下囚,他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所驱使、所掌控,他并不明白,其实这力量就是他对权鼎的欲望。 他与张汤阴沉的目光相撞时,内心骤然生出不尽的恐惧,他忽然幻想刘氏的血缘亲情能为他带来一线生机。 刘迁怀着这样的心境,对所犯的罪行没有丝毫隐瞒。他的声音很低,常常不得不在张汤的追问下复述某些事件的细节;他不善于言辞,话说得很零碎混乱。 不过张汤还是根据刘迁与伍被的供词,对这场酝酿了数十年之久的阴谋有了一个大概的了解,但张汤并不满足。 “还有什么,殿下不妨再想想。”张汤要的是他同那些受命到寿春来的两千石大吏的关系。他有自己的盘算,就是把那些宫女、黄门都审问下狱,也抵不过一个两千石官员的分量。 “其实本官也知道,王上和殿下都是受了属下蛊惑才铤而走险的。如果殿下能够如实言明彼等的罪行,也许皇上念及宗亲血缘,赦免你的大罪。” 宗正在一旁听着张汤的话,很是吃惊。身为廷尉,他怎能诱供呢?他暗地扯了扯张汤的衣袖,但张汤装作不知道,继续道:“殿下大概还不知道,刘陵翁主因刺探朝廷情报已被捕。即使你不说,本官依然可以取得狱词。” 宗正急忙拦住张汤的话头道:“殿下还是……” 话音未落,张汤截住他的话道:“连宗正大人都替殿下着急,殿下还有什么顾忌呢?” 还有什么比活着更有诱惑力呢?求生的欲望使得刘迁一步步走进张汤的圈套。他每交代一批人,张汤都紧追不放:“怎么可能呢?依照大汉律令,诸侯王要发国中之兵,必须征得相、内史和中尉的同意,如此举事,他们怎么可能没参加呢?” “也许他们是直接与父王接触的。可父王……” “这就是说,淮南王知道他们的行踪。换一句话说,就是他们参与了淮南王的行动。” “这……” “事情就是这样……”张汤很自信地要曹掾记下刘迁的口供。 这样一步一步地审下来,连同内史、中尉在内的数百名官员都被牵扯了进去。可张汤并不满足,还要继续追寻叛乱背后的原因。 刘迁沉思良久,竟然说出了一段令张汤和宗正都不得不目瞪口呆的往事。 “事情还得从建元二年说起。”刘迁因为脖颈处伤口的疼痛,不得不停下来喘息。 “那年十月,父王进京朝觐,皇上遣田太尉到灞上迎接。太尉曾对父王说,方今皇上无子,大王乃高皇帝嫡孙,行仁义,天下皆闻。公车一旦晏驾,非父王而谁立者?可父王年长皇上十七岁,要等到皇上百岁之后,岂非笑话?” “于是,你等就暗中蓄谋取而代之?” 刘迁不再说话,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张汤要刘迁在供词上画了押。在被抬出审讯室的那一刻,刘迁回看了一眼张汤问道:“大人果真能……” “这就要看殿下的造化了……” 作为陪审,宗正一头雾水,他猜不透张汤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人牵扯进来。等刘迁一走,他就屏退左右,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果真要为刘迁和刘陵求情么?” 张汤眉目间浮出一丝冷笑:“如此大案,事关社稷存亡,下官有几个脑袋敢为他们说情?” “那大人……” “下官也是为皇上效忠,若不除恶务尽,来日将后患无穷。” 宗正还是不解:“如此,不是有人被冤枉了么?” “比起大汉社稷,孰轻孰重?”张汤说罢,对外面喊道,“来人!” “属下在。”诏狱使应声进来。 “速拿内史、中尉归案。待寿春事定,一并解往长安!” “诺!” “大人……”宗正懵了。 …… 顶着清明霏霏的阴雨,车驾碾过阳陵邑泥泞的路面,穿越规模宏伟、布局规整的三重阙门,走进景帝与王皇后的陵区。 刘彻的眼睛有些酸涩,光阴在不知不觉中流走,蓦然回眸,他已经三十六岁了。而父皇长眠在苍茫的咸阳原上都二十年了。 他踩着铺在地砖上的毡,一路朝寝殿走来,举目环眺整个陵园,那些如烟往事似乎一瞬间都重新泛上心头。 与生前的辉煌和威仪一样,父皇在九泉之下也体现着皇家的尊卑和等级。 高十二丈的帝陵,呈覆斗状地矗立在雨幕中,在帝陵的东边,稍靠后就是王皇后的陵墓,顺着皇后陵朝北看,东北方那个更小的陵墓内,躺着郁郁而死的栗姬。 父皇与他曾宠幸的两个女人有着复杂的情感纠葛,曾演绎了一场废立太子的风波。如今他们都已作古,静静地躺在这里,望着渭水从眼前滔滔东去。 在陵园的周围,自西向东呈棋盘状地分布着故臣的陪葬墓。他们生前为朝廷效力,身后也以能够陪伴皇上而感到荣耀。 祭祀仪式是庄严而神圣的,气势格外恢宏。 由近两千人组成的庞大队伍,在几位中尉的统率下,从阳陵邑开始,一直部署到陵前,沿途旗幡招展,护卫着德阳庙、阙楼和寝殿。 三百八十多人的祝宰乐人,由太乐令率领,分布在宗庙或寝殿两侧,演奏着祭祀乐曲,长长的祭祀队伍缓慢地朝前移动。 时当正午,太宰令依照礼仪献上“太牢”。这时候,乐人只唱颂歌,显示着仪式的庄重。 帝临中坛,四方承宇。绳绳意变,备得其所。 清和六合,制数以五。海内安宁,兴文偃武。 后土富媪,昭明三光。穆穆优游,嘉服上黄。 每个人都沉浸在那种肃穆的氛围中。上苍的泽惠,天地的清和,四海的一统,国家的强盛,像阳光一样照耀着帝国的大地,滋润着每一个人的心。 接着,从寂静中传来太祝令宣读祭文的祝颂。那字里行间充满对先帝丰功伟绩的讴歌,对皇后雅操惠德的追念。 接下来,奏《修成》之乐,行“九拜”之礼,刘彻与卫子夫在黄门、宫娥的服侍下两手着地,拜头至地,停留一段时间,才慢慢地起身回到原位。 紧跟在后面的是七岁的刘据,被包桑和春香搀着,跪倒在祖宗面前,引头至地,稍顿即起。 刘据虽然年龄小,可履行起祭祀仪式来是一丝不苟,刘彻和卫子夫看着刘据认真的模样,感到了不尽的欣慰。 儿子是纽带,一头在皇上手里,一头在她的手里,而在这条带子上系着的,是三颗相互关爱的心。 儿子祭祀祖先稚嫩而庄重的举止,唤起了刘彻童年的回忆。 当年他封为胶东王的时候,才刚刚四岁。每次进思贤苑陪太子读书,总会依依不舍地看着母亲。这种情感使他即使在登基做了皇帝之后,仍然认为母亲是天底下最美的女人。 可现在,面对母亲的陵墓,他的心境很复杂,很纷乱。他想起前几日张汤从寿春传来的消息——已故丞相田蚡当年因为接受淮南王的重金贿赂,竟然出卖了自己的外甥。 母后生前究竟知道不知道田蚡的作为呢?也许,她也被他蒙骗了。 现在,刘彻站在雨中,思绪漫漫:就是这样一个口是心非的田蚡,却因为母亲的袒护,竟一次次地逃脱大汉律法的追究。 刘彻不明白,当年身为太尉的田蚡,为什么要诅咒自己无后,去讨好一个心怀异心的诸侯王呢? 倘若母后在世,她将会怎样面对这个严酷的现实呢?倘若田蚡现在还活着,他一定会在处置舅父的问题上与太后发生冲突。侥幸的是,他和她都先去了。 作为儿子,他无法给已经长眠地下的母亲一个明晰的评价。 刘彻的思绪从雨丝中展开,环绕立嗣的问题而云絮般地涌动了。 虽说淮南和衡山两案的嫌犯未到京城,却是大局已定。田蚡当年的行径使他意识到册立太子的紧迫。 是的,进入这个春天,他已经执掌国柄二十个春秋,他不能再延宕踯躅,给那些刘安式的人物留下机会了…… 一想到立嗣,刘彻的心迅速地回到了卫子夫的身边, 他很感激卫子夫在进宫后,为自己生下了刘据。可他这些日子,却因沉湎于与王夫人的鸾歌凤鸣而冷落了她。 回城的时候,刘彻特意要包桑安排卫子夫母子与自己同坐。 卫子夫的心中充满慰藉。很久了,她都没有这样近的倾听皇上的呼吸了。 现在的皇上虽然少了当年的潇洒和浪漫,却多了成熟男人的稳健和刚毅。而皇上正和蔼地与刘据说着话,那声音恰似细柔的清明雨,丝丝飘进她的心里。 “据儿!你近来在干些什么呢?” “父皇,母后近来要孩儿读《论语》。” “呵呵!说来父皇听听。” 刘据看了看卫子夫道:“孩儿怕说不好。” “你就说吧,父皇不怪罪就是。” 刘据于是就摇头晃脑地背道:“子曰:‘尊五美,屏四恶,斯可以从政矣。’” “这话是什么意思?” “父皇,这是孔夫子回答他学生问题时说的话。” “何谓五美?” “子曰:‘君子惠而不费,劳而不怨,欲而不贪,泰而不骄,威而不猛。’是为五美。” “何谓四恶?” “子曰:‘不教而杀谓之疟;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是为四恶。” 刘彻为儿子的聪慧而暗喜,可他还是不满足,他要听到儿子是怎么理解的,于是便问道:“那何谓欲而不贪呢?” 刘据不假思索道:“欲仁而得仁,又焉贪?” 刘彻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现在还只是了解些大义,将来还要深究。朕若是为你择一严师,定可日新日进了。”说着刘彻又看了看卫子夫道,“看来,他该进思贤苑了。” 卫子夫心中“咯噔”一下,思贤苑乃是太子读书受教之所,莫非……她没有让思路再往下延伸,只是转脸对儿子道:“还不快谢父皇。” 刘据赶忙道:“孩儿叩谢父皇。” 庞大的皇家车队到了咸阳原头,再往前走就是下坡路了。 居高远瞩,南山在雨后阳光的蒸腾下,山岚绕峰,一片清新。在这些景物的旁边,是秦王宫阙的败落。 所有这些,都使得刘彻更加坚定了立嗣的决心。他决不能让亡秦的悲剧在自己身后重演…… 皇上与卫子夫母子亲近的情景,被坐在另一辆车驾上的长公主看在眼里,这些变化触动了她敏感的神经。皇上父子谈笑风生意味着什么呢? 啊!她禁不住将手贴在怦然心跳的胸口——莫非皇上要立太子了? 当这个想法一旦主宰了情感,长公主马上就感到一阵燥热,头上渗出津津的汗珠。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两年来对皇后的报复是不是一种失误,会不会在太子和她之间造成一道鸿沟? 可当她怀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回头看时,就看见了卫青的车驾。她的眉宇便展开了,她要借助丈夫尽快修复与卫子夫的关系。 不管怎么说,刘据都是自己的侄子,卫青的外甥,就是他做了太子,最终还必须依靠卫青才能登上皇位。她相信,任凭宫廷斗争如何云谲波诡,但卫青在朝廷的地位是无人取代的。 “好!回到京城就到椒房殿去。”长公主就这样想着。 车驾缓缓地下了咸阳原,横桥在望了…… 其实,不仅是刘彻,就是公孙弘、李蔡等人也都感到了立嗣的紧迫性,他们常常惊异于岁月会在不同年代夤演出惊人的相似。当年平定七国之乱时,景帝刚刚三十六岁,而当今皇上也是在这个年龄平息了一场内乱。 也许上苍早已注定,这是王朝最敏感的时期。而其中最能牵动各方心思的莫过于立嗣。回城的途中,公孙弘就已决定,要督促皇上早立太子。 他明白,他在丞相位置上不会太久了,他必须在有限的时间内尽一个臣子的忠心…… 车驾下了咸阳原,就听见渭水的涛声,李蔡觉得今天的车速似乎比往常快多了。一路上,他的心思根本不在道边的风景,而一门心思在盘算,在什么时候,以怎样的方式向皇上提出立嗣的谏言。 论起善于揣摩皇上的心思,李蔡丝毫不逊色于主父偃。 皇上带着刘据祭祀阳陵,这就是一个鲜明的象征,这让他强烈地感觉到,册立太子很快就会被提上议事日程。 皇上现在需要的就是朝臣的推动,以表明立嗣乃奉天之举。那么,谁来担当这个责任呢? 当他的车驾跟在公孙弘后面的时候,就瞧见了他在冠冕下飘飘如雪的华发。 丞相老了,他在寝殿里“吉拜”时,手脚僵硬,很长时间都站不起来。 那么,未来的丞相……呀!皇上让自己去会不会…… 不管怎么说,他都应该抓住这个机遇。 他一定要赶在其他朝臣之前把奏章送到皇上的案头,而且他要明确提出,刘据就是太子的最佳人选。无论从祖制,还是从卫青、霍去病的地位来说,都是毫无争议的事实。 李蔡觉得身上的血流骤然加快了。如果不是朝廷严格的行车秩序,他会催促驭手快马加鞭,好让他早点铺开竹简,去迎接机遇的召唤。 而此刻的咸阳原,在斜阳照耀下,每一处都呈现出春雨之后的鲜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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