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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父亲啊!我也是人子黑死馆杀人事件 作者:小栗虫太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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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算哲公布遗嘱的时候,一定有人最早赶到,在算哲到达之前,从保险箱内取走用于显现那张撕毁的遗嘱内容的照相干板。答案即将揭晓,法水手里紧握着写有此人名字的信封,内心激动得想要呐喊。然而,当拆开信封,看到内容的那一瞬间,法水眼中期待的神采立刻消失了,一直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手无力地松开,纸条悠悠地飘落在桌上。 检察官惊愕地拿起纸条,上面并没有人名,只写着一句话。 之前杜勒[178] 身上有窃听筒[179] 。 “原来如此……窃听筒?那么了解其可怕之处的大概只有伸子了。” 法水面带苦笑,不住地点头,接着说:“如果是浮士德博士那样的隐形窃听筒,那么我们的对话不论在任何地方都会被听得清清楚楚,如果稍不注意,伸子也可能会拥有与葛瑞卿相同的命运。我想,那恶魔的耳朵无论如何都会想出阴险的制裁方法。” “先暂且不谈这件事。我想询问你之前重现神意审判会的事情。”检察官脸上晃动着疑惑的暗影,“你说丹尼伯格夫人是所谓的第二视力者,还说凶手知道她的错觉会产生幻觉的效果。但是,这种精神层面形而上的东西,就算可以轻易做出预测,你的论点还是非常含混不清,更谈不上确切的证据。” 法水发出夸张而讽刺的叹息声,凝视着检察官的脸说:“我并非席尔修。我不是要将丹尼伯格夫人神秘英雄化,也不认为她像史威登堡或奥尔良的少女那般,具有慢性的幻觉偏执症。真实的情况是,因为她的某种官能过于发达,在偶然遇到某种刺激的情况下,视觉上会出现技巧性的抽象图案,就是将原本自然分散的各种物像合并为一种现实。支仓,弗洛伊德也曾拟定‘所谓幻觉乃是受到压抑的愿望的象征性描绘’。当然,丹尼伯格夫人的状况跟她对算哲禁令的恐惧不无关系,起因是她与雷维斯之间的恋情。所以,凶手很清楚引起她产生幻觉的条件。凶手一定是对此情况相当熟知之人,进而才能想到以尸烛来实施奇妙的诡计,借此诱导她产生轻微的自我催眠。不过支仓,这里所运用的潜意识状态却赐予我荣耀……” 法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独自进行思考。抽几根烟的功夫,他似乎终于捕捉到某种想法,紧急命人把旗太郎、赛雷那夫人和伸子传唤过来,再次聚集在礼拜堂。 空荡荡的礼拜堂内依然笼罩着寂寞沉郁的灰色气息,上方是无尽延伸的黑暗,还有看起来异常低垂的天花板。这里的光线只有来自圣坛上摇曳的幽微灯光,使整个空间看起来更为狭窄。这里似乎产生了一种阴暗的温暖,仿佛被母亲子宫内奇异的赭红色黑暗所包围。更为可怕的是,如果一直注视着不停闪烁的金色光圈,眼睛便会感到刺激的炽热。法水似乎对此投注了极为浓烈的热情与力量,成败在此一举,他想要给予浮士德博士撼动其地狱根基的严厉惩罚。 没过多久,六个人围坐在圆桌旁。这天晚上,旗太郎难得只穿了一件天鹅绒背心,跟精心打扮的状态完全不同。他的头一直低垂着,玩弄自己阴森苍白的双手。他身旁坐着伸子,与他形成强烈鲜明的对比。伸子的手小巧纤细,如同干杏一般,肤色健康,带着非常可爱的光泽。而赛雷那夫人,则保持着一贯的仿佛爱的盾牌上看到的典型贵夫人风范,只是在她加了撑架的裙子古典秀美的背后,依然隐藏着寂静主义者那种脉搏缓慢的安静。 一股危险的气息明显笼罩在现场的每个人身上。这不仅是因为法水竟然将津多子这个疑点颇多的女人排除在外,他的意图实在令人琢磨不透,还有就是这里的三个人心中都有着不为人知的谋划。这段沉默似乎是他们在试探彼此的心思。 不一会儿,赛雷那夫人在瞥了伸子一眼后,条件反射般开口了:“法水先生是否相信证词与调查警员的权威相关?况且,伸子小姐行动时发出的衣服摩擦声,确实有很多人都听到了。” “不是的,当时我只是握住竖琴的前缘凝神不动。”伸子毫不犹豫地用克制的语气反驳,“如果他们说听到了琴弦的声音,我可以承认。可是……总之,你的譬喻跟事实完全不相符。” 这时,旗太郎用他那不符合年龄的老成态度冷笑着说:“我认为你那奇特的个性值得法水先生仔细体会一番。当时从竖琴那里传过来的气流,到底意味着什么?提起那高亢的乐音,我认为那绝不会是盛装的近卫胸甲骑兵从此经过,而是那身穿短衣、胸毛裸露、不停嗅着野鹿血迹的愚昧黑色猎人。我猜那人一定嗜食人肉!” 很明显,被他们两人步步逼迫的伸子已经处于不利地位。他们那残酷的宣告几乎要将她永远束缚住。 法水的目光里却闪动着炽热,说道:“不,那可能不是人肉,而是鱼肉。正因为那条不可捉摸的鱼的靠近,克利瓦夫夫人才会朝着完全背离你们想象的方向撤退。” 虽然这种夸张的态度同样充满戏剧性,然而这番话却立刻让伸子与他们两人的地位发生对调。 “是这样的,在水晶吊灯熄灭之前,伸子小姐正在用全弦滑奏,紧接着灯光熄灭的一瞬间,她会下意识做出踩住踏板的动作。所以,当时听到的异常声响,应该是她依次踩下踏板时所发出的声音,故而听起来跟空气流动的声音极为相似。也就是说,在尾韵还未消失时踩下踏板,竖琴会发出震动般的沉闷声响……所以,刚才那些都是你们带有恶意的指控,我不得不解释一遍这种再浅显不过的道理。” 法水刚刚潇洒的态度转而消失,语气又变得严肃:“那么这样一来,克利瓦夫夫人命案的形势就完全发生了逆转。因为,如果克利瓦夫夫人听到这个声音,会下意识地朝你们两人的方向后退。旗太郎先生,如果我想的没错,当时你的手中一定握有什么东西,取代了弦弓。我就直说了,当水晶吊灯再次亮起时,左撇子的你,为何右手握着弦弓,左手拿着小提琴呢?” 法水这番分量十足的话把旗太郎镇住了,他全身如化石般僵硬。这完全是他意象不到的状况。 法水戏谑地继续说:“旗太郎先生,你知道有一句波兰俗语叫‘提琴演奏者拉弦灭口’吗?其实,在龙勃罗梭曾经赞誉有加的莱卜麦尔的《庸才与天才的发达》中,以舒曼与肖邦为例,介绍他们的手指都出现了麻痹状况,而在修订版中则以小提琴家伊扎伊尔为之苦恼的事情为例子,这些事例谈到的都是等同于音乐家生命的骨间肌(手指的肌肉)。莱普麦尔因此提出了‘激烈的力量会造成肌肉发生痉挛’这样的论点。当然,从眼前的状况来看,那种结论未必正确。然而,既然你身为演奏家,那样的惯性作用肯定不能忽视。我想,很可能你是因为无法用左手的两根手指持弓,才会如此的吧?” “你想表达的就只是这个吗——你所谓的降灵术就是这个吗?让桌脚发生震动,并产生刺耳的声响……”早熟的少年使劲挤出嘶哑的声音。他那令人憎恶的面孔微微颤抖,燃烧着阴险而又丑陋的火焰。 然而,法水毫不松懈,继续发动语言攻击:“不,那才是确切的中和系统。还有一点,让丹尼伯格夫人在纸条上写下玩偶名字的人,就是你!” 法水语出惊人,仿佛往众人中间扔了一颗重磅炸弹,在座的人都立刻到达亢奋的顶峰。 “刚才我们重现了神意审判会的场景,搞清楚了丹尼伯格夫人是第二视力者这个隐藏的事实,她所具备的那种歇斯底里性幻视能力正是关键所在。那么,在她的症状发作时,已经麻痹的手可能自动具备了书写的能力[180] 。这一点仅凭伸子房门旁边的钩裂痕迹,也可以推测出丹尼伯格夫人的手当时已经处于麻痹状态。不过,那种状况也容易引起更为怪异的矛盾,对左右手使用习惯不同的人(左撇子或右撇子)给予刺激时,写出的字有时却并不是要求的笔迹,只能说是相似的东西。那天晚上,伸子小姐撞倒了花瓶,丹尼伯格夫人随后进入房间,因受刺激产生了亢奋的状态,而且只在卧室帷幔之间略微露出了右肩。你认为时机正合适,便试着让她的手自动书写,没想到,夫人在那种状况下写出的字迹却不是你所要求的那种。” 法水拿过桌上的纸片写下了两个字,然后将每个字中间的三个字母特别标注出来。 Therese Serena 几乎所有人都同时从喉咙里发出了惊叹声,特别是赛雷那夫人,与其说她是因为愤怒,倒不如说是因为太意外。她茫然失措地盯着旗太郎。 旗太郎大汗淋漓,身体仿佛被皮鞭抽打般扭曲着,声音中却透着强烈的愤怒:“法水先生,你……哦不,阁下!这桩事件里的巨龙不就是你本人吗?雷维斯先生咽喉上留下的家父的指印,被称为巨龙的爪痕,那不就是你的分身吗!” “巨龙?”法水一字一顿地念出来,“的确,从殡室的情形来看,那里确实有巨龙。但是,一人分饰两角的其中一个角色却是兰花的一种,即龙舌兰。” 他从怀里拿出雷维斯的领巾,从缝合处用力撕开,收缩成褐色的网状带子出现了,前面还附着两个多层编织的拇指状的椭圆形。法水把手指放在上面,继续说:“这样一看马上就能明白了。一旦吸收水分,龙舌兰的纤维就会缩短为全长的八分之一,这就是在殡室的前室制造出热气瀑布的缘由。凶手把龙舌兰纤维挂在电源总开关的把手上,利用纤维的收缩性能切断电流,等到开关柄朝下时,纤维便自行脱落,掉入水中并顺着排水孔流出去。接着,再利用同样是用龙舌兰纤维编织的领巾勒住雷维斯的咽喉,从而形成拇指的印痕,就这样把雷维斯的死亡从他杀变成了自杀。让我们在头脑中想象一下大致的经过,凶手在确定雷维斯进入最里面的停尸间后,开始制造热气瀑布。房间内的空气湿度渐渐变大,龙舌兰纤维开始发生收缩,接着雷维斯便因为脖颈被逐渐勒紧而呼吸困难。这时,凶手再创造出某种容易让人推定那男人不得不自杀的明显条件。所以,其实有两种意识决定了雷维斯的死亡:一种是看起来像是算哲留下的拇指印;另一种则是给他制造出悲痛的心理。” 说完这些,法水停顿了一会儿,眼神犀利地盯着旗太郎说:“当然,这条领巾上面不会映现出任何人的脸庞。但是总有一天,这起命案中的巨龙将无法再从锁链中抽出利爪。” 在这极为短暂的时间内,流汗不止的旗太郎仿佛已经流尽了胆汁,甚至连怒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他茫然地看向虚空。终于,他的身体开始摇晃,接着像木棒一般直挺挺地倒下了,正面撞向桌子。 法水叫人把旗太郎带离房间。赛雷那夫人向众人行注目礼,紧随其后离开了。 现在只剩伸子一个人了,房间里一时弥漫着松弛而又慵懒的沉默,每个人似乎都在品味这个出乎意料的答案:啊!凶手竟然是那个格外早熟的少年! 不久,踱着方步的法水坐下来,将抱于胸前的双臂搁在桌上,面向伸子说出一番别有深意的话:“对了,关于从黄到红,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 伸子的脸随即开始神经质地抽搐,似乎从法水的问话里感受到了侮辱和蔑视。她激动地说:“你是在要求我做什么联想吗?从黄到红……那不就是橙黄色吗?橙黄色……啊!你指的是那颗柳橙吗?你总不会认为,我从喝柠檬水的吸管里吐出了肥皂泡吧?虽然我有用整排吸管喝水的习惯,但不会把吸管绑在弦上。” 伸子语气里嘲讽的意味愈发强烈:“还有,那丹……丹麦国旗(Danebrog)降下一半的惨剧,那丹尼伯格夫人跟我完全无关!至于那氰化钾……” “不,我没有这个意思。这些事我会向津多子夫人问明白的。” 法水的脸颊微微泛红,沉静地继续说:“我所说的从黄到红,是指祖母绿与红宝石之间的关系。伸子小姐,你当时插在头上的应该是红宝石发簪吧?也就是说你拒绝了雷维斯。” “不是的,绝不是这样的……”伸子直视着法水,加重语气强调,“我还记得在演奏会开始之前,旗太郎先生见到我头上的发簪,还问我为什么会戴着雷维斯的祖母绿宝石。” 伸子的话不仅对解开雷维斯自杀之谜毫无帮助,反而让法水在心头增添了几分自责与愧疚,以及沉重的负担。但是,无论如何,法水终于掀开这桩黑暗惨剧的神秘帷幔,成功地实施了难以完成的切割术。 此刻已是黎明时分,一个矮小的男人从大门警卫室走出来,胸前的纽扣上还挂着方形的小灯。不知从何处传来一两声斑鸫的婉转啼叫,城堡彼端很快便浮现让人不由地萌生美丽诗情的第一缕曙光。 法水和伸子并肩站在窗边,眺望这静谧祥和的清晨景色,一时间都有些恍惚。法水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以富含无穷意味与怜爱的语气说:“伸子小姐,暴风骤雨和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这座黑死馆也会恢复往日那绚烂明亮的拉丁诗歌与恋曲的世界。既然响尾蛇的毒牙都已被拔除,你就放心地去实现我们之间的约定吧。所有的不幸都已结束,崭新的美丽世界已经开启。我希望能借由凯尼尔的诗文来装点这桩神秘事件的落幕:‘泛黄的秋天,夜晚的灯光之后,鲜艳的春花灿烂开放。’” 到了第二天下午,原本以为会接到伸子揭秘谜底的来信,然而,检察官和熊城却意外地得知了伸子的死讯。伸子被手枪狙击,当场死亡! 获知伸子死亡的消息,法水陷入深深的沮丧。他未曾想到竟会出现这种情况。他原以为能够掌握事件的确凿证据,如今却完全幻灭。他意识到自己或许永远也不能从法律意义上解决这桩事件。 三十分钟后,法水神情黯然地再次来到黑死馆。当他看到伸子的遗体时,心中满是懊恼与惭愧,被一种无法逃避的情绪重重包围。他从心底认为自己应该对她负起道德上的责任。毕竟这位葛瑞卿从事件一开始,就被浮士德博士玩弄于魔掌之间,而最终还是没能逃脱被人从生命的悬崖推落的命运。 当法水走进最后这起凶案的现场—— 伸子的房间时,却在里面发现了清晰的凶手所留下的最后意志: Kobold sich muhen(地精啊,努力干活吧!) 它并没有写在之前那样的纸片上,而是……以伸子的身体写出来的。伸子的左手和左脚呈一条直线,右手和右脚则以く字的形状摆放,整个身体呈现出Kobold中K的形状。另外,她的脚在门的前方,距离门口约三尺,斜向右仰面躺着,脸上是悲痛的表情,但丝毫没有恐惧的意味。这一点同雷维斯和克利瓦夫夫人的尸体是一样的。还有,头部的弹孔从右边太阳穴穿透而出,地毯上的血渍已经黏腻。从她身上穿着外出服、双手戴着手套来推断,她应该是在想要出门拜访法水的时候遭受狙击。 另外,行凶者所用的手枪被弃置于房门外面的门把手下方,并且房门从外面锁住。这种场景还伴随着恐怖的证言,让人不禁觉得耳旁响起了浮士德博士的衣服摩擦声。 枪声是在两点左右响起的,当时黑死馆正深深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恐怖中,没有人想立即赶到现场。大概过了十分钟,在隔壁房间里颤抖不已的赛雷那夫人,听到了房门关闭并锁上的声音。由此可知,浮士德博士曾在暗中活动。虽然这个过程看起来十分简单,但法水除了当一个旁观者外,似乎也无可奈何。 此外,手枪上也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当时家里其他人的行动轨迹也完全不清楚。只能推测,恶魔此举是为了实现对法水的承诺,所以才给这位在事件中不断遭受不幸的处女带来最后的悲剧命运。 作为事件最后一张王牌的纸谷伸子也已经死亡。随着恶鬼更加大胆妄为地行动,法水想要解决黑死馆事件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 从这天晚上到第二天中午,法水一直沉浸在自己独特的思考模式中,似乎打算把脑浆榨干。终于,他从伸子的死亡事件中找出了一个悖论。午饭后不久,检察官与熊城前来拜访,推开法水书房的门,一眼就看见法水的犀利目光。 法水的双手在空中狂乱地挥动,来回踱着步,不时发出疯狂的叫声:“啊!怎么会存在这种童话般的建筑呢?凶手那异乎寻常的才智实在令人为之惊叹!” 他突然停下脚步,诡异的眼睛在空气里时而画半圆,时而仿佛波浪般上下起伏。他解释道:“这样完美的结局……浮士德博士风光地落幕……如此出人意料的整体忏悔……支仓,如果把地精(Kobold)、水精(Undine)、火精(Salamander)的第一个字母拿出来,再加上这桩事件解决的象征,不就是Kuss(亲吻)吗?啊!客厅的暖炉架上不就摆着罗丹的雕刻作品《吻》的复制品吗?走,我们这就去黑死馆,我要亲手拉下落幕的帷幔。” 三人到达黑死馆的时候,伸子的葬礼刚好开始。 这一天的风特别大,淡墨色的云层夹着雪低垂至树梢,一动也不动。在这荒凉氛围的烘托下,黑死馆里更显得人影稀疏,寂寥萧瑟。树影摇晃,枯枝飘荡,中间还夹杂着从礼拜堂传来的哀悼之音。 进入黑死馆后,法水独自一人走向客厅,当他从丹尼伯格夫人的房间出来,再次出现在两人面前时,脸上的神情表明他已经在客厅证实了自己的推论。 明知道此时此刻黑死馆中所有的相关人物,包括降矢木家人和押钟博士,全都聚集在礼拜堂内等待葬礼开始,法水却不知何故,竟然做出将葬礼延期举行的决定。接着,他说:“没错,凶手确实在礼拜堂内,而且正处于绝对无法动弹的状态。但是我仍然有义务在此告知伸子凶手的名字,特别是当她的遗体还在地面上时。” 之后他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带着复杂的神情说:“支仓,巨人阵营终于被粉碎,这座黑死馆也将重现于阳光之下。我就按照事情发生的顺序来说明吧,从最初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开始。关于那晚丹尼伯格夫人为什么只拿柳橙这一点,到今天为止,我一直都忽略了最直接的原因,那就是由山道年(一种驱虫剂)造成的黄视症。那种物质引发的中毒症状,会让视野中的物体全部呈现为黄色,并且在轻微近视的影响下,水果盘里的梨和其他颜色的柳橙都变成与水果盘同样的颜色,于是丹尼伯格夫人眼中就只能看到泛着红色光晕的血橙。还有,山道年中毒会产生幻味和幻觉,于是她才会毫不怀疑地咽下掺毒的柳橙,尽管那是超过致死量的带有异臭的毒物。不过对凶手心理的分析和侧面的刺激,才令我想到这件事的发生绝非偶然。然而,奇妙之处在于,山道年也对凶手产生了影响,两种现象加起来,类似照相的负片与正片相符的情况。 “简单来说,主要就在于园艺鞋的鞋印!虽然在我解析之后,已经明白那是凶手伪造出来的鞋印,但有一个奇怪的现象,鞋印回来的轨迹毫无意义地跨过了枯草坪,但按理说,踩在草坪上走过去也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几乎被我忽略的细节,却正好是将凶手置于死地的关键点。于是,我终于把握住涅墨西斯的魔力。在这桩悲剧中,凶手用吉普赛人当作毒物的山道年自寻死路。支仓,你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吗?那是因为凶手同丹尼伯格夫人一样,必须吞服山道年。 “一旦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也就能搞清楚凶手跨越枯草坪的意义。那是脑髓上的一种盲点,就是说自己身上并未出现黄视症状,却深信不疑症状已经发生。这种错误产生的原因在于,凶手在夜晚看到了泛着黄光的枯草坪,他误认为自己出现了黄视症才将水滩看成了黄色。另外,山道年的毒性对肾脏造成的影响,会由内向外呈现于皮肤的表面,所以才造成尸光现象。” 然后,法水走进帷幔,用刀把床铺下方的油漆刮掉,下方随即出现了另一层底漆,犹如沥青一般。将铅笔尾端的小挂环靠近,可以见到微弱的荧光。 “一直以来,对床铺附近的勘查没有像进行尸体检查那样精细,所以完全没有找到这个线索。这种类似沥青的物质,其实就是含有铀的沥青铀矿。我之前也说过,有四位圣教徒出现过尸光现象,都发生在波希米亚的领地之内。显然,那些不过是新旧教徒之间矛盾冲突的产物,是用以示威的诡计。但是,他们的地理位置如此接近,其原因也在于波希米亚的中央部分——厄尔士山脉是铀矿的主要所在地。简言之,这个所谓的千古之谜,不过是一场化学的游戏。 “支仓,‘食砒霜者’的意义,你应该有所了解吧!特别是中世纪的修道士,会把砒霜用作禁欲药。从某种角度上说,它与月桂春药[181] 齐名。从罗丹的《吻》中我发现一个事实,丹尼伯格夫人也是‘食砒霜者’,她为了治疗自己神经系统的疾病,经常把微量砒霜当作药物服用。长此以往,她的身体组织逐渐被砒霜的无机成分所渗透。所以,一旦因山道年的影响而产生皮肤表面浮肿和出汗,在该处凝聚的砒霜自然就会受到沥青铀矿的铀辐射。” “从现象来看,你的说明足够充分。而且,就算是表现得很朦胧的东西,也具有新奇的魅力。不过,我认为你的说明似乎刻意避开了最重要的部分。凶手到底是谁?” 检察官双手神经质地交握在一起,硬生生咽下一口唾液,接着说:“我想,伸子当时应该与丹尼伯格夫人一样,都喝了柠檬水。但是,那个女人早已被浮士德博士复原成最初的元素了。” 法水一动不动,仿佛只是一具毫无生命力的躯壳,像是一直承受的剧烈痛苦达到了极点,终于获得胜利。可能是因为到了接近完结的时刻,身心感受到无法抗拒的强烈疲劳吧。 不久,他激发出强烈的意志力,牙关紧咬,腭骨发出咔咔的声响,仿佛在一瞬间恢复了元气。 “是的,就是纸谷伸子!她就是克尼特林根的魔法使者。” 事实上,黑死馆的恶魔——浮士德博士,就是纸谷伸子。刹那间,听到这句话的检察官和熊城受到极大的冲击,似乎所有的法理和真情都在一瞬间幻灭。但是他俩稍稍冷静下来之后,又感觉到深深的无奈,如果就此向法水提出认真的反驳,自己都会觉得很荒谬。毕竟,能够否定法水的第一个事实就是,伸子是第五个活祭品,相关的他杀证据已经一清二楚地写在法水签署的验尸报告中。第二点,她并非降矢木家族的成员,也就是说她并无任何动机可言。更何况,她一直在法水的同情与庇护之下,要如何让人相信她就是凶手呢?! 如此,熊城才认为法水可能用脑过度,对此事件有种病态的倾向。他说:“这话让人听得快要昏厥了。如果你的状态还算正常,请你说出法律上的意义,哪怕只有一条也好。必须先把伸子的死亡改为自杀。” “熊城,细微的重点就在房门上,门板会给你展现确凿的证据。” 法水似乎在嘲讽毫无反应的对方,他加重了语气继续说:“我先举个例子吧。你有没有想过这种情形,先把龙舌兰纤维绑在针上,将针轻轻刺在一侧的房门上,然后把针的另一端插入锁孔并注入水。纤维收缩后,两扇门的距离会越来越窄。射中太阳穴后,手枪从她的手中掉落,掉落的位置位于两扇门之间。几分钟后,房门被锁上,预先立在一旁的门闩滑落。在这之前,由于房门的位置发生移动,手枪被门推到走廊上。而后,龙舌兰纤维继续收缩,针被拉出来后掉入锁孔内。” 法水说到这儿停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将他所承受的黑暗秘密一并吐出:“熊城,在这起事件由他杀转为自杀的时候,伸子的告白出现了,那是任何光线也照不出来的告白。要触摸到它所蕴含的不可思议的感性,必须具备精灵般丰富的游戏精神,还有令人惊叹的智慧。因为,伸子在看似极端陈旧的手法中加入了崭新的生命……” “告白?”检察官大脑似乎麻痹了,香烟从他嘴边掉落,他一脸茫然地凝视着法水。 “没错,就是火焰之舌,而且这种火焰是绝对无法用眼睛看到的。它是按照浮士德博士最后的礼仪进行的一种秘密表达。支仓,头发、耳朵、嘴唇、耳朵、鼻子,这五个单字依次为Hair、Ear、Lips、Ear、Nose,取各个单字的首字母,会组合成Helen。伸子把这个秘密藏在由他杀变为自杀的转折之中。不过,最初用尸体摆出的K形,是伸子自发的歇斯底里症所带来的麻痹。 “就像格鲁与布洛在《人格的转换》中提到的,对于一些歇斯底里症患者而言,若用钢铁之类的物质触碰其身体,那么未被触碰的另一侧会引发麻痹的症状。就是说,高举左手紧靠着一侧的门边,右手持枪抵住右边脸颊,那么左半身就会发生僵硬症状。如果这样开枪并随之倒地,僵直的左半身便会呈现那种恐怖的K字形。当然,这并不是‘地精啊,努力干活吧’的象征。利用龙舌兰纤维把两扇门联结起来形成的半圆,无论怎么看都是U字形状。加上最后被房门推动的手枪,其路线则呈现S字形。啊!地精、水精、风精……如果再把最后的真相Suicide(自杀)加上,整体就变成了K(Kuss),也就是浮士德博士极其奇异的忏悔文。当然,在这之前,伸子就已经将某种东西藏在了《吻》的雕像中……” 这里描绘了两个不寻常的聪明大脑以生死作为赌注,互相对抗的宏伟景象。 检察官终于吐出一口憋得快要窒息的长气,说道:“这么说来,共鸣钟室和黄道十二宫华丽的圆窗那里,也用了龙舌兰的诡计?但是在旗太郎被指认为凶手之后,伸子其实已经平安地攀上了胜利的巅峰,可她现在却莫名其妙地选择了自杀……法水,这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 “支仓,问题就在于那个晚上我最后对她说起的凯尼尔的诗:‘泛黄的秋天,夜晚的灯光之后,鲜艳的春花灿烂开放。’就在那一瞬间,伸子意识到自己最终将会面临悲惨的结局。灯光从祖母绿的发簪中穿过,祖母绿看起来会变成红色。所以我的解释是,伸子约雷维斯在该房间会面,自己则插上那支祖母绿的发簪。透过灯光的发簪变成红色,这让雷维斯感到绝望。支仓,这句诗怎么样?‘雷维斯,这位匈牙利的恋爱诗人把秋天看成春天,离开这尘世。’” 法水深深地抽了一口香烟,不顾两人的叹息,继续说:“其实那句‘由黄变红’还另有含义,而且我刚才所说的黄视症也绝非偶然,那是因为我在其中知晓了凶手潜在的意识状态。换言之,就是可以把凶手由于凶行而受到的精神伤害重现出来,包括当时感受到表象、观念等感觉,以及情绪体验。 “当然,在重现神意审判会的过程中,我已经嗅出伸子身上所带有的强烈的嫌疑气息。我试图把一切的讥讽都转移到旗太郎身上,就是为了消除伸子的紧张与戒备之心。而且,丹尼伯格夫人自动书写出德蕾丝的名字,乃是伸子采用了技巧性手段。除了雷维斯的死亡事实和拇指印的真相以外,没有一件事情是真的。 “我突发奇想,把‘由黄变红’用作祖母绿与红宝石的关系的比喻,却没想到这句话在伸子的心中转化成迥然不同的形象。在莱因哈特的著作《抒情诗快乐与否的表现》中,记载了哈宾的诗《爱尔兰占星学》,其中有一句‘圣帕特里克说,狮子座在那一方,两只大熊和牡牛,还有巨蟹’,诵读者在读到巨蟹(Cancer)时,突然念成云河(Canalar)。这也就表明,该诵读者之前在脑海中描绘了星座的形状。这就是弗洛伊德所说的‘错误所表现的感觉痕迹’。另外,也可以理解为其联想不是以单字出现,而是以整体的形象出现,呈现在空间感觉上。 “以伸子的情况来看,从丹尼伯格夫人的命案开始,直至礼拜堂发生的悲惨事件为止,一共四桩命案,均在她的话语中体现。记得伸子在说过柳橙之事后,又接着说了用整排吸管喝柠檬水的话,这明显是以共鸣钟室的键盘作为印象的背景。接着她又把丹尼伯格夫人的名字错说成丹麦国旗(Danebrog),很显然展示出武器室的全貌。因为,伸子当时正在前院的树皮亭内,她目睹了雷维斯制造的彩虹气流进入窗户。树皮亭的内框里刻有各种诗文,其中一句便是费兹纳的‘当时雾气绚烂飘入(Dann,Nebel-loh-gucten)’。她那时把两者混淆,受到影响,说出了Danebrog这个相似的名词。那么这样的话,支仓,在伸子分成四句的话语中,只有共鸣钟室和武器室这两个地方的印象,以奇妙的方式掺在其中。所以……” 法水这时停顿了一下,为自己惊人的心理分析得出最后的结论:“分别在首尾的黄和红,就是来自这两者的感觉,也就是最开始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与最终的礼拜堂事件的场景。假设结尾的红指的是宫廷乐师醒目的朱红色衣服,那么,伸子为何会从最开始的丹尼伯格夫人事件中感受到黄色呢?” 检察官和熊城都仿佛陶醉般感动着。不过,没过多久,熊城先清醒过来,提出几个可疑之处:“但是,在黑暗的礼拜堂里听见的那两种声响,理应是确定凶手是旗太郎还是伸子的重要证据。” “那不过是死点与焦点的问题,纯粹属于音学。从克利瓦夫夫人的位置看,伸子踩下踏板发出的声音为死点,而旗太郎的小提琴弦弓摩擦所产生的声响即使十分轻微,却也能听得清清楚楚,那便是焦点。所以当克利瓦夫夫人向伸子靠近时,被伸子从背后刺杀。支仓,我认为多说无益。不过,令人怜悯的还是那愚蠢的易介,他受到伸子的操控,穿上鞠靴再被套入盔甲之中。” 法水按照时间顺序说明了伸子的行动。至此,伸子服用水合氯醛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她设计的一场狡猾的表演。 然后,法水转移了话题,触及黑死馆杀人事件最核心的谜团,那就是大家都想知道的伸子的杀人动机。其证据是没有必要说明的实物,法水从口袋里取出的,正是从罗丹的雕像《吻》内找到的暗藏之物,两人的视线不禁被它吸引—— 啊,是照相干板! 将几块干板的碎片拼好后,所展示的全文如下: 一、丹伯砒霜的。 二、川那部、胸腺死亡的危。 (与特异体质有关的事项只此两条,之前的皆不清楚。) 三、我忍痛牺牲,将自己的女儿与男孩对调,成年后安排在身边当秘书,就是纸谷伸子。所以,旗太郎与血统毫无关系。 如此一来,混乱无比的黑死馆杀人事件终于降下最后的帷幕,原来,纸谷伸子其实是算哲的女儿。而算哲最终因窒息而亡,当然就是伸子弑父的结果,至于“父亲啊!我也是人子”这句话,则纯粹表达了复仇者极端强烈的意志。 但是,照相干板虽说可以称得上法水的梦想之花,也就是那张死亡启示图的另外一半,然而,目前只找到了一部分。它除了把丹尼伯格夫人和易介的特异体质阐明以外,其余的人到底有何异于常人之处,已经成为永远的秘密。至于那缺失的部分,不知道是在掉落时便已粉碎,还是被伸子丢弃了。 过了一会儿,检察官像是如梦初醒般说道:“原来是这样啊,在了解到自己是被当代家主牺牲的女儿时,伸子无可奈何,变成残酷的欲望之母。这种嗜血癔症产生的原因我已经完全理解,但是,她每次行凶,都会制造超越人类世界的怪异离奇的美感,法水,你能否从心理学方面给出解释?” “简单来说,那不过是游戏的感情,一种生理上的洗濯。人类通常会堆积压抑的情感或干涸的情绪,所以会渴求进行生理上的洗濯。支仓,萨比里克斯[182] 和迪茨的法乌斯蒂努主教等人沉溺于神秘主义也是这个原因。当人类的力量耗尽,丧失反攻的技巧,只有神秘主义能够缓和心中的激情。另外,从伸子创造各种畸狂、变态的手法中,可以窥见她是受到书库中波那提(被称为‘十三世纪意大利浮士德’的魔法师)的《点火术要论》或者瓦萨利的《祭祀师与谢肉祭装置》等书籍的影响。 “原本伸子应该是怀着恶作剧的心理窃取了照相干板,然而,在知道遗嘱的内容以后,她内心一定犹如照射了魔法的皎洁月光,产生了绝望、悲伤、宿命感,那些情绪聚集成十字状。最终击溃此前一直保持着的内心平衡,引爆了隐藏在自己内心的那种具有极端破坏性却又神圣的疯狂,造成了这起震惊世人的悲惨事件。但是,我仍然不认为伸子是悖德者,在我看来,她只是布朗宁所谓的‘命运之子’,而这连续的事件则是一首鲜活惨烈的人类之诗。” 法水抬起他那澄净的眼眸,望向检察官说:“支仓,至少我们应该为这个神圣家族的最后一人送行,陪她走完这人生的最后一程。” 就这样,身具美第奇家血统、妖妃比安卡·卡贝萝之后、神圣家族降矢木家的最后一人纸谷伸子,她的灵柩覆盖着佛罗伦萨的市徽旗,由四位身穿麻衣的修道士扛着,在温情的唱诗声和氤氲的烟熏气中,被缓缓送入后院的墓地。 —— 落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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