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轨道之上的人生”,结束了

黑箱:日本之耻  作者:伊藤诗织

某天,我去所属中学的课外社团——篮球部参加比赛,在回家的途中却昏倒了。这一瞬间,意味着行走在轨道之上的人生结束了,我开始了住院生涯。

一星期,几个月……时间不断流逝。

班主任来医院探望的时候,安慰我说:“在你漫长的人生里,想想这也不过是短短的一瞬。”然而,以我当时的感受而言,只是稍微请假几天,都仿佛已被整个世界抛弃,住院生活简直如同人生骤然顿止一般恐怖。

当那些生活如常、依然故我的篮球部成员来探病时,她们身上散发的气息,让我感觉属于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我被独自丢弃在人群之外,即使将来重回轨道,该怎样、向着哪里奔跑,我也茫然无头绪。

为了追赶落下的学业进度,我开始在医院开设的学习班里上课。和以往上过的学校不同,在这个特殊的班级里,即使穿睡衣上课也会被允许。当然,甚至还有卧病在床的孩子。

既没有时间的紧迫追赶,也没人管你学习有多用功。大家都一边和各自的疾病斗争,一边与自身的命运相处。没有任何一个孩子,去拼命遵守一条划好的界线,生怕越雷池一步。

优哉游哉。

只要活着就好。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我却忘记了那么久。

学习班里交的朋友,突然就走掉了,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有出院而去的,也有起身离开人世的,都发生得突如其来。这是一种充斥着离别的班级生活。


在即将升入初中三年级时,我出院了。返回学校后,我才意识到之前自己寄身的那个世界,有多么微小。

班主任劝我复读一年。但我十分清楚,对此时的自己来说,落下的日本史和数学课程,并不是左右人生的关键。当身边的朋友全都忙于准备升学考试的时候,我给住在本区的外国人教教日语,去养老院或残障人士护理中心做做志愿者,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学校之外的世界建立起“联结”,让我感到快乐。至于能升入哪所高中,根本无所谓。

出院之后的我,开始描绘起新的梦想,想去一个运用不同的语言文字、谁也不认识的陌生国家,探索自身新的可能性。我相信,只要身体健康、行动自如,就什么都能做到。所以,没有必要刻意回归原来的轨道。

当我向父母挑明,想去可以寄宿的英国读高中时,父母担心刚刚出院未久的我身体吃不消,另外高额的学费也非一般家庭可以支付,因而激烈反对。

我逞强说,可以拿自己当模特赚的钱负担留学费用。但那笔钱终究是不够的。况且,一向健健康康、连感冒都不怎么得的我之前却突发急病入院,光医疗费就是一笔极大的负担,给父母添了不小的麻烦。

可话说回来,父母也很明白,我不是那种乖乖听话的女儿。在想方设法、多方打听之后,依照某位朋友的建议,我找到了美国一般家庭以志愿者身份向留学生提供寄宿的福利制度。


如此一来,以我自己工作攒下的那点积蓄,好歹就负担得起了。不过,这种学制下,没有自行挑选属意的地域与学校的自由。因为在自我介绍里写了“热爱动物和大自然”,我被分配去了堪萨斯州。该州位于美国的哪里,我全无概念,总之看到印刷体从左到右印着目的地的名字,就兴奋不已。

从日本换乘了几趟航班,最后,我坐上了一架窗边只有一列座席的小飞机。

以为好容易到达目的地,正欲下机时,我却被喊住了:“不是这里,你下一站才下。”这趟小飞机像巴士一样,辗转了好几个机场,最后才抵达终点,降落在我要去的村子附近。

被卸在空旷冷清的机场,等待某个该来接我的人时,困意席卷了上来。记得当时,不知是口香糖的气味,还是地板清洁剂的芬芳,四周弥漫着一股甜香。在这个甚至称不上是“空港”的小机场的一隅,我看到一位笑意盈盈前来接机的老婆婆,顿时松了口气。

最初接纳我的那家人,住在一座移动式的房屋里。这个名叫“房车”的家,安置在堪萨斯州内某块空无一物的荒地上。一家子都是大好人,其乐融融,但与此同时,经济上并不宽裕的他们,为何乐于成为志愿者而接纳我,是个难解之谜。

不久,大约是灰尘的缘故,我出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过敏症状,患上了轻微的哮喘,而搬离了这个家。

这一回,接收我的,是个养有三百多头牛的家庭。在他家的大门口下了校车,一直步行到屋门前,要花十分钟。放眼望去,四周是一片广阔无垠的土地,找不到任何可见的标志物。这片景色,苍茫无际,与我在电视里认识的美国相距甚远。

当时,在日本也颇有人气的美国青春剧《橘子郡男孩》(The O.C.,2003),或真人版《小溪滩的高中生们》(Laguna Beach,2004)里描绘的高校生活,才符合我脑中的想象。然而,和加利福尼亚高档住宅区或海滩边上演的浪漫恋情、友情物语相差十万八千里,我却开始了周末奔波于牛仔竞技大赛,帮忙撵牛的生活。起初,我跨上自己驾驭不了的马儿,害怕被摔下来,只敢紧紧匍匐在马背上。等过了几周,身体就找到了骑马的感觉。

最开始的时候,对于学校的课程都在教些什么东西,我一窍不通。反正,只知道同学们都把日本看成是中国的一部分。当我告诉大家日本也有麦当劳时,他们全都吃惊地瞪圆了眼睛。

我就像突然降临的、不懂地球话的外星人,大家一上来都跟我保持着距离。当时,我和家人联络的唯一手段,就是从日本带去的对方付费式电话卡,只能由电信局转接之后才能通话。

想到电话卡的额度一旦用完,就没法再和家人联络了,我几乎不太往家打电话。寄宿的家庭也换了好几回,无论去到哪里都像外星人,为自己的寄人篱下感到孤独。不过,等到开始社团活动后,我却不可思议地和队员们打成了一片,这可真是体育运动的神奇之处。朋友也日渐增多。

三个月后,原本一点也听不懂的课程,也慢慢跟上了进度。成绩好歹维持在合格线上,不会被赶回日本去了。

不过,我置身的地方,终究是个与外界较为隔绝的村落。待在那些从未踏出过堪萨斯州一步,却坚信“美国第一”的伙伴中间,我开始强烈渴望获得外部的联系和消息,因此收看起国际新闻节目,仿佛要治愈喉咙的干渴。

这一时期收看的新闻节目,是我与堪萨斯州之外的世界建立联系的重要信息源。我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成为记者,痛切感受到外部信息对一个人来说有多么必要。并且,我也领悟到,不该把信息囫囵吞枣不加消化地接受,重要的是,通过自己的检索和交流去理解、吸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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