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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宝滟送花楼会红玫瑰与白玫瑰 作者:张爱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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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铃响,我去开门。门口立着极美的,美得落套的女人,大眼睛小嘴,猫脸圆中带尖,青灰细呢旗袍,松松笼在身上,手里抱着大束的苍兰、百合、珍珠兰,有一点见老了,但是那疲乏仿佛与她无关,只是光线不好,或是我刚刚看完了一篇六号排印的文章。 “是爱玲罢?”她说,“不认得我了罢?” 殷宝滟,在学校里比我高两班,所以虽然从未交谈过,我也记得很清楚。看上去她比从前矮小了,大约因为我自己长高了许多。在她面前我突然觉得我的高是一种放肆,慌张地请她进来,谢谢她的花。“为什么还要带花来呢?这么客气!”我想着,女人与女人之间,而且又不是来探病。 “我相信送花。”她虔诚地说,解去缚花的草绳,把花插在瓶中。我让她在沙发上坐下,她身体向前倾,两手交握,把她自己握得紧紧地,然而还是很激动。“爱玲,像你这样可是好呀,我看到你所写的,我一直就这样说:我要去看看爱玲!我要去看看爱玲!我要有你这样就好了!”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睛里充满了眼泪,饱满的眼,分得很开,亮晶晶地在脸的两边像金刚石耳环。她偏过头去,在大镜子里躲过苍兰的红影子,察看察看自己含泪的眼睛,举起手帕,在腮的下部,离眼睛很远的地方,细心地擦了两擦。 宝滟在我们学校里只待过半年。才来就被教务长特别注意,因为她在别处是有名的校花,就连在这教会学校里,成年不见天日,也有许多情书写了来,给了她和教务处的检查许多麻烦。每次开游艺会都有她搽红了胭脂唱歌或是演戏,颤声叫:“天哪!我的孩子!” 我们的浴室是用污暗的红漆木板隔开来的一间一间,板壁上钉着红漆凳,上面洒了水与皮肤的碎屑。自来水龙头底下安着深绿荷花缸,暗洞洞地也看见缸中腻一圈白脏。灰色水门汀地,一地的水,没处可以放鞋。活络的半截门上险凛凛搭着衣服,门下就是水沟,更多的水。风很大,一阵阵吹来邻近的厕所的寒冷的臭气,可是大家抢着霸占了浴间,排山倒海啪啦啦放水的时候,还是很欢喜的。朋友们隔着几间小房在水声之上大声呼喊。 我听见个人叫“宝滟!”问她,不知有些什么人借了夏令配克的地址要演《少奶奶的扇子》。 “找你客串是不是?” “没有的事!” “把你的照片都登出来了!” “现在我一概不理了。那班人……太缺乏知识。我要好好去学唱歌了。” 那边把脚跨到冷水里,“哇!”大叫起来,把水往身上泼,一路哇哇叫。宝滟唤道:“喂!这样要把嗓子喊坏了!”然而她自己踏进去的时候一样也锐叫,又笑起来,在水中唱歌,义大利的“哦嗦勒弥哦!”(“哦,我的太阳!”)细喉咙白鸽似的飞起来,飞过女学生少奶奶的轻车熟路,女人低陷的平原,向上向上,飞到明亮的艺术的永生里。 贞亮的喉咙,“哦噢噢噢噢噢!哈啊啊啊啊啊!”细颈大肚的长明灯,玻璃罩里火光小小的颤动是歌声里一震一震的拍子。 “呵,爱玲,我真羡慕你!还是像你这样好——心静。你不大出去的罢?告诉你,那些热闹我都经过来着——不值得!归根究底还是,还是艺术的安慰!我相信艺术。我也有许多东西一直想写出来,我实在忙不过来,而且身体太不行了,你看我这手膀子,你看——教我唱歌的俄国人劝我休息几年,可是他不知道我是怎样休息的——有了空我就去念法文、义大利文,帮着罗先生翻译音乐史。中国到现在还没有一本像样的音乐史。罗先生他真是鼓励了我的——你不知道我的事罢?”她红了脸,声音低了下去。她举起手帕来,这一次真的擦了眼睛,而且有新的泪水不停地生出来,生出来,但是不往下掉,晶亮地突出,像小孩喝汽水,舍不得一口咽下去,含在嘴里,左腮凸到右腮,唇边吹出大泡泡。“罗先生他总是说:‘宝滟,像你这样的聪明,真是可惜了的!’你知道,从前我在学校里是最不用功的,可是后来我真用了几年功,他教我真热心,使得我不好意思不用功了。他是美国留学的,欧洲也去过,法文义大利文都有点研究。他恨不得把什么都教给我。” 我房的窗子正对着春天的西晒。暗绿漆布的遮阳拉起了一半,风把它吹得高高地,摇晃着绳端的小木坠子。败了色的淡赭红的窗帘,紧紧吸在金色的铁栅栏上,横的一棱一棱,像蚌壳又像帆,朱红在日影里,赤紫在阴影里。唿!又飘了开来,露出淡淡的蓝天白云。可以是法国或是义大利。太美丽的日子,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澌澌流过,河流似的,轻吻着窗台,吻着船舷。太阳暗下去,船过了桥洞,又亮了起来。 “可是我说,我说他害了我,我从前那些朋友我简直跟他们合不来了!爱玲!社会上像我们这样的不多呵!想必你已经发现了。——哦,爱玲,你不知道我的事:现在我跟他很少见面了,所以我一直说,我要去找找爱玲,我要去找找爱玲,看了你所说的,我知道我们一定是谈得来的。” “怎么不大见面了呢?”我问。 她潇洒地笑了一声。“不行嗳,他一天天瘦下去,他太太也一天天瘦下去,我呢,你看这手膀子……现在至少,三个人里他太太胖起来了!” 她愿意要我把她的故事写出来。我告诉她我写的一定没有她说的好——我告诉她的。 她和罗潜之初次见面,是有一趟,她的一个女朋友,在大学里读书的,约了她到学校里聚头,一同出去玩。宝滟来得太早了,他们正在上课。丽贞从玻璃窗里瞥见她,招招手叫她进来,老师刚到不久,咬紧了嘴唇阴暗地翻书。丽贞拉她在旁边坐下,小声说:“新来的。很发噱。” 罗教授戴着黑框眼镜,中等身量,方正齐楚,把两手按在桌子上,忧愁地说:“莎士比亚是伟大的。一切人都应当爱莎士比亚。”他用阴郁的,不信任的眼色把全堂学生看了一遍,确定他们不会爱莎士比亚,然而仍旧固执地说:“莎士比亚是伟大的,”挑战地抬起了下巴,“伟大的,”把脸略略低了一低,不可抵抗地平视着听众,“伟大的,”肯定地低下头,一块石头落地,一个下巴挤成了两个更为肯定的。“如果我们今天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士比亚,如果古今中外一切文艺的爱好者要来找一个字描写莎士比亚——”他激烈地做手势像乐队领班,一来一往,一来一往,整个的空气痛苦震荡为了那不可能的字。他用读古文的悠扬的调子流利快乐地说英文,渐渐为自己美酒似的声音所陶醉,突然露出一嘴雪白齐整的牙齿,向大家笑了。他还有一种轻倩的手势,不是转螺丝钉,而是蜻蜓点水一般地在空中的一个人的身上殷勤爱护地摘掉一点毛线头,两手一齐来,一摘一摘,过分灵巧地。“茱丽叶十四岁,为什么十四岁?”他狂喜地质问。“啊!因为莎士比亚知道十四岁的天真纯洁的女孩子的好处!啊!十四岁的女孩子!什么我不肯牺牲,如果你给我一个十四岁的女孩子?”他啧啧有声,做出贪嘴的样子,学生们哄堂大笑,说:“戏剧化,不坏——是有点幽默的。” 宝滟吃吃笑着一直停不了,被他注意到,就严厉起来:“你们每人念一段,最后一排第一个人开头。” 丽贞说:“她是旁听的。”教授没听见。挨了一会,教授讽刺地问:“英文会说吗?”为了赌气,宝滟读起来了。 “唔,”教授说:“你演过戏吗?” 丽贞代她回答:“她常常演的。” “唔……戏剧这样东西,如果认真研究的话,是应当认真研究的。”仿佛前途未可乐观。 丽贞不大明白,可是觉得有争回面子的必要,防御地说:“她正在学唱歌。” “唱歌。”教授叹了口气。“唱歌很难哪!你研究过音乐史没有?” 宝滟忧虑起来,因为她没有。下课之后,她挽着丽贞的手臂挤到讲台前面,问教授,音乐史有什么书可看。 教授对于莎士比亚的女人虽然是热烈、放肆,甚至于佻达的,对于实际上的女人却是非常酸楚,怀疑。他把手指夹在莎士比亚里,冷淡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合上书,合上眼睛,安静地接受了事实:像她那样的女人是决不会认真喜欢音乐史的。所以天下的事情就是这样可哀:唱歌的女人永远不会懂得音乐史。然而因为尽责,他叹口气,睁开眼来,拔出钢笔,待要写出一连串的书的名字,全然不顾到面前有纸没有。宝滟慌乱地在丽贞手里夺过笔记簿,摊在他跟前。被这眼睁睁的志诚所感动,他忽然想,就算是年轻人五分钟的热度罢,到底是难得的。他说:“我那儿有几本书可以借给你参考参考。”便在笔记簿上写下他的地址。 宝滟到他家去,是阴雨的冬天,半截的后门上撑出一只黄红油纸伞,是放在那里晾干的。进去是厨房,她问:“罗先生在家吗?”自来水龙头前的老妈子回过头来向里边喊叫:“找罗先生的。”抱着孩子的少妇走了出来,披着宽大的毛线围巾,更显得肩膀下削,有女性的感觉。扁薄美丽的脸,那是他太太。她把宝滟引了进去,楼下有两间房是他们的,并不很大,但是因为空,觉得大而阴森。罗潜之的书桌书架占据了客室的一端。他萧瑟地坐在书桌前,很冷,穿着极硬的西装大衣。他不替宝滟介绍他太太,自顾自请她坐下,把书找出来给她。宝滟胆怯地带笑翻了一翻,忸怩地问他可有浅一点的。他告诉她没有。他发现她连浅些的也看不懂,他发现她的聪明是太可惜了的,于是他自动地要为她补习。宝滟也考虑过要不要给他钱,断定他决不肯收下,而且会认为是侮辱。她很高兴,因为虽然是高尚的学问上的事情,拣着点小便宜到底是好的。 罗潜之一直想动手编译一部完美的音乐史。“回国以后老没有这个兴致。在这样低气压的空气里,什么都得拣省事的做,所以空下来也就只给人补补书。可是看见你这样热心……多少年来我没有像现在这么热心过。”宝滟非常感奋。每天晚饭后她来,他们一同工作,罗太太总在房间那边另一盏灯下走来走去忙碌着,如果罗太太不在,总有一两个小孩在那儿玩。潜之有时候嫌吵,罗太太就说:“叫他们出去玩,就打架闯祸。刚才三层楼上太太还来闹过呢!”宝滟心里发笑,暗暗说:“你监视些什么!你丈夫固然是可尊敬的,可是我再没有男朋友也不会看上他罢?” 宝滟常常应时按景给他们带点什么来,火腿,西瓜,代乳粉,小孩的绒线衫,她自己家里包用的裁缝,然而她从来不使他们感觉到被救济。她给他们带来的只有甜蜜,温暖,激励,一个美女子的好心。然而潜之夫妇两个时常吵架,潜之脾气暴躁,甚至要打人。 宝滟说:“爱玲,你得承认,凡是艺术家,都有点疯狂的。”她用这样的怜惜的眼光看着我,使我很惶恐,微弱地笑着,什么都承认了。 这样有三年之久。潜之的太太渐渐知道宝滟并没有勾引她丈夫的意思。宝滟的清白威胁着她,使她觉得自己下贱,小气。现在她不大和他们在一起,把小孩也唤到里面房里去。有时候她又故意坐在他们视线内,心里说:“怎么样?到底是我的家!”潜之的书桌上点着绿玻璃罩的台灯,鲜粉红的吸墨水纸,搁在上面的宝滟的手,映得青黄耀眼。宝滟看看那边的罗太太,怀里坐着最小的三岁的孩子,她和孩子每人咀嚼着极长极粗的一根芝麻麦芽糖,她的温柔的头发圣母似地垂在脸上,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俯身看看小孩,看他是在好好吃着,便放了心似地又去吃她的了。小孩也探过身来看看母亲手里的报纸包,见里面还有两块糖,便满意地又去吃他的了,再想一想,还是不能安心,又扑过身来要拿,手臂只差一点点,抓不到,屡屡用劲,他母亲也不帮助,也不阻止,只是平静地、圣母似地想着她的心思,时而拍拍她衣兜里的芝麻屑,也把孩子身上掸一掸。 宝滟不由得回过眼来看了潜之一下,很明显地是一个问句:“怎么会的呢?这样的一个人……” 潜之觉得了,笑了一声,笑声从他脑后发出。他说:“因为她比我还要可怜……”他除下眼镜来,他的眼睛是单眼皮,不知怎么的,眼白眼黑在眼皮的后面,很后很后,看着并不觉得深沉,只有一种异样的退缩,是一个被虐待的丫嬛的眼睛。他说了许多关于他自己的事。在外国他是个苦学生,回了国也没有苦尽甘来。他失望而且孤独,娶了这苦命的穷亲戚,还是一样孤独。 对于宝滟的世界他妒忌,几乎像报复似地,他用一本一本大而厚的书来压倒她,他给她太多的功课。宝滟并不抗议,不过轻描淡写回报他一句:“忘了!”娇俏地溜他一眼,伸一伸舌头,然后又认真地抱怨:“嗯嗯嗯!明明念过的嘛,让你一问又都忘了!”逼急了她就歇两天不来,潜之终于着慌起来,想尽方法笼络她,先用中文的小说启发她的兴趣。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写信给她,天天见面,仍然写极长的信,对自己是悲伤,对她是期望。她也被鼓励着写日记与日记性质的信,起头是“我最敬爱的潜之先生”。 有一天他当面递给她这样的信:“……在思想上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的王后,我坟墓上的紫罗兰,我的安慰,我童年回忆里的母亲。我对你的爱是乱伦的爱,是罪恶的,也是绝望的,而绝望是圣洁的。我的滟——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即使仅仅在纸上!……” 宝滟伏在椅背上读完了它。没有人这样地爱过她。没有爱及得上这样的爱。她背着灯,无力地垂下她的手,信笺在手里半天,方才轻轻向那边一送,意思要还给他。他不接信而接住了她的手。信纸发出轻微的脆响,听着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她也觉得是梦中,又像是自己,又像是别人,又像是骤然醒来,灯光红红地照在脸上,还在疑心是自己是别人,然而更远了。他恍惚地说:“你爱我!”她说:“是的,但是不行的。”他的手在她的袖子里向上移,一切忽然变成真的了。她说:“告诉你的:不行的!”站起来就走了,临走还开了卧室的门探头进去看看他太太和小孩,很大方地说:“睡了吗?明天见呀!”有一种新的自由,跋扈的快乐。 他却从此怨苦起来,说:“我是没有希望的,然而你给了我希望,”要她负责的样子。他对他太太更没耐性了。每次吵翻了,他家的女佣便打电话把宝滟找来。 宝滟向我说:“他就只听我的话!不管他拍桌拍凳跳得三丈高,只要我来charm他一下——我说:Darling……” 春天的窗户里太阳斜了。远近的礼拜堂里敲着昏昏的钟。太美丽的星期日,可以觉得它在窗外澌澌流了去。 这样又过了三年。 有一天她给他们带了螃蟹来,亲自下厨房帮着他太太做了。晚饭的时候他喝了酒,吃了螃蟹之后又喝了姜汤。单她跟他一起,他突然凑近前来,发出桂花糖的气味。她虽没喝酒,也有点醉了,变得很小,很服从。她在他的两只手里缩得没有了,双肩并在一起。他抓住她的肩的两只手仿佛也合拢在一起了。他吻了她——只一下子工夫。冰凉的眼镜片压在她脸上,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清楚使她感到羞耻。耳朵里只听见“轰!轰!轰!”酒醉的大声,同时又是静悄悄,整个的房屋,隔壁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她准备着如果有人推门,立刻把他挣脱,然而没有。 回家的时候她不要潜之送她下楼,心头恼闷,她一直以为他的爱是听话的爱……走过厨房,把电灯一开,仆人们搭了铺板睡觉,各有各的鼾声,在灯光下张着嘴。竹竿上晾的蓝布围裙,没绞干,缓缓往下滴水,“嗒——嗒——嗒——”寂静里,明天要煨汤的一只鸡在洋铁垃圾桶里窸窸窣窣动弹着,微微地咯咯叫着。宝滟自己开了门出去,觉得一切都是亵渎。 以后决不能让它再发生了——只这一次。 然而他现在只看见她的嘴,仿佛他一切的苦楚的问题都有了答案,在长年的黑暗里瞎了眼的人忽然看见一缕光,他的思想是简单的,宝滟害怕起来。当着许多人,他看着她,显然一切都变得模糊了,只剩下她的嘴唇。她怕他在人前失礼,不大肯来了,于是他约她出去。 她在电话上推说今天有事,答应一有空就给他打电话。 “要早一点打来,”他叮嘱。 “明天早上五点钟打来——够早么?”还是镇静地开着玩笑,藏过了她的伤心。 常常一同出去,他吻够了她,又有别的指望,于是她想,还是到他家来的好。他和她考虑到离婚的问题,这样想,那样想,只是痛苦着。现在他天天同太太闹,孩子们也遭殃。宝滟加倍地抚慰他们,带来了馄饨皮和她家特制的荠菜拌肉馅子,去厨房里忙出忙进。罗太太疑心她,而又被她的一种小姐的尊贵所慑服。后来想必是下了结论,并没有错疑,因为宝滟觉得她的态度渐渐强硬起来,也不大哭了。 有一天黄昏时候,仆人风急火急把宝滟请了去。潜之将一只墨水瓶砸到墙上,蓝水淋漓一大块渍子,他太太也跟着跌到墙上去。老妈子上前去搀,口中数落道:“我们先生也真是!太太有了三个月的肚子了——三个月了哩!” 宝滟呆了一呆,狠命抓住了潜之把他往一边推,沙着喉咙责问:“你怎么能够——你怎么能够——”眼泪继续流下来。她吸住了气,推开了潜之,又来劝罗太太,扶她坐下了,一手圈住她,哄她道:“理他呢,简直疯了,越闹越不像样了,你知道他的脾气的,不同他计较!三个月了!”她慌里慌张,各种无味的假话从她嘴里滔滔流出来:“也该预备起来了,我给她打一套绒线的小衣裳。喂,宝宝,要做哥哥了,以后不作兴哭了,听妈妈的话,听爸爸的话,知道了吗?” 她走了出来,已经是晚上了,下着银丝细雨,天老是暗不下来,一切都是淡淡的,淡灰的夜里现出一家一家淡黄灰的房屋,淡黑的镜面似的街道。都还没点灯,望过去只有远远的一盏灯,才看到,它霎一霎,就熄灭了。这些话她不便说给我听,因为大家都是没结过婚的。她就说:“我许久没去了。希望他们快乐。听说他太太胖了起来了。” “他呢?” “他还是瘦,更瘦了,瘦得像竹竿,真正一点点!”她把手合拢来比着。 “哎哟!” “他有肺病,看样子不久要死了。”她凄清地微笑着,原谅了他。“呵,爱玲,到现在,他吃饭的时候还要把我的一副碗筷摆在桌上,只当我在那里,而且总归要烧两样我喜欢吃的菜。爱玲,你替我想想,我应当怎样呢?” “我的话你一定听不进去的。但是,为什么不试着看看,可有什么别的人,也许有你喜欢的呢?” 她带笑叹息了。“爱玲,现在的上海……是个人物,也不会在上海了!” “那为什么不到内地去试试看呢?我想像罗先生那样的人,内地大概有的。” 她微笑着,眼睛里却荒凉起来。 我又说:“他为什么不能够离婚呢?” 她扯着袖口,低头看着青绸里子。“他有三个小孩,孩子是无辜的,我不能让他们牺牲了一生的幸福罢?”太阳光里,珍珠兰的影子,细细的一枝一叶,小朵的花,映在她袖子的青灰上。可痛惜的美丽的日子使我发急起来。“可是宝滟,我自己就是离婚的人的小孩子,我可以告诉你,我小时候并不比别的孩子特别地不快乐。而且你即使样样都顾虑到小孩的快乐,他长大的时候或许也有许多别的缘故使他不快乐的。无论如何,现在你痛苦,他痛苦,这倒是真的。” 她想了半天。“不过你不知道,他就是离了婚,他那样有神经病的人,怎么能同他结婚呢?” 我也觉得这是无可挽回的悲剧了。 尾声 我到老山东那里去烫头发。是我一个表姐告诉我这地方,比理发馆便宜,老山东又特别仔细。旧式衖堂房子,门口没挂招牌,想必是逃税。进门一个小天井,时而有八九岁以下的男孩出没,总有五六个,但是都很安静,一瞥即逝。 石库门房子,堂屋空空的没什么家具,靠门搁着只小煤球炉子。老山东的工作室在厢房,只设一只理发椅;四壁堆着些杂物。连只坐候的椅子都没有,想必同时不会有两个顾客。老山东五十几岁了,身材高大,微黑的长长的同字脸,看得出从前很漂亮。他太太至少比他小二十岁,也很有几分姿色,不过有点像只鸟,圆溜溜的黑眼睛,鸟喙似的小高鼻子,圆滚滚的胸脯,脂粉不施,一身黑,一只白颊黑鸟,光溜溜的鸟类的扁脑勺子,虽然近水楼台,连头发都没烫,是老夫少妻必要的自明心迹?她在堂屋忙出忙进,难得有时候到厢房门口张一张,估计还有多久,配合煮饭的时间。 老山东是真仔细,连介绍我来的表姐都说:“老山东现在更慢了,看他拿两撮子头发比来比去,急死人!”放下两小绺,又另选两小络拎起来比长短,满头这样比对下来,再有耐心也憋得人要想锐叫。忍着不到门口来张望的妻子,终于出现的时候,眼神里也仿佛知道他是因为生意清,闲着也是闲着,索性慢工出细活。 怪不得这次来,他招呼的微笑似乎特别短暂。顾客这方面的嗅觉最敏感的,越是冷冷清清,越没人上门,互为因果。 咕咚!咕咚!忽然远远的在闹市里什么地方捶了两下。打在十丈软红尘上,使不出劲来。 老山东侧耳听了听。“轰炸,”他喃喃地说。 我们都微笑,我侧过脸去看窗外,窗外只有一堵小灰砖高墙挡着,墙上是淡蓝的天。 咕咚!这次沉重些,巨大的铁器跌落的声音,但还是坠入厚厚的灰沙里,立即咽没了,但是重得使人心里一沉。 美国飞机又来轰炸了。好容易快天亮了,却是开刀的前夕,病人难免担心会不会活不过这一关。就不炸死,断了水电,势必往内陆逃难,被当地的人刨黄瓜,把钱都逼光了,丢在家里的东西也被趁火打劫的乱民抢光了。像老山东这点器械设备都是带不走的,拖着这么些孩子跑到哪去?但是同时上海人又都有一种有恃无恐的安全感。投鼠忌器,怎么舍得炸烂上海的心脏区?——日本人炸过。那是日本人。 窗外淡蓝的天仿佛有点反光,像罩着个玻璃罩子,未来的城市上空倒扣着的,调节气候,风雨不透的半球形透明屋顶。 咚!咚咚!这两下近得多。 老山东脸上如果有任何反应的话,只是更坚决地埋头工作。我苦于没事做,像坐在牙医生椅子里的人,急于逃避,要想点什么别的。 也许由飞机轰炸联想到飞行员,我忽然想起前些时听见说殷宝滟到内地去了,嫁了个空军,几乎马上又离婚了。 讲这新闻的老同学只微笑着提了这么一声,我也只笑着说“哦?”心里想她倒真听了我的话走了,不禁有点得意。 我不知道她离开了上海。《送花楼会》那篇小说刊出后她就没来过,当然是生气了。 是她要我写的,不过写得那样,伤害了她。本来我不管这些。我总觉得写小说的人太是个绅士淑女,不会好的。但是这篇一写完就知道写得坏,坏到什么地步,等到印出来才看出来,懊悔已经来不及了。见她从此不来了,倒也如释重负。 听到她去内地的消息,我竟没想到是罗潜之看了这篇小说,她对他交代不过去,只好走了。她对他的态度本来十分矛盾,那没关系,但是去告诉了第三者,而且被歪曲了(他当然认为是),那实在使人无法忍受。 其实他们的事,也就是因为他教她看不入眼。是有这种女孩子,追求的人太多了,养成太强的抵抗力。而且女人向来以退为进,“防卫成功就是胜利。”抗拒是本能的反应,也是最聪明的。只有绝对没可能性的男子她才不防备。她尽管可以崇拜他,一面笑他一面宠惯他,照应他,一个母性的女弟子。于是爱情乘虚而入——他错会了意,而她因为一直没遇见使她倾心的人,久郁的情怀也把持不住起来。相反地,怕羞的女孩子也会这样,碰见年貌相当的就窘得态度不自然,拒人于千里之外;年纪太大的或是有妇之夫,就不必避嫌疑。结果对方误会了,自己也终于卷入。这大概是一种妇科病症,男孩似乎没有。 她的婚事来得太突然,像是反激作用,为结婚而结婚。甚至于是赌气,因为我说她老了。——是因为长期痛苦而憔悴。——在大后方,空军是天之骄子,许多女孩子的梦里情人。他对她不会像罗潜之那样。情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如果给了潜之——当然即使拖到老,拖到死,大概也不会的,但是可以想像。有了个比较,结婚就像是把自己白扔掉了。 我为了写那么篇东西,破坏了两个人一辈子唯一的爱情——连她可能也是,经过了又一次的打击。 他们不是本来已经不来往了?即使还是断不了,他们不是不懂事的青少年,有权利折磨自己,那种痛苦至少是自愿的,不像这样。 轰炸声远去了。静悄悄的,老山东的太太也没再出现过。做饭炒菜声息毫无,想必孩子们闹饿了都给镇压下去了。 我怕上理发店,并不喜欢理发馆绮丽的镜台,酒吧似的镜子前面一排光艳名贵的玻璃瓶,成叠的新画报杂志,吹风轰轰中的嗡嗡笑语。但是此地的家庭风味又太凄凉了点,目之所及,不是空空落落,就是破破烂烂,还有老山东与他太太控制得很好的面色,都是不便多看,目光略一停留在上面就是不礼貌。在这思想感觉的穷冬里,百无聊赖中才被迫正视《殷宝滟送花楼会》的后果。“是我错”,像那出流行的申曲剧名。 我没再到老山东那里去过。 一九八三年补写一九四四年旧作 *初载一九四四年十一月《杂志》第十四卷第二期,收入一九八三年六月台北皇冠出版社《惘然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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