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黑色皮革手册  作者:松本清张

元子睡到十一点左右才起床,她打开窗户,把屋内闷热的空气驱赶出去,让微风和明媚的阳光洒进来。光线亮丽,风中散发着树芽的味道。一眼望去,越过台地斜面下林立的公寓屋顶,可以看到东大基础学院校园内的树丛。

元子将吐司放进烤箱里,到门外把塞在信箱的早报拿进来。她喜欢撕着吐司片,悠闲地涂上奶油,配着半熟的煮蛋,一边吃一边看报纸。

政治新闻她只匆匆看了一下标题,至于经济新闻留待最后再看。最近,来店里的客人以公司职员居多,要跟客人聊得尽兴,必须了解经济动向才行,况且自己开店更需要了解景气的动态。不过,她决定看过社会新闻后再慢慢细读。

“又见医生逃税两亿日元——青山的楢林妇产科医院”

元子睁大眼睛看着那则标题,当下楢林谦治肥胖的脸孔迅即闪过她的脑际。

“东京国税局十六日指出,位于港区青山区绿町二之一四五七号,楢林妇产科医院院长楢林谦治(现年五十五岁),逃税高达一亿八千二百万日元。根据调查,这些不当所得,来自该医院过去三年将自费看病的收入不予记载或故意少报,以及虚报医保点数。该医院有一百三十个病床,护士和助产士共十八人,是东京都内少数的私人医院。向来医生——尤其是外科、妇产科——和不动产业者,均是逃税大户,因而遭到社会的非难,这次又为大众提供了新的话题。

“楢林院长表示,这单纯只是申报上的疏失,在收入的性质上与国税局看法有些出入,绝不是故意逃税。”

元子心想,楢林谦治终于被盯上,国税局开始介入调查了。

楢林院长慌张的神情仿佛浮现在元子的眼前。也许他正气得脸色通红,眼睛布满血丝,像一头战败的野兽狂吠不已。这个形象跟他在汤岛宾馆贪色的狂态叠合在一起。

三年内,逃税一亿八千万日元,楢林谦治还真够厉害啊!

不过,元子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护士长中冈市子告诉过她,楢林谦治的人头账户或无记名存款,分散在二十几个银行户头里,共有三亿二千万日元。而且楢林妇产科已经开业二十年,跟三年内逃税一亿八千万日元相比,二十年来只私存了三亿二千万日元未免太少。

问题是,国税局追查逃税仅追证到过去三年,在这之前已失去时效,不在追查的范围内。这样推估起来,楢林二十年来逃税所得的私房钱,不可能只有三亿二千万日元,说不定有十亿日元之多呢。

楢林到底把其余的私房钱藏在什么地方呢?竟然连市子也不知道。

元子重复地看着那则报道。传来吐司烤焦的味道,烤箱正冒着白烟。就在她拿出烤焦的吐司时,手部规律的动作宛如思考发条似的让她有了新的联想。她怀疑,中冈市子很可能没把院长的私房钱向她和盘托出。

市子痛恨楢林是因为他移情别恋,尽管如此,她对楢林仍有眷念。也就是说,市子根本不可能向她说出楢林所有的私房钱。在怨恨与依恋之间摆荡的女人,尽管公开其男人的秘密,为了保护他又替他保守秘密。她应该就是这种心理。

元子想起了市子最后来公寓时丢下的那句话。

——原口小姐,你一点也不了解身为女人的心情。

与市子激烈的语气相反,那眼神正好说明一切。

不过,后来元子又联想到其他事情。她猜想,楢林谦治很可能认为他之所以被国税局查税是她去告密的。

因为只有原口元子知道他用人头账户或无记名的方式存款,而向国税局电话检举或投书密告。用人头账户和无记名存款会被税捐单位认为涉嫌弃逃漏税。

如果他那样想真是岂有此理!国税局对楢林妇产科医院的秘密调查,不是始于昨天或今天,至少一年以前即已展开搜证作业,如此绵密的调查总是要花费时日。

这点常识楢林应该懂得,但是人一失去冷静便谈不上理性。被国税局检发逃税,受到强烈打击的楢林方寸大乱,难保他不会做这样的联想。

元子以楢林私藏密款为由,加以恐吓拿走了五千万日元,楢林很可能因此武断地臆测元子就是向国税局检举的告密者。

元子心想,楢林若这样认为就麻烦了。她已经向楢林拿了五千万日元,可说目的达成,双方均有默契,她又何必没事找事向国税局告密呢?然而,楢林可能不这么认为,而是一口咬定告密者就是原口元子这个坏女人!

看来中冈市子大概跟楢林恢复关系了。楢林和波子分手之后,市子似乎又跟楢林“重修旧好”,仿佛把过去的不如意忘得一干二净,这就是“女人心”吗?说得也是,市子已经老大不小,除了依靠楢林之外,根本没地方可去。她极可能又回楢林妇产科当护士长了。

如果楢林臆测是她向国税局告密因而怀恨在心,想必市子也会跟他同仇敌忾。之前,她听了市子的抱怨后,说了许多楢林的坏话,如今绝对会惹来市子更狠毒的恶骂。市子向她告知楢林用人头账户和无记名存款,却被她以此威胁楢林拿走了五千万日元,这将令市子反感至极又恨之入骨。可是市子忘了是她自己提供数据的,却只记得元子“恐吓”的恶行。

真是不讲理的怨恨啊!这就是反被对方怨恨的下场。元子心想,你们两个要恨就恨吧!我用不着辩解什么。倘若你们要这样认为,反倒是自寻麻烦。你们才是受害者。

元子觉得自己没有闲工夫为这些事情闷闷不乐,随手将报纸揉成一团,丢进了垃圾桶。

电话响了。

“我是澄江,早安!”

是梅村的女侍岛崎澄江打来的。元子交代过澄江若有什么消息要马上联络。

“早安,澄江。”

“哎呀,我是不是把您给吵醒了?”澄江像是察觉到元子的声音有异似的说道。

“我正想要起床呢。”

“对不起,妈妈桑。”

澄江称呼“妈妈桑”的语调优雅,的确是高级料亭出身的女侍。

“没关系。今天事情很多,让我早点起床,反倒要感谢你呢。”

话筒那端传来车辆奔驰的声音。

“我这电话是在外面打的。”

“在公共电话亭打的吗?”

“是的。咖啡厅还没开门,向香烟店借电话又怕别人听到,所以我是在离梅村两百米左右的电话亭打的。”

住在梅村的澄江若有秘密的话要谈,只得到外面的电话亭。

“辛苦你了。”

“妈妈桑,之前我曾告诉您梅村暂时不会歇业,很可能还会持续一阵子。”

“后来怎么样?桥田先生有意接手的事情,有什么进展?”

“桥田先生有意接手是不会错的,不过,好像得等到五月份左右。”

看来连财力雄厚的桥田也无法立刻拿出一亿多日元现金。

“因为这样的缘故,我暂时没办法离开梅村。虽然我很想早点到妈妈桑的店上班,可是我不能说走就走,还得回报老板娘的恩情。总之,我会尽快离开梅村,以后请多多指教!”

澄江为了确保辞掉梅村后仍有工作,语气恳切地说道。这是一个怕找不到工作的三十几岁女人的心声。

“没问题。我很希望你来上班,等你来。”

“谢谢您!”澄江握着话筒向元子施礼似的说道。

“碰到这样的情形,在梅村工作的人员肯定也是心神不宁吧?”

“可不是嘛。无论是女侍或厨师都有些焦虑,而且大家都认为老板娘因为社长往生而想把店关掉,退职金大概也会给得很少。”

“是啊,因为老板娘今后要独自生活,所以会尽可能少给吧。”

“这件事可非同小可。我年纪也不小了,得存点钱才行。今后若到妈妈桑的店上班,我一定会努力工作。即使拼命干,我也⋯⋯”澄江的语气充满着真诚的干劲。

“我说澄江啊,你最好不要说什么拼命干这样的话,否则人家还以为我的店风气不好呢。”

“哎呀,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因为我听说酒吧小姐都是为了将来自己开店或为了赚钱才去上班的。”

在包厢里偷听客人谈论酒吧小姐的流言蜚语,果真是料亭女侍常做的事。

“我也听说银座有这样的店,可是我们卡露内绝不让小姐做这档事!”

“对不起!”

不过,元子可以充分感受到澄江极想存钱的心情。

“我不主动鼓励你们,但在酒吧外面谈情说爱是你们的自由。我不便对你们谈情说爱的事说三道四。”

元子所说的“谈情说爱的事”别有含义。

“我知道。”澄江安心似的回答道,“我绝不会给妈妈桑您和店里添麻烦的。”

“你若能守这些原则,倒没问题。谈情说爱是你的自由,只是要多加考虑。”

元子理解澄江很想赚钱的立场。

“是的,我不会逾越分寸的。”澄江直率地说道。


事实上,昨晚桥田常雄曾打电话到店里。

“妈妈桑?你答应明天傍晚五点跟我在Y饭店共进晚餐,没问题吧?”

这通电话是来确认的。其混浊的怪腔仿佛不容拒绝似的,有着奇特的威迫之力。

“哎呀,您今晚不来店里吗?”

“不,今天晚上我忙得很呢。我很期待明天的约会。Y饭店的十五楼有间名叫哥斯达黎加的餐厅,我们先在旁边的哥伦布酒吧见个面,知道了吧?”

“知道了。”

元子打从昨晚起就为了这件事烦恼。为了今晚的约会,元子试图从店里的小姐中找个适当人选,因为她必须想办法回绝桥田常雄执拗的要求。

其实,要加以拒绝很简单,但若如此这条渠道就断了。桥田常雄的存在非常重要。不,应该说,他是个非利用不可的重要人物!

难道没有不牺牲身体,又能拉拢桥田的方法吗?随着约会的日期逼近,元子苦苦思索着,偏偏就是想不出妙策。

在想出好办法之前,只好先把今晚的“危机”延后一星期,至于向对方编造的理由有两个。首先是以女人的生理期为由,这样至少可以顺延一个星期左右。

不过,这个说辞是酒吧小姐常用的招数,元子担心很容易就被对方看穿。或是在约会场所突然与朋友不期而遇,以此为借口说当天不方便,要求顺延到他日。Y饭店的一、二楼都是商店街,购物和闲逛的人相当多,这个借口容易说得通。

这样一来,就得找人客串制造“不期而遇”的假象,否则光是嘴巴说说,男人是不会相信的。

如此就得选个信得过的人来客串演出,绝不能走漏消息。元子心中的理想人选是里子或明美。她时常请她们吃饭,又私下借钱给她们,这就是“施以恩义”的做法,同时也是酒吧妈妈桑为留住红牌小姐的恩情术。虽说不知道这些受惠的酒吧小姐意向如何,但至少表面上会回应妈妈桑的好意以示忠诚。

元子决定挑明美作为在Y饭店“不期而遇”的人选。她推想,由于桥田认识卡露内的明美,若被明美发现他跟妈妈桑结伴出现在饭店,很可能就会打消开房间的念头。

然而,元子又想到这也有困难。因为要演出这出戏码,至少得向明美吐露某种程度的实情,就算明美当场保证守口如瓶,也难保日后不会泄露出去。确切地说,纵使平常对这些酒吧小姐施以恩义,但以后若因经营策略改变,与旗下的小姐发生利益冲突,她们当初答应保守的“秘密”就会很快曝光。这样一来,“这段时期妈妈桑只是在利用桥田”的传言将传进桥田的耳里,计划岂不见光死?

元子心想,既然受人恩义的小姐仍靠不住,只好打消制造“偶然目击者”的计划。

看来只好用生理期充当缓兵之计。或许会被桥田看穿,但是她会巧妙应付的。假使被桥田看穿,他一个星期后还有机会。元子听过这样的说法——女人找许多理由逃避,男人仍会不死心地追求下去,最后就会落进女人编造的借口中。桥田大概也是持这种想法,即便今晚无法燕好,也必定会耐心地等下去。他就是这种执拗难缠的人。


傍晚五点多,元子来到了Y饭店十五楼的酒吧哥伦布,由于昨天已事先“探查”过,很快地就找到了。

酒吧里灯光暗淡,每张桌上点着细小而微弱的烛火。大半的客人都是情侣,尚未看到桥田的身影。

元子点了一杯杜松子酒,吸着香烟。墙上挂着哥伦布发现美洲大陆的巨幅图画,身穿十五世纪服装的哥伦布和船员的背后,正是大海和礁岩以及数艘扬帆的海盗船。微弱的烛火或许正好能衬托出中世纪的氛围,但那充满浪漫的红光更能增进男欢女爱的情趣。

就在元子用吸管啜饮一口杜松子酒的时候,矮胖的桥田常雄疾步走了进来。他贼头贼脑地环视着阴暗的周遭,好不容易才找到元子。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他在元子的面前坐下,看到元子桌上的饮料,对着近旁的服务生说:“也给我一杯杜松子酒。”说完,用手帕擦拭着额头。

他今天的穿着比平常要“高级”许多,可说是既时髦又阔气。

“你等很久了吗?”

他探看着元子的脸孔,在蜡烛的映照之下,他的鼻子和眼睛周遭罩上黑圈,看起来令人觉得恶心。尤其额头上的汗珠闪着看似发黏的油光,这样的形象刚好吻合《枕草子》作者所说的“太脏的东西有蜒蚰”这句话。

“没有,我也是刚到不久,正喝着杜松子酒呢。”元子露出笑脸。

“是吗,太好了。哎,我简直忙得分身乏术,又担心迟到赶不来呢。”

“我不急啊,你可以慢慢来嘛。”

“不,我可不能迟到。我早就期待在这种场合跟你见面呢。”桥田搓着双手说道。

“我也是。”

“真的吗?”

“那当然,否则我也不会在这里等你呀。”

“啊,我太感动了。谢谢,谢谢!”

听得出桥田常雄的语声充满欢喜。

桥田迅即朝光线暗淡的周遭打量一下,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细长的玻璃棒,前端挂着一把钥匙。

“刚才,我已经到三楼的饭店柜台办好了住房手续,这就是房间钥匙。妈妈桑,这把钥匙给你,你先到房间等我五分钟。钥匙上面有房号,是923号房。”

桥田拿出钥匙压低声音说道,烛光把他的瞳孔映得灰浊。

“哎呀,你怎么叫我先进房间呢?”元子出乎意外地问道。

“这样比较好吧?对女性来说,到男人等待的房间总觉得难为情吧?”

“⋯⋯”

“还是你先进房间比较好。”

“桥田先生,这是你惯有的做法吗?总是先叫女人拿钥匙进房间?”

“嗯。”蓦然,桥田露出复杂的微笑,然后冷笑道,“不,倒也不是这样。我只不过是推测女人的心理反应,随口说说而已。”

“你赶快把钥匙收下来吧,服务生就快来了。”桥田将系着钥匙的玻璃棒塞给了元子。

就在元子把钥匙塞进手提包的同时,端着桥田点的杜松子酒的服务生悄声走了过来。

元子站了起来。桥田抬起头来像是要问:你现在就要去房间啊?只见元子摇摇头,朝他笑了一下,默默地朝里面走去,请服务生告诉她洗手间的位置。

元子回到座位的时候,桥田点的杜松子酒几乎快喝光了。元子故作痛苦状,慢吞吞地坐下来。

“你怎么了?”桥田露出惊讶的眼神问道。

由于桥田的目光过于锐利,使得她赶紧垂下眼睛。

“糟糕,我‘那个’来了。刚才,我上洗手间的时候才知道的。”

桥田先是表情惊愕,然后转而有点气愤地说:“难道之前你都没感觉吗?”

“这次比预定的日期提早了五天,所以我也不知道。”

元子羞怯地低下头,缩着肩膀,上身又微微往前倾,更增添几分娇态。

“这么说,今晚就不行了?”桥田失望地嘟囔着,直视着元子的眼睛。

“真的很对不起!女人若受到外界刺激或太过兴奋,经期就会混乱。今天,我想到要跟桥田先生见面,就非常兴奋,大概是因为这样经期才混乱的。”元子红着脸小声说道。

“原来是这样子啊。” 桥田立刻恢复了笑脸,似乎已经扫去心中的阴霾。

“真的很抱歉。我看到这样子,自己也吓了一跳。”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啊。那什么时候结束?”

“我的情况比较长,大概要一个星期。”

“一个星期?好吧,那么下个星期,我在这里等你。这样可以吧?”

桥田语气肯定地说着,再次凝视着元子的脸庞,眼眸深处燃烧着炽热的欲火。


那天晚上十点半左右,江口大辅参议员的秘书安岛富夫步履微颠地来到卡露内。正在别桌坐台的元子见状,旋即起身迎上前去。

“哎呀,真是难得啊,今天怎么一个人来?”元子挨近地带安岛来到座位。

安岛在别处喝了不少,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他本是个非常注重仪容的人,整齐梳着三七分的西装头已有几绺发丝散落在额前。

安岛试图保持规矩的仪态。他跟桥田常雄和滨中议员的秘书村田俊彦结伴而来的时候,总是保持端正的仪态。

安岛点了一杯冰镇威士忌。

“您不要紧吧?”

“没事。”

看到有点醉态的安岛,元子突然想起现在正是证实岛崎澄江所说的梅村和桥田关系的好机会。而且安岛又在她跟桥田在Y饭店见面后来店里,来得真是时候,仿佛今后面临的困惑都将迎刃而解。

桥田在Y饭店没跟元子共进晚餐就匆匆离开了。他推说,自己非常忙碌,下次见面时再请元子吃饭。他得知元子生理期来无法“办事”,便拂袖而去,未免太现实了。

在桥田看来,自己想要的东西得不到,又要花钱请女人吃饭未免太得不偿失,所以借故说自己很忙,在哥伦布酒吧请她喝一杯杜松子酒就走人了。元子很想哈哈大笑,桥田正是《枕草子》作者所说的“最令人羞耻的是心怀贪色的男子”的典型代表,好色之徒看哪里有女人就往哪里追。

“以前您不都是跟桥田先生和村田先生一起来吗?”

元子拿起自己那杯酒精成分不多的饮料对上安岛的玻璃杯。

“我今晚是跟其他团体的人。最近,我很少跟桥田或村田碰面。”

“是因为太忙吗?”

“也算是⋯⋯”

安岛说得支吾其词,神态有点怪异,元子心想,也许是他们的关系闹僵了。果真这样的话,那就更容易打听梅村和桥田的关系了。倘若他们失和,安岛应该会毫不客气地说出桥田的事情吧。

“今晚我的心情很糟。”

安岛的表情很严肃。他平常笑起来时会露出深深的酒窝。

“发生什么事了?说来听听吧,也许说几句心情会舒服些。若是事关秘密,我就不强求了。”

“妈妈桑,你不要说出去。现在说这些也许过早,但我知道妈妈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

安岛凑近元子的耳畔,悄声说道:“我决定参选下一届参议员了。”

一阵酒臭混杂着男人的体味扑向了元子的鼻端。其他坐台小姐若无其事地看着他们。

“真的?”元子抬头看着安岛的脸庞。

“妈妈桑,老实告诉你,我是之前去世的江口大辅参议员的秘书。”安岛吐露心声说道。

“是吗?”元子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安岛跟江口参议员的关系,跟从岛崎澄江处听来的一样。尽管如此,元子仍不得不做出深表意外的神情,还得适当地赞叹他要角逐国会议员的雄心壮志。“真的吗?”

“现在得开始作竞选准备了。今天就是与支持我的同志聚会。”

国会议员的秘书通常都想接棒参选。想必安岛是接收了江口大辅的地盘,才有此举吧。

“不过,在这紧要关头,江口的遗孀却突然也表态要参选。”安岛愤愤不平地说。

“那该怎么办呢?”

“她对政治一窍不通,却禁不住别人的怂恿,以为骗取同情票就能当选。”

“这不是选举惯有的招数吗?比如,打出‘代夫出征’的旗号,报纸常出现这类的报道。”

“那个乡下死老太婆,也不掂量自己有多少斤两!”

安岛霎时闷闷不乐地大口喝着冰镇威士忌。

“这次您很想出来参选吧?”

“我认为,一切得按顺序来。为了江口议员和选区,我是多么卖力地勤跑基层啊!可是,他的遗孀无论如何就是想出来参选,劝也劝不听。”

“类似这种情况,好像顶多仅只一次吧。”

“是啊,妈妈桑你蛮了解选举的运作嘛。”

“平常我可是会看报纸的呢。”

“不简单。你说得没错。我们选区的重量级人士出来调解,最后敲定这届由江口的遗孀参选,下一届由我出马角逐。虽然我有点等不及,可是又不能无视这项调解,所以只好勉强答应了。”

“安岛先生还年轻,等下一届出来参选不正是时候吗?”

“我也这样觉得,所以这次决定帮他的遗孀抬轿。说来我也没什么损失,因为我这么卖力做选民服务,下次选举时就成了我的资源,也算是选前的暖身运动。”

“我赞成您的看法。”

“坦白告诉你,选区的重要人士都知道,我非常努力地利用走后门的渠道帮着送他们的子女进大学就读,或拜托各公司的高层人士代为安插工作。江口议员该拿的好处一项也没少拿,但每到大学招生或应届毕业生找工作的时节,不分昼夜为此奔波的是我!”

安岛终于主动谈到走后门入学的秘密了。有一组客人先行离去,其他小姐都在招呼坐在角落的两组客人,是谈这秘密的好机会。

“那么桥田先生是怎么样的人呢?”

“你说桥田吗?他是个奇怪的家伙,所以最近我很少跟他来往。”

“咦?为什么?”元子露出惊讶的眼神问道。

“他这个人最现实无情了。江口议员生前跟大学关系非常密切,他便拍马奉迎,得知他的遗孀没这方面的关系,就急着拍拍屁股走人。现在,他经常出入其他派系中跟大学关系密切的议员阵营,而且居然是与江口议员对立的派系。这种人根本没有品格可言!哎,对见钱眼开、唯利是图的桥田谈品格,是我太抬举他了。”

元子从桥田听到她生理期来无法做爱随即急着离开,也不花钱请顿饭的行径,就深知他是个吝啬人。

“桥田先生是那样的人吗?”元子佯装有点意外地说道。

“他是个生意人,专搞走后门入学的补习班,只懂得利用别人,完全不知道人情义理是何物,又性好渔色。”

元子知道桥田非常好色。

“桥田先生很好色吗?”

“简直是个色鬼。桥田好像对你很有意思,你最好提防点比较妥当。”

“我会多加注意的,我顶多在店里陪他打情骂俏而已。”

“你应付得来倒不必担心⋯⋯”

“我毕竟是个女人。我对桥田先生没什么感觉,可是对其他人嘛就不知道了。”元子看了安岛一眼。

“是吗?”

“桥田先生经营的医科大补习班很有赚头吧?最近,报纸经常有这类补习班的报道。”

“我想应该很有赚头吧。”

“您说桥田先生性好渔色,他是那种会为女人撒钱的人吗?”

“应该是吧。我不大想提他个人的事情,但是他赚了那么多不义之财,对女人砸钱大概是毫不手软吧。不过,他在其他方面就小气多了,几乎到了一毛不拔的地步。他是属于那种没有投资效益就一毛钱也不出的人。”

世上的确有这种吝啬的男人。安岛说桥田是个火山孝子[指常流连烟花场所捧场的人。],又有唯利是图的性格,这两点足供元子作为参考。

安岛对桥田在江口参议员死后已无利用价值便弃之不顾的现实做法多少有点反感,或许这就是他们失和的原因。

接下来,应该是打听梅村后续经营情况的机会了。

“之前,我曾听桥田先生说,赤坂的梅村是由江口议员的情妇经营。可现在议员先生已经死去,梅村怎么维持下去?”

其实,桥田从未这样说过,元子为了引出话题故意这样说道。

“她要结束营业。”

“太可惜了。有人愿意接手吗?”

“桥田介入其中打算买下它,这一两个月内就会敲定。”

岛崎澄江所言果然不假。

“桥田先生打算开餐厅吗?”

“才不是呢。他只想便宜买进那家餐馆,再转卖狠狠赚上一笔。”

这个消息跟岛崎澄江所说的一致。

“梅村的老板娘没有向您抱怨吗?”

“问题是,比起我,梅村的老板娘还更信任桥田呢。”

“是因为他能言善道?”

“也有这个因素。但这又牵涉到江口议员的遗孀和老板娘之间的较劲。简单地讲,原配与情妇之间的战争。”

“原来如此。”

“总之,梅村的老板娘始终认为我当过江口议员的秘书,因此是遗孀派的人马。事实上,我的立场公正,从不偏袒哪一方,但这次我支持他的遗孀出来参选,因此她那样认为我也无可奈何。”安岛露出苦笑。

“所以,梅村的老板娘才没有把您的劝告听进去吗?”

“她在某方面是很固执的。总之,她已把我当成敌对阵营看待。我说桥田狡狯,她就说我在中伤桥田,她完全信任桥田。因此桥田自然有机可乘。”

“桥田先生跟梅村的老板娘是不是有什么暧昧关系?”

“怎么可能。桥田再怎么好色也不会对六十岁的老太婆感兴趣。他喜欢的是三四十岁的中年妇女。像妈妈桑你就是他喜欢的这种年龄层的女人。”

“我算不上,不过,桥田先生的确喜欢那种年龄的女人。”

元子脑海中浮现出岛崎澄江的面容来。

“那桥田先生喜欢哪种类型的女人呢?”

“他也有自己的品位,并不是照单全收。他因为身材矮胖,所以喜欢高挑而苗条的女人。”

澄江就是这种身材。

“脸型和性格呢?”

“总的来说,他喜欢性情温柔,有日本味道的女人。”

“是吗⋯⋯”

“妈妈桑,你在想什么?”安岛看着元子的眼神问道。

“没什么。”

“你怎么全问些桥田的事啊?”

“没有,我只是觉得这话题有趣,所以多问了些而已。话说回来,桥田先生现在可是春风得意呢。他赚进大把钞票,又是医科大补习班的理事长,顶着教育者的光环,光是这样就足以赢得众人的尊敬。”

“那种人算是教育者吗?知道内情的人都要笑掉大牙。他只不过是抓住那些想让自家子女进入医科大就读的有钱医生的弱点,从中趁机大捞一笔的投机客而已。”

但是这么说来,已故的江口议员不也是这共犯结构中的一员吗?他主要的目的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帮选区桩脚的子女走后门送进医科大学就读,才与桥田联手合作。刚才,安岛不经意地说出“江口议员该拿的好处一项也没少拿”,但或许抱怨“不分昼夜为此奔波的是我”的安岛,很可能也从中“拿到该有的好处”。

想来也许正因为安岛有此弱点,尽管在背后臭骂桥田无情无义又吝啬,却不敢与他正面冲突。

“桥田先生那么会赚钱的话,医科大进修班的校长岂不也存了不少钱?”

有关医科大进修班校长江口虎雄的事情,是岛崎澄江告诉元子的。

“不,校长是江口议员的叔父,做人非常清廉,决不沾染这种黑心钱。原本桥田是为了拉拢江口议员才让他挂个虚名。不过,他看不惯桥田专搞这种黑钱愤而辞掉校长的职务。校长叫作江口虎雄,现年七十三岁,性情顽固。他目前隐居在世田谷的代田,有趣的是,这个老先生与我很投缘。现在,我偶尔还会到他代田的住处串串门子。”

“这样子啊?”

“桥田明着把这个老先生拱上当校长,其实是个不重要的职务,但这老人很不简单,总是不动声色,却暗中调查桥田违法关说入学的事情,把它整理成册。直到目前,桥田还不知道这事。我也是最近才听老先生说到,大吃一惊。”

最后一组客人已经离去,店里的小姐正准备下班。已经快深夜十二点了。

“妈妈桑,我送你回家。”安岛站起来说道,“你若怕我单独送你,找个小姐一起搭车吧。”

安岛微笑着双颊露出酒窝。


元子叫来租车公司的轿车,自己和安岛坐在后座,让店里的小姐美津子坐在前座。安岛说,他住在新宿区下落合的公寓。

美津子的寓所在中野坂上,元子的住处在驹场,依路程远近来说应当先送安岛到下落合,但绕点远路先送女性回家是送客的礼貌。

在前往中野坂上的途中,因为美津子坐在前座,安岛显得安静,元子也不疾不徐地搭着话。美津子在银行旁下了车。

“噢,你家在这附近?住在这么高级的地方啊!”安岛朝窗外探望着。

已经过了深夜十二点,还有许多出租车奔驶着,但路灯照映的路上却人影稀落。

“才不是呢,我住在这后面的巷子里,又小又脏的房子。”

“我跟妈妈桑到你的房间喝杯茶怎样?”

“下次,我再招待两位到我家里来。妈妈桑,晚安!安岛先生,妈妈桑拜托您了。”

车子从中野坂上正要驶向驹场的时候,元子叫司机先驶往下落合。因为她担心先到自家寓所时,安岛可能提出上门喝茶的要求,事情就麻烦了。

白天车流壅塞的环状六号线,这时却出乎意料地通畅。车子开得很快,连停红绿灯都觉得麻烦。

美津子下车之后,安岛便把身体靠向元子。元子知道当没有同伴随行时便该多加注意。她将手提包放在膝上,司机从后视镜朝他们看了一眼,她赶紧把被安岛握住的手藏在下面。

元子很想详细地询问安岛,当过医科大进修班校长的江口虎雄暗中调查桥田替医生子女违法关说进入医科或牙科就读的秘密数据。此刻,正是绝佳的机会。只剩他们两人,安岛又喝醉了,即使问得露骨些,在酒精催化之下,他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奇怪。

“您刚才的话题好像很有趣。”

“我说什么来着?”

“您说在桥田先生的补习班当过校长的江口先生,手中握有关说入学的秘密资料。”

“嗯,那些数据的确很有意思。啊,哈哈哈⋯⋯”安岛兀自嘟囔似的笑了起来。

“江口先生没有意思把那些资料公开吗?”

“一旦公开,事情就不可收拾了。桥田很可能就这样完蛋。不仅桥田吃不了兜着走,恐怕连涉及关说入学的私立医科、牙科大学的大小教授们都要卷铺盖走人,大学当局更难逃社会的指责。不但如此,也会给花钱关说入学的家长们带来莫大困扰。这些家长大都是医生,他们出手这么大方,肯定会被认为是来自见不得人的收入。”

——所谓见不得人的收入,就是逃税。

“江口先生既然无意公开于世,为什么还要保存这些资料呢?”

“到底是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虽说他对桥田怀恨在心,却也没有借此公报私仇的打算。总之,他手上拥有这颗炸弹,大概就心满意足了吧。”

“安岛先生看过那份秘密资料吗?”

“我若开口,相信他随时都会给我看⋯⋯不过,这些关说入学的资料也牵涉到江口议员跟我,看了也没什么意思,所以我从来没有看过。”

元子极想把那份资料弄到手,就算花钱雇用职业惯偷到江口虎雄家里把它偷来也在所不辞。

“若安岛先生开口的话,江口先生真的愿意给您看吗?”

“嗯,没问题。刚才我已说过,这老先生跟我很投缘。”

“意思是说他很信任您。”

“他当然信任我,毕竟我曾当过江口议员的秘书。没有人比我更能得到他的信任。所以,我若开口拜托,他绝对会把资料让我看的。”

安岛用力握着元子藏在手提包底下的手,夹到指间的戒指,痛得元子发出微微的叫声。

“啊,对不起,对不起!”安岛放开元子的手说道。

安岛顺手将手搭在元子的肩膀,浓重的鼻息轻轻吐向元子的耳朵。元子突然一阵心荡神驰。

“我想看看那些资料。”元子仿佛要撵走那种感觉似的强烈说道。

“噢,妈妈桑想看那些资料?真是难得啊。”

“凡是人,对秘密的事情一定都很有兴趣,我的好奇心可比别人来得强烈呢。”

——若能亲眼看到那些资料该有多好啊!不但可以知道那些出钱关说入学的家长的详细姓名和地址,还包括是否顺利就学的情况。

“是吗。”

安岛的手稍稍松开了,好像在思考些什么。霎时,元子担心自己的意图是否被他看穿而感到一阵心惊。

在环状六号线奔驰的轿车,来到目白街的十字路口时向右拐去。

“好吧。”

安岛明确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重新把元子的手握得更紧了。

“咦?”

“既然妈妈桑那么想看,我就为你效劳吧。”

原来刚才安岛在沉思,就是在为她设想办法。

“真的?”元子的声音变得欢快起来。

“我觉得你应跟江口老先生见个面。”

“我跟他见面?可是⋯⋯”

“当然,在这之前,我会先跟老先生协商的。”

想不到议员秘书平常的口头禅,“协商”这句术语,也在这种场合脱口而出了。

“要怎么做呢?”

“我会事先向老先生适当地说明,说有个女士想看这份资料,务必请借给她过目。”

“光是这样,他愿将数据借给我吗?”

“所以,我说嘛,我会想办法说服老先生。不过,你要答应绝不可以将数据拿给第三者看。”

“那是当然⋯⋯只是,这样江口先生还是不放心吧?”

“不会的,我得先把江口老先生的性格告诉你才行。他在补习班当校长的时候,看不惯桥田的坏勾当,可说是个正义而顽固的铁汉。但他有两项嗜好,酒和女人。”

“哎呀。”

“他爱好美色。不过,那方面已经不行了。”

“毕竟年纪也大了吧。”

“他已经七十三岁了,每次跟女人说话就会心花怒放,激动得身体都快颤抖起来。”

“真的吗?好讨厌啊。”

“我骗你干吗。你当面见到他就知道了。我会事先协商,你再直接去江口先生家里,他家的地址是代田二丁目八百二十八号。”

“代田二丁目八百二十八号?”

“从你家所在的驹场去很近,搭井之头线在新代田车站下车,徒步几分钟就到了。”

元子记下了这个地址。

元子的侧脸被流泻而来的灯光照亮,安岛从旁探看着。

“妈妈桑,去江口老先生家里,记得尽可能打扮得漂亮一点。这样他老人家就会乐得眯着眼睛,高兴得直摇头。”

“您说得太夸张了。”

“一点也不夸张,我是实话实说。可以的话,像这样把他的手拿起来⋯⋯”

“这点小事我倒可以服务。”

“至于那方面他已经不行了,所以你不必担心。”

“讨厌!”

安岛放开元子的手,正贼手贼脚要掀开元子的和服下摆。

“江口先生大概不会做出这种事吧?”

元子用手提包紧紧压住膝盖,轻轻抓住安岛的手背。

“刚开始倒不会,见过两三次面后,就不知道了。”

“真令人恶心。”

“为了看到你想看的资料,即使他行径有点令人恶心,你就体恤他是个可怜的老人吧。”

安岛最后放弃,没把手伸进元子的膝内,改而只手搂住元子的肩膀,拉向自己的怀里。这一用力,加上此时减低速度,使得元子的上半身往前倾。安岛从后面抱住了元子。

他的嘴唇吸着元子的后颈。充满酒臭味,微温发黏的口水弄湿了元子的颈部。顿时,元子感到中枢神经被刺砭似的战栗感直冲脑门,不由得挺起腰身,这回安岛顺势亲吻她的嘴唇。

“别这样!”元子用手捂住自己的脸颊。

“司机在看呢。”元子抬起下巴对着后照镜说道。

车子停了下来,司机从驾驶座轻声地问道:“就是这栋公寓吗?”

元子从窗外望去,看得出那是栋高级公寓。想不到安岛辞去议员秘书后,依旧住在这么高级的地方。

安岛放开神情羞赧的元子,口气郑重地说:“妈妈桑,我跟对方取得许可之后,会打电话到你家里。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有什么问题,随时跟我联络。”

他把写上电话号码的纸条塞进元子的手里。

“谢谢!”

元子探出上半身对着站在车外的安岛送上笑脸。

“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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