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黑色皮革手册  作者:松本清张

下午两点左右,元子把岛崎澄江叫到驹场的公寓来。从位于高地的公寓往下看去,近处可看到住家后方奔驰而过的电车,远处可望见车站后方的东大基础学院内的树林。明媚的阳光把树叶照得青翠欲滴,散发的新绿清香随风扑鼻而来。

今天,澄江穿着色彩鲜艳的运动上衣和宽松便裤,跟以往穿着和服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元子看得出来,澄江在打扮上出现如此变化是从那天晚上,也就是跟桥田上床后开始的。

元子亲切地招待澄江,比对一般客人更热情。水果篮里摆着她买来的各式各样应季水果,盘子上装着从银座买来的蛋糕,还帮澄江沏了杯红茶,显得格外殷勤。她之所以如此热切招待,是为了报答澄江代她“策略性”地与桥田发生肉体关系。

穿着宽松便裤的澄江跪坐在狭小和室的榻榻米上,双手平放在膝上,始终低垂着头。元子原本以为,想必澄江会头发蓬乱地出现,但她丰润的秀发却梳整得十分整齐。话说回来,不在他人面前露出丑态,正是澄江擅长的功夫。

对视而坐之后,元子犹豫着要不要打破话题。可是,不能问得太露骨。元子也知道这时最好是拐弯抹角地问起,然后再切入主题。不过,她觉得这样太麻烦,因而直率地向澄江道歉。

“硬推着你去做讨厌的事情,我真的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澄江身体僵硬,低垂着头,紧握住双手平放在膝上,正显示出羞赧之情。元子若无其事地打量着澄江身体的每个部位。她的双膝紧绷着,可看出她结实的大腿。运动上衣包裹着坚挺的胸部,看来那富有弹性的丰乳被胸罩紧紧托包着。她的腰臀显得丰腴美丽,耳前有几绺垂散的发丝,低垂着的白皙颈项微现出淡蓝色的静脉。这就是男人为之纵情的最佳对象!

“桥田先生进入968号房,看到你在房内,是不是大吃一惊?”元子试探性地问道。

“嗯⋯⋯他直愣在一旁,惊讶万分地看着我,直呼不敢相信梅村的女侍竟然代替妈妈桑您来。”

元子心想,对桥田来说,这角色的替换如同大演魔术戏法,因为他常去光顾的梅村的女侍居然主动在房间等他,难怪他惊讶得哑口无言。

“桥田先生有没有问你这是怎么回事?”

元子想,桥田应该完全不知道澄江和卡露内的关系。

“我把事情的经过全部告诉了桥田先生,说梅村不久后即将歇业,所以跑到卡露内,请求妈妈桑收留我。”

看来听完澄江叙述详情后,桥田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那桥田先生有没有问你为何代替我到房间?”

“桥田先生说,他知道酒吧妈妈桑会找酒吧小姐当替身去饭店这个惯例,但想不到竟然会看到我。”

“桥田先生没说被你所骗叫你回家吗?”

“是的,说也奇怪,桥田先生居然说我来得正好,反而还称赞我呢。然后,就猛然地抱住了我。”

元子心想,果然不出所料。他们的情事正如我在外面监看Y饭店时所想象那般。桥田果真是个花心鬼!顿时,元子脑海中浮现出澄江在床上抗拒桥田的求爱,但为了日后能获得援助,最后任凭桥田玩弄的情景来。男人对做爱时反应呆板的女人是否缺乏兴趣?或者会因此引发更狂乱的亢奋?看到女人扭身闪躲是否更能激发征服的野性?

元子想起桥田那臃肿、令人恶心的脸来。一想到被那种人强逼上床,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澄江居然有办法忍受这样的屈辱。

“虽说这是偷情,但桥田先生见到你之后,没说就此一次吧?”元子语气亲切地问道。

澄江沉默地微微点着头。

“噢,这么说,他以后还会跟你见面?”

“是的⋯⋯”

“要持续几次?”

“他说,可以的话,每个月至少三次。”

元子对桥田感到愤怒起来,连看澄江的眼神都变得严厉。那男人简直是个色鬼!元子握紧拳头在心中痛骂着。他既然那么希望与我上床,却还想跟替身的女人继续维持肉体关系。她若不知道这件事还无所谓,但是他明明知道她知情,却还毫不在乎地要求和澄江继续偷情。她气得真想对卑鄙无比的桥田吐口水!

“听说男人在床上为了取悦女人都会讲些甜言蜜语,桥田先生有没有对你讲些好听的话呢?”

“他说,他很喜欢我。”

“你不觉得这种话只是偷情的男人对女人讲的体面话吗?”

“我也是这样觉得。所以,没有把这话当真。”

“桥田先生是在那时候,向你提出每个月至少幽会三次的吗?”

“是的。回去的时候,他又这么说。”

桥田在办完事临去之际,还要求和澄江继续偷情。好女色的桥田似乎对仅与澄江交欢一次仍觉得意犹未尽。

这时,元子不由得想起跟安岛富夫热烈拥抱的情景。

元子回顾过往,她已经好久没有做爱了。十年前,她曾跟男人有过短暂的肉体关系,每次发生性事时,都没有体验过性的欢愉。可以说在还没有体会出性爱的快乐之前,两人即告分手。那男人原本只是抱着寻欢的心态,交往没多久即告分手,是因为她无法满足男人的欲求。因为男人每次都觉得不尽兴,后来便露出乏味的表情了。

而元子从安岛的脸上也看到同样的表情。昨晚元子与安岛在旅馆交合,感觉上跟十年前与那男人之间没什么差别。安岛急躁地抚摸她的身体,她却偏偏引不起高潮,也没有扭身哼吟,可说配合得很不和谐。

那时候,安岛冷眼说道:“你的反应好死板。”

元子脱口而出说:“以后,你多教教我嘛!”

只见安岛露出深深的酒窝,默默地笑着。

元子认为,安岛知道元子的性经验很浅,所以才会兴致大减地讲出那种侮蔑性的言辞来。而元子之所以请他以后多予教导,是希望今后在交欢时,在他的提点之下,能更放得开,从中习得性爱技巧。

在回程的出租车上,元子不避讳司机的目光,依偎在安岛的肩膀上。安岛在她的耳畔说:“想不到你在这方面没什么经验。”

“你若从我的年龄来推算就错了。”

来店里喝酒的客人都会打量着元子的身体说:“妈妈桑你现在正是狼虎之年啊!”安岛虽然没有说出口,但看来也是这样思忖的其中一人。

“跟我做爱很无趣吗?”看到安岛索然无趣的表情,元子不由得问道。

安岛望着窗外的景色。深夜的街灯偶尔斜照在他的侧脸上,交汇而过的车灯不断把他的侧脸照亮。

“你从熊本回来之后,要跟我联络。”元子主动要求道,“你会跟我联络吗?如果不会给你带来麻烦,让我打电话给你好吗?”

“我会打电话给你。”

“真的?”

“嗯。一个星期后,我就会回到东京,但是回来之后,得把未做完的杂事处理完毕才行。所以,十天后我再跟你联络。”

“谢谢!”

出租车在阴暗的街角停车,元子下车后站着目送安岛搭乘的那辆出租车的红色尾灯没入车海之中。

话说回来,岛崎澄江的情形不同,她急需用钱,极需一笔资金,作为将来开店之用。因此元子今后还得利用澄江从桥田那里大捞特捞。

桥田要求澄江跟他继续幽会。跟安岛一样,不,比安岛还深知女人滋味的桥田之所以这样说,正表示澄江的肉体充满无限魅力。

赤坂梅村的女侍澄江或许在此之前已跟男客私下搞过?要不就是曾经因为诱惑,或是为尽情义而对充满好感的男客主动献身?正因为她性爱技巧纯熟,才使得桥田神魂颠倒。

当时被安岛讥讽为“你的反应好死板”的元子,突然妒火中烧,毫不客气地朝澄江的全身上下打量着。她看到澄江跪合着的双膝,想象着澄江被桥田剥光衣服的情景,而这个联想跟她那晚与安岛的交合经验重叠在一起。

植物散发出的芳香随着微风从敞开的窗户飘了进来。

“你有什么想法?以后要继续跟桥田先生幽会吗?”元子凝视着澄江问。

“是的,我是这样打算。”

澄江回答得直率,元子反而感到有些畏缩。

“妈妈桑,因为我需要钱。”

道出心中所愿的澄江脸上已无羞惭之色,反而表现得更为坚决。而澄江这样的想法正是元子所希望的。

“你跟桥田先生谈妥价钱了吗?”

“谈妥什么价钱?”

“既然你们以后还要继续幽会,任凭桥田先生出招岂不是不好办事?”

“⋯⋯”

“桥田先生是个反复无常的人,可能有时给多有时给少,有时甚至一毛不拔。”


“我没有跟他谈定价钱,有关金钱的问题,我不便说出口。如同之前妈妈桑您说过的那样,一切交由您处理。”

“那么我再问你,你跟桥田先生只是单纯搞外遇吧?”

“那是当然,我根本不打算跟那种人长期交往。”

“你只是想多存点钱是吧?既然如此,那就得尽其可能多捞一些才行。”

“⋯⋯”

“我曾说过,我是你的代理人,绝对会替你向桥田先生索款。”

“谢谢!”

“因为我有责任保护你。”

“一切拜托您了。”

“我是第三者,所以可以毫不客气地跟桥田先生谈判,我会尽量替你多争取些金钱。”

“谢谢,一切由妈妈桑您做主了。”

“对了,桥田跟你亲热的时候⋯⋯不好意思,我不该问这种话的,但若没问个清楚,以后我就不好跟他谈判了。桥田先生为了博取你的欢心有没有说些甜言蜜语?”

“有,他说打从来梅村光顾之后就很喜欢我,可是在众人面前,他不敢表达出来。想不到我居然主动投怀送抱,他犹如做梦一般,多年来的梦想终于实现,再也没有比这更令他高兴的事了。他还说这全要感谢卡露内妈妈桑的精心安排。”

桥田这家伙居然这样沾沾自喜!

“其他还说了些什么?”


“他说,我若继续跟他幽会,会尽其所能帮助我。”

“尽其所能帮助你?澄江,你最好牢牢记住这句话。男人寻欢的时候,最喜欢讲些不负责任的话了,事后便说自己忘记说过这种话。”

“我知道了。”

“就这么说定。我们都要牢牢记住刚刚你说的那句话。以后你若跟桥田先生继续幽会,他会说出更多甜言蜜语,到时候你要悄悄地把它记录下来,全部拿给我过目。”

“是的。”

“我绝不会让你吃亏的。”

“妈妈桑,我只想多存点钱开店,拜托您了。”


进入五月,在晴朗的日子里,公寓的窗前多了些晒洗的白色衣物。驹场东大校园内的树林已由翠绿转为浓荫。

自从他们交欢以来,已匆匆过了一个月,安岛完全没有联络元子。元子每天到信箱探看,就是没有他寄来的信件或明信片。他预定到熊本一个星期,却没传来任何音信。

有志角逐国会议员的候选人,都得尽可能花多点时间待在选区,有些积极的候选人甚至移住到选区里巩固选票。安岛打算继承江口大辅的旗号参选地区的参议员,而熊本县正是他的地盘。离开东京去跑基层的安岛,在熊本逗留自是理所当然。因为他得拜会县党部主委,或市町村会议员,寻求地方有力人士的支援,勤跑基层服务,忙得不可开交。

尽管如此,行程再怎么忙碌,至少也可抽空写张明信片来吧。若嫌写信麻烦,也可打通电话呀,只要拨几个号码就能像在都内那样通话。

元子没有把他们在大久保的宾馆里两小时左右的交合看得多么重要,也不认为跟搞外遇的安岛产生了情愫,因为她认定自己并不欣赏安岛富夫那种类型的男人。

不过,她若跟安岛切断关系,以后就麻烦了。她还想从安岛那里打听桥田的情形,换句话说,他今后还有利用价值。

而且,她不想认为自己是安岛抛下的,因为这样会被安岛瞧不起。虽说她已想通这只是男女偷情,却想做出区分,她不同于那些普通的酒吧小姐!该让对方知道应有的礼仪,对方若因此躲藏起来,自己未免太屈辱了。

元子打电话到安岛位于下落合的寓所。接电话的是一位讲话有气无力的中年女人,讲到一半的时候,语调突然变得高昂起来。元子自称姓山下,欲问安岛的联络方式。对方反问她是哪位山下小姐,她随便说是A议员的秘书,但对方依旧追问不停。对方似乎一开始就对来电者不友善。

“我不知道我先生去哪里了!”

对方歇斯底里的语声未落,便径自挂断电话了。上次元子打电话到安岛的住处时,没女人出来接听,当时元子还为此感到安心。但听完这通电话,很清楚可知安岛已有妻小了,从对方讲电话的口气听来,显然是对丈夫不大信任。

接着,元子打电话到“安岛政治经济研究所”。一个月前打电话去时没人接听,这次铃声只响了一次,话筒那端迅即传来了女人的应答。

元子这次用另外一个假名。


“请接安岛先生。”

“我们老板还没从选区回来。”那名女职员说道。

“请问安岛先生什么时候回来?”

“这个嘛,我不清楚⋯⋯”

“他有没有说预定几时回东京?”

“他非常忙碌,所以行程也跟着延后了。”

“我有事情想跟安岛先生商量,请问他在熊本市区吗?”

“他不限定在市区,也可能在县内到处走访基层。”女助理机敏地回答道。

“可是,他应该有主要的联络处吧?您能告诉我那里的电话吗?”

“对不起,恕我无法奉告,我们老板特别交代,不可以把他的行程告诉初访者。”

“⋯⋯”

“喂喂,您的事情我可以替您转告。”

这次换元子挂断电话了。看来这个女助理非常干练。

安岛富夫正在作参选的准备,但只能秘密运作,因为目前存在着太多变数,已故议员江口的夫人又想出来竞选。依照选区重量级人士协商决定,这届由江口的夫人出来参选,下一届由安岛角逐——以前安岛来卡露内的时候,曾这样告诉元子。

而这届由江口的遗孀参选,下一届由安岛出来角逐,这样的协商为什么会出现破局呢?等到下一届实在有点等不及,这一届应由自己出马,这么想的安岛,后来决定不顾“那个死老太婆”,打算出来参加下届选举。据说选区的重要人士都力挺他出来参选。

“不过,这可是最高机密。我的行动要是被遗孀派知道,他们肯定会从中作梗。总之,这是最高机密。至少在我公开表态参选之前,你要替我保守这个秘密。”这句话是元子在大久保的宾馆从安岛的枕边细语听来的。

想到这件事情,元子自然能够了解安岛事务所的女职员为什么不吐露安岛的行踪的原因。况且元子又没表明身份,只是电话询问而已,难怪遭到拒绝。

那个女助理非常优秀,很可能是安岛在东京的秘书。看来在“安岛政治经济研究所”里,应该还有三四名助理,要准备参选的话,当然需要这些人员配备。

不过,元子心想,就算安岛远在九州也可写张明信片或打通电话过来呀,她又不会把他角逐参议员的消息泄露出去。而且,安岛向她表明这个意向时,她也发誓会信守秘密。难道安岛以为她的誓约不值得信任吗?枉费她极力替他保守秘密。

元子突然觉得刚才接电话的女助理的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那到底像谁的声音呢?元子一度认为是店里的小姐,却又猜不出是谁。来店里的男客有时会带女客或其他酒吧的小姐来,元子试图从中猜想是谁,但就是没有确切的答案。

这时候,元子想起了中冈市子,那位楢林妇产科医院的护士长,她讲电话的声音跟对方非常相似。

然而,元子不认为中冈市子会受雇于安岛富夫的事务所。因为安岛和妇产科医院的护士长中冈市子从来就没有任何关联,把他们联想在一起,只不过是胡思乱想而已。

中冈市子现在在做什么呢?元子不得不把这个思绪转到她的身上。尽管市子受到诸多伤害却依旧对院长楢林谦治割舍不下,执意要离开元子的保护,看情形市子不大可能回医院当护士长,但也可能得到楢林的同情,把她安排在隐秘的地方居住。这样一来,就算市子知道楢林交了像波子之类的新女友,也甘于这般屈辱的对待。哎,枉费具有护士资格的市子有自己的谋生能力!

市子离元子而去之际,元子斥责过市子的软弱和不争气。元子把市子的眼袋下垂、眼角布满皱纹与颊肉松弛看成是与楢林性生活放纵的结果,这让元子感到非常作呕。因此,当元子看着市子暗沉的皮肤时,不由得尖声地斥责市子:请你回去吧!

当市子正要走出门的时候,对着元子大声喊道:“你一点也不了解身为女人的心情!”

那时候,元子把这句话当成是市子的气话。然而,现今回想起来,元子终于可以理解市子受到诸多羞辱虐待却仍爱着对方的心理了。市子还迷恋着楢林这个男人。元子之所以终于理解市子对楢林旧情难忘,是因为一个月前与安岛的身体交合。虽然仅只那么一次。

那时候,安岛嘲笑她“你的反应好死板”,她便脱口说出“以后,你多教教我嘛”。如果她的偷情次数增加,那么她与在楢林面前跪求恢复关系的中冈市子之间,不就没有区别了吗?

安岛在外面似乎认识许多女人。元子了解为何她打电话到安岛位于下落合的寓所时,他的妻子讲电话时显得那么歇斯底里。

元子心想,安岛在性事上如此老练,而自己宛如小孩一般,也许可以说,正因为安岛催魂似的调情,才使她得以体验到鱼水之欢。元子愈加了解中冈市子所说的“身为女人的心情”了。

嫩叶散发的淡淡芳香随着微风从不变的公寓窗户飘了进来。


在这个月间,岛崎澄江造访元子的寓所三次,主要是来报告她跟桥田的交往情形。这是元子拜托她这样做的。

有关与桥田交欢的细节澄江都予以省略。元子心想,她若想问这方面的事情,即使澄江会感到难为情,但最后应该还是会据实以告。可是那些细节听在元子耳里,大概会很不是滋味。她想念着人在九州的安岛,身心都无法安顿下来。她必须加以克制才行。

澄江的报告她只需听取重要事项就行,而重要的事有两点。

“我说澄江啊,梅村的老板娘还想继续营业吗?”元子向坐姿端正的澄江问道。

“嗯,好像还想再经营一阵子。”

澄江回答之后,略感担忧地说:“妈妈桑,我可能要慢点才能到卡露内上班,有没有关系?只要梅村还开店营业,我就不好意思离开。”

“当然没关系。我始终等着你来上班呢,可从来没说等久了就不要你。”

“谢谢妈妈桑体谅我。”

“那点小事我倒不在意,只是梅村既然已经决定歇业,老板娘还想营业到什么时候呢?”

“就快了。我们老板娘虽然没说,但是桥田先生说梅村的土地和建物所有权都归他所有了,而且已经办妥房地产登记。”

“咦?你说什么?梅村的房地产已经转让给桥田先生了?”

“是的。上次,我们在Y饭店见面的时候,桥田先生这样告诉我。”

“⋯⋯”

“现在梅村之所以继续营业,是为了收回赊账,因为若马上结束营业,本来可以收回的赊账就难收了。”

高级料亭的赊账都属于交际应酬费。一旦结束营业,那些客人就不大愿意支付,要不故意拖欠,要不就是耍赖不付。大公司通常不会这么做,但是遇到小公司或个人,很可能因此不认账。而且虽说政治人物经常出入梅村,不过,所有的政治人物几乎都是吝啬鬼。

看来梅村还在营业是采取撤退战略,也就是尽可能地把外面的应收账款收回来。只要继续营业,老板娘就能以近日将关门歇业的理由尽快把应收账款收回,等歇业后就无法向客户请款了。

元子理解梅村继续营业的原因了。话说回来,倘若土地和建筑物已经转让给桥田常雄所有,那么离歇业的日子就不远了。桥田之所以听从老板娘的请托,只是等到把应收账款要回来为止。往后,桥田将相准有利时机,转卖给他人。

想来桥田是在枕边细语的时候把这个内情泄露给澄江的。澄江自从那晚之后,又跟桥田在Y饭店幽会过三次。澄江说她最讨厌像桥田那样的男人了,跟桥田上床只是为了获取将来开店的资金。

尽管澄江这样表示,但元子不知道澄江经过情场老手桥田的调教之后,对性爱这档事的想法出现什么变化。元子想象着平常举止高雅、礼仪端庄、打扮得体的澄江在饭店的房间里纵情寻欢的情景来⋯⋯

再怎么看,桥田不但满脸横肉,全身肯定也黏糊糊地令人作呕,而澄江在他那征服欲旺盛的拥抱中有可能自始至终都没有反应吗?元子很想从澄江的口中听听他们之间的情事。为此,元子不由得略带嫉妒,偷偷地打量着眼前双膝合拢、坐姿端正,最近愈加散发着女人风华的澄江。

元子可以理解桥田终于把很早以前就看上的澄江纳为掌中物的欣喜之情。正因为这样,桥田才会在枕边悄悄地将梅村的房地产权已经归他所有的秘密告诉澄江。至于这件事是否属实,明天到地政事务所调阅资料就可确定。


翌日下午,元子前往东麻布二丁目的法务局港区地政事务所,梅村的土地登记由该所管辖。

元子搭出租车前往,但那个地方很不好找。车子从狸穴町的苏联大使馆[作者创作本书时苏联还未解体。]后面沿着坡路忽左忽右地拐弯,连司机都得向路人问路。

法务局港区地政事务所是一栋漆着白墙的两层楼建筑,外表看似时髦的餐馆。事务所在二楼,元子沿着略斜的石阶而上。

元子推门而入,整个二楼的楼层都是地政事务所。眼前是横长的柜台,经办人员成排地坐在柜台后方,外侧则是民众休息区,许多民众无所事事地坐在两排长椅上。

元子来到挂着标有“不动产登记•登记结束证书发放处•商业法人登记•各种证明”吊牌下方,对柜台后方的经办人员说:“我想申请这个地号的土地登记誊本⋯⋯”

梅村的地号是元子从岛崎澄江那里听来的,她出示了写着地址的纸条。年轻的经办人员朝元子的脸和纸条各看了一眼。

“对不起,请您办理申请手续。”

“我要怎么申请呢?”

“您第一次来吗?”

“是的。”

“要从头说起有点冗长,楼下那边有代书[以代人撰写文稿为业的人。],您请代书办理比较方便,他很快就可以办妥。”

站着翻阅簿册的经办人员快速说完后,旋即又去忙其他工作了。

元子走下石阶,眼前有几家门口狭小、挂着招牌的地政代书事务所。她胡乱地走进其中一家,一个头发半白、气色欠佳的代书先生无所事事地坐在桌前。

“这是您的土地吗?”戴着老花眼镜的代书,看过那纸条后问道。

“不是,是一个名叫梅村君的人所有。因为我考虑买下这块土地,为了慎重起见,想查看土地登记簿。不只是查看而已,我还想申请该土地的誊本。”

元子所谓“为了慎重起见”,是为了确认昨天澄江那番话是否属实。虽说梅村已经卖给桥田常雄这个消息应该无误,元子还是觉得看过登记簿比较安心。

“我知道了。我来帮您申办。”

代书从数据柜里拿出一张制式表格,写上元子的住址和姓名,在必要的栏目里振笔疾书。看来申请手续似乎很简单。

代书拿着填写妥当的数据,跟元子一起朝那栋白色建筑物走去。

“这地号在赤坂附近全是些高级料亭嘛。”沿路上,五十岁出头的代书向元子搭话。

“是啊,梅村就是其中一间。”

“您想买下那间料亭吗?”他对着身穿和服的元子问道。

“还没决定。”元子简短地回答道。

“那边的地价很贵吧?”

“不知道,我不曾买过。”

“您是正要交涉吗?照目前的行情来看,每坪少说也要两百八十万日元吧。”

不愧是土地代书,直接点出目前的地价行情。

“占地面积有几坪?”代书略显执拗地问道。

元子告诉他,确实的数字看过登记簿就可知道,她估计六十坪左右。

“这么说,就要一亿七千万日元。我真羡慕那些有钱买土地的人啊!”

他们一起步上石阶。看来代书把元子当成花柳界的女人,认为背后有金主出资要帮她买下那间料亭。

“这可是一笔大数目,您最好确认一下那间料亭是否拿去作抵押比较妥当。”代书以为元子是为了查证此事,因此要申请土地登记誊本。

元子原本认为只要阅览土地登记簿,就可知道梅村是否已转让给桥田。顺便申请誊本,是为了也许日后派得上用场。

元子并未想到那块土地是否已被拿去抵押。原来如此,就算那块土地已归桥田所有,若他马上拿它去银行设定抵押借款,即使元子到手也无法脱手转卖,还得先解除之前的抵押权设定,这得花费很多钱。

代书跟经办人员轻松地交谈着,然后指示元子去买三百日元印花。旁边有个印花代售处,代书将元子买来的印花贴在誊本申请书上,交给经办人员,这样手续即告完成。

“请您在那边的椅子等候,誊本若申请好了,会叫您的名字。”代书说道。

“给您添麻烦了。请问手续费多少钱?”元子打开手提包。

“依照规定收您两百日元就好。在此,祝您开店生意兴隆。”代书咧嘴笑着说道,嘴里少了颗臼齿,看来异常醒目。

元子拿着土地登记誊本回到长椅上打开来看。周遭坐着许多像是在医院门诊室等候叫号的民众。

坐落 港区赤坂四丁目四十六号

地号 壹柒陆叁捌号

地目 住宅用地

面积 壹佰玖拾捌平方米

事项栏目 所有权移转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原因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买卖

所有权人 品川区荏原八丁目二百五十八号桥田常雄

依法务大臣之命移记 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九日法务局地政事务所

主任 山本平三(印)

誊本上的町名地号确实与梅村的地址一致,可是上面没记载卖主的姓名。于是,元子翻查着誊本,查阅在这之前的所有权情形。

这块土地的所有权始于昭和十四年,最初的所有权人是同地号的藤原甚兵卫。在昭和三十一年以前,已转卖过两次,同年五月十一日由梅村君买下。之后又于昭和五十四年四月十五日移转登记给桥田常雄。

前两位所有权人为了向银行贷款已数次设定和解除抵押权,而自从梅村君买下后,二十四年间只向银行设定抵押贷款五次。经营料亭难免因为资金周转向银行贷款,相较之下,这个次数算是偏低。当初设定抵押“若无法还款××万日元时,即转让所有权”的金额,刚开始只是以百万日元为单位,后来攀升到千万日元,这是为配合当时物价的波动,而且所有贷方的银行也都这样做。

梅村经营得不错,这是因为梅村君的背后有国会议员江口大辅在撑腰的关系。土地登记誊本上没有记载买卖价格,因此不知道金额多少。

元子看过土地登记誊本之后,这才安心下来。

澄江所说的没有半句虚言。不,应该说,桥田常雄“枕边细语”时并未对澄江说谎。这样看来,与其说桥田个性老实,倒不如说是疏忽大意向澄江说溜了嘴。不过,也可能是想借此炫耀自己买下梅村的能耐。

元子把土地登记誊本妥善地放进手提包里,沿着石阶走出法务局港区地政事务所,她感到非常满意。接着,她还想去一个地方,既然已经出来了,不如顺便将这件事办妥,因为今天有个好兆头。

元子搭乘出租车朝青山直奔而去,还不到下午三点钟。路上依然车流拥挤,每个信号灯处必定壅塞。她漫然眺望着往前行驶的车流,沉溺在自己各种的想象里,完全没有意识到塞车的问题。

就在这时候,元子看向两辆车前的一辆后窗,猛然吓了一跳。

从那对男女的背后看去,委实太像桥田常雄和岛崎澄江了。那男的穿着西装,体型矮胖,肥硕得几乎看不到颈部;女的则穿着浅咖啡色套装,脖颈的发际很长,肩膀看起来有点斜。虽说只是背影,但看得出那对男女的上半身依偎得很紧,而且女人的发型怎么看都像是澄江。这是元子乘坐的车子从天现寺街来到西麻布,在驶往青山的途中发现的。

为了想看得清楚些,元子探身往前看去,但这之间又有两辆车插入,而且车子的挡风玻璃有点不透明,终究没能瞧个清楚。后来元子搭乘的出租车被红灯困住,那辆车则先一步冲过黄灯,元子眼看着它疾驶而去,彼此的车距拉得更长了。

元子靠回后座椅背,她总觉得那对男女就是桥田和澄江,尤其那女人的身影简直就是澄江的翻版。

果真这样的话,看现在这时间,他们两人大概是先在哪里碰面,然后打算去其他地方。那辆车驶去的方向与赤坂的Y饭店刚好相反。

元子又想,反正没什么损失。从那情状看来,桥田是真心迷上了澄江,而澄江似乎也高兴地想与桥田“深交”下去。这样一来,可说是进展顺利。

元子昨天除了向澄江打听梅村和桥田之间的买卖关系之外,还拜托澄江另一件事。但这可能要等些时间才有答复,因为纵使桥田多么好色,也不可能一次就把所有事情告诉澄江。

然而,看那样的情状——如果坐在前面那辆出租车里的男女果真是桥田和澄江——与其说他们的感情加温,不如说是澄江突然主动向桥田示好。

倘若澄江只是为了金钱而担任“替身”,对桥田的态度应当很冷漠,但从车窗后看去,澄江似乎对桥田相当倾心,完全不像是为了继续从桥田那里捞钱而刻意表现的演技。无论是从他们贴身相依,或偶尔回望对方讲话的神态,是真是假凭元子直觉就看得出来。

昨天,元子看到来访的澄江显得青春焕发,突然无缘由地涌起莫名的焦躁感。她想念起正在九州的安岛。那次幽会之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安岛还要多久才会返回东京呢?她焦虑得直盼望那天赶快来临。

“请问您要去青山的哪个地方?”

出租车司机的问话,使元子醒悟过来。车子已经来到外苑前了。

“我要去五丁目,‘鲜绿大楼’应该就在那一带⋯⋯”

一走进鲜绿大楼大门口,就可看到右墙上挂着许多公司的告示牌。

东洋信用调查公司在四楼。

东洋信用调查公司几乎占了四楼右半个楼层,门前站着一个像警察的警卫。元子向柜台的女职员表明来意后,沿着走廊被带到其中一间会客室里。会客室总共有四间,格局都不大,金属质感的墙上只挂着一幅八号大的油画,可说是陈设单调,连桌椅都显得公式化。年轻女职员端来红茶的同时,一个三十五六岁,国字脸的男子走了进来。

男子恭敬地向元子施礼,他拿出印有调查主任头衔的名片,给人的印象像是某地方官员之类的。

“我有机密的事情想委托贵社调查⋯⋯”元子拉近手提包说道。

“所有客户都是为调查秘密的事情而来的,请您放心,我们绝对会遵守保密原则。”

调查主任似乎将元子当成为调查丈夫是否在外面搞外遇而上门的客人。

元子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张列出住址和姓名的表格,放在膝上。

“贵社可以调查这些法人和个人与银行的往来关系吗?”

“与银行的往来关系?”男子露出纳闷的神情问道,“您是说要作信用调查吗?”

“不是,我想知道他们跟哪些银行往来。比如说,市内的银行或外县市的银行,除此之外,还有像相互银行或是信用金库等。”

“我们当然有办法调查。您只想知道往来的银行名称就好吗?不想从生意上调查他们的经营状态和信用度吗?”

“这倒不用,只需往来的银行名称就行。”

“那倒没问题。”

“不过,我委托的不只一两件,件数还蛮多的。目前有十件左右,而且不只东京,以外县市的居多。”

“我们公司在外县市设有分社,到处都有特约调查员,若他们处理不来,总公司会派人出差支持。只是公司规章规定,到外县市查访必须收取特别的调查费用。”

“没关系。”元子将放在膝上的那张表格摆到桌上,“就是这些。我想知道这十个名字跟哪些银行有往来。如果跟五家银行往来,就查出是哪五家银行,倘若跟十家银行往来,就全部查出是哪十家银行。”

调查主任拿起那张资料名单,不由得惊讶起来。

“噢,这些不全是医生吗?而且都是外科、妇产科和整形外科⋯⋯”

“嗯,这纯属偶然啦。”

调查主任在嘴上叼了根香烟,表情纳闷地看着来历不明的委托人,点着了火。

“他们可都是当今最会赚钱的医生吧?”他吐了口白烟说道。

“贵社会秘密进行调查吧?不会让对方察觉到吧?”

“那当然,我们绝对会严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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