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皮革手册  作者:松本清张

A画家在意大利待了一年左右。

这期间,他到美术馆和教堂游历观摩古画和雕刻,时兴所至便留下来临摹学习,还到各地旅行写生。他的日本画家朋友在罗马和佛罗伦萨待了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他也在那里停留。

他是二月返回日本的。回国一个星期后的晚上,他来到银座,顺便到烛台俱乐部小酌。

他在电梯前遇到出来送客的小姐,她们对他投以微笑。时光荏苒,匆匆已过一年,眼前的光景仿佛昨夜般没有任何改变。

“哟,您回来了啊?”

妈妈桑叡子看到A画家走进来,立刻帮他安排座位。酒吧情景犹如昨夜的继续,依旧是客人满座,喧闹和谈笑声不绝于耳。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

“一个星期前。”

“真高兴看到你平安回来。对了,谢谢你从佛罗伦萨和米兰寄来的明信片。”

“我平常就懒得写信,这一年只寄了两次明信片。”

“不过,我很高兴收到明信片。你一定很忙碌吧?”

“只是到处走走。”

“你的气色不错,好像是晒黑了。”

这时候,千鹤子也来了。

“您回来了。玩得还愉快吧?”

“愉快,非常愉快。旅途上还跟意大利的小姐谈起恋爱呢。”

“哟,不错嘛。意大利的小姐都很热情吧?不过,嘴上这么说的男人最不可靠了。”

画家在兑水威士忌送来以前,朝店内的桌台环视了一下。

“你在找春江吧?”叡子看出其意,对A低声说道。

“她在四个月前就走了。”

“噢?”

A的脑海中浮现出原口元子和三名男子在咖啡厅低声谈话的情景。那时他还不辞辛劳地站在窗外来回往里面窥探,猜测元子可能是为了开店事宜正跟业者商量。

“春江自己开店了?”

“嗯。”叡子点点头。

“在什么地方?”

“就在附近。”

“规模很小吧?”

A想象着元子正站在酒吧林立的大楼地下室的角落,或是地点更差的狭窄的柜台后调酒的情景。

“不,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呢。”

“真的?”

“她还请了五个小姐,其中有很不错的。”

A露出惊讶的表情。“这么说,坪[计量单位,一坪约等于3.3平方米。]数很大?”

“听说是在某栋大楼里的三楼,有十三坪大。不过,电梯前的过道占去一部分,店内的实际坪数才十坪而已。”

“她是顶人家的旧店吗?”

这种情形在银座不算少见。

“才不是呢。是在新盖的大楼里,春江买下了这么大坪数用地的使用权。”

“噢,那要花好多钱呢。”画家不由得大声说道。

“这附近新建的大楼都很贵吧?一坪大概要多少钱啊?”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前阵子,七丁目一栋旧大楼的九楼有间十三坪的酒吧贴广告要顶让出去,预付租金两千万日元,房租二十万日元。这是招贴广告,所以价格开得较高。但春江那家店的地点要比它好上好几倍,而且又是买在新大楼里面,每坪至少要两百万日元吧。”

“噢,那十三坪岂不是要两千六百万日元?”

“而且装潢费每坪大约是六十万日元。”

“加上这些装潢费用,合计少说要三千四百万日元啊⋯⋯”画家突然发出喟叹。

“喂,大画家,你也买间店给我嘛。”千鹤子从旁探头出来插嘴说道。

“以后再说吧。”

“人家是认真的。”

“你若等不及的话,去找其他金主帮忙。”

“人家会等你的。你若真有这个意思,再久我都会等下去。”

“等我的画作每幅有百万日元的行情再说。不过,你的真情相守,倒让我很感动。”

“我会向神明祈祷的。”

画家笑了笑,低声向叡子问道:“春江该不是找到有钱的金主了?”

“我不是很清楚。”

画家想不到居然有金主大方出钱给春江——或者说是原口元子——开店。

他心想,这金主绝不是这间酒吧的客人。元子原本就打算开店,才来烛台俱乐部学习。她的计划真快!如果她背后真有什么金主,应该是她来这酒吧之前就存在了。

“春江辞职的时候,没找你商量今后要开店的事吗?”

“很少有小姐这么坦白,春江更不会说。她来我店里的时候,只说自己想开间小酒吧而已。她在这里没有半个朋友,而且做事非常神秘。”

“妈妈桑说得没错。我也不曾跟春江交心谈过话。”千鹤子插嘴道。

画家霎时为之好奇起来。这也可能是暌违一年使然。

“对了,妈妈桑,如果春江的店在附近,我们要不要去祝贺一下?”

叡子面带逗弄之色地打量着画家。“好啊。反正我也没去过,我可以陪你去看看。”

其实,叡子担心店里客人尚多走不开,但还是答应了。

“我知道你店里忙碌,不会耽搁你太多时间。你带我去看看就行。”

“没关系啦。”

叡子和画家站了起来,千鹤子微笑着对他们说:“请慢走。”

画家来到柜台收款机前,在等候叡子到来之前,若无其事地巡视着酒客的脸。

叡子低声对经理说要出去一下。他们两人走进电梯之后,画家问道:“今天晚上,好像没看到楢林医生来⋯⋯”

“楢林医生最近倒是很少来捧场。”叡子露出另有所思的眼神回答道。


“春江的店叫什么名字?”

“店名取得很好,叫作‘卡露内(CARNET)’,是法语‘记事本’的意思。”

“记事本?很奇特的名字。”

二月中旬的户外,连霓虹灯也染上寒意。


叡子以眼神向客人表示她要暂时外出一下,连大衣都没穿,只围上披肩,瑟缩着身子跟画家走在酒吧林立的路上。

他们先拐弯后,再拐进一条巷子,这一带也可不断看见酒吧。从时间上来说,现在正是男人们三五成群到酒吧之类的地方寻欢的时候。

叡子边走边抬头搜寻招牌。

“我记得春江的店的确是在这一带⋯⋯”

画家看到直型招牌便凝目细瞧。住商混杂的大楼上,到处挂着酒吧、餐馆或寿司店的招牌,但果然还是以酒吧居多。

“妈妈桑,你好。”

一个身材瘦削的男子经过,边向叡子客气问好边往前走去。

“您好。”跟着回应的叡子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朝其穿着夹克的背后问道:“对了,老师,请问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叫卡露内的酒吧?”

“卡露内不是曾在你店里待过的春江开的店吗?”

转身看向叡子的是一个看似五十岁左右、面颊消瘦的男子。

“噢,您知道啊。”

“那是因为你不常在这一带走动的关系。”

“对不起。”

“往前直走三十米,右边就是卡露内了。在一栋新盖的大楼里,从外墙上整排的直型招牌,就看得到它的店名。”

“谢谢您的指点。我之前来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你不觉得卡露内听起来很像那个黑帮老大的名字吗?”

“您说卡彭[阿尔·卡彭,二十世纪二十至三十年代最有影响力的黑手党首领。]吗,阿尔•卡彭。卡露内是法语记事本的意思。我知道您对德语很专精,但法语可能就⋯⋯”

“我对法语一窍不通。噢,原来它是指记事本啊。把它当店名还真是特别。”

“的确是很特别啊。”

“妈妈桑,春江在这个黄金地段的新大楼里开酒吧真了不起啊。”

“是啊。”

对方原本还想询问什么,但可能因为顾忌画家在场,之后便不吭一声地疾步朝前走去了。

“他是谁?”

画家对叡子称为老师的人很是在意。

“他姓牧野,是个兽医。”叡子小声答道。

从外表看来,他丝毫不像是兽医。

“他因为太沉迷酒色,把兽医的工作都荒废了。听说他父亲那一代就是兽医,他原本在杉并区开设猫狗专门医院,许多老街的有钱人家都是他的客户。后来因为发生许多事情,医院拱手让人了,他现在好像在什么地方开小型的动物诊所。他把赚来的钱统统拿来喝酒,就像现在这样,每天晚上都来这附近寻欢买醉。”

叡子不想向画家解释得太多。不过“发生许多事情”这句话,却隐藏着兽医惨淡的生活波折。他肯定是把家产都花在女人身上了。

“啊,找到了。”

叡子停下脚步说道,画家跟着抬头一看,大楼外墙果真挂着用片假名标示着卡露内的霓虹灯招牌。

从整排的招牌看去,直到五楼大约有二十间酒吧。

通往电梯的通道如大厅般明亮,银色的电梯里崭新得令人目眩,跟旧式的烛台俱乐部那种气氛截然不同。

虽说叡子是第二次来这里,但她仍惊讶地环视四周。

他们在三楼步出电梯。通道的左右都是挂着酒吧名称的门。左边尽头有扇红褐色、感觉庄重的厚门,门上镶嵌着“卡露内俱乐部”几个金属字体。

身材高大的叡子轻轻地推开门。酒吧内明亮的灯光霎时映入站在叡子身后的画家眼帘,几个小姐齐头回望着他。

“哎呀,妈妈桑!”

元子认出推门微探的叡子,赶紧移步过来,拉开大门站在他们跟前。

“哟,老师您也来了。欢迎大驾光临,请进!”元子语气兴奋地说道。

刚才画家听叡子说,元子买了十三坪大的酒吧,但电梯前的通道占去部分空间,所以实际坪数只有十坪左右。酒吧的门旁有间洗手间,紧邻旁边的是用来放置客人衣物和行李的棚架。柜台正面的酒瓶架后有间狭小的更衣室兼储藏室,柜台旁进出的地方挂着一扇拉帘。扣掉这些空间,室内尚有五张四人座的桌子,柜台前有十个座位,比他想象的还要宽广。簇新的天花板和墙壁无论做任何装饰都非常耀眼,新添购的桌椅和坐垫泛着光泽。整体的装潢设计采用茶褐色调,加上黑色调搭配烘托,给人沉稳静谧的感觉。画家坐在后方的桌子,一边啜饮着威士忌,一边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这间叡子所说的光是买价和装潢费就斥资三千万日元的酒吧。

元子在画家和叡子的面前坐下,小姐也在一旁陪坐。其他位置中,有两桌坐了七八名男性上班族,旁边有两名小姐坐台。柜台前坐着五名背对着画家的男客在谈笑,蓄着长发的酒保不时跟他们聊天。在画家看来,这酒吧的生意还算不差。

画家觉得元子跟一年前有很大的改变。简单地说,她变得很有专业架势。她宽广的前额蓄起刘海,梳着时髦的发型。以前她总是把头发挽在脑后,脸颊十分消瘦,不过,现在已没有清癯之感了,微尖的下巴变得圆润许多。换句话说,她比以前更丰腴,早先穿着和服时细骨顶肩的模样也不复见。

她在烛台俱乐部的时候,总是穿着碎花染样的和服,可是现在却穿着浅黄色布料染有花草配饰花纹的和服,腰间系着暗红色蝴蝶模样的黑色腰带,把鲜绿色的腰间衬垫衬托得更加醒目。

一年不见的元子变化如此之大,画家不由得暗自吃惊。从元子那么懂得化妆和挑选和服来看,她已经有酒吧妈妈桑的威严与架势了。简直不能跟她在烛台俱乐部时同日而语。她就是他在东林银行千叶分行暗中观察到的那名女职员原口元子吗?虽说已经改行,但她那缺乏女性魅力的脸孔,经由化妆可以有如此变化?

在烛台俱乐部的时候,画家并不觉得他已经离开日本一年,可是在卡露内,却着实觉得已经经过一年,甚至更久的时间了。

“你取了个将记事本略加变换的店名,很特别呢。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原因?”画家向元子恭喜后这样问道。

在画家看来,他之前在银行看到的原口元子已不复存在,眼前的就是一位酒吧的妈妈桑。

“倒没有什么原因啦。因为法语的‘记事本’这个字感觉不错,便凭感觉取了。”元子微笑地答道。她的眼眸深处透露着某种信息,但画家和叡子都看不出意思。

“噢,你是凭感觉取的?”

“嗯,是啊。”

“是谁帮你取名的?”啜饮着威士忌的叡子问道。

“不,妈妈桑,这店名是我取的。因为我先取名日语的记事本,后来才决定把它改成法语。那句法语是别人教我的。”

“有人说这店名像是黑帮老大的名字。”

“咦?”

元子脸上的微笑顿时消失了。由于这表情转变得太快,画家不由得盯着她。元子露出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叡子。

“我来这里之前,在半路上遇到兽医先生,他把卡露内说成黑帮老大卡彭了。”自知说错话的叡子赶紧缓颊笑着解释。

“真是的。”元子做出抚胸的动作,看得出她的表情缓和了许多,“那个兽医先生太过分了。”

那个时常在银座流连酒吧的兽医好像是这儿众所皆知的人物。

“春江⋯⋯”画家插嘴道,“我去意大利以前,凑巧在这附近的咖啡厅看到你。那时候大概是晚间九点,你跟三个男士正在谈话。”

“我跟三个男士在谈话?”

元子凝目看向远方,露出无此印象的表情来。

“我好像没这个印象。”

“其中一个头发已经半白,穿着很绅士的样子。”

“嗯,我实在想不起来。”

画家确实在咖啡厅的玻璃窗前来回走了两次,虽说没看到元子和那三名男子谈完,但是元子不可能这么快就忘记。他心想,或许是因为元子忙着卡露内的开店准备,一时忘了也说不定。

“我还以为这店名是那几个男士帮你取的呢。”

“才不是呢。”元子露出好像被人窥探似的表情,用微笑加以掩饰,“我已经说过,这店名是我自己取的。我取名记事本,是源自于一部电影的片名。”

元子回眸看着画家和叡子。

“电影的片名?”

“法国不是有一部电影叫作《舞会的记事本》[法国电影,曾获一九三七年威尼斯国际电影节最佳外语片。]吗?”

“啊,有。那是战前的老电影。”画家猛然想起似的不由得大声说道,“那是战前的一部名片。由著名的朱利安•利维叶导演,女主角是玛莉•贝尔!她在片中饰演一个漂亮的寡妇。她真是一个气质高雅的女演员⋯⋯你看过那部电影吗?”

“怎么可能。”她故作大笑状,“那时候我还没出生呢。”

“说得也是。我也是十五六岁的时候看的。那时离上映之初隔了很久才重新上映,还是我哥哥带我去看的呢。”

“十五六岁就已经看得懂外国电影了?”一旁的陪酒小姐故作夸张地瞪大眼睛。

“当然看得懂。因为故事情节很简单。故事内容是描写那个寡妇有天无意间找到她青春时代参加社交界的舞会时所使用的记事本,那本记事本里写着几个爱恋过她的男子的名字,她想念起那些故人,便逐一去寻访。那是一部非常浪漫的电影。”

画家想起往事,眉飞色舞地说着。

“那部电影的故事是别人告诉我的,我觉得既浪漫又精彩,印象非常好,所以就把店名取名为‘记事本’了。”元子说明道。

“我们一起干杯吧!”

画家大声说道:“为我青春时代的偶像朱利安•利维叶干杯!也为记事本卡露内干上一杯!”

元子举杯相碰。其他客人以为发生什么事情,纷纷转头看向他们这边。

其实,元子为这家店取名的原因是黑色皮革手册,因为开店所需的资金全是这本黑色皮革手册所赐。

当然,无论是画家或叡子都不知道,元子突然灵机一动把取店名的由来移花接木到电影的片名上。

此时酒保接起电话。

“波子,你的电话。”

被叫到的陪酒小姐站了起来,弯着身子拿起酒保搁在柜台上的话筒接听。她是一个穿着华丽的年轻女人。

“哟,是楢林医生啊。”

波子虽说得很小声,但那声音却引起叡子的侧目。


那名酒吧小姐不经意说出“哟,是楢林医生啊”那句话,元子也听到了。

元子的脑海中,突然把蒲原英一的名字和楢林谦治的名字联系起来。与此同时,她还想起一个身材高大、年约三十的女人。那个女人的眼睛细长,颧骨凸出,嘴巴很大。虽说她不算瘦,但属于肌肉型的体格,胸部平坦。根据存款部的职员说,她动作非常敏捷,讲话的方式一板一眼,每次来银行的时候都没有笑容,身上还散发着消毒水的味道。办完事情后,从离开柜台、经过大理石的地板到推开大门而去,她都是大步迈去,从不回头。从背影看起来,她有着男人般的臀部。这名女客户大概是以两个月一次或三个月一次的频率出现在东林银行千叶分行,是“蒲原英一”的代理人。

虽说元子把重要的黑色皮革手册交给了分行经理,其实她已事先影印了备份。她跟分行经理已约法三章,因此她决不会将这备份交给国税局,只是当作“参考”留在手边备存。

一年前,他们在咖啡厅谈判时,村井副经理就说:“原口,虽说你把这记事本交给我们,但你已事先预留了备份吧。你该不会在背后捅我们一刀吧?”

副经理这么说,是深怕她拿这备份资料到处爆料。

“副经理,请您放心。我已经拿了这张保证书,就不会再暗中使诈。”

而元子也确实同意遵守这样的“绅士协议”。

可是,看着这份“参考”备份,元子却觉得意犹未尽。

当时她将记录着定期存款的人头账户本名的账簿,偷偷地另抄写在黑色皮革手册上。在众多的栏格中,有一栏写着“蒲原英一(人头账户)∥楢林谦治(本名,职业医生、楢林妇产科医院院长)”,以及其东京都的住址。

不过,上面没有写明存款的金额。这笔钱存在蒲原英一的账户里,一年半前,元子偷看该账簿时,余额有六千二百万日元。

元子一点也动不到蒲原英一的定期存款,因为这项业务不是她承办的。大约六年前,那个全身散发消毒水味道、身材高大的女子来到柜台,向另一名存款部的职员表示,她除了要以本人的名义存款之外,还想以人头账户存款。虽然她把蒲原英一的存折交由银行保管,但并未交出印鉴,所以元子无法从中下手。

元子可暗中下手的人头账户,仅限于那些对她信任有加、愿意把自己的定期存折和印鉴交由她全权保管的客户。

以蒲原英一名义存入的定存,自六年前起便以两年定期存款的方式持续了三次。也就是说,在这期间,一次也没解约,到期便自动更新,利息采用复利计算的方式自动转入,属于长期型储蓄。

想必楢林谦治在其他银行也有同样的存款。依常理推断,住在东京都内的人专程来到千叶的银行存钱,那么对方不但在都内的银行有存款,在附近县市的银行肯定也有,因为分散存款是逃税的最佳方法。

元子之所以这样推测,是因为那个高个子、体格结实的三十岁出头的女人,每两个月一次或三个月两次来东林银行千叶分行存款。这次数大概是她依序到其他银行存款而定的频率。她在几家银行有这样的存款不得而知,但应该有五家以上,当然,那一定都是以人头账户存入的,而蒲原英一这名字仅出现在东林银行千叶分行吧。人对金钱的需求总是没有限度的,尽管医生这职业已经享受了特别的减税优待,但他们还是想尽办法要逃税。

那个用此名义来办理存款的女人,想必也是到其他银行办同样的任务。而被派来代办这类存款的人,必定是亲信。当事人楢林谦治从来不曾来过存款部的柜台。

来银行代办存款的那个女人,并不是楢林医生的妻子。元子曾私下问那位最初承办该项业务的女职员,她说,那女人自称是楢林谦治的义妹。元子这才知道她的来历。后来,那个女职员转调到其他县市的分行了。

元子来烛台俱乐部当临时陪酒小姐时,曾看过楢林谦治本人。他身材矮胖,有点福态。一头半白的头发让他看起来更显得稳重,戴着眼镜的眼眸散发着温和的目光。他红润的脸颊像是抹上胭脂,厚厚的双唇总是闭着,每一笑开,眼角便堆起皱纹,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的开朗和文雅大方显示出生活的优渥,是不折不扣的富豪性格。元子曾听说,由于医生平常都跟死气沉沉的患者打交道,为了取得心理平衡,便常去寻欢作乐。

不过,不论是楢林谦治或他带来的医生朋友,在烛台俱乐部喝酒的时候,从不曾对小姐上下其手。虽说在高级俱乐部借机触摸陪酒小姐的敏感部位的客人仍不在少数,但楢林总是保持君子风度,每次说起玩笑话时,自觉得好笑便高兴地哈哈大笑,一派纯真开朗的模样。

元子在烛台俱乐部的时候,只是跟其他小姐到楢林的桌旁服侍过而已。这家酒吧并不是由客人指名哪位小姐作陪,因此每个小姐既非主角亦不是配角,但认识或知道这桌客人喜好的小姐便主动上前服务,以这桌为主。客人要回去的时候,便一起送到店外,其余的小姐则属于支持性质,元子就是其中的一员。可是她不论到哪桌作陪,都显得态度拘谨。楢林前来捧场时她也是如此。

元子原本就是为了当酒吧经营者才来这家酒吧实习,所以无须像陪酒小姐那样积极博取客人的欢心。再说等她自己开店的时候,她也不打算拉走这里的客人。她整个脑袋只想着要如何成为经营者,把观察客人的生态、陪酒小姐招呼客人的服务态度、她们的性格以及环境的配合等,当作未来“营业”的参考。

像元子这种态度,自然不会得到陪酒小姐的好感,也交不到朋友。同事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为了当酒吧老板才来的,不但没有朋辈意识,甚至抱持更大的反感,始终跟她保持距离。当然,没有小姐会私下跟她说“你若开店,请雇用我”这种话。

元子已经习惯这种气氛。她在银行任职的时候也是这样,即便待了那么多年,却没有半个知心的女同事。她初入银行上班时,即受到前辈的冷落,被同事排斥。比如说,在员工餐厅吃饭时,几乎没有同事会主动坐在她的旁边。下班后,大家都不邀她喝咖啡聊天,她每次都只能目送着同事成群结伴外出的身影。

元子看着同事因为结婚逐一辞职,不知不觉中自己成了最资深的女职员。另一方面,她之所以埋首工作,其实也是对男职员把她当成“滞销品”所作的反击。她面对男同事的冷眼,就是不轻易辞职。因此每次听到结婚的同事离婚,或家庭失和的流言,便喜不自胜。

元子做事非常干练,颇得上司的信任。即使缺少女性的娇柔,由于她十分严肃从未闹过流言,对银行来说,这样反而比较重要。

客户也是这样,他们信任元子的踏实与干练。尽管有些客户对年轻漂亮的柜台女职员情有所钟,但老客户还是对有实际业务经验的元子比较放心。

然而,元子依旧无力改变银行内的人际关系。男同事除了工作需要之外,不怎么跟元子说话,新进员工也不渴望接受这个不受欢迎的前辈的指导。

年近三十的元子开始考虑到自己的将来,她想辞去银行的工作做点生意。她试着从银行往来客户的行业中寻找适合自己的工作,但中意的行业都需要庞大资金。而且与银行往来的中小企业几乎都处于不景气的状况。这从中小企业的交易情况与银行业务人员的谈话中皆可充分得知。

事实上,元子打算着手开酒吧并不是有什么特殊理由,她只是觉得酒吧业若经营得当可赚很多钱,以及想早点从银行那种封闭而乏味的环境中挣脱出来,投身到截然不同的行业罢了。她认为,从刻板乏味的银行业务,转换到寻欢作乐的酒吧业——即便银行只愿意低额贷款给酒吧业——还是有价值的。就算自己在银行内有限的人际关系无法改变,这个行业也有可能扩展更多的人脉。

于是,元子决定向银行“擅自借用”开店所需的资金。她向来熟悉人头账户存款的业务程序,从中挪走存款,既不会让自己身败名裂,也不必偿还半毛“借款”。这个方法她轻而易举就想到了,而且已经依照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进行了三年之久,如果不是她自己坦白,恐怕任何人也无法察觉。

这期间,她享受着秘而不宣的喜悦和窃占公款的快感。这是她对自己在银行上班以来长期受到同事排挤冷落的心理报复。最后她还使出厉害的武器黑色皮革手册。正如预料的那样,黑色皮革手册果真发挥了强大的作用。当她看到敌人露出惊慌的表情时更是快意畅然。不过,大概任谁也不知道她就是为了庆祝此计成功,才把自己的酒吧取名为记事本。

烛台俱乐部的妈妈桑和画家结伴来到元子的店里露脸。元子心想,尽管妈妈桑推说只是带刚回国的画家来送礼,但是其借机察看她的后续状况的动机却是昭然若揭。

元子开店之初,叡子只来过一次。

叡子毫无顾忌地盯着元子,说道:“你愈来愈有妈妈桑的架势了,看起来很有威严呢。”

从叡子的表情看来,不只是说客套话而已,她眼神中还充满讶异。她大概觉得,元子当初来到她酒吧实习的时候还不大会打扮,不怎么起眼,但现在却变得如此耀眼!

元子显露出充满自信的模样。

接着,叡子的视线转向店内的摆设和陪酒小姐与酒保的应对进退,并打量着到店里消费的客层,还若无其事地探查元子的幕后金主。

当初,元子来到烛台俱乐部要求叡子让她从旁实习如何当个经营者的时候,叡子问她目前在哪里工作之后,随口问道:“你若在其他地方开店就另当别论,可是在银座开店得有庞大的资金才行。难道你有那么多钱吗?或者有什么幕后金主?”

元子则回答:“不,我没有幕后金主。”

当时叡子口气模棱两可地说:“咦?女人光靠自己的资金开酒吧很辛苦的。好不容易开了店,得妥善经营才行呢。”

现在,叡子似乎也在推测元子必有金主支持,正极力从元子的打扮、容貌与店内的模样嗅出其中端倪。不过,谁也不知道元子的开店资金是怎么来的。

正如叡子之前的忠告,记事本俱乐部开店以来始终亏损连连。光是买下大楼内的使用权,加上开店的准备费用,就花掉了五千多万,目前只剩下两千万左右。若照这样亏损下去,经营将愈来愈困难。元子眼下正在寻思,得趁现在想出对策才行。

“我们该走了。”画家起身说着,叡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哎呀,不多坐一会儿吗?”元子分别看着他们两人的脸。

“不,妈妈桑店里正忙,是我中途硬拉着她出来,她得回去店里了。下次,再跟你好好聊聊。”

画家从口袋里小心翼翼掏出一个纸包的礼物。“这是送给你的开店礼物。”

“哎呀,你不必这么厚礼啦。”

“元子,你就收下吧。”叡子劝道。

“谢谢。妈妈桑,百忙之中,你还专程来这里看我,真是不好意思。”

“才不会呢。我现在刚好有空⋯⋯元子,你来一下。”叡子把元子叫到酒吧的角落,低声问道:“穿着粉红色连衣裙,坐在那桌陪酒的小姐是谁?”

元子也跟着看向那边,小声回答说:“你是说波子吗?”

“她叫波子?长得真是可爱宜人呢。”

“是啊,在店里我最看好她。”

“你是通过什么门路找来的?”

“是她自己跑来要我雇用她的。她说她很希望在新开的酒吧上班。”

“噢?之前她在哪家酒吧上班?”

“她说之前在神户的夜总会待过。”

“这么说,她是关西人?”

“不是。她是东京人,在神户待了一年,因为想念东京,才刚回来不久。”

“这个小姐姿色不错⋯⋯”

原本叡子想说“你最好提防一下波子”,但刚好有客人进来,于是叡子只好大声对元子说:“加油,卡露内的妈妈桑!”

叡子说着,直看着元子的背影。


叡子和画家两人再度并肩走在酒吧林立的街上,朝烛台俱乐部走去。

穿过小巷的寒风把广告传单吹得到处飞舞。有张传单刚好贴住叡子的下摆。叡子随手掸去,那是一张红色的小酒吧开店宣传单。

“店里的规模比我想象的还大。”画家边把围巾拉到颈后边说着,他说的正是刚才看到的原口元子所开的卡露内酒吧。

“很大吧?我第一次去的时候也非常惊讶。元子还没辞掉我那里的工作之前,只跟我说要开间小酒吧而已。想不到没隔多久,就在新大楼里开起那么豪华的酒吧来了呢。”叡子带着有点被暗将一军的表情说道。

“难道她在开这家店之前,没找你商量或者请你传授经营窍门吗?”

“她只是说想开间小酒吧,希望我能传授经验。所以我就建议她,既然开的是小酒吧,得怎样计算成本:比如,使用十年份国产威士忌的兑水威士忌和冰镇威士忌该卖多少钱啦,兑水白兰地一杯得卖多少啦,纯白兰地得卖什么价钱才划算啦,小菜的分量啦,或是当有客人点复杂的鸡尾酒的时候该如何婉拒说店内没有酒保调酒请见谅等。想不到我这么费心传授经验和提出建言,听到她开店的消息还前去祝贺,一看,竟是那种规模了?我还天真地以为她开的是小酒吧呢,我真是笨哪。”

“这么说,元子背后有顾问撑腰?”

“大概有金主出钱吧,我不认为元子有那么多资金。”

“元子当了妈妈桑,气派都不一样了。她在烛台俱乐部的时候,看起来还不够落落大方呢,但现在却⋯⋯”

“没错。我也很久没去,一到店里,看到元子的转变也感到惊讶呢。”

“店里的装潢不差,色彩的搭配也很有质感。”A以画家的审美观点说。

“我也这样觉得。”叡子也大方承认。

“假使元子有金主撑腰,这个人肯定很有智慧吧。”

“不,这点小事元子也办得成。她在我店里实习的时候,我就发现她是个聪明的女人。她应该有办法把酒吧经营下去吧?因为她以前在千叶的银行待过。”

“千叶的银行?”画家盯着叡子的侧脸。

叡子在元子晚间来烛台俱乐部实习的时候,即知道她白天任职于银行的事。所以一年多前,当画家问起元子的来历时,叡子便回答说元子在“正派的公司”上班。

叡子知道元子任职于东林银行的千叶分行。因为元子请求叡子让她来店里实习之际,叡子即已看过元子的户口誊本,当然也问了她上班的地点。

不过,画家很想对叡子说,其实我也曾在千叶分行看过元子,却说不出口。因为在这之前都没跟叡子提起,事到如今更不便明说。他怕一旦说出,叡子肯定会诧异地责问为什么不早跟她提起,恐怕还会调侃他,问他对元子如此关注,是不是隐瞒什么秘密。

“她若在银行待过,应该很会管账吧。”画家转移话题。

“应该是吧。元子跟一般女孩子不同,或许是因为长期在银行工作的关系,做事总是有条有理,态度冷静。”

“这么说,她是个精明的女人嘛。可是,因为待过银行而善于理财管账,和经营酒吧是两回事吧?”

“你说得没错。经营酒吧可不是简单用电子计算器核算账目就行。有些账可是很难精打细算呢。”资深的酒吧行业者低声笑了。

“妈妈桑,你觉得卡露内目前的经营状况如何?”

“在那些小姐当中,那个叫波子的小姐条件最好。脸蛋长得漂亮,又娇媚。有些小姐即使长相再好,太过文静的话也不行。元子的店里有波子坐台,真是意外的收获呀,而且又那么能干。”

“可是,她看起来还有些稚气呢。”

画家的脑中浮现出波子的脸庞。叡子说得没错,在五个陪酒小姐之中,波子给人印象最深。

“娃娃脸才是厉害的武器呢。你别看她长得天真可爱的模样,取悦男人的手腕可厉害呢。”

“妈妈桑,你的经验和眼力真是高超呀。”

“连这点本事都不会的话,就无法挑选和雇用酒吧小姐⋯⋯对了,老师,上次来我店里的楢林医生啊⋯⋯”

“那个妇产科的院长吗?”

“我终于弄懂最近楢林医师不来我店里捧场的原因了。他把目标转到卡露内的波子身上了。”

“噢,原来他移情别恋,转移到卡露内去了?”

“刚才,酒保接到电话就直呼波子来听。波子不是嗲声嗲气地跟楢林医师撒娇吗?那时候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依那模样来看,波子八成已经虏获楢林院长的心了。”

“噢,她真有那么高超的手腕?”

“楢林医师喜欢波子那种类型的女孩子呢。”

对面走来一个身材瘦小的年轻男子,他看到叡子的时候,随即恭敬地问候:“妈妈桑,晚安!”

“哎呀,是宫田啊?”叡子站在街灯下,朝略暗的脸庞看了看。

“是的。”年轻男子来到他们身旁,以眼神向画家打招呼。

“最近很少看到你,你还好吗?”

“嗯。其实,我因为胃溃疡开刀住院了将近两个月。”

“啊,我不知道你病得这么严重。”叡子夸张地双眉紧蹙。

“我原本就常闹胃疼,但从不特别在意,加上喝酒也没节制,最后搞得胃破洞引发穿孔性的腹膜炎。所以,才在医院待那么久呢。”

“你可不能这样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呀。”

“谢谢,以后我会多加注意。”

“现在已经痊愈了吗?”

“嗯。我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了。”

叡子低下头,急忙打开手提包的纽扣,从里面掏出一张一万日元纸钞,把它塞进宫田的手里。“这是慰问金,你收下吧。”

“不行啦⋯⋯”宫田举手欲推还,但最后仍收下,比出双手高举在额前的动作,“妈妈桑,谢谢您!”

当叡子要跟年轻男子告别时,他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后退了两三步,来到叡子的耳畔低声说道:“请不要张扬出去,前天,国税局派员到‘琴惠俱乐部’查账了。”

“咦?”叡子露出惊讶的眼神。

“听说是强制搜查,所以被搜得很惨。他们到银行调查琴惠俱乐部的存款,还到妈妈桑的住处翻箱倒柜,要找出藏钱的证据。”

“⋯⋯”

“国税局说,‘琴惠’不只去年逃税而已,他们还要追溯到三四年前,调查当时是否有逃税。”

叡子的面色凝重。

“我只是这样听说。妈妈桑,您也要多加注意。”

“我店里不会有事的,宫田,因为我从来不做逃税的事。”

“那是当然,我也这样觉得。因为妈妈桑的账目向来做得很好。”

年轻男子向叡子欠身致礼,迈步离开了。

“他姓宫田,之前是某家酒吧的公关经理,现在是专门帮酒吧挖掘公关小姐的掮客。”

画家没有问起,叡子却主动向他解释。

“噢?我听说过,那就是所谓的酒吧掮客吗?”

画家回头一看,但他那细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霓虹灯闪烁的街道上了。

“是啊。银座大概有三千家酒吧,每家酒吧的陪酒小姐每个月赚多少营业额,哪个小姐最红,他们都有名单。一旦有紧急情况,他们马上可以跟同伴联络出动。”

“目前有多少酒吧掮客?”

“大概不少于一千人吧。”

“不得了。”

“当然,这包括现任的酒吧经理和资深的酒保在内。小宫那个年轻人性情很好,我蛮器重他的,说不定哪天还得需要他的帮忙呢。”

这就是叡子赠宫田一万日元慰问金的缘由。

画家心想,无论是去卡露内时遇到的那名兽医,或者现在这名与他们擦身而过的酒吧掮客,都让他觉得银座真是卧虎藏龙的地方!

“所以,像哪家酒吧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也都会通报你吗?”

“他们深谙酒吧的内幕,因此消息特别灵通。刚才,他私下向我透露,琴惠那家酒吧有漏税之嫌,目前正遭到国税局的强制搜查。琴惠经营得太有声有色,所以早就被税务机关盯上了。国税局真是太恐怖了!”

叡子露出畏惧的表情。

他们两人来到烛台俱乐部前面。

看到在自家小姐陪送之下走出电梯的老绅士时,叡子旋即撇下画家,趋前来到老绅士身旁。

“哎呀,会长,您要回去了?”

叡子的声音娇柔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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