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他们比“基地”组织更凶残

黑旗  作者:乔比·沃里克

2004年2月29日,哈莱伊拉死了。扎卡维这位贤惠的妈妈和白血病顽强战斗,抗争多时,方才咽下最后一口气。慈母病危之时和身后治丧期间,情报局的特工一直在暗中守候监视,想要等待“孝子”的出现。结果,他没有露脸。

同年4月6日,约旦法庭就美国外交官弗莱遇刺身亡一案作出宣判。被告扎卡维罪名成立,被处死刑。这一次,故事的主角再次缺席。不过,他已经备好礼物要给约旦哈希姆王国的领导们提个醒。他想告诉他们,自己没有忘记祖国。这份“礼物”场面巨大,按照扎卡维的构想,它的轰动程度应远远胜过他在伊拉克制造的各次恐怖袭击案。他还希望,随着几声巨响,约旦的情报机构将会坍塌得不成形状,国内政治也陷于瘫痪。而他,则会超越本·拉登,成为极端恐怖分子的头号大亨。

如上种种的愿望,被扎卡维托付在了阿兹米·贾尤西(Azmi al-Jayousi)的肩上。贾尤西也是约旦公民。此人当年35岁,祖籍巴勒斯坦。他体格敦实,稀疏的头发呈现棕色,外貌上略有几分欧洲人的特征。贾尤西和扎卡维是老交情。扎卡维在阿富汗操办恐怖分子训练营期间,贾尤西就对他一路追随。在赫拉特,贾尤西选择“炸弹制作”作为职业。因为一次操作不慎,他还付出了一根手指的代价。而后,扎卡维遁入伊拉克境内,伴其左右的贾尤西也随之加入“伊斯兰护卫军”,在“护卫军”的“化学实验室”中任职。在那里,他的日常工作就是调配毒药,随后将药喂给野狗以验效用。为了谋划“大计”,扎卡维向这位小兄弟求教了不少事情。前者在约旦制造恐怖事件的图谋,需要后者发挥专长方才可行。扎卡维希望贾尤西能够造出一枚“大炸弹”,大到足以夷平大楼,同时还在安曼市中心散出一大团毒气。他的构想和“脏弹”(Dirty Bomb)制造放射污染的原理完全一致。因此,假若扎卡维计谋成真,这可真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恐怖武器。它能把肉眼难见的毒素,扩散到城市的许多角落。只消一点风势,扎卡维追随者口中的“自杀性化学袭击”造成的后果就可能难以估计。也许,受害者能达到上万人。

当然,要想达到目标,炸弹专家本人先得想个法子溜进约旦才行。和扎卡维一样,贾尤西也是约旦情报局的一枚眼中钉。90年代的时候,他曾经涉嫌参与宗教极端活动,并因此多次遭到逮捕,甚至蹲了一阵监狱。这样一来,即便贾尤西持有假护照,也有可能在跨越边境的时候被人认出。所以,扎卡维不愿冒险。贾尤西的交通问题,他交给自己的运输总管、叙利亚籍前牙医阿布·哈迪亚前去操办。哈迪亚觉得,贾尤西可以混在油罐车队当中通过约旦边检。根据哈迪亚的构想,贾尤西一干人的藏身之地就是汽车的油罐。当然,罐体内部经过改造,设有通风管道。从叙利亚混进约旦,过关时间大约是两个钟头,有了换气口,此间困于瓮中的贾尤西等人才不会被闷死。路上,恐怖分子不会携带任何个人物品,他们的身边只有制作炸弹的材料,以及很多的钱—既有约旦货币第纳尔,也有大捆大捆的欧元。所有资金加在一起,大约有100万美元之巨。

哈迪亚的计划成功了。刚一越境,贾尤西和同伴们就住进了约旦下线提供的安全屋。随后,炸弹专家立即进入工作状态。他买下一台二手欧宝车(opel),并进行了大肆采购。在贾尤西的指派下,几名助手分别前往约旦北部的3座城镇,在当地租下了面积巨大的仓库。贾尤西还命令他们买车。最后,恐怖分子再次购得4部座驾,每一次的经销商都各不相同。其中的一辆雪佛兰“随想”(Chevy Caprice)个头很大,配有强劲的V 8发动机,全身骨架都由底特律钢打造而成。面对安全哨卡,这台汽车也有足够的力量冲过。此外,贾尤西还准备了3台卡车,2台用于装载大型炸弹,一台用于运输化学材料。他先后下达了十几项任务,分配给不同的助手前去操办。有的助手要为卡车换上更为坚固的保险杠,有的负责囤积化学物品—杀虫剂、氰化物、过氧化氢、甘油、丙酮等,这些东西贾尤西统统都需要。而且,助手必须分多次小批购买,免得引起卖家的怀疑。如此细水长流,贾尤西一伙竟然囤下了20吨化学制剂,它们全都躺在伊尔比德(Irbid)的一家小仓库里。容器与箱子旁边,还立着橘红色的警示标志。这一次,贾尤西总共带了12名助手潜入约旦,他们个个都抱着必死的决心,一心想要制造事端。

至于贾尤西,他就像个艺术大师一般统管全局,仔细操纵犯罪的整个过程。电话联系可能会暴露,于是,贾尤西驾着那台欧宝在不同的仓库之间穿梭来去,亲自传达自己的各种指示。其间,他还抽空去了几趟安曼为行动选择目标。经过观察,贾尤西选中了以下几个地方:情报局总部、王宫及其附近建筑,还有美国大使馆。新建的“麦加商业中心”商铺林立、宾馆众多,也是一处上好的行动地点。

而且,贾尤西还有一个发现,在约旦境内,他可以自由来去,没人干涉他的行动,也没人盘问他的行程。于是,他变得有些麻痹大意。当时,距离4月中旬的行动只有不到几个星期。贾尤西酷爱甜食。为了心爱的“卡纳菲”(kanafeh)—一种形似香炸奶酪卷的甜品,他经常出入各种糕点铺子。口腹得到满足后,贾尤西心里又生出了更为莽撞的主意。他想去一趟旧居,会会久别的妻子。那女人身在安曼,却不知道丈夫和自己同处一个城市。贾尤西虽然思妻心切,却也明白一件事情:只要自己和老婆联系,定然会被情报局所知晓。因此,他有些犹豫。最终,爱意战胜恐惧,孤独的贾尤西决定冒一冒险。4月初的一天,他派了一名手下去自家房屋跟前查探。守候一阵过后,探子发现贾尤西的老婆陪着父母出了房门。他驱车上前,来到女人的身边,自我介绍过后,贾尤西的妻子和他交谈了一阵。随后,她返身折回屋内。不多时,贾尤西的老婆和3个孩子已经整装待发、准备上车。

贾尤西的计划正在逐步成型,但是在万事俱备之后,他现在最迫切的需求是让妻子前来帮助他消磨眼前的时光。

这个时候,距离扎卡维“大炸弹”计划的执行,只剩下短短两个星期的时间。

一时间各种预警信息纷至沓来,从首都周边的城镇和远郊区,小道消息通过一张看不见的情报网迅速传送到了约旦情报局的指挥中心。情报局人员最初发现情况不对,是和一个家庭的失踪有关。这一家的男主人正是扎卡维的旧相识、来自巴勒斯坦的贾尤西。此人已经从情报局的视线当中消失多年,早就不在约旦。当时,情报人员怀疑,难道这一家子是要去伊拉克和贾尤西团聚?

很快,反恐专员阿布·穆塔兹的桌上又多出了一项重要证据。1999年,扎卡维大赦出狱之后,穆塔兹曾想劝他回心转意,摒弃宗教极端思想。5年过去了,穆塔兹已经升任上校。如今,他的眼线和下属已遍布全国各地。这一天,边境小城伊尔比德传来了几则不同寻常的情报。当地有探子发现,一些陌生人带着大量金钱,正在伊尔比德疯狂采购,采买的物品包括几辆宽大结实的二手汽车。同时,这些神秘人士还在远离人迹、了无人居的地方租下了几座仓库。

消息引起了穆塔兹的高度重视。他立即要求手下加紧侦察。陌生来客的举动实在怪异,当地人不由得对他们产生了怀疑。情报人员想要查证他们的身份,但却一无所获。最终,事实证明,出面采购的人并非最后的买家。

“他们居然还用上了中间人。”穆塔兹分析道,“这样一来,我们还是不知道幕后主使的真实身份。”

很快,情报局特工找到了一位中间人并敲开了他的门。此人40多岁,以经销汽车为生。过去,他曾经干过一些不法活动,并且因此惹祸上身。由于这段经历,汽车经销商开始信仰宗教。当然,他并不算是一个狂热的宗教极端分子。眼见特工上门,经销商显得相当害怕。很快,他就决定坦诚相告。他告诉情报人员,有人委托自己买下一台雪佛兰“随想”。而后,他还搜索记忆,努力回想那人的种种特点。

“不过,我可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甚至没有收取任何其他费用。”经销商表示。

那一次,经销商提供了嫌疑人的姓名与联系方式。不过,姓名并非真名,电话号码也打不通。当然,经销商提供的细节信息,仍给了情报局人员一些启示。汽车的特点自然是很有用。据经销商回忆,除了那辆雪佛兰“随想”,对方还想要一台德国制造的黄色大型卡车。

同时,神秘人的其他特征也很有价值。情报局发现,从注册文件到行车牌照,此人的购车手续全无一点真实痕迹,不是偷窃得来,就是自行假造而成。

与此同时,穆塔兹收到了更为惊人的爆料。伊尔比德的几家五金店发来报告,声称发现了可疑的大宗金钱交易。这一次,有人从那里采买了许多化学制剂。情报局方面觉得这些材料很可能被人用于制造爆炸品,于是立即展开追踪。警报,就这样拉响了。穆塔兹立即把情况报告上级。很快,情报人员在约旦全境展开搜查,目标直指一台黄色卡车,以及那辆雪佛兰“随想”。

“一开始,我们非常耐心,只是在默默搜集情报。直到化学制剂的信息爆出,大家才真正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事后,穆塔兹忆起了当时的情景,“对方的采购量实在太大,似乎不只是为了制备武器。显然,恐怖分子有着更为庞大的计划。”

情报局领导层觉得,伊尔比德事件发展到这一步,似乎还不到通报美国同行的时机。毕竟,恐怖分子的目标并不清晰,另外,也没有“基地”组织或扎卡维涉嫌其中的证据。而且,中央情报局即便知情,也不能提供什么实际帮助。以约旦情报局的能力,处理这种事件实在绰绰有余。约旦情报局的诸位特工特别善于从人的口中套出情报。他们的这种才能,叫美国同行望尘莫及。要知道,美国情报部门可以调用的资金远比约旦方面丰厚得多,技术能力更是遥遥领先。作为约旦情报局的一分子,穆塔兹在这方面自然也是一名专家。而且,同事们都觉得,他才是最为顶尖的审讯精英。

穆塔兹出生在塔菲拉(Tafilah),约旦河东岸的一个小城。小城的历史长达3000年,却并不以文脉或者财富著称。苦难,才是小城历史的最好注脚。穆塔兹学业成绩优秀,而且还拥有同样优越的部族背景。因此,他获得了前往卡塔尔深造的机会。在那里,穆塔兹的专业是新闻学。他拿到了相关学位,却并未把报纸或电视台当成职业归宿。相反,他投考约旦情报局,并在录取考试当中拿了高分。随后,穆塔兹成了情报局的一名初级员工。由于他文笔流畅,上司把撰写案件报告的工作委托给他来处理。至于报告的内容,无一例外全部关于反恐。当然,穆塔兹的真正才能并不在此。他是个天生的一线特工,非常擅长在极端分子当中发展线人。穆塔兹并非虔诚信徒,不过,他思想开放、为人坦诚。这样的人,总能让他人托付信任。“每个人的心上都有一把锁,只要找到钥匙,就能打开他的心房。”这是穆塔兹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但是,要想开启极端分子的心锁,可能还得用上另一把钥匙。他们的宗教信仰异常排外,若被认作异端,任何人都难以从其心门而入。还好,穆塔兹对于《古兰经》的熟识程度,绝不下于任何自命虔诚的宗教极端分子。有时候,他会和审讯对象面对面而坐,进行“神学辩论”。辩论长达几个小时,辩题也是五花八门。有时候,穆塔兹会礼貌地请辞一阵,因为他要去某处清真寺完成祷告。而后,他会消失一段时间。当然,穆塔兹从未前去祷告。他往往会来到某家酒吧灌上两杯啤酒,提振一下自己的精神。

审讯这份工作,需要无比的耐心。耐心,大概是穆塔兹与生俱来的天赋。一次,他耐心等待了4个多月,最后等来了一位宗教极端分子态度的转变。而后,那人表示,若有机会,自己可以为穆塔兹提供情报。穆塔兹还记得那个年轻人的职业—跨栏运动员。此人曾在阿富汗接受过武装训练。不过,他又和约旦的家人、世俗的生活藕断丝连。于是,穆塔兹决定通过父母亲情向审讯对象施加压力。而后,情报员潜入年轻人家庭所在的社区。他四方打探,搜集有关年轻人母亲的各种消息。平日里她造访的各类商店,也在穆塔兹的了解当中。他有意接近那家她最爱流连的杂货铺,还和老板交上了朋友。一天早上,他提着一篮当地美味的乳鸽,来到老板的店内。而后,穆塔兹请老板出面,组织了一场特殊的午餐会。宗教极端分子本人和他的母亲还有穆塔兹都在老板的邀请之列。饭毕之时,为人母者被特工拉到了一边。借此,穆塔兹说明来意,请对方帮助自己拯救她那聪明而又才华横溢的儿子。唯有如此,他才不至于把牢底坐穿。就这样,他和她也成了朋友。至于她那个儿子,则成为了他最得力的线人之一。

如今,穆塔兹必须综合每一点线索、查验每一条街市传言、调动每一条线上的探子,让那个使他内心惶惶的恐怖阴谋切切实实露出痕迹。为了找出阴谋的蛛丝马迹,整个情报局都开足了马力。前面提到,约旦情报部门的侦讯技术虽不先进,但却坐拥高效的人际侦察网络。特工们甚至多次深入部落和农村寻找情报。恐怖袭击可能到来的信息,也在这些地方口口相传、播散开来。

有一天,情报终于找上了门。爆料人来自伊尔比德,是一名商人。他径自走进当地警察局,声称掌握了可靠线索。情报局求取信息的风声,自然也传到了商人的耳朵里。于是,他想起了自己那几个最新的合作伙伴,并觉得他们的行为分外可疑。当时,商人刚刚租出一座车库,此地位于伊尔比德通往安曼的高速公路旁边。租客并非熟脸,而且也没有提及租下车库之后的具体打算。要知道,那个地方人流稀疏,实在有点偏远,几个租客也是神神秘秘。朝向高速公路一侧的窗户,被他们遮得严严实实。他们甚至自掏腰包,为车库筑起了一道院墙。后来,商人曾经去车库附近查看过一次。他还记得,自己透过窗户缝隙,在车库当中窥见了一个东西。

“车库里面停着一台卡车。”商人告诉警方。

警方突袭了那个车库。他们不请自来,让几个工人颇为吃惊,他们没有反抗,便直接举手投降了。随后,警察进入仓库内间,发现了一排排油漆桶,里面装的自然都是化学制剂。根据情报局人员的估计,这里的化学品足够让安曼市中心变得寸草不生。仓库的另一角还堆放了不少小茴香种子。这些东西,可以大大增强炸弹的威力。而且,商人的观察果然正确。车库中央,停着一辆巨型卡车,车身呈黄色,由德国曼恩公司制造。一切都与情报局掌握的情报相符。突袭当时,工人正准备给卡车换上更为硬实的钢造保险杠。伊拉克那边的暴乱分子常常会用保险杠撞开路障,随后引发爆炸品。看来,扎卡维的这次行动已经进入了最后准备期。

情报局雷厉风行,接连又展开了几次突袭。在距离仓库不远的地方,调查人员发现了其他的车辆,贾尤西的“实验室”也由此露出踪迹,炸弹专家的这处工作地点地处乡村,正在一家牧场的隔壁。如此一来,即便邻居能够嗅出化学制剂的味道,恐怕也无法通知警察局。

实验室暴露之后,穆塔兹又查看了此前审讯的记录。终于,他大致了解到恐怖分子的具体图谋:对方应该在策划一起自杀式袭击,而且,这次袭击规模空前,因为恐怖分子使用的“化学脏弹”结合了化学武器与巨型炸弹的威力。“脏弹”一旦炸响,安曼市中心将会腾起一团杀人烟云。而且,爆炸的中心就在情报局总部。恐怖分子把主战场选在总部附近的一家加油站旁边,那里和穆塔兹的工作地点相距很近。

“我们发现事情不妙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就要大功告成了。”穆塔兹回忆,“他们打算袭击情报局大门,用肩扛榴弹发射器和小型枪械开路,打死守门的卫兵。然后,再利用那台曼恩卡车撞向加油站。最后,其他的卡车齐齐炸响,车上的炸弹与化学品随即开始发挥威力。可以想见,爆炸之后这个区域将会毒气漫天,救护车完全无法进入。他们的所思所想实在让人毛骨悚然。他们比任何人都恶毒,他们比‘基地’组织还凶残。”

不过,“拼图”当中仍有一小块不见踪影:炸弹专家本人当时还不见踪迹。

贾尤西行事十分小心谨慎。在伊尔比德,少有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更没有一个人知道他确切的落脚地。他的电话卡总会提前结清话费。每过几天,他还会更换一台手机。如此一来,有关部门自是无从查证他的行动轨迹。大搜捕开始的时候,贾尤西躲进了安曼近郊的马卡营地。此地的居民大多是巴勒斯坦后裔。他打算留在这里,等到风声过去再另图大计。不过,此时的情报局已经知道了主谋的姓名。贾尤西的大名,情报部门当然非常熟悉。他们还搜出了他当年被捕时的存照留影,并通过国营电视台广而告之。当然,最为重要的信息在于:贾尤西和妻子、儿女在一起。迄今为止,外界仍不清楚情报局到底利用了怎样的手段,才追踪到贾尤西一家的下落。也许,漏洞乃是一起不慎拨错的电话,又或者,线索来自某个冒失的亲戚。总之,2004年4月17日这天,大批安全部队来到马卡营地,把一座公寓楼围得水泄不通。情报局方面很有自信:恐怖事件的主谋就在楼里。

次日凌晨2点10分,十几个士兵手持枪械来到了贾尤西的住处外边。一名军官朝着里面高声喊叫:

“开门,我们是警察!”

作为回应,屋内突然机枪轰鸣。枪声掠过,走廊内弹片如雨、砖石飞溅。一名士兵肩部中弹倒下了。他的几个同伴则趁机钻入屋内。几枪还击过后,第一名抵抗者丢了性命。而后,突击队扑进黑漆漆的阴影中,搜寻其他恐怖分子。

突击队闯进一间卧室,发现了缩成一团的贾尤西,妻子、儿女也和男主人待在一起。贾尤西的杰作足以夺取千万无辜者的性命。不过,面对荷枪实弹的对手,凶徒没有一点反抗的表示。他紧紧依偎在妻子身边,似乎毫不担心巨大的危险。警察靠近的时候,他仍不肯和家人分离。他放任自己的孩子与C-4炸药并肩而坐。屋内,还有无数的保险丝与雷管。显然,这一屋子东西都是扎卡维构想中惊天巨响的最后原料。

那天早上,阿布·哈伊萨姆上校来到情报局的审讯室。1999年,他和扎卡维在这里见了最后一面,而后,上校的“老熟人”去了巴基斯坦。今天,哈伊萨姆的另一位熟人正在审讯室内。只见他气喘吁吁,身边也没了家人陪伴。他头发杂乱,眼睛也因为缺乏睡眠而没有神采。不过,哈伊萨姆认得出这个人就是他认识的贾尤西。上校记得,当年的贾尤西下巴光滑、没有半点胡须,体格比眼前的样子也要敦实一些。这一次落入法网,贾尤西不知会遭遇何等命运。唯一肯定的事情是他再也无法获得自由,也没有和妻子相守的机会了。

哈伊萨姆走进审讯室。上校的手中,还托着一个小小的盒子。他一坐下,“炸弹专家”略微抬起了头。他的眼里除了疲惫,就是挫败。看来,这次讯问不会太难。

上校摆出盒子,推到了贾尤西的身前。盒中,蜂蜜浇过的香炸奶酪卷摆到了炸弹专家的鼻子下面。

“来,先吃点卡纳菲吧。”哈伊萨姆招呼道。

两天过后,穆塔兹坐到了贾尤西的身旁。“炸弹专家”把筹备作案的整个经过复述了一遍。这次,情报局方面还用了录像存证。扎卡维的惊天阴谋虽以破产告终,却还是在安曼制造了不小的轰动。这天早上,广大市民又通过电视获知了最新信息。根据官方估计,扎卡维的阴谋如果成功,可能会导致安曼市中心的8000多人死于非命。电视上,一名情报局官员不断向贾尤西提着问题。“炸弹专家”的语气平缓,仿佛像一名技工在介绍机器检修程序。他先是谈到了越境的过程,后又说起获取金钱、伪造证件、雇佣焊工的种种“工序”。他详细讲解了自己设计容器、装载腐蚀性毒液的用心。最后,他的话题终于转到了袭击的流程上面:驾驶雪佛兰的人携带肩扛榴弹发射器打头阵,他的任务就是靠近目标,杀死看门的警卫。而后,曼恩卡车将冲进袭击现场。卡车的保险杠经过更换,可以闯破任何路障。卡车甚至可以撞烂墙体,直抵情报局大楼的中心。因为贾尤西猜测情报局的指挥部应该位于大楼的中心地带,因此卡车上的炸弹应当在那里引爆。

一旦爆炸成功,在场的情报人员哪怕没有立即死亡,也会身负重伤失去还击能力,如果幸存下来,也该吓得动弹不得了。于是,其他的车辆就可以趁机慢慢驶入目标范围,停在最为适当的地点。一路上,绝对不会出现任何抵抗。

“我是‘炸弹专家’,我清楚这一次爆炸的威力。情报局大楼将不复存在,周围的各种建筑也会一并倒霉。即便一些相距较远的街区,也可能被波及。”贾尤西念念叨叨,情绪很是低落。不过,当有人问起他如此作为的动机时,“炸弹专家”立即活跃起来。他表示,这一切都来自一个人的命令。在贾尤西看来,此人不但是他的上司,还在为他的人生导航引路。贾尤西前往阿富汗西部赫拉特省接受武装训练的时候,两人便结下了这段情谊。

“我把一颗忠心,都献给了扎卡维。”贾尤西说。录像机继续运转,记录下他吐出的一字一句。“我要为他卖命,而不会考虑其他问题。”“炸弹专家”还表示,就算自己因此身死,也会感到光荣。

“如果我失去生命,那么我将成为殉道者。”贾尤西这样看待死亡,“那些被我杀掉的人则会下地狱。”

恐怖分子的宣言,在约旦引发了全民关注。当然,有一个人对于案件的细节尤其挂心。按照极端分子的计划,此人应是恐怖事件的最大目标,那就是国王阿卜杜拉二世。2004年4月的这起未遂袭击,无疑在国王耳边敲响一道警钟。如果贾尤西真在安曼市中心引爆炸弹,那么,他将把伊拉克战争带来约旦首都。

此前,阿卜杜拉已经多次表示,暴力局势不可能限于一国范围之内。伊拉克的诸多邻居很有可能受其连累。面对美方的高级官员,国王多次对美军入侵伊拉克的举动表示担忧。即便对方就是布什本人,阿卜杜拉也是多次实言相告。后来,美军闪电般击溃了萨达姆部队,却也未能打消阿卜杜拉二世的疑虑。相反,国王告诉友人,伊拉克战争很可能“引发一场数十年难以治愈的后遗症”。但是,就连阿卜杜拉本人也没料到情况竟如此惨烈。

对美方官员,阿卜杜拉渐渐也有些不大信任了。国王觉得这些人无法掌控战后的伊拉克局势。2003年7月,伊拉克国内还未曾乱作一锅粥。那时,阿卜杜拉和布什任命的伊拉克临时政府首领保罗·布雷默有过一次会面。布雷默想要立即解散萨达姆属下的部队,同时开除所有复兴党人的公职。不过,国王希望他能三思而行。后来,两人又在约旦的一次经济论坛上碰了面。这次,国王特地把布雷默拉到一边。据传,阿卜杜拉当时提出警告:“这个决定可能会引发严重后果,会让我们下不来台。”

“我当时希望他能理解一件事情,假若他要针对所有的复兴党人,那么,这些人很可能转而投靠反抗力量,成为他的主要敌人。同时,他们留下的权力真空,也可能被别有用心的人占据。”2011年,阿卜杜拉出版了回忆录。书中,他记录了自己和布雷默的对谈。约旦国王告诉美国人,解散军队实在是“有些过于大胆……无异于制造混乱”。

国王记得,布雷默的回应很是唐突无礼。

“我的事情,我清楚得很。”美国外交官表示,“凡事皆有代价。我已经掌握全局,不过,还是谢谢您的忠言提醒。”

而后,伊拉克的局势果然急转直下。国王目睹如此变化,倒也并不吃惊。阿卜杜拉同样出自逊尼派家庭,对于伊拉克的逊尼派少数群体,他抱有一份同情。此前的几十年内,逊尼派都在伊拉克处于统治地位。但是,到了此时,他们感觉遭到了孤立和排挤。愤懑的情绪可能驱使某些伊拉克人转向极端主义。同时,宗教极端分子还在不断招募外籍兵丁。伊拉克在中东的战略地位是如此重要,“基地”组织及其盟友不可能错过这个乘虚而入的良机。

“他们完全可以把自己的活动中心从阿富汗迁移到阿拉伯世界的中心地带。”阿卜杜拉认为。

而后,美国人的又一着昏招,再次给了宗教极端分子壮大实力的机会。就在扎卡维等人阴谋破产的当月,美国媒体爆出了军营里的一起虐囚丑闻。有照片为证,阿布·格莱布监狱(阿布·格莱布(Abu Ghraib)监狱:位于巴格达市郊,曾爆出美军虐囚事件并因此闻名。)的美军看守对囚徒施行了虐待。后者不是被套上狗链,就是遭到女狱卒的性侮辱。丑闻一经公布,即在阿拉伯各国引发了潮水般的愤怒。当年春天,阿卜杜拉再次访问华盛顿。其间,国王敦促美国总统为虐囚事件向伊拉克人民道歉。布什照办了。他表达歉意的时候,阿卜杜拉正站在身边。

美国官方一向标榜“要建设一个稳定、进步的伊拉克”,假若有人对此表示质疑,很多美方人员可没有布什那样的好性子。阿布·格莱布虐囚事件过后几个月,阿卜杜拉前往纽约参加一次晚餐会。席间,一些资深记者与工作人员询问国王,想要知道他对于伊拉克妇女的处境有何看法。一位宾客立即抢答:“显然,自萨达姆倒台以来,伊拉克妇女的生存状况大有改观。虽然那个国家时有恐怖事件爆出,但瑕不掩瑜。”

这样的意见,阿卜杜拉可不敢认同:“伊拉克妇女的生活比以前坏了10倍不止。萨达姆毕竟是世俗政权,在他治下,男性和女性拥有平等地位。”

国王的直白,引发了在场某些美国高官的不满,丽兹·切尼(Liz Cheney)就是其中之一。丽兹是副总统迪克·切尼的妹妹,曾经出任美国国务院的中东事务主管。听罢国王的表态,她立即找到了阿卜杜拉的一位助手。不等对方开口,她就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切尼想要助手转告国王,请他勿在公开场合发表类似言论。当时,助手还以为这位女士只是开玩笑而已。没想到,第二天他又收到了丽兹·切尼的电话。切尼再次重申,自己已经和美国国防部的保罗·沃尔福威茨(Paul Wolfwitz)讨论过国王那番言辞。这位沃尔福威茨,正是布什政府在伊拉克政策方面的高参。两人一致认为,国王的那个观点不宜向公众传达。

得知此事,国王有些震怒。

“我的那番言辞完全符合实情。”阿卜杜拉在自传中表白,“未曾想到,美国政府的某些人士竟然如此不能忍受不同意见。他们的某些支持者也有同样的毛病。美国人向来标榜言论自由,为何又接受不了不同的观点?”

阿卜杜拉眼中的事实异常严酷,伊拉克陷入烈焰炙烤,周围的其他国家也可能因此惹上祝融之灾。至于贾尤西等人,则差一点就成为那颗酿成灾祸的火种。还好情报局发现及时,火势才没有蔓延开来。不过,整出事件的导演仍然逍遥法外。他躲在伊拉克,随时可能卷土重来。

情报局打算再出一拳,给未遂阴谋的幕后黑手重重一击。他们要把宗教极端分子的卑鄙与残忍昭告天下,于是,贾尤西接受询问的录像片段上了电视,通过约旦国营电视台呈现到了千家万户的眼前。所有约旦人都能看见,一个巴勒斯坦人语调冷淡地讲述着一起惊天大案。原来,恐怖分子竟然打算摧毁小半个安曼。同样的画面,通过阿拉伯语新闻频道传向中东各国,伊拉克当然也包含其中。贾尤西肿胀的面庞,把整个屏幕塞得满满当当。电视机前的扎卡维心中的震撼,自然可想而知。

显然,扎卡维清楚贾尤西已经被捕,更明白自己的计划已经破产。但是,眼见贾尤西等人出镜现身说法,他还是有些吃惊。于是,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做出公开的回应。

“没错,我们的目的就是要摧毁约旦情报局。”扎卡维坦承。他的话语通过麦克风上传到一家宗教极端网站的录音区。

不过,恐怖分子否认自己持有化学武器。他表示,此等指控出自约旦情报局方面的虚构。“安拉在上!”扎卡维说,“如果我们拥有那种玩意(化学武器),埃拉特和特拉维夫之类的以色列城市早就倒霉了。”而且,扎卡维反复强调,他的袭击目标全是军事设施,他的敌人则是“叛教”的政权及其武装部队。贾尤西等人的被捕倒确实是个挫折,不过,扎卡维觉得,挫折只是暂时的。

“我们将和约旦政府展开长期斗争。胜败,都是常事。”扎卡维表示。而且,他还警告约旦王室:“未来,你们还有得好受。”

其实,扎卡维的情绪并不像宣扬的那样饱满。贾尤西的失败,深深刺激了他的神经。而后,情报局又接连拘捕了许多涉事人员。根据他们的描述,以及一些线人的披露,情报局方面才知道当时扎卡维吓得不轻。事件败露之后,扎卡维离群索居了好几天。面对助手,他也从不谈论那场爆炸,甚至不肯为失败总结一点经验。

“本来,那场爆炸会让他‘名满天下’,给他带来全球性的声誉。”一位约旦情报官员表示,“扎卡维希望自己能够超越本·拉登。而且,他确确实实想要给情报局一点教训。”

扎卡维并未沉寂多久,便很快振作起来。2004年4月底,一个天赐良机落到了他的跟前。这下子,他不需要伤害太多生命,也能变成“圣战”中的一个大明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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