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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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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进入天汉三年春季,李广利统帅的六万骑兵和七万步兵又从朔方出发,与路博德的一万人马会师于阴山脚下。与此同时,韩说率领三万步兵从五原出发,公孙敖率领骑兵万人、步兵三万人从雁门出发,摆出与匈奴决战的架势。 正在患病中的且鞮侯单于也不甘示弱,远途行军至余吾水南岸。双方在余吾河流域展开长达数十日的拉锯战,不分胜负,而公孙敖却因与右屠耆王的交战中屡屡失利而退回塞上。 今非昔比,汉军再也打不出当年卫青、霍去病那样的军威,主将不是平庸无能,就是老迈怯战,这让刘彻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 公孙贺看得清清楚楚,大汉又进入一轮将领匮乏期。 可汉军的屡屡失利,却加重了刘彻对李陵的怀疑,担心他参与了匈奴的军事部署。 “这个李陵,自幼受李广熏陶,又在侍中多年,对大汉了如指掌,若是他为敌所用,那朕就是再派二十万大军也无济于事啊!”刘彻向坐在对面的公孙贺道。 公孙贺早有许多话想对刘彻说,只是慑于他越来越古怪的脾气而不敢轻言罢了。如今见皇上说了话,他便把在盘桓心头许久的主意说了出来:“皇上所虑,也正是臣之所忧。何况李陵投降一事至今也没得到证实,因此臣认为可派一支军队潜入匈奴,若是李陵未降,即可迎之回国;若是果真降敌,也宜速除,以绝后患。” “好!就依爱卿!六百里加急传朕旨意,命公孙敖率军潜入匈奴,打探虚实。” 皇上的旨意传到军营,一生平庸,而今又老迈的公孙敖犹豫了。他一想起前些日子与年轻少壮的右屠耆王大战,还有些后怕。 几天后,他率领亲信沿着余吾河水走了一圈,随后一份战报便发往长安。 “臣奉旨深入匈奴,捕得生口,皆言李陵为兵以备汉军,故臣无所得。” “李陵果然降敌叛国。”刘彻终于在吴尊的奏章上批红,将关在诏狱的李陵全家诛灭。 边境战事不顺,国内麻烦也接踵而至。 天汉三年,御史大夫王卿因为非议榷酒酤新制而自杀。 这项由大农令桑弘羊提出的变革,遭到了京城商贾的抵触,朝中也有不少人对官府垄断酒市颇有微词。 各地刺史纷纷上书,声言县令们借机敛财,肆意抬高酒价,官员们吃饭都捉襟见肘了。 这些,都迫使刘彻不能不放慢战事的节奏。 于是,和议从幕后走到前台。 八月,东方朔率使团抵达单于庭。 其实,双方心里都很清楚,这不过是战争的缓冲期,台面上的微笑终究代替不了战场上的剑拔弩张。但无论是刘彻还是且鞮侯,都确实需要这一缓冲的机会。 幽默诙谐的东方朔,即使在宴会上也不改他调侃的性格。 “单于真是惜才如金啊!”东方朔嚼着羊肉,说话有些模糊不清。 “哈哈哈!使君何出此言?” “哈哈!我朝的苏武和李陵不都被单于留下了么?老朽正想着,此次会不会也被单于留下呢?” 且鞮侯单于有些不好意思:“使君言重了,寡人怎敢夺汉皇所爱呢?” “难得单于胸襟开阔,既是这样,本使就直说了,请单于送苏武和李陵回国。” 单于十分惊异东方朔的敏锐,支吾道:“这……” “看!单于还是不愿意让他们回国么!” “非是寡人不允,实在是因为苏使君去向不明,待寡人寻访之后,一定安排大人见面。” “那李陵呢?” 话说到这个地步,单于只好答应尽快安排他们见面。 五天后,李陵与东方朔在余吾河畔的穹庐里见面了。逆境中相遇,汉使的每一句话,都催下了李陵思乡的泪水。 双方坐定后,东方朔第一句话就问道:“将军怎么可以如此轻率投降匈奴呢?陇西父老闻听之后,皆以将军不齿呀!” “皇上也相信臣投降了匈奴么?” “两次向朝廷的奏报都是如此说。尤其是最近一次,皇上派遣公孙敖前来迎将军归国,中途捕得俘虏,声言将军不但降了匈奴,而且还参与余吾河之役,难道此非事实么?” 李陵睁大了眼睛,不解地问道:“末将何时曾见过公孙将军?” 东方朔沉默了很久才道:“即便阁下未见公孙将军,然降胡之举终不能得到皇上宽谅。” “唉!传言真可置人于死地啊!”李陵将一杯马奶酒灌进肚中,仰天长叹。 东方朔听出其言必有蹊跷,忙上前扶住李陵道:“老夫此次之所以主动请缨,虽说是为了重开和议,可也是为了弄清将军投降原委而来。究竟情况如何,还请将军快快告诉老夫!” 李陵叹气道:“投降的是一个叫李绪的塞外都尉,而不是末将啊!现在李绪已是匈奴的封都尉,大人可以对质。” 诙谐的东方朔突然严肃了,一下子跌坐在地毡上,两眼直愣愣地看着李陵,口中讷讷道:“误传杀人啊!误传杀人啊!” 看着东方朔的脸色,李陵便知情况不好,急忙倒了一碗奶茶给东方朔喝,这才让他缓过气来。 李陵手抚东方朔胸口道:“大人有话尽管说,末将能承受得住。” “唉!将军!你可害了一群人啊!太史令为你辩白,因此获罪被处以腐刑。你一家百口被尽数诛灭,尸体三天都无人敢取。” 东方朔陷入一片茫然。都说社稷之兴,以人为本。可到头来谁又把人命当一回事呢?为了逃避责任而不惜编造假话欺瞒皇上,为了推诿错误而不惜诬陷他人。这世道到底怎么了?巧言令色,虚伪狡诈的结果是一百多条人命成为冤魂,而他们却面不改色。 哦!李陵呢?东方朔这才发现,李陵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踉踉跄跄奔出穹庐,面对旷野高声喊道:“李将军……李将军……”在辽阔的草原上,他的声音显得是那么的微弱。 “唉!老夫昏聩矣!为何要如此絮叨?”东方朔跌坐在穹庐外,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热泪涌流,“李将军,都是老夫一时糊涂啊!” “使君这是怎么了?”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人站在了他的身旁。东方朔抬眼看去,哦!这不是当年陪同苏武来匈奴的副使常惠么。 “足下怎会在这里?” “在下牧羊路过这里,看见大人就过来了。” 听完东方朔的一席话,常惠道:“李将军不过一时伤情,要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大人不必担心。在下的穹庐就在不远处,大人且去坐坐,在下也有许多话要对大人说呢。” “好!老夫也十分牵挂苏大人的下落。” 坐得久了,东方朔两腿发酸,几乎站不起来,幸亏常惠扶了一把。 刚要离去,就听见耳边传来马蹄声,原来是左大将的卫士长率亲兵赶来了。那人下得马来,直奔到东方朔的面前,施了一礼道:“使君,单于请您回去。” “单于有何吩咐么?” “卑职不知!请使君上马。”卫士长很客气地指了指东方朔的坐骑道。 东方朔明白了,其实从进入单于庭那刻起,他的一切就都在匈奴人的监视之下,他不可能自由地与人接触。 常惠当然对这一切了然于胸,他上前为东方朔牵住马缰,看着他很艰难地上了马,道一声“大人保重”,自己便拾起羊鞭,融入羊群之中了…… 李陵睁开眼睛,周围一片漆黑,只有天空冷漠地看着他。摸摸身上,冰凉凉,湿漉漉的。 大漠的八月秋夜,气候已十分寒冷了。他头疼得厉害,像要破裂一样。 “我怎么到了这里?”他像是在问自己,也像是在问大漠。 他有一种要被黑夜吞没的恐惧,而从远处传来的狼叫声告诉他,他离匈奴人的军营已经很远了。他站起来摸了摸冰冷的脸颊,尽力回忆曾发生过的一切。 当战马闻着气息赶来,很温顺地吻着他的额头和双手时,他想起来了,想起了东方朔告诉他的一切。 他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变成了漂泊在草原的一片枯叶,长安那棵大树已经离他很远了。 在那个让他蒙受屈辱的夜晚,他放下了手中的武器,放弃了最后的抵抗,只是不想让部下再做无谓的牺牲。 即使他被带往单于大营的时候,他的心仍然紧紧地依偎着长安,这也成为他一年来一直没有对单于的招降给予回答的缘由。 可现在,长安对他来说已是一个梦,一个永远难以抹去的梦魇。不要说回去已不可能,就算回去了,等待他的也只有身死族灭的下场。 活着,也许还有昭雪的一天。 李陵牵着马,在漆黑的夜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返回单于大营。他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感情,对今后做一个决断。 李陵觉得无法再继续徘徊下去,开始一点点地回忆起这一年间与单于交往的每个细节。 抛开君主身份,他从且鞮侯单于身上发现了许多与刘彻相同的东西。尽管一年来,李陵艰难地坚守着心底那道情感底线,有时候甚至冷酷地将单于挡在自己穹庐之外,但单于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 他不断地向李陵请教汉朝的礼仪文化。 他让李陵教他学说长安的语言。 且鞮侯单于并不像他的祖先那样古板僵化,他的博闻强记和机敏聪颖常常让李陵想起在刘彻身边的日子。 在短短的一年间,他不仅学会了近千个汉字,而且不用译令就可以与李陵流利地谈论两国间的大事。 且鞮侯单于一样懂得亲缘关系对维护君主的地位很重要,他曾不止一次托人游说,要将自己的妹妹阿维娅嫁给他。可是,每次都被李陵婉言谢绝了。 此事虽是由且鞮侯单于提起的,可阿维娅那颗放飞在草原上的心从此却无法宁静了。 开始的时候,她是秉承单于的旨意去说服李陵的。但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渐渐忘记了单于的嘱托,发疯地爱上了李陵。 阿维娅的心像草原蓝天一样开阔,她似乎并不在乎他已有妻儿,而只在意他在自己身边的现实。 阿维娅的心像北海一样湛蓝和澄澈,她并不计较多次被李陵拒绝,而依旧要亲兵按时给他送去马奶酒、牛羊肉和皮袍。 阿维娅的心像草原的锦鸡花一样亮丽,有一次,李陵远离单于庭去放羊,被突如其来的大风雪冻僵在野外,是阿维娅亲自为他搓擦身体,拯救了他的生命。 往事历历在目,如果不是阿维娅,他李陵也许会像苏武一样地被流放到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与羊群做伴,默默度完一生。 李陵在暗夜里寻找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但要他选择投降,却仍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他现在只有一个心思,只有活着才有机会回到长安,才能洗刷加在他头上的种种不公。 平常之时,人们总觉得慷慨赴死,乃成仁之勇。可如今走在漆黑的草原,聆听狼叫的李陵才真正体会到,弃死图活、忍辱负重比见辱拔剑不知要难多少倍。 李陵在夜色中摸索着回大营的路,可走了半天,发现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他颓然地从马背上下来,疲惫地坐在草地上,望着天空密布的星辰,撕心裂肺地大喊:“父亲,宽恕孩儿的不孝吧!” 夜空中的长啸,在空旷的草原久久回荡。天边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越来越多,越来越密。 滚滚而来的马蹄声震得大地微微颤动,李陵警觉地坐起身,从腰间拔出宝剑。 火光渐渐近了,纷乱的叫喊从暗夜中传来:“李将军!李将军……” 李陵眼角一热,说不上是什么感情,只是呆呆看着前方。 “李陵!李陵!你在哪里……” 李陵听到了,那是阿维娅。那野性的声音此刻像夜莺一样悦耳,让他冰冷的心一下子温暖了许多。他竟然鬼使神差地向远方的火光高声喊道:“公主!李陵在这里……” “李将军就在前面,随我来……” “啪!”那是阿维娅甩动马鞭的声音,在黑夜中是那么脆亮。 马队来到了面前,将李陵团团围住,他的脸色不再苍白。借着火光,他看见了阿维娅眼角的泪花。 “将军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深更半夜跑到这里?” 一句话刚落,就将李陵紧紧地抱住了。 就在这一刻,李陵的心理防线溃塌了,他任凭阿维娅搂着,承受着她毫无顾忌地狂吻。 几天后,且鞮侯单于邀请东方朔出席了李陵和阿维娅的婚礼。左屠耆王、左大将、右屠耆王、右大将以及各路当户纷纷献礼祝贺。婚礼由右骨都侯耶律孤涂主持。 且鞮侯单于高举银碗,面向东方高声祈祷:“神圣的太阳神啊!请您保佑阿维娅夫妇过好日子,多生几个狼崽吧!” 随后,他来到东方朔面前道:“昔年皆是汉朝女子远嫁匈奴,今日寡人将妹妹嫁给李陵,请使君饮了这杯。” 东方朔笑道:“汉匈原本是兄弟,可你这个兄弟却总是跑到兄长门前兵戎相见啊!” “兄长亦常大兴兵戈,致我六畜不蕃息啊!” 双方诡谲地笑了笑,冲淡了争论的气氛。东方朔机敏地转移了话题:“但愿自今日起,两国息兵罢战,永修睦好。” 且鞮侯单于点了点头。之后,他转身朝大家高声宣布道:“诸位王爷、大臣!寡人的乘龙快婿李陵,乃大汉李广将军之后,今日与公主结为夫妻,寡人要送他一件珍贵的礼物。寡人要封他为右校王。” 东方朔的脸上幽默诙谐顷刻为愤怒所代替,愤然站起来道:“单于是要羞辱大汉么?” 使团的随员们也呼啦啦地站了起来,齐声喊道:“单于是要羞辱大汉么?”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且鞮侯单于的两个儿子左屠耆王和左大将手持腰刀,围了上来,刀刃闪着寒光,透着凛凛杀气。 东方朔冷冷地看一眼左屠耆王,接着放声大笑,在草原上空荡起阵阵回音:“单于是想重演劫持事件么?在这样的时刻,闹出如此风波,传将出去,不要说吾皇雷霆震怒,师出有名;若是西域各国知晓,还敢与贵国交往么?届时吾皇振臂一呼,天下响应,匈奴能不陷入灭顶之灾么?” 在这场合,李陵一脸的尴尬,他不知道该怎样出面去平息这一触即发的冲突。他完全没想到单于会突然宣布封赐,这不仅会加深汉朝使团对自己的怀疑,还会激起有些匈奴大臣对自己的嫉妒和仇恨。 他的目光焦急地在阿维娅和单于的脸上来回流转,他希望单于能拨云见日,尽快结束这并不让他愉悦的婚礼。 “你们意欲何为?寡人在此,岂容你们无理,还不放下兵器!”单于对左屠耆王和左大将厉声喊道。 耶律孤涂趁势道:“大喜之日!我们舞起来吧!” 李陵长舒了一口气,当他看到单于很谦恭地走到东方朔身边,邀他加入狂欢的人群时,他庆幸这场风波过去了。此时,阿维娅更是泪光盈盈地拉起他的手,冲进了人群。 草原上的锦鸡花啊向着太阳神开放, 姑娘的心啊追着雄鹰飞翔。 亲爱的人儿啊你可知道, 没有太阳神哪有月亮的光芒。 亲爱的人儿啊…… 书童送来益州刺史任安的来书时,司马迁正坐在书房里发呆。书童连叫了几声,他才从纷乱飘忽的思绪中清醒过来。 “有事么?”司马迁木然问道。 “老爷!是益州刺史任安大人来书了。” “哦!”司马迁从书童手里接过书札,随口又问道,“还有事么?” 书童犹豫了一下道:“夫人又来书了。” “搁一边吧!” “老爷!这已是第五封信了。老爷还是回一封信报个平安吧!” “啰嗦!不是叫你搁一边么?” “诺!” 书童拿着信札退了出去,十分不解:真是个怪人,夫人的信不看,却把别的书信看得那么重要。 司马迁怎会不理解书童的用心呢?可对一个中人来说,他还有什么资格让一个女人为自己牵肠挂肚呢? 短短的几个月,他的胡须脱光了,皮肤变细腻了,声音也尖细了。只要对着镜子看一眼,他就觉得从此再也没有脸去见夫人,只能将那一份珍爱深深藏在心里。不仅如此,他发誓今后不许儿女们来看他,而愿一人与孤灯相伴,完成父亲的嘱托。 是的!这样的耻辱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这样的痛苦,最好由自己一人承担。 他打开任安的书札,就看到了一段让他很难回答的话。 子长吾兄: 菊月已至,遥思长安,暑流渐拂。然益州酷热依旧,夜来无眠,引笔杂叙,望兄勿以烦倦为殆。前书曾言,期吾兄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书去数日,了无消息…… 唉!这位任大人,怎么知道自己此时的心境呢? 在京城的日子,任安是朝中与司马迁谈得来的几个官吏之一。他们的友谊超越了官阶,以兄弟相称,这在当时的京城,是很罕见的。 元封五年,皇上下诏,在全国设立十三刺史,曾经在卫青军中任过多年长史的任安,被派往益州履职。 临行前,司马迁在外城的亭子里摆酒为任安饯行。两人相约,要尽其所能,为朝廷荐才选能。可现在他这个样子,怎么还可能实现这个约定呢? 任安没错,他的埋怨也不是没有道理;何况,益州距离京城,遥遥千里,他大概还不知道自己蒙受了如此大辱吧。 司马迁本不想再撕开的伤口,却被这预料之外的书札刺得隐隐作痛。 看来,今夜他又要与凉夜孤灯相伴了。 司马迁唤来书童,要他闭门谢客,然后就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从何处着笔呢?唉!还是从他对自己的埋怨写起吧。司马迁掸了掸笔尖,先写下了任安的文字。 太史公牛马走司马迁再拜言,少卿足下: 曩者辱赐书,教以慎于接物,推贤进士为务……仆非敢如此也。 依照司马迁的性格,每次写信,在写下对方的名字后,总要停笔静思片刻,以便寻找恰当的措辞。可是今天刚刚写下“少卿足下”,那沉寂不久的心事就如决堤的大水,倾泻而下了。 顾自以为身残处秽,动而见尤。欲益反损,是以独抑郁,而谁与语?谚曰:“谁为为之,孰令听之……” 故祸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伤心,行莫丑于辱先,诟莫大于宫刑。刑余之人,无所比数。……如今朝廷虽乏人,奈何令刀锯之余,荐天下之豪俊哉! 司马迁渐次弥合的伤口就这样被重新撕开,渗出点点鲜血。 在那个把耻辱刻进灵魂的日子里,司马迁第一次感到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 几个膀大腰圆的牢役死死地按住他,一柄锋利的刀刃伸向他的下身。一声惨叫,他昏了过去,等到醒来的时候,折磨他的不仅是肉体的痛苦,更是人们从此将用异样的目光去注视他。 他随后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李陵家被族灭。他果断地要前来探监的书童星夜赶回夏阳,让司马家的人改姓氏,以表明他从此与夏阳没有任何关系。 司马迁不是那种贪生怕死的人,可他却需要苟活于世的勇气,不为别的,就为完成父亲的夙愿。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太上不辱先,其次不辱身,其次不辱理色,其次不辱辞令,其次诎体受辱,其次易服受辱,其次关木索、被箠楚受辱,其次剔毛发、婴金铁受辱,其次毁肌肤、断肢体受辱,最下腐刑极矣! 的确,他曾多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洗刷加在祖先身上的耻辱,可父亲临终前的声音总在耳边徘徊,那是比泰山还重的嘱托。 相比完成一部旷古迄今的史书,这样轻率地死去该是多么糊涂。现在,李陵降了,苏武流落异邦,也只有远在蜀地的任安能理解他的心迹了。 夫人情莫不贪生恶死,念父母,顾妻子,至激于义理者不然,乃有不得已也。今仆不幸,早失父母,无兄弟之亲,独身孤立,少卿视仆于妻子何如哉?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懦,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沉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幽于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陋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司马迁愤然擦去眼角的泪水,尽情地描绘自己孜孜以求的宏图。 仆窃不逊,近自托于无能之辞,网罗天下放矢旧闻,略考其行事,综其终始,稽其成败兴坏之纪,上计轩辕,下至于兹,为十表,本纪十二,书八章,世家三十,列传七十,凡百三十篇。亦欲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草创未就,会遭此祸,惜其不成,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仆诚以著此书,藏之名山,传之其人,通邑大都,则仆偿前辱之责,虽万被戮,岂有悔哉?然此可为智者道,难为俗人言也! 司马迁用笔舔着伤口,用笔书写着人生悲愤,用悲愤激励活下去的勇气,用勇气支撑自己完成父亲的未竟之业。这一切,都化为对任安的诉说,铺满了洁白的绢帛。 他不知道府令是什么时候出现在门口的,直到他放下手中的笔,捧起信札时,才看见府令仓皇的眼神。 “出什么事了?” “包公公来了。” “哦!包公公来了。”司马迁迅速调整思绪,出了房门。 来到前厅,包桑见到司马迁,站起来道:“皇上传大人进宫问话呢!” “公公知道是何事么?” “大概还是李陵的事,东方朔大人从匈奴回来了。” 司马迁的眉毛紧蹙了一下:“李陵一家尽遭诛杀,下官也受了惩罚,皇上……” “东方朔大人带回了李陵新的消息,大人不妨一听。”包桑解释道。 进了未央宫,包桑安排司马迁在塾门等候,自己先进去复旨了。进了殿门,他就听见刘彻正在和东方朔说话。 “可他最终还是叛朕而去了。” “可事情总有个缘由。”东方朔还是为李陵辩解道。他这一辈子最大的欣慰是皇上从来没有因为他犯颜直谏而对自己疏远,所以他说起话来也没有像其他大臣那样瞻前顾后。 “李陵在匈奴被扣年余,拒金银于身外,远美女于穹庐,惟系念皇上,然……”东方朔的声音骤然加重,带着难以遏制的义愤,“恕臣直言,若非路博德畏敌如虎,徘徊不前;若非公孙敖蒙蔽圣听,李陵岂能孤军作战,陷入胡军的重重包围呢?他们身为老臣,如此不顾大局,实在令人寒心。” 刘彻脸上有些尴尬:“这事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人命关天,焉能视同儿戏?因为他们弄虚作假,使李家百余人死于无辜,太史公蒙受腐刑。此风蔓延下去,今后还有谁愿意为社稷出生入死呢?” “照爱卿这么说,难道是朕错了?”刘彻颇有些不悦。 东方朔毫无退让之意:“皇上乃九五之尊,臣不敢妄议。只是这些人各求自保,目无社稷,陷忠良于不义,应该依律问罪。” “这个朕自有方寸。”但是,刘彻还是不能原谅李陵与单于的妹妹结为夫妻,“就算朕委屈了他,可他也不该与匈奴女人结婚呀!” “哈哈哈!皇上是说李陵与匈奴公主成婚一事么?依臣看来,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哦?” “臣在婚礼当夜与李将军促膝交谈,深为他思念皇上、思念长安之情所动。我朝自太祖高皇帝以来,与匈奴通婚亦非罕事。公主尚可远嫁匈奴,匈奴公主为何就不能嫁给汉人呢?”东方朔向前挪动一步,目光中就多了智慧的光彩,“李将军在匈奴,等于我朝在单于身边安了一个钉子,或和或战,皇上完全可进退自如啊!” 人就是这样奇怪,再尖锐的谏言,从东方朔口里出来,刘彻就是生不起气来。他不得不承认东方朔说得有道理:“你呀!三寸之舌,可起死回生。” “皇上过誉了。” 瞧见包桑进来,刘彻便知司马迁到了。他转脸对东方朔道:“爱卿鞍马劳顿,一路辛苦,可以退下了。” “那微臣告退了。” 出殿的时候,东方朔与司马迁擦肩而过,他憔悴的面容让东方朔看着揪心,可在皇上的眼皮底下,他又不好多说什么,只是暗暗道了一句“保重”,便出宫去了。 有了刚才与东方朔的一番对话,面对司马迁,刘彻的眼里就充满了歉疚和真诚:“现在看来,是朕错怪爱卿了。” 皇上如此坦率地承认自己错了,让司马迁有些措手不及。几多怨艾、几多辛酸都化为一句最简单的话语:“臣枯槁之躯,何足道哉!只是李陵一代名将之后,臣……” 刘彻挥手截住了司马迁的话头:“李陵一案且不说了,朕只是觉得城门起火,殃及池鱼,爱卿为此受了牵连,朕甚不安。爱卿有何求,尽可道来!” “臣无所求。” “朕拟任卿为中书令,为朝廷起草诏令,如此爱卿亦早晚可在朕身边。” 司马迁的心被一种无言的痛苦抽打着,一阵阵疼痛。 皇上这个任命说明了什么呢?这个任命与其说是皇上对自己重视,毋宁说更大的侮辱,因为这个职务此前都是在中人中选择的。 可司马迁又一次做出了忍辱负重的选择,似乎比任何时候都要平静。 “臣……谢皇上隆恩。能够每日在皇上身边聆听圣谕,臣不胜荣幸。” 可接下来,皇上就向他提了一个尖锐的问题:“爱卿,如果要你来写李陵一案,你将如何处之?” 皇上这是在试探自己,司马迁似乎早已预料会有这么一天,几乎不假思索地答道:“史家之德,在不隐恶,不掩善,不逢迎,求其真也。” “朕知道你会这样说。难道你对朕也要这样么?”刘彻叹了一口气。 “皇上的意思……” “朕知道,李陵一案多有蹊跷,朕自会给众卿一个说法。然李陵投降已成事实,那过程就不必细究了吧!” “不可!”司马迁挺了挺脊梁,脸色顿时严肃了,“李陵降胡,情非得已。若非那些心怀叵测之人,怎会有李陵今日呢?倘若皇上当时能耐心听完臣的陈奏,是非曲直不难清楚。可皇上……” “罢了!”刘彻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是朕让他降胡的么?他有今日,咎由自取,与朕何干?” “臣不敢!皇上是要臣隐匿此事真相,以保声誉么?荀子曰:‘君子博爱而三省乎己,则知而无过也。’陛下若非偏听,则博爱之恩施与忠良,李陵岂能背汉降胡;陛下若能自省,则百姓仰之若北辰。”司马迁跪在地上道。 “大胆!”刘彻的衮袖从司马迁的脸上扫过,“朕不相信,你还能再死一回。” 司马迁知道,这是皇上怒极的习惯动作。可事已至此,他没有任何退路,也许接下来等待他的是重新被投入牢狱,但死过一次的司马迁已将这些看得很淡了。 他暗下决心,就是立即赴死,也不能对不起长眠在地下的父亲。 他抬起头来,很坦然地整了整冠冕道:“皇上可以立即将臣处以极刑,可皇上能封住天下人之口么?皇上难道不明白,史书不惟书之典籍,亦存之人心。纵然皇上杀了臣,后来的太史令依然要拂尘还真的。” 说罢,司马迁不再说话,静静等待着厄运的到来。 太阳悄悄收了灿烂的光芒,大殿里渐渐暗下来。云从南山滚滚而来,压在长安城头。 这风来得也太奇怪了,漩涡一样在空中旋转,吹得未央宫内高大的树木发出“呜呜”吼声,艰难地摆动着身体。 这云也十分奇怪,南边来的黑压压的,东边来的红彤彤的,而西边来的确是土黄色的,好像有蛟龙在云海中翻滚出没。 宫娥和黄门们惦记着皇上,匆匆向殿内奔去,可包桑的一只脚刚刚迈进宣室殿,就听见里面传出刘彻的怒斥声:“出去!都给朕出去。” 包桑仓皇地定在了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他回身向宫娥和黄门们挥了挥手,大家就纷纷退到塾门内,眼巴巴地看着黄门总管的肩头落下了铜钱大的雨滴。 “怪了!都九月了,还下这样的雨。” “轰隆隆……”一阵惊雷掠过长安城头,在宣室殿上空炸响。 包桑“扑通”一声就跌倒在地,尖叫道:“九月了,还打雷,这老天怎么就发怒了?” “皇上!皇上……”他再也顾不上皇上的呵斥,一头扑进大殿,可踉踉跄跄的他却看到了另一幅情景—— 刘彻望着殿外,喊声盖过了隆隆雷声:“苍天在上,朕自即位以来,道德行为,天日可鉴,朕何惧哉?朕就准了你的所奏,千秋功罪,任后人评说吧!” “皇上!”司马迁和包桑同时跪倒在了刘彻面前。 …… 雷声在未央宫宣室殿上炸响的时候,公孙贺的车驾刚刚停在自己府邸门前。府令拿着斗笠上来,却被公孙贺挡开了,他脸色铁青地问道:“公子可曾过府?” 府令摇了摇头。 “速传他来见我。”公孙贺说着话就进了府。 夫人见老爷气呼呼地回来,便知肯定是遭遇了不快,忙唤来丫鬟为他换了干净的深衣,又安排膳房煮了姜汤。 “气杀老夫了。”公孙贺喝着汤还是打了两个喷嚏。 “谁又惹老爷不高兴了?”夫人轻提裙裾在公孙贺对面坐了下来。 “还有何人?就是你那不肖子。” 夫人笑道:“夫君一定又是听到什么传言了,他都当了太仆,老爷还不放手?” “哼!防着防着就出事了。” “夫人想想,皇上要不是看在皇后和老夫,以他公孙敬声,了无寸功,能做到太仆?老夫是丞相,他官居九卿,你说他还有何不满足呢?可他偏搅到榷酒酤一案中了。” “不会吧?平日里没有听他说过呀!” “糊涂!如此蝇营狗苟之事,他会对你说?桑弘羊、上官桀看在与他同为九卿的分上,暗中通报老夫,说他利用皇上的榷酒酤诏令,四处敲诈勒索,弄得民怨沸腾。有人秘密投书到北阙司马那里,幸而被老夫发现,否则送到皇上那里,他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有这事啊?老爷!你可要救声儿呀!” 正说着,公孙敬声就过府来了。他一进门,也不看二老脸色,就急匆匆地说道:“听说因杅侯因为夫人作祟巫蛊被下狱了。” 公孙贺从牙缝中挤出一丝冷笑道:“老夫看你也快了。” “父亲又听到什么了?”公孙敬声说着,就要在母亲身边坐下来。几年太仆的生涯,让一个瘦削的中年汉子发福了。 “站着听话!问你自己,装什么糊涂?”公孙贺大声喝道。 公孙敬声愣神地看看父亲,心里埋怨父亲何其多事,再怎么说自己也是有妻儿的人了,还这样管着?可口里却道:“孩儿有什么错,请父亲指教。” “你近来在外面都干了些什么?” “孩儿每天出于私门,入于公门,尽职尽责,从无违律之举呀!” 看着公孙敬声若无其事的样子,公孙贺干脆将事情点破:“哼!你是欺老夫年迈么?说说,榷酒酤诏令颁布以来,你都干了些什么?” 公孙敬声暗暗吃惊,可还是心存侥幸,不相信父亲这么快就掌握了他的劣迹。 “一定是有人对孩儿位列九卿有微词,编排了谣言诬陷孩儿,父亲万不可听信啊!” “混账!”公孙贺扬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人家都投书到北阙司马那里了,你还装糊涂,老夫看你是活腻了!是不是要皇上下一道诏书,让你也尝尝廷尉府的滋味呢?” 公孙敬声一听便知道穿帮了,只好如实地交代了一切。他说自己是被拉进去的,没想到会惹出麻烦。 公孙贺打断了他的话,指着儿子的鼻子道:“人家为何拉你进去?还不是你有个当丞相的父亲!当年酎金案,不是有人就拉了卫不疑和卫登么?若是皇上知晓,你轻则丢官,重则腰斩东市。你一人死倒也罢了,可你会殃及公孙一族啊!你想想,元狩以来死了多少丞相?又有多少人被灭族?” 公孙敬声这才觉得事情严重了,求饶道:“事已至此,还请父亲指点迷津。” “你今夜就将钱还给那些关闭的民间酒肆,也好让他们在朝廷收买中少些损失。好在投书就在为父手中,明日召桑大人和上官大人来,要他们对属下严加管束才是。” 公孙敬声还要听父亲叙话,公孙贺黑着脸道:“你在这干什么?还不还钱去?” “诺!” 雨还在下,公孙敬声出了府门,在心里埋怨父亲太胆小——都做了丞相,家境倒不如那些侍中的官员。 上了车,公孙敬声没有好气地对驭手道:“走吧。” 车驾在尚冠街上碾出咯咯的声响,渐渐地远去了。 看看外面雨越下越大,公孙贺忽然觉得自己对儿子太苛刻了,不过此念想旋即就消失了:“此事绝不能拖,越拖麻烦越大。夫人心疼了是不是?” “唉!官做得再大,在娘的心中,总是孩子。” “夫人是要他的命呢?还是要……” “唉!老爷不必说了,妾身明白这个道理。” 卫君孺说着,就问起公孙敖来:“公孙夫人巫蛊惑众,可公孙将军罪不至死啊!怎么也被皇上判了腰斩?” “晚节不保啊!名义上是纵容夫人,实则是谎报军情,在李陵一案上说了假话。他不死,皇上如何向众臣交代呢?”公孙贺起身,准备去歇息,“说来他也是大司马的挚友,为了营救大司马,还曾得罪了陈皇后,可他……” “这样说来,还真应该经常提醒敬声。”卫君孺又一次想起了儿子,她在心里暗地寻思,“明日妾身也该进宫看看皇后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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