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红城堡  作者:渡边淳一

夏尔·戴高乐机场的大厅里,一楼的入港航班电子显示屏上,闪耀着一组组的数字。从这显示屏上可以知道,JAL405航班已经着陆了。

我看着显示屏上闪闪发亮的JAL405航班始发处的英文字母——“TOKYO NARITA”(东京成田机场),突然有种急着想上厕所小便的感觉。

四十分钟前我从租赁公司借了辆小车从宾馆出发时才刚刚上过厕所,可现在又想去了,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心理作用。时节已是十月中旬,傍晚的巴黎上空,云压得低低的,使人感到有些寒意,尽管我是一直坐在车子里面的。

也许是太紧张了吧?我不由得自己问着自己,然后朝着票台对面的厕所走去。

果然,憋了好些时间还是撒不出尿来,于是只好下意识地走到了洗手的镜台前,对着镜子怔怔地望着自己的脸。

还好此时厕所没别人,在一种有些异常的静寂氛围中,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仔细地端详了起来。一米七五的身材,在日本人中算是高个子了。体重六十公斤超过一些。三十三岁的年纪,已经不能算太年轻的脸庞略微显瘦。头发很是干枯,左六右四地分开着。一副金属的眼镜架在鼻梁上,稍微见长的脸庞显出一种莫名其妙的苍白。

这张脸自己是不知看了多少遍了,可现在看去却还是像陌生人一般。忍不住轻轻地对着镜子喃喃自语:

“喂……”

随着自己嘴唇的嚅动,镜子里的那张嘴也相应地嚅动着。我对着镜子里那张比自己想象中要冷峻、理智得多的脸,暗暗想道:“自己的身躯里,还有着一个另外的自己呢。”

确实,镜子里的自己不太像平时看惯了的自己,就好像另一个人站在自己的对面一般。

“不要紧吧……”我用一种向别人询问的口气对着镜子问道。突然,又省悟了似的喃喃叹道:“坏蛋……”

自己真是坏蛋吗?不,真是坏蛋的话不会生就这样一张脸的。这么自夸也许有点滑稽,但客观上自己的这张脸的确长得不错:笔挺的鼻梁,嘴唇薄薄的而且十分匀称。迄今为止,也确实只听人称赞自己长得聪明,从未听到骂自己坏蛋的。实际上,如果真是坏蛋,或许现在压根儿就不会紧张得这么老想撒尿的。

我这么鼓励着自己,觉得表情应该自然精神一些,于是用双手在自己那渗露着些许胡须痕迹的脸颊上拍了两下。手拍到脸上才注意到自己左手上绑着的雪白绷带。

这绷带是刚才临来机场时缠上去的,也是这两天里想出来的一条苦肉计,而且自信这计策是一定会奏效的。这么想着我又一次查看了一下手上的绷带是否松动,然后定了定神,走出了厕所。

在乘客出口处,人已经聚集得很多了。电子显示屏上又显示出从阿姆斯特丹和日内瓦新到了两个航班。

我看了看表,估计刚才到达的从东京来的JAL405次航班的旅客,还要有一段时间才能出来,于是便转到出口处斜对面,找了家咖啡厅,要了杯咖啡。不过说心里话,此时的我并不是十分想喝咖啡,不过是想借着喝咖啡的举动来使自己忐忑不安的心情镇静一下而已。频频地上厕所,咚咚的心跳不止,都说明自己的神经正处于一种相当紧张的状态之中,而且作为医生,自己又十分清楚这种状况是无药可医的。唯一的办法,便是自己给自己打气,使自己鼓起信心来!

在吧台前坐定,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无意中看到了前面的座位上有一位也像是来接客人的老妇人——身上穿着件长长的黑色呢大衣,也坐着喝咖啡,脚边蹲着的一只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狗的毛色是浓淡相间的棕色,它那神情就像遇到了一位十几年未见的老朋友似的。

与那狗的视线相对,我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便将自己的脸扭向一边。好一会儿再扭回脸来,却发觉那狗还是十分热情地注视着我。

这狗到底想干吗呀?我是绝对清楚自己从未与这条狗有任何瓜葛,所以只好认为是这条狗单方面对我产生了兴趣。

“哎,懂些礼貌呀!别这么老盯着人看好吗?”我差不多要这么叫出声来了。突然,我的脑海里映出了那些迄今为止我在医院里用来做实验的狗的表情来。五十多条,确切地说是五十五条,这么多的狗为了我的学位论文,最后都贡献出了它们的生命,记得这里面确确实实有一条狗,与眼前这狗是有着相似的表情的。

我曾经存心地将那些狗的前肢或后肢弄断,上了石膏,观察那断肢的病理变化。更有甚者,有时还在这些断肢的折裂处注入磷质和碱质的同位素,然后将其骨头的一部分取出来做各种实验。而且实验结束后,由于这些狗都被注射过同位素,往往会被杀死。虽然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上了麻药的,尽量减少它们的痛苦,事后也还会举行一个什么仪式来祭奠它们一下,但是,对于无辜地献出了生命的狗来说这难道不是一种无法容忍的草菅吗?

想到这里,我似乎感到那条蹲在老妇人脚下的狗,也许正是那些被我做过实验的狗的兄弟,也许它完全地知道了我的所作所为,现在对我的注视,其实是一种义愤填膺的怒视!

真是有些神经质了。我对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起来,可是再也没有坐着的耐心了,只好放下咖啡杯,站起身来。

说起来,那狗既没对我狂吠,也没对我撕咬,只不过静静地对着我看看而已,可我却感到无法容忍,甚至想逃之夭夭,这实在不能不说是自己心里有鬼。我出了咖啡馆,使劲地镇定着自己,朝着出口处望了望,看来是时候了,已经有几位日本人模样的旅客陆陆续续地走了出来。

已经没有退路了,事到如今,一切只有按着既定的计划办了。我这么自己提醒着自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到了电子显示屏下面的迎接客人的人群里。

出口处的日本旅客开始多起来,迎接的人有的举起了手里写有旅客名字的牌子,有的舞动着旅行社标记的小旗,还有人对着玻璃门里出来的旅客使劲地挥着手,匆匆迎过去热烈拥抱或者亲吻孩子面庞的,更有那些初次见面迫不及待地在众目睽睽之下交换名片,彼此频频哈腰点头的,这当然只是日本人之间所特有的情景。

我在这些人一步之遥的后面,好像并不是来接客人的样子,默默地站着。事实上我此时的心情也确实如此,没有一点迎接客人的欢乐心情,脑子里只是一个劲儿地在想,怎样来应付眼前即将到来,以及这以后两三天里将要发生的各种事情,所以满面的愁眉苦脸也是完全可以想见的了。

出口处,日本旅客还在陆续地出来,但就是不见我要接的两个人——我的岳父日野康一郎和岳母日野尚代。他们乘的是头等舱,应该最先下飞机的,到现在还不出来,一定是行李太多了吧?特别是岳母,虽说是匆忙临时决定的,但来的是巴黎,所以一定会带好些替换衣服的。

不管怎么说,他们两人乘这架飞机来是错不了的,只要耐下心来再等一会,想必会等到他们的。

没什么可慌慌张张的,我这么安慰着自己,还是站在人群的后面,心里计算着,待看到岳父母出来时,趁着他们神色紧张四处寻找自己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样多少能使两位老人无暇观察自己的神色。

可是,自己的这个计划还是意想不到地遭到了失败。这是因为刚才在咖啡店里碰到的老妇人和她的那只狗又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而那只狗又对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正慌里慌张地想避开那狗的目光,偏巧这时岳父母从出口处走了过来。机场的服务员帮岳父母推着行李车,走在一旁的岳父母肯定是看到了我那慌张的神色,尽管是一瞬间的。

慌里慌张中,我举起右手想与两位老人打招呼,可岳父却抢先急切地问道:

“情况怎么样啦?……”

取消了所有事先的日程安排,匆匆赶来巴黎的岳父,也许是看到了我想避开那条狗的神色,也许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几天发生在我身边的那起出人意料的事情的真相。总之,在我看来,岳父此时对我凝视不动的神情是非常地怀着狐疑的。

我一下子不知道怎样回答,正在犹豫不决之际,岳母在一旁仰着脸眼巴巴地盯着我又追问道:

“还是没有消息……”

对两位老人迫切的询问,我只有默默点头的份,他们的脸上马上抹上了一层失望的阴影,随即便跟着推着行李车的机场服务员头也不回地朝外走去。脸上的表情则明显地浮着愠意,我仿佛已听到他们心里的责备:你这个人真没用呀!

我默默地跟在两位老人身后,穿过候机大厅走到外面。从午后开始下的雨已经停了,暮色笼罩下的城市更显得寒气逼人。

两位老人还在东京时,我就电话告诉他们,这里的天气要比东京寒冷,所以现在他们都穿得十分厚实。岳父虽说上了年纪,可身材依然是很魁梧,一件灰色的羊绒大衣紧紧地包着身体,岳母则是一套粗斜纹呢的套装,手里还挽着一件裘皮大衣和一只手提包。不愧是有着一家一百三十多年历史的糕团庄的老板夫妇,衣着打扮显得十分得体而有气派,尽管我心里知道,他们现在根本无暇在穿着打扮上多花心思。

一直推着行李车的机场服务员,也许对我们三人的沉默无言感到有些奇怪吧?我这么想着,正考虑找些什么话来掩饰一下,可是转眼我们已走到了我租来的汽车前,服务员忙着将行李装入车里,然后便轻轻点了点头告辞了。

现在终于没有外人了。尽管我与岳父母之间没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但我们毕竟是一家人呢。我让两位老人坐在后排车位上,然后自己坐到驾驶位上轻声地征询道:“直接去宾馆吗?”“好的。”岳父用一种毫无表情的声音回答道。也许是长时间乘飞机疲倦了,也许是对这次的事件太受刺激,我尽量地不再搅扰他们,小心翼翼地掌握着方向盘,顺着机场大厅前面的道路转了个圈,朝去市内的高速公路入口驶去。车将进高速公路时,身后的岳父终于提起问题来了。

“还是……一点线索也没有啊?”

“哎哎……”我嗫嚅着点点头,“今天临来这里时,与大使馆打了电话,还是没有什么消息……”

我话还没说完,岳母却用比平时说话高出许多的声音叫嚷道:“真不能相信,这里可是巴黎呀!”

从这声音我可以判断,岳母是从座位上前倾了身子对着我说的。仿佛是赞同岳母的话,岳父也随即跟上一句:“这种地方,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两人的声音都显得十分激动,就像什么打击乐器或是管弦乐器似的在我耳边轰轰作响。于是我只好说了声“你们冷静一下”,然后便将我两天前在电话里已向他们说过的事情经过再次重复了一遍。

事情发生在当地时间的前天中午,我和妻子月子租了辆车子,自己开着去巴黎郊外的枫丹白露兜风。我们先去了坐落在一大片森林边的巴比松村,在那里一家最有特色的叫作“巴·布莱奥”的餐厅里用了午餐,然后沿着村外的道路进入了森林。已是下午二时左右,林间休闲的小道上洒着斑斑驳驳的秋阳。我们在进入森林大约一公里处停下了车子,两人开始在林中随意地散起步来。这森林据说有两万五千公顷的面积,是巴黎郊外最大的林区,只要偏离道路二三十米距离,那树木便就显得十分茂盛葱郁了。

我们两人先是在离车子不远的波尔多[波尔多(Bordeaux):法国著名的葡萄酒产地]平坦而阳光明媚的空地上散了会步。或许是被周围森林那特有的氛围所吸引吧,我俩情不自禁地钻入了森林,在密密的丛林中走了好一会儿,便来到一大块凸出地面的岩石边。

停下脚步,仔细观察周围,才发觉天空已被巨大的红松树和山毛榉遮得暗暗的了,脚下的小径中也都铺满了层层叠叠落叶,人踩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月子的高跟鞋甚至有好几次陷入那枯叶中,最后由我使劲帮着才拔了出来。

或许已经离开我们的车子有五六十米距离了吧,就在那凸出的岩石边上,我对那密林深处的阴暗和静寂突然感到有些害怕了。于是我便建议道:“回去吧。”但是月子好像挺不在乎的,看到地上散落着不少的橡子,还兴致勃勃地蹲下身去捡了几个呢。

事情就发生在这时候。“你看,这橡子多大呀!”月子兴奋的声音将我的目光引到了她的手上,就这么一瞬间,我只感到背后一阵剧烈的闷痛,下意识地回过身去,迎面腹部又受了狠狠的一击,人便不由自主地抱着肚子扭着身子倒在了满是落叶的道路上。

“啊……”耳边只听到月子的惨叫,意识到妻子也受到了什么人的袭击。可是自己只感到脑袋沉甸甸的,无法站起身来,双手不由得在胸口乱挠,刚才吃下去的午饭,也和着黄色的液体一起呕吐了出来。不过脑子还是很清醒的,能够清楚地听到“干吗呀”“救命啊……”等妻子断断续续的呼叫声。我一边呕吐着,一边挣扎着抬起头,只见月子被几个男人抬架着出了丛林。由于当时林子里光线很暗,又是突如其来的事件,所以并不能清楚地看清那些袭击者的面容,只记得似乎是三个男人,身上都被一件黑色的长风衣裹得严严实实的。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男人是早就潜伏在森林里的,或是跟在我们后面悄悄地进去的。总之,看到停在森林边上的那辆黑色面包车,便可以断定他们是计谋好了要来绑架的。

我说到这里,岳母再也忍不住了,带着哭腔打断了我的话:

“为什么要绑架月子呢?她是来旅游的,又没做什么坏事……”

我静静地踩了下油门,看着速度计上的指针从一百升到一百一十,接着岳母的话说道:

“我也不知道啊,怎么想也想不出绑架我们的理由来,只能理解为这些人是无特定目标的绑架,无论是谁,只要是年轻美丽的姑娘都可以……他们偏偏选上了月子……”

说到这里,我突然感到自己使用“选上了”这样的词有些不太妥当,可一下子又想不出适当的词来代替,更感到自己有些说漏了嘴,因为作为丈夫的我明明知道月子已经二十七岁了,不再是年轻的姑娘了。不过马上又觉得问题还不太大,在西洋人眼里日本人也许本来就显得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些,再加上月子确确切切是长得美丽,所以马上放下了心来,继续说道:

“总之,看那些人的动作肯定是训练有素的。我当时虽然拼命挣扎着想去救月子,但从胸口到小腹都疼痛难忍,脑袋更是昏昏沉沉的,混乱中还把左手擦伤了呢……”

说着我将握方向盘的缠着绷带的左手朝身后黑暗的车里晃了晃,想示意一下我所说的都是事实,可岳母好像根本不关心我的手,继续固执地嚷道:

“可是,这里是法国呀,是世界上最文明发达的国家呀,发生这样的事情真正是……”

“妈妈,这话可有些不对了。”

我抓住时机反驳了起来:

“不能说是法国就不会发生什么坏事情,不管什么国家,坏人还是都有的呢!干脆说得透彻些,越是文明发达的国家,这样的坏人可是越多呢!”

我嘴里这么反驳着,可心里却感到这些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果然,岳母的反应还是不依不饶的:

“我就月子这么一个女儿,现在遭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本来也根本用不着我这么个老婆子赶到这里来……”

岳母的语气明显地在责怪我了。或者说她是想将月子受人绑架的责任推给我,以求得一些感情上的缓和。

当然,这种责怪我是无法逃避的。这次提出来巴黎旅游的是我,前前后后张罗准备的也是我。而且,一开始月子对此事也确实不太热心,感到结婚都两年了,干吗还要去这么远的地方旅游呢?在我极力怂恿下,她才改变这种冷淡的态度的。我甚至挖空心思地想到她以前曾说过想去波尔多城堡的话来,特意以此来游说她。

“去那城堡,这倒是可以考虑的,不过……”

听说要带她去波尔多的城堡,月子终于答应了,不过她却附带着提出了一个条件。在她看来只是一个条件,而且是个小小的条件。然而,对于我来说,这委实是个无法容忍、蒙受奇耻大辱的条件。

“不过……”她慢吞吞地说出了她的那个条件,“一起出去旅游,你可不得对我非礼哟!”

说这话时月子的表情是那样从容不迫,丝毫也没有感到一点点歉意。

或许现在坐在身后车子里的岳父母是知道月子对我提出的这个条件的。不,如果知道的话,他们现在应该对我温和一些的,虽说这样并不能改变我与月子的那种不正常关系。我心里正这样想着,岳母的声音又从身后逼了过来:“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到底打算怎么办啊?”

语气已是十分不客气了,明显地将我当作了发泄的对象,直截了当地消遣起我来。

“如果月子真的就此失踪的话,你可得负责呢!”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些。”

岳父有些看不过去了,终于插上了嘴来:

“先说说,到底怎么办?这可是当务之急哪……”

由于岳父的插嘴,岳母激愤的嗓音消失了,可是取而代之的是她又呜呜地抽咽了起来。

本来两人来巴黎是想放松一下的,不期望发生了这样倒霉的事情。此时此刻,我只能垂头丧气地开着车,默默无言地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车子已近巴黎市区了,左侧窗外已能看到1998年举行世界杯足球赛的巨大体育场。这是巴黎的一个名胜,本来应该向两位老人介绍一下的,可眼前的气氛实在是不太适宜,于是只好作罢。

车继续朝前开,前方的巴黎上空云依然垂得低低的,而且由于晚霞的缘故,云缝中透出了一道道的红光。

月子失踪的第三个夜晚眼看着又要降临了。我的心情好像是在读着一个古老而又遥远的故事似的,稳稳地将汽车的方向盘移向了通往市区的慢车道上。

这天夜里,三人决定去塞纳河畔的一家宾馆里的日本料理店吃晚饭。这饭店是日本航空公司兼营的,所以对语言不通的岳父母十分适宜,而且离他们下榻的大陆宾馆也不远。

饭店里的菜肴与日本没什么两样,岳父也与在日本时的习惯一样,先喝了杯啤酒,然后要了清酒。我和岳母也都没有心思点自己喜欢的酒菜,只是顺着岳父点的东西凑合着吃,餐桌上的气氛还是十分凝重。

在这种凝重的气氛中,三个人边吃边交换着意见,总算达成两点共识:一是明天先一起去月子被绑架的森林实地察看一下,二是一起去日本领事馆探问一下有什么新的消息。

“上天保佑,不会再有事吧?”

明天的事定下以后,岳母有些害怕去森林里再会发生什么事似的叹息着。见岳母如此,我于是赶紧安慰她道:不会有事的,明天到了那里我们都不下车,只是坐在车里开过去看看而已。

我正在安慰着岳母,岳父却在一边插上话来,他语气十分庄重而且将声音压得低低的,提醒我们说这次月子被绑架可能为了钱财。由于是关系到月子生命的大事,所以迄今为止他们在日本对谁也没有说起以后怎么办,明天去大使馆想征询一下有关官员的意见,但目前为止此事只有三人知道,希望我能保密,不要随便让外人知晓。

这主意我当然赞同,于是马上回答说:“这样最好。”

或许是心头压着月子的事情,岳父母都没有什么食欲,我也一样,只想草草填一下肚子便回宾馆去。看看吃得差不多了,正想结账,突然岳母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冲着我问道:

“你们之间没什么问题吧?”

突如其来的质问,我一下子不得要领,只是慌忙下意识地摇着头,嘴里否定着:

“没,没有问题……”

“比如吵架什么的……没有吧?”

“怎么会呢……”

迄今为止,岳母一直表现得十分冲动,现在问出这句话来倒似乎相当的理智,她那盯着我看的目光也好像是看透了我心里的什么秘密似的。

“你是爱月子的吧?”

“当然的啰。”

我极力地表白着,可一下子心里又害怕起来。

莫非岳母知道了我所做的一切?莫非她已知道我既深深地爱着月子,同时又恨恨地怨着月子?莫非她已知道我们夫妻之间已经一年没有相爱在一起了?

“你如果真爱着她,你会想方设法找到她的!”

不容我多想,岳母又紧紧地逼上了一句,那目光也更加锐利。我的眼前突然浮现了刚才在机场咖啡厅里见到的那条狗的目光来,那目光与岳母现在的目光一般无二,充满着对我的猜疑和不宽恕。

“你一定会找到她的!”

岳母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于是我再也耐不住了,就像躲避刚才那条狗的目光一样,将脸扭过一边,目光茫然地对着两位老人道了声“晚安”,便急急地离席而去了。

翌日一早,依着岳父母的要求,我八时就赶到他们下榻的宾馆,接上他们便径直去了枫丹白露森林。

从巴黎过去朝东南方向六十公里,汽车走了约一个小时便到了。我仍然按照三天前我与月子来时所走的路,沿森林的外围进入巴比松村。这村庄是十九世纪中叶著名的巴比松派画家,如米勒、卢梭等巴比松画派画家寄居的地方,这里自然风光优美恬静,村里这些画家当时经常聚集的小酒馆,以及收藏着他们绘画作品的美术馆、博物馆,现在还依然保留着。我沿着村里古朴幽雅的小道,将车开得缓缓的,一面将村庄里的各种名胜对岳父母做着介绍,但是不知道他俩是仔细听着呢还是充耳不闻,始终不见他们有什么反应。只是最后当我将车驶近那天我与月子用午餐的餐馆——“巴·布莱奥”,我向他们介绍说日本的昭和天皇也来这餐馆吃过饭时,才见他们将身子稍微地朝车窗靠了靠,对着那餐馆看了一眼,可是依然是沉默无语,一言不发。

时间正是早餐与午餐之间,所以餐馆里显得有些冷清,但是古色古香的餐馆房子那雪白的粉墙,在秋阳中却更显得熠熠生辉。我望着这三天前来过的餐馆,不由得突然想起那天餐馆入口处的门厅里沙发上的那只小猫来。这是只雌猫,当时显得百无聊赖懒洋洋地卧在沙发上。是月子先发现的,她爱怜地伸出手去抚摸那猫的脊背。或许是月子的指甲上涂着驼色珍珠光泽指甲油,修长的手指又十分温柔,那猫竟一点也不怕生,舒舒服服地将眼睛眯成一条线,享受着月子的轻抚。它那全身雪白的绒毛在秋阳里,与那餐馆的粉墙辉映相照,很是相宜。我当时心头油然升起一种妒忌的感觉,也学着月子伸手去抚弄那猫。不料那猫却一下子弹起身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便敏捷地逃得无影无踪了。

“你看你,粗手粗脚的。”

月子目光追寻着逃走的小猫,嗔怪地埋怨道:

“猫儿啊,是最讨厌对它动手动脚的了。”

我脑子里这么回想着那小猫的情景,终于有些感到月子其实是很像那只猫的呢。表面上也是那么乖顺温柔,可内心里却十分骄慢、任性,而且也是那样十分讨厌别人对她动手动脚。

当然,岳父母对我们夫妻间的这种关系是不会知道的。我想到这里,便深深地吸了口气,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驾着车子穿过村庄的中心大道,从村公所前的那条路进了森林。

这片森林当地人称其为皮尔诺森林,这是因为古时候这里曾是王公贵族狩猎的地方。森林很大,就是当地居民有时进去了也会迷失方向的。

我按照事先向岳父母说好了的,将车子开入林子深处一公里处,在一块四周为欧洲红松、山毛榉和小橡子树包围的空地上停了下来。在这前面几十米处有一块凸出的黑色大岩石,我指着那石头说道:

“就在那石头再过去一些的地方。”

两位老人打开了车窗,各自将身子朝窗外对那岩石的方向全神贯注地看去。

“要下车吗?”我征询着他们的意见,岳父只是无言地将头轻轻地摇了摇。

“我就是在这里被打倒的,真是想都想不到……”

我这么解说着,两位老人还是闷声不响,一言不发,不过从他们的神情可以看出,他们终于有点相信我所说的一切是事实了。

“我当时拼命地叫喊,可没有一个人来救我们……”

我不失时机地补充着,他们的脸色便更加柔和起来了。车子停了大约有十分钟,岳父终于慢慢地关上了车窗,嘴里喃喃地叹道:“回去吧。”

“好的,就从这条道穿过去吧。”

我小心地做着说明,开着车在森林里走了约有十公里才穿出了森林。一路上尽是密密麻麻的参天大树,而且也不曾碰到对面有什么车与我们相对驶过。真是座巨大而又神秘的森林呀!

我第一次来这森林是在四年以前,当时我为了人工关节的研究,去伦敦的皇家国际医院待了一年。记得也是在秋天,第一次走进这片森林,只感到这里完整地保留着各种稀有的植物,如此巨大广阔的一片森林,乍一看感到应该是浑然而成的,但实际上听人介绍才知道并非天然,而是人工创造出来的。如此完美精致的鬼斧神工,如此地与自然浑然一体,我当时真正地对欧洲这块神奇的土地感到不可思议起来了。

我开着车在这森林里的这些思想,身后的岳父母当然是绝对不会知道的。

但是,对于他们两位老人来说,有一点已是知道得明明白白的了。这就是,在离巴黎六十公里的这片法兰西的土地上,在这最能使人赏心悦目的村庄附近的森林里,有时也会发生那些凶残荒谬的事情的。先进文明、风光如画的土地上,也会存在着那些残酷、野蛮的东西的。这或许是两位老人身临其境所得到的最大的启示吧。

回程时的车里依然是寂静无声的,但与来时相比,气氛确实缓和了许多。这固然是由于两位老人的心情发生了变化,但更重要的是,他们通过身临其境,终于明白了我所说的一切并不是什么瞎说,由此而改变了对我的看法。

此时此刻,我已明确地感到,从昨天下午持续至今的紧张气氛正在渐渐地冰雪消融,一种心灵上的共鸣正在彼此的心头滋生。这样发展下去,再一起去大使馆,更进一步地了解一下情况,我与两位老人之间的隔阂便会更快速地消除,感情也就会更加贴近些吧。

去大使馆的途中,我们在巴黎市内的蒙帕纳斯大道上的一家饭店吃了午饭。午饭桌上的气氛已明显地缓和,岳母甚至看着我左手的绷带关切地问道:“痛不痛呀?”我赶紧回答:“已经三天了,好多了。”岳父也在一旁好心地说道:“我在巴黎有熟人,要不要让他给你送些药来?”我又赶紧表示感谢,表示伤已经好多了,这样总算使他们放下了心来。

经过了这一餐午饭,我们三人终于恢复了原来的亲密关系,一齐去了大使馆。从凯旋门朝东北方向去,便来到道路两旁排着整齐悬铃木的环境优美的奥斯曼大道,穿过这大道便是蒙索公园。大使馆就坐落在这公园前面的一条幽静的马路上,黑漆的大门旁、雪白的粉墙上镶着一块铜牌,铜牌上写着大使馆办公的时间。我们到大使馆时,已是下午两时半,正是开始办公的时间。由于事先已经打过电话,所以马上就有一位叫须藤的负责官员出来接待了我们。

两天前,当我气急败坏地来到大使馆报告月子被绑架之事时,也是这位须藤来接待我的。这位不像一般外交官员那样一本正经,是个十分热情爽快的人。

我见到须藤,先就两天前他热情接待我之事表示感谢,然后便将岳父岳母向他做了介绍。接着便打听月子的消息。

须藤持着一种外交官特有的慎重语调告诉我们,自我那天报案以后,法国警方至今还没有什么确切的消息。接着又说有些事情还想核实一下,便将两天前我写的事情经过调查书拿了出来。

调查书是用法文写的,我只懂英文,当时是按着须藤的指点写下的,调查书的正式名称是叫“失踪人员调查书”。

这份调查书好像是要交给巴黎警察局的。对于失踪人员,即月子的姓名、出生年月、籍贯、职业、工作单位、家庭地址、电话号码,甚至有关失踪者的各种生活习惯、社会关系等等,都要求作详细的填写。在报案人的栏目里填的是我的姓名,而立案人的栏目里则填入了须藤的名字。

事情发生后,说老实话,我是乱了方寸,只是凭直觉首先直奔去了大使馆,现在看来这一步也许是走对了,失踪者是外国人的情况下,首先是应该去该国家驻当地的大使馆或领事馆的。

接着重要的是尽量详细地提供失踪者的相貌特征。不愧为国际大都市,巴黎的办事章程确实有条不紊。首先要写明失踪者的年龄、性别、姓名、身长、体型。其次是人种,要具体写明是白人、黑人、黄色人种、阿拉伯人还是地中海人,甚至连眼睛的颜色是蓝色、栗色、黑色,还是绿色都要求写得清清楚楚。再次便是头发,是直发、圈发、波浪形发,头发多还是头发少,还有头发的颜色、发型,是否染发等等都要仔仔细细地写清楚。另外戴不戴眼镜,使用不使用隐形眼镜,有没有胡须,身体上有无伤疤、文身,牙齿是否完全,说话有无口吃,失踪时的衣着打扮,穿什么衣服,戴什么首饰,拿什么行李等等等等满满地写了整整三页。

当然,对于这些问题我都能十分详细地写明白,但可惜我手头没有月子的相片,直到今天才匆匆印好了一张带来交给了须藤。这是一张事情发生前三天月子在波尔多城堡前我为她照的相片。照片上的月子穿着大衣,也许是阳光有些刺目,她的眉头有些皱起,但是她那固有的凛然的美丽,却一点也没有受到丝毫的影响。

须藤接过我提供的照片,端正地将它贴在调查书的右上方,然后又问起我们,月子如找到的话将她送到哪里去。对这个问题,我们三人面面相觑地考虑了一会儿,最后感到如果是短时间里找到的话,那当然与我在巴黎住的宾馆联系,其次就只有大使馆了。对此岳父母也没有异议,于是将这一点又写进了调查书中。最后须藤便将我们填好的调查书用日语向我们核对了一遍。

须藤先念了月子的姓名,又念了她的职业为无业,于是又追问了一句“没错吧”。确实,月子原来是在一家公司做室内装修设计师的,半年前由于与公司的头头意见不合便辞职不干了,现在是无业在家。我便对须藤点着头道:“是的,没有错。”接着几乎没再有什么问题,须藤念得很快,岳父母听了也只是点头没有表示什么异议。须藤很快便念完了,对着我们深深地鞠了个躬,嘴里安慰道:“就这样了,你们放心回去好了,不知道会不会有结果,但我会尽力而为的。”

岳父岳母也赶紧站起身来鞠躬还礼,也许须藤感到受着两位老人太慎重的礼仪,有些消受不起,便慌忙将脸转向我问道:“你还要在巴黎待上一段时间吧?”

说实在话,我并不能在巴黎待太长的时间,但又不能丢下失踪了的妻子不管。为了妻子我已经向工作的医院打了电话,说自己身体不好要在巴黎再待上一段时间。

我这么想着便对须藤的问话回答道:

“再想待上两三天,这期间有什么消息请与我宾馆联系。”

这么说着,又接着向须藤请求道:“我岳父的意思,这次的事情请务必能为我们保密。”

须藤马上领会了我们的意思,爽快地答道“:这没问题,不用担心的。”听到须藤这样的回答,我总算感到了一种放心,又一次对须藤表示了感谢,便示意着岳父母站起身来,向须藤告辞了。

岳父岳母第二天下午就决定回日本去了。连头搭尾总共在巴黎才待了三天,这对于一家公司的老板来说,突然丢下手头的工作,跑到巴黎来能待上三天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了。当然,对于岳母来说时间并不像岳父的那么宝贵,但她一个人留在巴黎人生地不熟的,心里总是不踏实;再说有我留在巴黎,有情况会及时向他们报告,所以她也决定跟着丈夫一起回去。

我与来的时候一样,将他们送到机场。现在两位老人已对我完全解除疑虑,临上飞机时他们还十分热情地拉着我的手,一再拜托我务必将月子的事情圆满处理好。

当然,这事对我来说是当仁不让的,所以嘴里也一个劲地保证说:“没问题的。”还紧紧地握着他们的手,不断地安慰道:“月子一定会回来的,你们就放心回去好了。”两位老人对我的话很是感激,但心里也许是认为这只是我对他们的一种安慰,可不知道我是心中有数的,月子是确确实实地会回来的。当然这是不能对他们讲的,如一讲出来,我与他们之间这两天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亲热关系便会一下子冷如冰霜的。不管怎么说,这是一出戏,一出宏伟的戏才刚刚开幕,真正的好戏还在后头呢。

“再见,一路顺风呀!”

对着朝候机厅里走进去的岳父母,我频频地挥手向他们致意,他们两人也不断地回身向我招手。到此为止,我总算感到自己心头一直压着的一块石头放了下来,脸上的微笑也真正地自然了起来。

送走了岳父母回到宾馆,真正感到十分疲惫了。

这是因为从事情的一开始,我的神经就绷得紧紧的,再加上岳父母的到来,我必须要时时提防着不露马脚,精神的紧张真可以说是到了极限了呢。还记得前天在机场接岳父母时,自己只感到手心不断生汗,心脏剧烈跳动,最后竟只感到要上厕所。当时自己心里真正地认为,这次一定完了,所有的一切一定会让岳父母揭穿的,从今往后,自己的人生也一定会由此而一败涂地的。

然而现在,我人生中从未体验的惊险已平安地过去了,我的身心一下失去了重负,一个人张开手脚犹如一个“大”字仰面躺在宾馆的双人大床上,这滋味真是绝妙无比的了。

我终于赢了!这两年来,不,从订婚开始算起应该有整整三年了,他们——岳父、岳母、妻子,一直十分歧视我,将我重重地压在深深的谷底里,现在我利用自己卓越的智慧、坚毅的意志以及强烈的复仇心,使得他们完全地落入了我设下的套圈里。

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在岳父岳母以及我那傲慢无比的妻子面前低声下气了。现在,蔑视者与被蔑视者的位置应该颠倒一下了,一直压迫、蔑视我的妻子,现在也该让她尝尝她从来没尝过的被蔑视的滋味了!我将以统治者的面貌君临在这个家庭之上了!

“迄今为止的一切忍耐还是非常有价值的!”我怀着一种胜利者的欢愉,心里默默念叨着,随手打开了一份今天早上服务员送到房里来的传真读了起来。

传真上没有发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只有一个大写的英文字母“Z”代替了发信人的地址姓名。而收信人的姓名也没有,只有房间号码和我的名字“KOKUHIKO”的第一个英文字母“K”。不过从传真上发信人传真号码的区号“02”,我便一切都心领神会了。这是那位“Z”先生事先告诉我的卢瓦尔地区的区号。

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懂法文,所以传真是用英文写的,内容如下:

亲爱的K先生。关于先生之夫人T[月子日本读音为TSUKIKO,这里用了读音的第一个字母“T”,所以称月子为“T子”。]子的报告书。

按照我们的约定,T子被我们带回,并幽禁了起来。起先她一直处于绝对的兴奋状态,时时地哭泣和嚎叫。到了第三天,也就是昨天,通过我们的说明和劝解,她的情绪总算安定了下来,开始进食并睡觉了。

敝城堡有一位能说日语的日法混血姑娘F小姐,她现在负责陪伴T子,并不断地用日语向她解释我们并无恶意,请她到敝城堡来只是想对她进行一种特殊的调教。待这调教期限满后,便马上会送她回去的。总算一切顺利,经过我们F小姐的解释,夫人T子的情绪已经基本恢复了常态。

鉴于以上情况,我们将按先生您委托的事项对夫人T子开始进行调教。时间是明天中午,首先进行的项目是,请夫人在全裸体的状态下进行全身检查、测量及拍照。

据此,如果先生您希望亲自到现场来确认的话,请将你的具体到达时间告之。

---“Z”敬上

借着英日词典,从早上这传真送来,我已经读了好几次这份充满刺激的报告书了。现在箭已离弦,从今往后,将会发生怎样的背叛道德、伦理,撕毁华丽伪装的事来,这一切已经是不容我把握的了,我将只有义无反顾地面对着事实的唯一选择了。

我又一次这么告诫着自己,想象着明天,月子将会被剥开她那傲慢、冷酷的伪装,想象着她将接受一系列惊心动魄的调教,我的心不由被一种莫名的激奋和不安搅得颤抖不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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