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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红玫瑰与白玫瑰 作者:张爱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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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一九四七年我初次编电影剧本,片名《不了情》,当时最红的男星刘琼与东山再起的陈燕燕主演。陈燕燕退隐多年,面貌仍旧美丽年轻,加上她特有的一种甜味,不过胖了,片中只好尽可能的老穿着一件宽博的黑大衣。许多戏都在她那间陋室里,天冷没火炉,在家里也穿着大衣,也理由充足。此外话剧舞台上也有点名的泼旦路珊演姚妈,还有个老牌反派(名字一时记不起来了)演提鸟笼玩鼻烟壶的女父——似是某一种典型的旗人——都是硬里子。不过女主角不能脱大衣是个致命伤。——也许因为拍片辛劳,她在她下一部片子里就已经苗条了,气死人!——寥寥几年后,这张片子倒已经湮没了,我觉得可惜,所以根据这剧本写了篇小说《多少恨》。 在美国,根据名片写的小说归入“非书”(non-books)之列——状似书而实非——也是有点道理。我这篇更是仿佛不充分理解这两种形式的不同处。例如小女孩向父亲哓哓不休说新老师好,父亲不耐烦;电影观众从画面上看到他就是起先与女老师邂逅,彼此都印象很深,而无从结识的男子;小说读者并不知道,不构成“戏剧性的反讽”——即观众暗笑,而剧中人懵然——效果全失。 我当时没看出来,但是也觉得写得差。离开大陆的时候,文字不便带出来,都是一点一滴的普通信件的长度邮寄出来的,有些就涮下来了。 前两年在报上看到有人袭用《不了情》片名,大概别人也都不知道已经有过这么张片子,不禁怃然。想不到最近痖弦先生有朋友在香港影印了图书馆里我这篇旧作小说,寄了来。影片本身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根据它的“非书”倒还顽健,不远千里找上门来,使人又笑又叹。 ---卅年后记 ——我对于通俗小说一直有一种难言的爱好;那些不用多加解释的人物,他们的悲欢离合。如果说是太浅薄,不够深入,那么,浮雕也一样是艺术呀。但我觉得实在很难写,这一篇恐怕是我能力所及的最接近通俗小说的了,因此我是这样的恋恋于这故事。—— 现代的电影院本是最大众化的王宫,全部是玻璃,丝绒,仿云母石的伟大结构。这一家,一进门地下是淡乳黄的;这地方整个的像一只黄色玻璃杯放大了千万倍,特别有那样一种光闪闪的幻丽洁净。电影已经开映多时,穿堂里空荡荡的,冷落了下来,便成了宫怨的场面,遥遥听见别殿的箫鼓。 迎面高高竖起了下期预告的五彩广告牌,下面簇拥掩映着一些棕榈盆栽,立体式的圆座子,张灯结彩,堆得像个菊花山。上面涌现出一个剪出的巨大的女像,女人含着眼泪。另有一个较小的悲剧人物,渺小得多的,在那广告底下徘徊着。是虞家茵,穿着黑大衣,乱纷纷的青丝发两边分披下去,脸色如同红灯映雪。她那种美看着仿佛就是年轻的缘故,然而实在是因为她那圆柔的脸上,眉目五官不知怎么的合在一起,正如一切年轻人的愿望,而一个心愿永远是年轻的,一个心愿也总有一点可怜。她独自一个人的时候,小而秀的眼睛里便露出一种执著的悲苦的神气。为什么眼睛里有这样的悲哀呢?她能够经过多少事呢?可是悲哀会来的,会来的。 她看看表,看看钟,又踌躇了一会,终于走到售票处,问道:“现在票子还能够退吗?”卖票的女郎答道:“已经开演了,不能退了。”她很为难地解释道:“我因为等一个朋友不来——这么半天了,一定是不来了。” 正说着,戏院门口停下了一辆汽车,那车子像一只很好的灰色鸡皮鞋。一个男人开门下车,早已有客满牌放在大门外,然而他还是进来了,问:“票子还有没有?只要一张。”售票员便向虞家茵说:“那正好,你这张不要的给他好了。”那人和家茵对看了一眼。本来没什么可窘的,如果有点窘,只是因为两人都很漂亮。男人年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有点横眉竖目像舞台上的文天祥,经过社会的折磨,蒙上了一重风尘之色,反倒看上去顺眼得多。家茵手里捏着张票子,票子仍旧搁在柜台上,向售票员推去。售票员又向那男子推去。这女售票员,端坐在她那小神龛里,身后照射着橙黄的光,戏剧业供奉的一尊小小的神祗,可是男女的事情大概也管。她隔着半截子玻璃,冷冷的道:“七千块。”那男子掏出钱来,见家茵不像要接的样子,只得又交给售票员转交。那人先上楼去了。家茵随在后面,离得很远。 座位在他隔壁,他已经坐下了,欠起身来让她走过去。不见得是有意的,一般人都喜欢靠边的位子,自然而然会先占了那座位。散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被许多看客紧紧挤到一起,也并没有交谈。一直到楼梯脚下,她站都站不稳了,他把她旁边的一个人一拦,她微笑着仿佛有道谢的意思,他方才说了声:“挤得真厉害!”她笑道:“嗳,人真是多!”挤到门口,他说:“要不要我车子送您回去?人这么多,叫车子一定叫不着。”她说:“哦,不用了,谢谢!”一出玻璃门,马上像是天下大乱,人心惶惶。汽车把鼻子贴着地慢慢的一部一部开过来,车缝里另有许多人与轮子神出鬼没,惊天动地呐喊着,简直等于生死存亡的战斗,惨厉到滑稽的程度。在那挣扎的洪流之上,有路中央警亭上的两盏红绿灯,天色灰白,一朵红花一朵绿花寥落地开在天边。 家茵一路走了回去,她住的是一个衖堂房子三层楼上的一间房。她不喜欢看两点钟一场的电影,看完了出来昏天黑地,仿佛这一天已经完了,而天还没有黑,做什么事也无情无绪的。她开门进来,把大衣脱了挂在柜子里,其实房间里比外面还冷。她倒了杯热水喝了一口,从床底下取出一只旧的绣花鞋来,才换上一只,有人敲门。她一只脚还踏着半高跟的鞋,一歪一歪跑了去,一开门便叫起来道:“秀娟!啊呀你刚才怎么没来?”她这老同学秀娟生着一张银盆脸,戴着白金脚眼镜,拥着红狐的大衣手笼,笑道:“真是对不起,让你在戏院里白等了这么半天!都是他呀——忽然的病倒了!” 家茵扶着门框道:“啊?夏先生哪儿不舒服啊?”秀娟道:“喉咙疼,先还当是白喉哪!后来医生验过了说不是的,已经把人吓了个半死!我打电话给你的呀,说我不能去了,你已经不在家了。”家茵道:“没关系的,不过就是后来我挺不放心的,想着别是出了什么事情。”她掩上了门,扶墙摸壁走到床前坐下,把鞋子换了。秀娟还站在那里解释个不了,道:“先我想叫个佣人跑一趟,上戏院子里去跟你说,佣人也都走不开,你没看见我们那儿忙得那个乌烟瘴气的!”家茵重又说了声“没关系的。”她把一张椅子挪了挪,道:“坐坐。”便去倒茶。 秀娟坐下来问道:“你好么?找事找得怎么样?”家茵笑着把茶送到桌上,顺便指给她看玻璃底下压着的剪下的报纸,说道:“写了好几封信去应征了,恐怕也不见得有希望。”秀娟道:“登报招请的哪有什么好事情——总是没人肯做的,才去登报呢!”家茵道:“是啊,可是现在找事情多难!我着急不是为别的——我就没告诉我娘我的事丢了,免得她着急!”秀娟道:“你还是常常寄钱给你们老太太?”家茵点点头,道:“可怜,她用的倒是不多……”说着笑了一笑,她也不必怕秀娟误会以为她要借钱。这些年来和她环境悬殊而做着朋友,自然是知道她向不借钱的,当下只同情地蹙着眉点了点头道:“其实啊……你父亲那儿,你不能去想想办法么?”家茵听了这话却是怔了一怔,不由得满脸不愿意的样子,然而极力按捺下了,答道:“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这些年了,听说他境况也不见得好,而且还有后来他娶的那个人,待会儿给她说几句——我倒不想去碰她一个钉子!” 秀娟想了想道:“嗳,也是难——我倒是听见他说,他那堂房哥哥要给他孩子请个家庭教师。”家茵在她旁边坐下道:“噢。”秀娟道:“可是有一层,就是怕你不愿意做,要带着照管照管孩子,像保姆似的。”家茵略顿了顿,微笑说道:“从前我也做过家庭教师的,所以有许多麻烦的地方我都有点儿懂——挺难做人的!”秀娟道:“不过我们大哥那儿倒是个非常简单的家庭,他自己成天不在家,他太太末长住在乡下,只有这么一个孩子,没人管。”家茵道:“要末我就去试试。”秀娟道:“你去试试也好。这样子好了,我去给你把条件全说好了,省得你当面去接洽,怪僵的!”家茵笑道:“那么又得费你的心!”秀娟笑着不说什么,却去拉着她一只手腕,轻轻摇撼了一下,顺便看了看家茵的手表,立刻失惊道:“嗳呀,我得走了!他一不舒服起来脾气就更大,佣人呢又笨,孩子又皮……”家茵陪着她站起来道:“我知道你今天是真忙。我也不敢留你了。” 家茵第一天去教书,那天天气特别好,那地方虽也是衖堂房子,却是半隔离的小洋房,光致致的立体式,楼上一角阳台伸出来荫蔽着大门,她立在门口,如同在檐下。那屋檐挨近蓝天的边沿上有一条光,极细的一道,像船边的白浪。仰头看着,仿佛那乳黄水泥房屋被掷到冰冷的蓝海里去了,看着心旷神怡。 她又重新看了看门牌,然后揿铃。一个老妈子来开门,家茵道:“这儿是夏公馆吗?”那女佣总怀疑人家来意不善,说:“嗳。——找谁?”家茵道:“我姓虞。”这女佣姚妈年纪不上四十,是个吃斋的寡妇,生得也像个白白胖胖的俏尼僧。她把来人上上下下打量着,说:“哦……”家茵又添了一句道:“福煦路的夏太太本来要陪我一块儿来的,因为这两天家里事情忙,走不开……”姚妈这才开了笑脸道:“嗳,你就是那个虞小姐吧?听见我们三奶奶说来着!请进来吧。”家茵进去了,她关上大门,开了客室的门,说道:“您坐一会儿。”回过头来便向楼上喊:“小蛮!小蛮!你的老师来了!”一路叫上楼去,道:“小蛮,快下来念书!” 客室布置得很精致,那一套皮沙发多少给人一种办公室的感觉。沙发上堆着一双溜冰鞋与污黑的皮球,一只洋娃娃却又躺在地下。房间尽管不大整洁,依旧冷清清的,好像没有人住。里间用一截矮橱隔开来作为书房。家茵坐下来好一会方见姚妈和那个孩子在门口拉拉扯扯,姚妈说:“进来呀!好好的进来!”女孩子被拖了进来,然而还扳住门口的一只椅子。姚妈道:“我们去见老师去!叫老师!”家茵笑道:“她是不是叫小蛮哪?小蛮你几岁了?”姚妈代答道:“八岁了,还一点儿都不懂事!”一步步拖她上前,连椅子一同拖了来。家茵道:“小蛮,你怎么不说话呀?”姚妈道:“她见了生人,胆儿小。平常话多着哪!凶着哪!”硬把她纳在椅上坐下,自去倒茶。家茵继续笑问道:“小蛮是哑巴,是不是啊?”姚妈不在旁边,小蛮便不识羞起来,竟破例的摇了摇头。而且,看见家茵脱下大衣,她便开口说:“我也要脱!”家茵道:“怎么?你热啊?”她道:“热。”家茵摸摸她身上,棉袍上罩着绒线衫,里面还衬着绒线衫羊毛衫,便道:“你是穿得太多了。”给她脱掉了一件。见桌上有笔砚,家茵问:“会不会写字啊?”小蛮点点头。家茵道:“你把你的名字写在这本书上,好不好?我给你磨墨。”小蛮点点头,果然在书面上写出“夏小蛮”三字。家茵正在夸赞:“小蛮写得真好!”见她仍旧埋头往下写着,连忙拦阻道:“嗳,好了,好了,够了!”再看,原来加上了“的书”二字,不觉笑了起来道:“对了,这就错不了了!” 姚妈送茶进来,见小蛮的绒线衫搭在椅背上,便道:“哟!你怎么把衣裳脱啦!这孩子!快穿上!”小蛮一定不给穿,家茵便道:“是我给她脱的。衣裳穿得太多也不好,她头上都有汗呢!”姚妈道:“出了汗不更容易着凉了?您不知道这孩子,就爱生病,还不听话——”家茵忍不住说了一句:“她挺听话的!”小蛮接口便向姚妈把头歪着重重的点了一点,道:“嗳!老师说我听话呢!是你不听话,你还说人!”姚妈一时不得下台,一阵风走去把唯一的一扇半开的窗砰的一声关上了,咕哝着说道:“说我不听话!你冻病了你爸爸骂起人来还不是骂我啊!” 钟点到了,家茵走的时候向小蛮说:“那么我明天早起九点钟再来。”小蛮很不放心,跟出去牵着衣服说:“老师!你明天一定要来的啊!”姚妈一面去开门,一面说小蛮:“我的小姐,你就别上大门口去了!再一吹风——衣裳又不穿——”家茵也叫小蛮快进去,她一走,姚妈便把小蛮一把拉住道:“快去把衣裳穿起来!”小蛮道:“我不穿!你不听见老师说的——”她一路上给横拖直曳的,两只脚在地板上嗤嗤的像溜冰。姚妈一面念叨着一面逼着她加衣服:“老师说的!才来了一天工夫,就把孩子惯得不听话!孩子冻病了,冻死了,你这饭碗也没有了!碍不着我什么呵——我反正当老妈子的,没孩子我还有事做!没孩子你教谁?” 小蛮挣扎着乱打乱踢,哭起来了。汽车喇叭响,接着又是门铃响,姚妈忙道:“别哭,爸爸回来了!爸爸不喜欢人哭的!”小蛮抹抹眼睛抢先出去迎接,叫道:“爸爸!爸爸!新老师真好!”她爸爸俯身拍拍她道:“那好极了!”转问姚妈道:“今天那位——虞小姐来过了?”姚妈道:“嗳。”她把他的大衣接过来,问:“老爷要不要吃点什么点心?”主人心不在焉的往里走,道:“嗯,好,有什么东西随便拿点来吧,快点,我还要出去的。”小蛮跟在后面又告诉他:“爸爸,我真喜欢这新老师!”她爸爸还没有坐下就打开晚报身入其中,只说:“好极了,以后你有什么事都去问老师,我可以不管了!”小蛮道:“唔……那不行,”她扳着他的腿,使劲摇着他,啰唣不休道:“爸爸,这个老师真好看!”她爸爸半晌方才朦胧地应了声“唔?”小蛮着急起来道:“爸爸你怎么不听我说话呀?……爸爸,老师说我真乖,真聪明!”她爸爸耐烦地说道:“嗳,小蛮是真乖!你听话,你让姚妈带你上楼去玩,啊!爸爸要清静一会儿。” 小蛮有一天很兴奋的告诉家茵说明天要放假。家茵笑道:“怎么才念了几天书,倒又要放假啦?”小蛮道:“我明天过生日。”家茵道:“啊,你就要过生日啦?你预备怎么玩呢?”小蛮听了这话却又愀然道:“没有人陪我玩!”家茵不由得感动了,说:“我来陪你,好不好?”小蛮跳了起来道:“真的啊,老师?”家茵问:“你喜欢看电影么?”小蛮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眼睛朝上翻着看着自己额前挂下来的一绺头发击打着眉心,笑道:“爸爸有时候带我去看。爸爸挺喜欢带我出去的。爸爸就顶怕跟娘一块儿去看电影!”家茵诧异道:“为什么呢?”小蛮道:“因为娘总是问长问短的!”家茵掌不住笑了,道:“你不也问长问短的么?”小蛮道:“爸爸喜欢我呀!”随又抱怨着:“不过他老是没工夫……老师你明天无论如何一定要来的!”家茵道:“好。我去买了礼物带来给你啊!”小蛮越发蹦得多高,道:“老师,你可别忘啦!” 这倒提醒了家茵,下了课出来就买了一篮水果去看秀娟的丈夫的病。本来这几天她一直惦记着应当去一趟的。然而病人倒已经坐在客室里抽烟了,秀娟正忙着插花,摆糖果碟子。家茵道:“哟,夏先生倒已经起来啦?好全了没有?”夏宗麟起身让座,家茵把水果放在桌上道:“这一点点东西我带来的。”秀娟道:“嗳哟,谢谢你!你干吗还花钱哪?你瞧我这儿乱七八糟的!你上我们大哥那儿去来着吗?小蛮听话吗?”家茵趁此谢了她。秀娟道:“嗳,真的,今天就是他们公司里请客呀,你就别走了,待会儿大哥也要来。你不也认识大哥吗?”今天是请一个要紧的主顾,是宗麟拉来的,秀娟很为得意。宗麟是副理,他大哥是经理。家茵道:“不了,我待会儿回去还有点儿事。我一直还没见过那位夏先生呢。”秀娟道:“嗳呀,还没看见哪?那么正好,今天这儿见见不得了!”正说着,女佣来回说酒席家伙送了来了,秀娟道:“你等着我来看着你摆。”家茵便站起身来道:“你这儿忙,我过一天再来看你罢。”到底还是脱身走了。 次日她又去给小蛮买了件礼物。她也是如一切女人的脾气,已经在这一家买了,还有点不放心,隔壁两家店铺里也去看看,要确实晓得没有更适宜更便宜的了。谁知她上次在电影院里遇见的那个人,这时候也来到这里,觉得这橱窗布置得很不错,望进去像个耶诞卡片,扯棉拉絮大雪飘飘,搭着小红房子,有些米老鼠小猪小狗赛璐珞的小人出没其间。忽然,如同卡通画里穿插了真人进去似的,一个女店员探身到橱窗里来拿东西,隔着雪的珠帘,还有个很面熟的女人在她身后指点着。他一看见,不由得怔住了。 他也走到这爿店里去,先看看东西,然后才看到人,两人都顿了一顿,轻轻的同时叫了出来:“咦?真巧!”他随即笑道:“又碰见了!——我正在这儿没有办法,不知道您肯不肯帮我一个忙。”家茵用询问的眼光向他望去,他道:“我要买一个礼物送给一个八岁的女孩子,不知买什么好。”说到这里他笑了一笑,又道:“女孩子的心理我不大懂。”家茵也没有理会得他这话是否带有说笑话的意思,她道:“女孩子大半都喜欢洋娃娃吧?买个洋娃娃怎么样?”他道:“那么索性请你替我拣一个好不好?”有的脸太老气,有的衣服欠好,有的不会笑;她很认真的挑了个。他付了钱,道:“今天为我耽搁了你这么许多时候,无论如何让我送你回去罢。”家茵踌躇了一下,说:“要是不太绕道的话……不过我今天要去那个地方很远,在白赛仲路。”他道:“那就更巧了!我也是要到白赛仲路!”这么说着,自己也觉得简直像说谎。 两人坐到汽车里,车子开到一家人家门口停下来,那时候他已经明白过来了,脸上不由得浮起了说谎者的微妙的笑容。他先下车替她开着车门,家茵跳下来,说:“那么,再会了,真是谢谢!”她走上台阶揿铃,他也跟上来,她一觉得形势不对,便着慌起来,回身笑说:“真是对不起,我不能够请您进来了,这儿也不是我自己家里——”然而姚妈已经把门开了,家茵无法把她背后这钉梢的人马上顿时立刻毁灭了不叫人看见,唯有硬着头皮赶快往里头一窜,不料那人竟跟了进来,笑道:“可是这儿是我自己家里呀!”家茵吃了一惊,手里的包裹扑秃掉在地下。小蛮跑出来叫道:“老师!老师!爸爸!”家茵道:“您就是这儿的——夏先生吗?”夏宗豫弯腰给她捡起包裹,笑道:“是的。——是虞小姐吗?”他把东西还她,她说:“这是我送给小蛮的。”宗豫便交给小蛮道:“哪,这是老师给你的!”小蛮来不及的要拆,问道:“老师,是什么东西呀?”宗豫道:“连谢都不谢一声哒?”姚妈冷眼旁观到现在,还是没十分懂,但也就笑嘻嘻的帮了句腔:“说‘谢谢老师!’” 小蛮早又注意到宗豫手臂里挟着的一包,指着问:“爸爸,这是什么?”宗豫道:“这是我给你买的。你不说谢谢,我拿回去了!”然而小蛮的牛性子又发作了,只是一味的要看。家茵送的是一盒糖。宗豫向小蛮道:“让姚妈给你收起来,等你牙齿长好了再吃罢。”又向家茵笑道:“她刚掉了一颗牙齿。”家茵笑道:“我看……”小蛮张开嘴让她看了一看,却对着那盒糖发了会呆,闷闷不乐。家茵便道:“早知我还是买那副手套了!我倒是本来打算买手套的。”小蛮听不得这一句话,就闹了起来:“唔……我不要!我要手套!”宗豫很觉抱歉,道:“这孩子真可恶!当着老师一点礼貌也没有!”一说,她索性红头胀脸哭了起来。家茵连忙劝着:“今天过生日,不可以哭的,啊!”小蛮呜咽道:“我要手套!”家茵和她悄悄商量道:“你喜欢什么颜色的手套?”小蛮拉拉她肩上的柠檬黄绒线围巾道:“我要这个颜色的!” 姚妈得空便掩了出去,有几句话要盘问车夫。车夫搁起了脚在汽车里打瞌睡,姚妈倚在车窗上,一双手抄在衣襟底下,缩着脖子轻声笑道:“嗳,喂!这新老师原来是我们老爷的女朋友啊?”车夫醒来道:“唔?不知道。从前倒没看见过。”姚妈道:“今儿那些东西还不都是老爷自个儿买的——给她做人情,说是‘老师给买的礼物,’”车夫把呢帽罩到脸上来,睡沉沉的道:“我们不知道别瞎说!”姚妈道:“要你这么护着她!”她把眼睛一斜,自言自语着:“一直还当我们老爷是个正经人呢!原来……”车夫嫌烦起来,道:“就算他们是本来认识的,也不能就瞎造人家的谣言!”姚妈拍手拍脚的笑道:“瞧你这巴结劲儿!要不是老爷的女朋友,你干吗这样巴结呀?” 吃点心的时候姚妈帮着小蛮围饭单,便望着家茵眉花眼笑的道:“这孩子也可怜哪,没人疼!现在好了,有老师疼了,也真是缘分!”宗豫便打断她道:“姚妈,去拿盒洋火来。”姚妈拿了洋火来,又向小蛮道:“真的,小姐,赶明儿好好的念书,也跟老师似的有那么一肚子学问,爸爸瞧着多高兴啊!”宗豫皱着眉点蛋糕上的蜡烛,道:“好了好了,你去罢,有什么事情再叫你。”他把蛋糕推到小蛮面前道:“小蛮,得你自己吹。”家茵笑道:“得一口气把它吹灭了,让爸爸帮着点。” 菊叶青的方楞茶杯。吃着茶,宗豫与家茵说的一些话都是孩子的话。两人其实什么话都不想说,心里静静的。讲的那些话如同摺给孩子玩的纸船,浮在清而深的沉默的水上。宗豫看着她,她坐的那地方照点太阳。她穿着件呢的袍子,想必是旧的,因为还是前两年流行的大袖口。苍翠的呢,上面卷着点银毛,太阳照在上面也蓝阴阴的成了月光,仿佛“日色冷清松”。 姚妈进来说:“虞小姐电话。”家茵诧异道:“咦?谁打电话给我?”她一出去,姚妈便搭讪着立在一旁向宗豫笑道:“不怪我们小姐一会儿都不离开老师。连我们底下人都在那儿说:真难得的,这位虞小姐,又和气,又大方,真是得人心——”宗豫沉下脸来道:“你怎么尽着啰唣?”正说着,家茵已经进来了,说:“对不起,我现在有点儿事情,就要走了。”宗豫见她面色不太好,站起来扶着椅子,说了声“噢!”——家茵苦笑着又解释了一句:“没什么。我们家乡有人到上海来了。我们那儿房东太太打电话来告诉我。” 是她父亲来了。家茵最后一次见到她父亲的时候,他还是个风致翩翩的浪子,现在变成一个邋遢老头子了,鼻子也钩了,眼睛也黄了,抖抖呵呵的,袍子上罩着件旧马裤呢大衣。外貌有这样的改变,而她一点都不诧异——她从前太恨他,太“认识”他了。真正的了解一定是从爱而来的,但是恨也有它的一种奇异的彻底的了解。 她极力镇定着,问道:“爸爸你怎么会来了?”她父亲迎上来笑道:“嗳呀我的孩子,现在长得真是俊!喝!我要是在外边见了真不认识你了!”家茵单刀直入便道:“爸爸你到上海来有什么事吗?”虞老先生收起了笑容,恳切地叫了她一声道:“家茵!我就只有你一个女儿,我跟你娘虽然离了,你总是我的女儿,我怎么不想来看看你呢?”家茵皱着眉毛别过脸去道:“那些话还说它干什么呢?”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知道你一定恨我的,为着你娘。也难怪你!嗐!你娘真是冤枉受了许多苦啊!”他一眼瞥见桌上一个照相架子,便走近前去,笼着手,把身子一挫,和照片脸对脸相了一相,叫道:“嗳呀!这就是她吧?呀,头发都白了,可不是忧能伤人吗?我真是负心——”他脱下瓜皮帽摸摸自己的头,叹道:“自己倒还年轻,把你害苦了!现在悔之已晚了!”家茵不愿意他对着照片指手划脚,仿佛亵渎了照片,她径自把那镜架拿起来收到抽屉里。她父亲面不改色的,继续向她表白下去道:“你瞧,我这次就是一个人来的。你那个娘——我现在娶的那个——她也想跟着来,我就没带她来。可见我是回心转意了!” 家茵焦虑地问道:“爸爸,我这儿问你呢!你这次到底到上海来干什么的?”虞老先生道:“家茵!我现在一心归正了,倒想找个事做做,所以来看看,有什么发展的机会。”家茵道:“嗳哟,爸爸!你做事恐怕也不惯,我劝你还是回去吧!”两人站着说了半天话,虞老先生到此方才端着架子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徐徐的捞着下巴,笑道:“上海这么大地方,凭我这点儿本事,我要是诚心做,还怕——”家茵皱紧了眉毛道:“爸爸你真不知道现在找事的苦处!”虞老先生道:“连你都找得到事,我到底是个男子汉哪——嗳,真的,你现在在哪儿做事呀?”家茵道:“我这也是个同学介绍的,在一家人家教书。这一次我真为了找不到事急够了!所以我劝你回去。”虞老先生略楞了一楞,立起来背着手转来转去道:“我就是听你的话回去,连盘缠钱都没有呢。白跑一趟,算什么呢?”家茵道:“不过你在这儿住下来,也费钱哪!”虞老先生自卫地又有点惭恧地咕哝了一句:“我就住在你那个娘的一个妹夫那儿。” 家茵也不去理会那些,自道:“爸爸,我这儿省下来的有五万块钱,你要是回去我就给你拿这个买张船票。”虞老先生听到这数目,心里动了一动,因道:“嗳,家茵你不知道,一言难尽!我来的盘缠钱还是东凑西挪,借来的,你这样叫我回去拿什么脸见人呢?”家茵道:“我就只有这几个钱了。我也是新近才找到事。”虞老先生狐疑地看看她这一身穿着,又把她那简陋的房间观察了一番,不禁摇头长叹道:“嗐!看你这样子我真是看不出,原来你也是这么苦啊!嗐!其实论理呀,你今年也——二十五了吧?其实应该是我做爸爸的责任,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儿,那么也就用不着自个儿这么苦了!”家茵蹙额背转身去道:“爸爸你这些废话还说它干吗呢?”虞老先生自管自慨叹道:“嗳,算了吧,我不能反而再来带累你了!你刚才说的有多少钱?”他陡地掉转话锋,变得非常的爽快俐落:“那么你就给我。我明天一早就走。”家茵取钥匙开抽屉拿钱,道:“你可认识那船公司?”虞老先生接过钱去,笑道:“嗐!你别看不起你爸爸!——那我怎么自个儿一个人跑到上海来的呢?”说着,已是潇潇洒洒的踱了出去。 他第二次出现,是在夏家的大门口,宗豫赶回来吃了顿午饭刚上了车子要走——他这一向总是常常回来吃饭的时候多——虞老先生注意到那部汽车,把车中人的身分年纪都也看在眼里。他上门揿铃,问道:“这儿有个虞小姐在这儿是吧?”他嗓门子很大,姚妈诧异非凡,虎起了一张脸道:“是的。干吗?”虞老先生道:“劳你驾,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她的老太爷来看她了。”姚妈将头一抬,又一低,把他上上下下看了道:“老太爷?” 里面客室的门恰巧没关上,让家茵听见了,她疑疑惑惑走出来问:“找我啊?”一看见她父亲,不由得冲口而出道:“咦?你怎么没走?”虞老先生笑了起来道:“傻孩子,我干吗走?我走我倒不来了!”家茵发急道:“爸爸你怎么到这儿来了?”虞老先生大摇大摆的便往里走,道:“我上你那儿,你不在家嚜!”家茵几乎要顿足,跟在他后面道:“我怎么能在这儿见你,我这儿还要教书呢!”虞老先生只管东张西望,啧啧赞道:“真是不错!”姚妈看这情形是真是家茵的父亲,立刻改变态度,满面春风的往里让,说:“老太爷坐会儿吧,我就去给您沏碗热茶!”虞老先生如同雨打残荷似的点头呵腰不迭,笑道:“劳驾劳驾!我倒正口干呢,因为刚才午饭多喝了一杯。到上海来一趟,不是难得的吗!” 姚妈引路进客室,笑道:“你别客气,虞小姐在这儿,还不就跟自个家里一样,您请坐,我这儿就去沏!”竟忙得花枝招展起来。小蛮见了生人,照例缩到一边去眈眈注视着。虞老先生也夸奖了一声:“呦!这孩子真喜相!”家茵一等姚妈出去了,便焦忧地低声说道:“嗳呀,爸爸,真的——我待会儿回去再跟你说吧。你先走好不好?”虞老先生反倒摊手摊脚坐下来,又笑又叹道:“嗳,你到底年纪轻,实心眼儿!你真造化!碰到这么一份人家,就看刚才他们那位妈妈这一份热络,干吗还要拘束呢?就这儿椅子坐着不也舒服些么?”他在沙发上颠了一颠,跷起一只腿来,头动尾巴摇的微笑说下去道:“也许有机会他们主人回来了,托他给我找个事,还怕不成么?”家茵越发慌了,四顾无人,道:“爸爸!你这些话给人听见了,拿我们当什么呢?我求求你——” 一语未完,姚妈进来奉茶,又送过香烟来,帮着点火道:“老太爷抽烟。”虞老先生道:“劳驾!劳驾!”他向家茵心平气和地一挥手道:“你们有功课,我坐在这儿等着好了。”姚妈道:“您就这边坐坐吧!小蛮念书,还不也就那么回事!”家茵正要开口,被她父亲又一挥手,抢先说道:“你去教书得了!我就跟这位妈妈聊聊天儿。这位妈妈真周到,我们小姐在这儿真亏你照顾!”姚妈笑道:“嗳呀,老太爷客气!不会做事!”家茵无奈,只得和小蛮在那边坐下,一面上课,一面只听见他们两人括辣松脆有说有笑的,彼此敷衍得风雨不透。 虞老先生四下里指点着道:“你看这地方多精致,收拾得多干净啊,你要是不能干还行?没看见别的妈妈嚜?就你一个人哪?”姚妈道:“可不就我一个人?”虞老先生忽又发起思古之幽情,叹道:“那是现在时世不同了,要像我们家从前用人,谁一个人做好些样的事呀?管铺床就不管擦桌子!”姚妈一方面谦虚着,一方面保留着她的自傲,说道:“我们这儿事情是没多少,不过我们老爷爱干净,差一点儿可是不成的!我也做惯了!”虞老先生忙接上去问道:“你们老爷挺忙呃?他是在什么衙门里啊?刚才我来的时候看见一位仪表非凡的爷们坐着汽车出门,就是他吗?”姚妈道:“就是!我们老爷有一个兴中药厂,全自个儿办的,忙着呢,成天也不在家。我们小蛮现在幸亏虞小姐来了,她也有个伴儿了!” 小蛮不停的回过头来,家茵实在耐不住了,走过来说道:“爸爸,你还是上我家去等我吧。你在这儿说话,小蛮在这儿做功课分心。”姚妈搭讪着便走开了,怕他们父女有什么私房话说嫌不便。虞老先生看看表,也就站起身来道:“好,好,我就走。你什么时候回去呢?”家茵道:“我五点半来。”虞老先生道:那我在你那儿枯坐着三四个钟头干吗呢?要不,你这儿有零钱吗,给我两个,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脸上通红的,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在那里说些什么。他突然有一种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说的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语言了。他伏在毯子上,凑到她枕边去凝神听着。原来小蛮在那里喃喃说了一遍又一遍:“老师!老师!唔……老师你别走!”宗豫一听,心里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动也没动,背着灯,他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柔情,可是简直像洗濯伤口的水,虽是涓涓的细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䀹了一䀹,然后很慢很慢的微笑了。 家茵的房里现在点上了灯。她刚到房客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东西,拿到自己房间里来晾着,两双袜子分别挂在椅背上,手绢子贴到玻璃窗上。一条网花白蕾丝手帕,一条粉红的上面有蓝墨水的痕迹,一条雪青的,窗格子上都快贴满了,就等于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气氛。手帕湿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来,又有点像“雨打梨花深闭门”。无论如何她没想到这时候还有人来看她。 她听见敲门,一开门便吃了一惊,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张,说:“请进来,请坐罢。”然而马上想到小蛮的病,也来不及张罗客人了,就问:“不知道夏先生回去过没有?刚才我走的时候,小蛮有点儿不舒服,我正在这儿很不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为这事情来的。”家茵又是一惊,道:“噢。——请大夫看了没有?”宗豫道:“大夫刚来看过。他说要紧是不要紧的,可是得特别当心,要不然怕变伤寒。”家茵轻轻的道:“嗳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这么晚了还跑到这儿来,想问问您肯不肯上我们那儿去住几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踌躇了一下,然而她答应起来却是一口答应了,说:“好,我现在就去。”宗豫道:“其实我不应当有这样的要求,不过我看您平常很喜欢她的。她也真喜欢您,刚才睡得糊里糊涂的,还一直在那儿叫着‘老师,老师’呢!”家茵听了这话倒反而有一点难过,笑道:“真的吗?——那么请您稍微坐一会儿,我来拿点零碎东西。”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小皮箱,开抽屉取出些换洗衣服装在里面。然后又想起来说:“我给您倒杯茶。”倒了点茶卤子在杯子里,把热水瓶一拿起来,听里面簌簌有声,她很不好意思的说道:“哦,我倒忘了——这热水瓶破了!我到楼底下去对点热水罢。”宗豫先不知怎么有一点怔怔的,这时候才连忙拦阻道:“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过来,红着脸说:“对不起!”从他的椅背上把一双湿的袜子拿走了,挂在床栏杆上。 她理东西,他因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这房间。这房间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这里了。壁角放着个洋油炉子,挨着五斗橱,橱上搁着油瓶、饭锅、盖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磁脸盆,盆上搭着块粉红宽条子的毛巾。小铁床上铺着白色线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下,她刚才拖箱子的时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带了出来,单只露出一只天青平金绣花鞋的鞋尖。床头另堆着一叠箱子,最上面的一只是个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旧式的挖云铜锁,已经锈成了青绿色,配着那大红底子,鲜艳夺目。在黄昏的灯光下,那房间如同一种黯黄纸张的五彩工笔画卷。几件杂凑的木器之外还有个小藤书架,另有一面大圆镜子,从一个旧梳妆台上拆下来的,挂在墙上。镜子前面倒有个月白冰纹瓶里插着一大枝蜡梅,早已成为枯枝了,老还放在那里,大约是取它一点姿势,映在镜子里,如同从一个月洞门里横生出来。 宗豫也说不出来为什么有这样一种恍惚的感觉,也许就因为是她的房间,他第一次来。看到那些火炉饭锅什么的,先不过觉得好玩,再一想,她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这里过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于小孩子玩的红绿积木搭成的房子,一点人气也没有。 他忽然觉得半天没说话了,见到桌上有个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过来看了看,笑道:“这是你母亲么?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么?”宗豫道:“你们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乡下。”宗豫道:“老太爷也在乡下?”家茵摺叠着衣服,却顿了一顿,然后说:“我父亲跟母亲离了婚了。”宗豫稍有点惊异,轻声说了声:“噢。——那么你一个人在上海么?”家茵说:“嗳。”宗豫道:“你一个人在这儿你们老太太倒放心么?”家茵笑道:“也是叫没有办法,一来呢我母亲在乡下住惯了,而且就靠我一个人,在乡下比较开销省一点。”宗豫又道:“那么家里还有没兄弟姐妹呢?”家茵道:“没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来道:“你看我问上这许多问句,倒像是调查户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锁了起来,道:“我们走罢。”她让他先走下楼梯,她把灯关了,房间一黑,然后门口的黑影把门关了。 玻璃窗上的手帕贴在那里有许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这次姚妈一开门便满脸堆上笑来,道:“啊,老太爷来了!老太爷您好啊?”虞老先生让她一抬举,也就客气得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嗳,好!”进门便问:“我们小姐在这儿吗?我上她那儿去了好几趟都不在家。”姚妈道:“虞小姐这两天住在我们这儿呢!因为小蛮病了,都亏虞小姐招呼着。”虞老先生道:“哦……”他两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进客室,接下去就问:“你们老爷在家吗?”姚妈道:“老爷今天没回来吃饭,大概有应酬。——老太爷请坐!” 虞老先生坐下来,把腿一跷,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唉,像你们老爷这样,正是轰轰烈烈的时候。我们是不行喽——过了时的人喽,可怜哦!”姚妈忙道:“你老太爷别说这些话!您福气好,有这么一个小姐,这一辈子还怕有什么吗?”言无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们小姐,她倒从小就聪明,她也挺有良心的,不枉我疼她一场!你别瞧她不大说话,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赶明儿不会待错你的!”姚妈听这口气竟仿佛他女儿已经是他们夏家的人了,这话倒叫人不好答的,她当时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们底下人真不错!您坐,我去请虞小姐下来。”剩下虞老先生一个人在客室里,他马上手忙脚乱起来,开了香烟筒子就捞了把香烟塞到衣袋里。 姚妈笑吟吟的去报与家茵:“虞小姐,老太爷来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妈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么这两天老太爷没来嘛?老太爷真和气,一点儿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实怕看姚妈那笑不嗤嗤的脸色,她也不搭碴,只说了声:“你在这儿看着小蛮,我一会儿就上来。” 她一见她父亲就说:“你怎么又上这儿来做什么?上次我在家里等着你,又不来!”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干吗老是这么恨?都是你不肯说——”他把声音放低了,借助于手势道:“这儿夏先生有这么大一个公司,他哪儿用不着我这样一个人?只要你一句话!”家茵愁眉双锁,两手互握着道:“不是我不肯替你说,我自个儿已经是荐了来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的道:“你怎么这么实心眼子啊?这儿这夏先生既然有这么大的事业,你让他安插两个人还不容易?你爸爸在公司里有个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饶了我罢!你不替我丢脸就行了,还说增光!”一句话伤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来道:“你不要拿蹻了!你不说我自个儿同他说!他对你有这份心,横竖也不能对你老子这一点事都不肯帮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气愤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说:“你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人听着也不成话!”拦他不住,他还是一路高声咕哝着出去:“说我坍台!自个儿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没脸!”姚妈这时候本来早就不在小蛮床前而在楼下穿堂里,她抢着替他开门道:“老太爷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两手一摔,袖子一洒,朝她说了句:“养女儿到底没用处,从前老话没错!” 家茵气得手足冰冷。她独自在楼底下客厅里有半天的工夫。回到楼上来,还有点神思恍惚。一开门,却见姚妈坐在小蛮床上喂她吃东西,床上搁着一只盘子,里面托着几色小菜。家茵一时怔住了说不出话来,姚妈先笑道:“虞小姐,我给小蛮煮了点儿稀饭——”家茵慌忙走过来道:“嗳呀,她不能吃,她已经好多天没吃东西了,禁不起!”姚妈不悦道:“哟!我都带了她好多年了,我还会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盘里有肉松皮蛋,一着急,马上动手把盘子端开了,道:“你不懂——医生说的,恐怕会变伤寒,只能吃流质的东西——”姚妈至此便也把脸一沉,一只手端着碗,一只手拿着双筷子在空中点点戳戳,道:“我当然是不懂,我又没念过书,不认识字!不过看小孩子我倒也看过许多了,养也养过几个!”家茵也觉得自己刚才说的话太欠斟酌,勉强笑了一笑道:“当然我知道你是为她好,不过反而害了她了!”姚妈道:“我想害她干吗?我又不想嫁给老爷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妈你怎么了?我又不是说你想害她——”姚妈把碗筷往托盘里重重的一搁,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蛮长到这么大了,怎么活到现在啦?我知道,我们老爷就是昏了心。”家茵到这时候方才回过味来,不禁两泪交流。 姚妈将饭盘子送入厨下,指指楼上对厨子说道:“没看见这样不要脸的人!良心也黑,连这么一个孩子,因为是我们太太养的,都看不得!将来要是自己养了还了得吗!”厨子诧异道:“嗳,你怎么了?”姚妈只管气烘烘的数落下去道:“现在时世不对了,从前的姨奶奶也得给祖宗磕了头才能算;现在,是她自个儿老子说的,就住到人家来了,还要掐着孩子管!”厨子徐徐的在围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么啦?你平常不是巴结得挺好吗?今天怎么得罪了你啦?”姚妈也不理他,自道:“可怜这孩子,再不吃要饿死了!不病死也饿死了!这些天了,一粒米也没吃到肚里。可怜我们太太在那儿还不知道呢——她没良心我不能没良心,我明儿就去告诉太太去!太太待我不错呀!”说着,便伤感起来,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厨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劝你省省罢!”姚妈道:“呸!像你这种人没良心的!太太从前也没错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的要给她饿死了!——我这就去归折东西去。” 不久,她拎着个大包袱穿过厨房,厨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妈正眼也不看他,道:“还是假的?”厨子赶上去拦着她道:“嗳,你走,不跟老爷说?待会儿老爷问起你来,我们怎么说?”姚妈回过头来大声道:“老爷!老爷都给狐狸精迷昏了!——你就说好了:说小蛮病了,我下乡去告诉太太去了!” 小蛮的卧房里,晚上点着个淡青的西瓜形的灯,瓜底下垂下一丛绿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绒线,宗豫走进来便道:“咦?你的围巾,为什么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给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嗳呀,真是——我要是记得我就去给她买来了!”家茵笑道:“这颜色的绒线很难买,我到好几个店里都问过了,配不到。”小蛮醒了,翻过身来道:“爸爸,等老师给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园去。”宗豫笑道:“这么着急啊?”小蛮道:“我闷死了!——老师你讲个故事给我听。”家茵笑道:“老师肚子里那点故事都讲完了,没有了。我家里倒有一本童话书,过天我拿来给你看,好不好?”小蛮闷恹恹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说话吵醒她,坐到远一点的椅子上去,将绒线绕在椅背上。宗豫跟过来笑道:“我能不能帮忙?”家茵道:“好,那么您坐在这儿,把手伸着。”他让她把绒线绷在他两只手上,又回过头去望了望小蛮,轻声道:“手套慢慢的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闹着要出去。”家茵点头道:“我知道,小孩就是这样!”宗豫听她口吻老气横秋的,不觉笑了起来道:“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觉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个是我的大女儿,一个是我的小女儿。”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实真要算起年纪来,我要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大概也可能。”家茵道:“不,哪里!”宗豫道:“你还不到二十罢?”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过比我大十岁!”正因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对面,倒反而使他有一点感慨起来,道:“可是我近来的心情很有点衰老了。”家茵道:“为什么呢?在外国,像这样的年纪还正是青年呢。”宗豫道:“大概因为我们到底还是中国人罢?” 一个新雇的老妈子来回说有客人来了,递上名片。宗豫下楼去会客。小蛮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丢下的一副皮手套,给自己戴上试试,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来道:“老师你看你看!”家茵硬给她脱下了,把手塞到被窝里去,道:“别又冻着了!刚好了一点儿。”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边上都裂开了。她微笑着,便从皮包里取出一张别着针线的小纸,给他缝两针。小蛮忽然大叫起来道:“老师,你怎么给爸爸补手套,倒不给我打手套?几时给我打好呀?”家茵急急的把线咬断了,把针线收了起来,道:“你别嚷嚷。待会儿爸爸来了你也别跟他说,啊?你要是告诉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蛮道:“唔……你别回家!”家茵道:“那么你就别告诉他。” 她把那手套仍旧放在小蛮枕边。宗豫再回到楼上来先问小蛮:“老师呢?”小蛮道:“老师去给我做橘子水去了。”宗豫见小蛮在那里把那副手套戴上脱下的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蛮揸开五指道:“哪儿破了?没破!”宗豫仔细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记得是破的嚜!”小蛮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这么好——是谁给补上的?”小蛮自己捂着嘴,道:“我不告诉你!”宗豫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呢?”小蛮道:“我要是告诉你,老师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你就别告诉我了。”他执着手套,缓缓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着。 家茵一等小蛮热退尽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来看她,买了一盒衣料作为酬谢,说道:“我买衣料是绝对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适。”还有一个盒子,他说:“上回好像看见你有个热水瓶破了,我带了一个来。”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细心了。真是谢谢!”洋油炉子上有一锅东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的揭开锅盖,笑道:“是我母亲从乡下给我带来的年糕——”宗豫又道:“闻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点儿尝尝,可是没什么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饿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这儿饭碗也只有一个。”她递了给他,她自己预备用一个缺口的蓝边菜碗,宗豫见了便道:“让我用那个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样吗?”宗豫道:“添也可以多添一点。” 家茵正在用调羹替他舀着,楼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进来,一面拆着,便说:“大概是我上次看了报上的广告去应征,来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来得太晚了!”家茵读着信,道:“这是厦门的一个学校,要一个教员,要担任国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体操十几种课程——可了不得!还要管庶务。”宗豫接过来一看,道:“供膳宿,酌给津贴六万元。这简直是笑话嚜!也太惨了!这样的事情难道真还有人肯去做?”两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汤吃了。 宗豫想起来问:“哦,你说你有一本儿童故事,小蛮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对了,让我找出来给你带了去。”宗豫道:“我们中国真是,不大有什么书可以给小孩看的。”家茵道:“嗳。”她在书架上寻来寻去寻不到,忽道:“哦,垫在这底下呢!这地板有一条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书垫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书一抽,不想那小藤书架往前一侧,一瓶香水滚下来,泼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嗳呀,怎么了?”他赶过来,掏出手绢子帮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红着脸扶着书架子,道:“真要命,我这么粗心!”她换了本书把书架子垫平了,连忙取过扫帚,把玻璃屑扫到门背后去。宗豫凑到手帕上闻了一闻,不由得笑道:“好香!我这手绢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个纪念。”家茵也不作声,只管低着头,把地扫了,把地下的破瓶子与那本书拾了起来。宗豫接过书去,上面溅了些水渍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却被家茵夺过信笺,道:“嗳,不,我要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么?你——想到厦门去做那个事?”家茵其实就在这几分钟内方才有了一个新的决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来。打碎的那瓶香水,虽然已经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气倒更浓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来看了看,将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顺手便从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来插在里面。家茵靠在床栏杆上远远的望着他,两手反扣在后面,眼睛里带着凄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盖上的一张报纸心不在焉的拿在手中翻阅,道:“国泰这部电影好像很好,一块儿去看好么?”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这是旧报纸。”宗豫“哦”了一声,自己也笑了起来,又道:“现在国泰不知在做什么?去看五点的一场好么?”家茵顿了顿,道:“今天我还有点儿事,我不去了。”宗豫见她那样子是存心冷淡他,当下也告辞走了。 她撕去一块手帕露出玻璃窗来,立在窗前看他上车子走了,还一直站在那里,呼吸的气喷在玻璃窗上,成为障眼的纱,也有一块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阵抹,正看见她父亲从衖堂里走进来。 虞老先生一进房,先亲亲热热叫了声“家茵!”家茵早就气塞胸膛,哭了起来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们家去胡说一气……”他拍着她,安慰道:“嗳哟,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么话全跟我说好了!我现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干什么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火极了,反倒收了泪,道:“你是什么意思?”虞老先生坐下来,把椅子拖到她紧跟前,道:“孩子,我跟你说——”他摸了摸口袋里,只摸出一只空烟匣,因道:“喂,你叫他们底下给我买包香烟去。”家茵道:“人家的佣人我们怎么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么要紧?”家茵道:“住在人家家里,处处总得将就点。”虞老先生道:“不是我说你,有那么好的地方怎么不搬去呢?偏要住这么个穷地方,多受别啊!”家茵诧异道:“搬哪儿去呀?”虞老先生道:“夏先生那儿呀!他们那屋子多讲究啊!”家茵道:“你这是什么话呢?”虞老先生笑道:“嗳呀,对外人瞒末,对自己人何必还要——”家茵顿足道:“爸爸你怎么能这么说!” 虞老先生柔声道:“好,我不说。我们小姐发脾气了!不过无论怎么样,你托这个夏先生给我找个事,那总行!” 正说到这里,房东太太把家茵叫了去听电话。家茵拿起听筒道:“喂?……哦,是夏先生吗?……啊?现在你在国泰电影院等我?可是我——喂?——喂?——怎么没有声音了?”她有点茫然,半晌,方才挂上电话。又楞了一会,回到房里来,便急急的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亲说:“我现在要出去一趟有点事情,你回去平心静气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绝对不行的。你这两天搅得我心里乱死了!”虞老先生神色沮丧,道:“噢,那么我在这儿再坐会儿。”家茵只得说:“好罢,好罢。”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东张西望,然后把抽屉全抽开来看过了,发现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计。他携着盒子,一溜烟下楼,幸喜无人看见。他从后门出去了又进来,来到房东太太的房间里。推门进去,笑道:“孙太太,我买了点儿东西送你。我来来去去,一直麻烦你——不成敬意!”房东太太很觉意外,笑得口张眼闭,道:“嗳哟,虞老先生,您太客气了,干吗破费呀!”虞老先生道:“嗳,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本风从牙缝里“咝——”吸了口气,攒眉笑道:“我有点小事我想托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孙太太道:“只要我办得到我还有什么不肯的么?”虞老先生道:“因为啊,不瞒你孙太太说,我女儿在你这儿住了这些时,本来你什么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会说闲话的。不过你想,弄了这么个夏先生常跑来,外人要说闲话了!女孩子总是傻的,这男人你是什么意思?我做父亲的不到上海来就罢,既然来了,我就得问问他是个什么道理!”孙太太点头,道:“那当然,那当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闹,就跟他说说清楚。他要是真有这个心,那么就趁着我在这儿,就把事情办了!”孙太太点头不迭,道:“那也是正经!”虞老先生道:“我想请你看见他来了就通知我一声。他什么时候约着来,我女儿总不肯告诉我。”孙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赶到戏院里,宗豫已经等了她半天,靠在墙上,穿着深色的大衣,虽在人丛里,脸色却有一点凄寂,很像灯下月下的树影倚在墙上。看见她,微笑着迎上前来,家茵道:“怎么你只说一个地点同时间就把电话挂断了?我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我不能够来。不来,又怕你老在这儿等着我。”宗豫笑道:“我就是怕你说你不能够来呀!”家茵笑道:“你这人真是!” 他引路上楼梯,道:“我们也不必进去了,已经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么你为什么要约在戏院里呢?”宗豫道:“因为我们第一次碰见是在这儿。”二人默然走上楼来,宗豫道:“我们就在这儿坐会儿罢。”坐在沿墙的一溜沙发上,那里的灯光永远像是微醺。墙壁如同一种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过去有很长的一带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种魅艳的荒凉。宗豫望着她,过了一会,方道:“我要跟你说不是别的——昨天听你说那个话,我倒是很担心,怕你真的是想走。”家茵顿了一顿,道:“我倒是想换换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离开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觉得……老是这样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问,道:“为什么呢?……我倒劝你还是待在上海的好。”有个收票人看他们老坐着不走,像是白借这地方谈心,走过来,仿佛很注意他们。宗豫也觉得了,他做出不耐烦的神气,看了看手表,大声道:“嗳呀,怎么老不来了!不等他了,我们走罢。”两人笑着一同走了。 他先请她上馆子吃了饭再看夜场电影,但是没再深谈。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来看她,道:“你没想到我这时候来罢?我因为在外边吃了饭,时候还早,想着来看看你。不嫌太晚罢?”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刚吃了晚饭呢。”她把一盏灯拉得很低,灯下摊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么呢?”家茵笑道:“起课。”宗豫道:“哦?你还会这个啊?” 他把桌上的一本破旧的线装本的课书拿起来翻着,带着点藐视的口吻,微笑问道:“灵吗?”家茵笑道:“我也是闹着玩儿。从前我父亲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亲等他,就拿这个消遣。我就是从我母亲那儿学来的。”宗豫坐下来弄着牌,笑道:“你刚才起课是问什么事?”家茵笑道:“问哪?……问将来的事。”宗豫道:“那当然是问将来的事,难道是问过去?你问的是将来的什么事?”家茵道:“唔……不告诉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许可以猜得着。……让我也来起一个好不好?”家茵道:“好,我来帮你看。你问什么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说不定我们问一样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说的排成一长条。她站在他背后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哟,挺好,是上上。再来,要三次。——嗳呀。这个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经心慌起来,带笑叮嘱道:“得要诚心默祷,不然不灵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烟灰盘上的洋火盒里斜斜插着的一支香,笑了起来道:“你真是诚心,还点着香呢!”香已经捻灭了,家茵待要给他点上,宗豫却道:“不用了。这也是一样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支香烟插在烟灰盘子里。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嗳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强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么说。”宗豫翻书,读道:“上上 中下 下下 莫欢喜 总成空 喜乐喜乐 暗中摸索 水月镜花 空中楼阁。”家茵轻声笑道:“说得挺害怕的!”宗豫觉得她很受震动,他立刻合上了书,道:“这个怎么能作准呢!反正我们不迷信。”家茵道:“相信当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来。 宗豫过了一会,道:“水开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的在炉子上搁一壶水,可以稍微暖和点,算热水汀炉子。”宗豫笑道:“真是好法子。”家茵走过去就着炉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么?”家茵道:“我看我有没有螺。”宗豫走来问道:“怎么叫螺?”家茵道:“嗳呀,你连这个都不懂啊?你看这指纹,圆的是螺,长的是播箕。”宗豫摊开两手伸到她面前道:“那么你看我有几个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你有这么多螺!我好像一个也没有。”宗豫笑道:“有怎么样?没有怎么样?”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没有螺手里拿不住钱,也爱砸东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脸色陡地变了——她父亲业已推门走了进来。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道:“嗳,家茵!这位是——”家茵只得介绍道:“这是夏先生,这是我父亲。”宗豫茫然的立起身来道:“咦?你父亲?虞先生几时到上海的?”虞老先生连连点头鞠躬道:“啊,我来了已经好几天了。到您府上好几次都没见到。”宗豫越发摸不着头脑,道:“嗳呀,真是失迎!”他轻轻的问家茵:“我没听见你说吗?”家茵道:“那天他来,刚巧小蛮病了,一忙就忘了。”虞老先生一进来,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够他施展的。他有许多身段,一举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们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你夏先生少年英俊,这样的有作为,真是难得!”宗豫很僵的说了声:“您太过奖了!请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这老朽,也真是无用,也是因为今年时事又不太平,乡下没办法,只好跑到上海来,要求夏先生赏碗饭吃,看着小女的面上,给我个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尽了!”宗豫很是诧异,略顿了一顿道:“呃……那不成问题。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别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旧书,这半辈子可以说是怀才不遇——”家茵一直没肯坐下,她把床头的绒线活计拿起来织着,淡淡的道:“所以,像我爸爸这样的是旧式的学问,现在没哪儿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见得。我们有时候也有点儿应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简直就没有这一类的人才。”虞老先生道:“那!挽联了,寿序了,这一类的东西,我都行!都可以办!”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话——”家茵气得别过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天早上来见您。您办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张名片来递给他,道:“好,就请您明天上午来,我们谈一谈。”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烟匣子道:“您抽香烟?”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点上了,因道:“现在的人都抽这纸烟了,从前人闻鼻烟,那派头真足!那鼻烟又还有多少等多少样,像我们那时候都有研究的。哪,我这儿就有一个,还是我们祖传的。你恐怕都没看见过——”他摸出一只鼻烟壶来递与宗豫,宗豫笑道:“我对这些东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会,道:“看上去倒挺精致。”虞老先生凑近前来指点说道:“就这一个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钱的。咳,我真是舍不得,但是没办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给我想法子先押一笔款子来。”家茵听到这里,突然掉过身来望着她父亲,她头上那盏灯拉得很低,那荷叶边的白磁灯罩如同一朵淡黄白的大花,簪在她头发上,阴影深得在她脸上无情地刻划着,她像一个早衰的热带女人一般,显得异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认识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无论怎么样,拜托拜托!”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对,忙道:“噢噢,我这儿先走一步,明儿早上来见你。费心费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亲现在年纪大了,更颠倒了!他这次来也不知来干吗!他一来我就劝他回去。他已经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过虑了!”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气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对你父亲是有点误会,不过到底是你的父亲,你不应当对他先存着这个心。” 虞老先生自从有了职业,十分兴头。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厨子买菜回来,正在门口撞见他。厨子道:“咦?老太爷今天来这么早啊?”他弯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只鸟笼张了一张,道:“老太爷这是什么鸟啊?” 虞老先生道:“这是个画眉,昨天刚买的,今天起了个大早上公园去溜溜它。”厨子开门与他一同进去,虞老先生道:“你们老爷起来了没有?我有几句话跟他说。”厨子四面看了看没人,悄悄的道:“我们老爷今天脾气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气大也不能跟我发啊!我到底是个老长辈啊!在我们厂里,那是他大,在这儿可是我大了!”然而这厨子今天偏是特别的有点看他不起,笑嘻嘻的道:“哦,你也在厂里做事啊!”虞老先生道:“嗳。你们老爷在厂里,光靠一个人也不行啊,总要自己贴心的人帮着他!那我——反正总是自己人,那我费点心也应该!” 正说着,小蛮从楼上咕咚咕咚跑下来,往客室里一钻。姚妈一路叫唤着她的名字,追下楼来。虞老先生大剌剌的道:“姚妈妈,回来啦?”姚妈沉着脸道:“可不回来了吗!”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叽咕着:“这么大清早起就来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进去,将鸟笼放在桌上道:“怎么这么没规没矩的!”姚妈道:“我还不算跟你客气哒?——小蛮,还不快上楼去洗脸。你脸还没洗呢!”虞老先生嗔道:“你怎么啦?今天连老太爷都不认识了?”姚妈满脸的不耐烦,道:“声音低一点!我们太太回来了,不大舒服,还躺着呢!”虞老先生顿时就矮了一截,道:“怎么,太太回来了?”姚妈冷冷的道:“太太迟早要回来的。‘家无主,扫帚颠倒竖。’”虞老先生转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么样?太太肚子不争气,只养了个女儿!” 小蛮正在他背后逗那个鸟玩,他突然转过身去,嚷道:“嗳呀,你怎么把门开了?你这孩子——”姚妈也向小蛮叱道:“你去动他那个干吗?”虞老先生道:“嗳呀——你看——飞了!飞了——我好容易买来的,都没有——”姚妈连忙拉着小蛮道:“走,不用理他!上楼去洗脸去!”虞老先生越发火上加油,高声叫道:“敢不理我!”小蛮吓得哭了,虞老先生道:“把我的鸟放了,还哭!哭了我真打你!” 正在这时候,宗豫下楼来了,问道:“姚妈,谁呀?”虞老先生慌忙放手不迭,道:“是我,夏先生。我有一句话趁没上班之前我想跟您说一声。”宗豫披着件浴衣走进来,面色十分疲倦,道:“什么话?”虞老先生也不看看风色,姚妈把小蛮带走了,他便开言道:“我啊,这个月因为房钱又涨了,一时周转不灵,想跟您通融个几万块钱。”宗豫道:“虞先生,你每次要借钱,每次有许多的理由,不过我愿意忠告你,我们厂里薪水也不算太低了,你一个人用我觉得很宽裕了,你自己也得算计着点。”虞老先生还嘴硬,道:“我是想等月底薪水拿来我就奉还。我因为在厂里不方便,所以特为跑这儿来——”宗豫道:“你也不必说还了。这次我再帮你点,不过你记清楚了,这是末了一次了。”他正颜厉色起来,虞老先生也自胆寒,忙道:“是的是的,不错不错。你说的都是金玉良言。”他接过一叠子钞票,又轻轻的道:“请夏先生千万不要在小女面前提起。”宗豫不答,只看了他一眼。 姚妈在门外听了个够,上楼来,又在卧房外面听了一听,太太在那里咳嗽呢,她便走进去,道:“太太,您醒啦?”夏太太道:“底下谁来了?”姚妈道:“嗐!还不又是那女人的老子来借钱?简直无法无天了,还要打小蛮呢!”夏太太吃了一惊,从枕上撑起半身,道:“啊?他敢打小蛮?”姚妈道:“幸亏老爷那时候下去了,要不可不打了!太太您想,这样子我们在这儿怎么看得下去呢?”此时宗豫也进房来了,夏太太便喊了起来道:“这好了,我还在这儿呢,已经要打小蛮了!这孩子——要是真离婚,那还不给磨死了?”晨光中的夏太太穿着件中装白布对襟衬衫,胸前有两只缝上口的口袋,里面想必装着存摺之类。她梳着个髻,脸是一种钝钝的脸,再瘦些也不显瘦的。宗豫两只手插在浴衣袋里,疲乏地道:“你又在那儿说些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不信你去问问小蛮去,她不是我一个人养的,也是你的啊!”说着说着嗓子就哽了,含着两泡眼泪。宗豫道:“你不要在那儿瞎疑心了,好好的养病,等你好了我们平心静气的谈一谈。”夏太太道:“什么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就是要把我离掉!我死也要死在你家里了!你不要想!”她越发放声大哭起来。宗豫道:“你不要开口闭口就是死好不好?”夏太太道:“我死了不好?我死了那个婊子不是称心了么?”宗豫大怒道:“你这叫什么话?” 他把一只花瓶往地下一掼,小蛮在楼下,正在她头顶上豁朗朗爆炸开来,她蹙额向上面望了一望。她一个人在客室里玩,也没人管她。佣人全都不见了,可是随时可以冲出来抢救,如果有惨剧发生。全宅静悄悄的,小蛮仿佛有点反抗地吹起笛子来了。她只会吹那一个腔,“呜哩呜哩呜!”非常高而尖的,如同天外的声音。她好像不过是巢居在夏家檐下的一只鸟,漠不关心似的。 家茵来教书,一进门就听见吹笛子;想起那天在街上给她买这根笛子,宗豫曾经说:“这要吵死了!一天到晚吹了!”那天是小蛮病好了第一次出门,宗豫和她带着小蛮一同出去,太像一个家庭了,就有乞丐追在后面叫:“先生!太太!太太!您修子修孙,一钱不落虚空地……”她当时听了非常窘,回想起来却不免微笑着。她走进客室,笑向小蛮说:“你今天很高兴啊?”小蛮摇了摇头,将笛子一抛。家茵一看她的脸色阴沉沉的,惊道:“怎么了?”小蛮道:“娘到上海来了。”家茵不觉楞了一楞,强笑着牵着她的手道:“娘来了应当高兴啊,怎么反而不高兴呢?”小蛮道:“昨儿晚上娘跟爸爸吵嘴,吵了一宿——”她突然停住了,侧耳听着,楼上仿佛把房门大开了,家茵可以听得出宗豫的愤激的声音。 还有个女人在哭。然后,楼梯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大门砰的一声带上了,接着较轻微的砰的一声,关上了汽车门。家茵不由自主的跑到窗口去,正来得及看见汽车开走。楼上的女人还在那里呜呜哭着。 家茵那天教了书回来,一开门,黄昏的房间里有一个人说:“我在这儿,你别吓一跳!”家茵还是叫出声来道:“咦?你来了?”宗豫道:“我来了有一会了。”大约因为沉默了许久而且有点口干,他声音都沙哑了。家茵开电灯,啪哒一响,并不亮。宗豫道:“嗳呀,坏了么?”家茵笑道:“哦,我忘了,因为我们这个月的电灯快用到限度了,这两天二房东把电门关了,要到七点钟才开呢。我来点根蜡烛。”宗豫道:“我这儿有洋火。”家茵把黏在茶碟子上的一根白蜡烛点上了,照见碟子上有许多烟灰与香烟头。宗豫笑道:“对不起,我拿它做了烟灰盘子。”家茵惊道:“嗳呀,你一个人在这儿抽了那么许多香烟么?一定等了我半天了!”宗豫道:“其实我明知道你那时候不会在家的,可是……忽然的觉得除了这儿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除了你也没有别的可谈的人。”家茵极力做出平淡的样子,倒出两杯茶,她坐下来,两手笼在玻璃杯上捂着。烛光怯怯的创出一个世界。男女两个人在幽暗中只现出一部分的面目,金色的,如同未完成的古老的画像,那神情是悲是喜都难说。 宗豫把一杯茶都喝了,突然说道:“小蛮的母亲到上海来了。也不知听见人家造的什么谣言,跑来跟我闹。……那些无聊的话,我也不必告诉你了。总之我跟她大吵了一场。”他又顿住了没说下去,拈起碟子里一根烧焦的火柴在碟子上划来划去,然而太用劲了,那火柴梗子马上断了。他又道:“我跟她感情本来就没有。她完全是一个没有知识的乡下女人,她有病,脾气也古怪。不见面也罢,一见面总不对。这些话我从来也不对人说,就连对你我也没说过。——从前当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本来一直就想着要离婚的。”他最后的一句话家茵听着仿佛很觉意外,她轻声说:“啊,真的吗?”宗豫道:“是的。可是自从认识了你,我是更坚决了。” 家茵站起来走到窗前立了一会,心烦意乱,低着头拿着勾窗子的一只小铁钩子在粉墙上一下下凿着。宗豫又怕自己说错了话,也跟了过去,道:“我意思是——我是真的一直想离婚的!”家茵道:“可是我还是……我真是觉得难受……”宗豫道:“我也难受的。可是因为我的缘故叫你也难受,我——我真的——”然而尽管两个人都是很痛苦,蜡烛的嫣红的火苗却因为欢喜的缘故颤抖着。家茵喃喃的道:“自从那时候……又碰见了,我就……很难过。你都不知道!”宗豫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一直从头起就知道的。不过我有些怕,怕我想得不对。现在我知道了,你想我……多高兴!你别哭了!”房间里的电灯忽然亮了,他叫了声“咦?”看了看手表,不觉微笑道:“二房东的时间倒是准,啊——你看,电灯亮了!刚巧这时候!可见我们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你也应当高兴呀!”她也笑了。他掏出手绢子来帮她揩眼泪,她却一味躲闪着。他说:“就拿我这个擦擦有什么要紧?”然而她还是借着找手绢子跑开了。 她有几只梨堆在一只盘子里,她看见了便想起来说:“你要不要吃梨?”他说:“好。”她削着梨,他坐在对面望着她,忽然说:“家茵。”家茵微笑着道:“嗯?”宗豫又道:“家茵。”他仿佛有什么话说不出口,家茵反倒把头更低了一低,专心削着梨,道:“嗯?”他又说:“家茵。”家茵住了手道:“啊?怎么?”宗豫笑道:“没什么。我叫叫你。”家茵不由得向他飘了一眼,微微一笑道:“你为什么老叫?”宗豫道:“我叫的就多了,不过你没听见就是了。——我在背地里常常这样叫你的。”家茵轻声道:“真的啊?” 她把梨削好了递给他,他吃着,又在那一面切了一片下来给她,道:“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他自己又吃了两口,又让她,说:“挺甜的,你吃一块。”家茵道:“我不吃,你吃罢。”宗豫笑道:“干什么这么坚决?”家茵也一笑,道:“我迷信。”宗豫笑道:“怎么?迷信?讲给我听听。”家茵倒又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道:“因为……不可以分——梨。”宗豫笑道:“噢,那你可以放心,我们决不会分离的!”家茵用刀拨着蜿蜒的梨皮,低声道:“未来的事情也说不定。”宗豫捉住了她握刀的手,道:“怎么会说不定?你手上没有螺,爱砸东西,可是我手上有螺,抓紧了决不撒手的。” 楼下有一只钟噹噹噹敲起来了,宗豫看了看手表道:“嗳哟,倒八点了!”他自言自语道:“还有一个应酬。我不去了。”家茵道:“你还是去罢。”宗豫笑道:“现在也太晚了,索性不去了!”家茵道:“等会人家等你呢?”宗豫踌躇的道:“倒也是。我倒是答应他们要去的,因为厂里有点事要谈一谈。……”他说走就走,不给自己一个留恋的机会,在门口只和她说了声“明天再来看你。”她微笑着,没说什么,一关门,却软靠在门上,低声叫道:“宗豫!”滟滟的笑不停的从眼睛里满出来,必须狭窄了眼睛去含住它。她走到桌子前面,又向蜡烛说道:“宗豫!宗豫!”烛火因为她口中的气而荡漾着了。 这时候她父亲忽然推门走进来,家茵惘惘的望着他,简直像见了鬼似的,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笑道:“我来了有一会儿了,看见他汽车在这儿,我就没进来。让你们多谈一会儿。嗨嗨!你爸爸是过来人哪!”家茵也不作声,只把蜡烛吹灭了。虞老先生坐下来,便向她招手道:“你来你来,我有话跟你说。你别那么糊里糊涂的啊。他那个大老婆现在来了。你还是孩子气,这时候我做爸爸的不来替你出出主意,还有谁呀?” 家茵走过来道:“嗳呀爸爸,你说些什么?”虞老先生拉着她的手,道:“你现在还跑去教他那个孩子做什么?孩子到底是她养的。你趁这时候先去好好找两间房子。夏先生他现在回去,他大老婆总跟他吵吵闹闹的,他哪儿会爱在家呆着。你有了地方,他还不上你这儿来了?顶要紧要抓几个钱。人也在你这儿,你钱也有了,你还怕她做什么呢?”家茵实在耐不住了,便道:“爸爸,我告诉你罢,夏先生倒是跟我说过了,他跟他太太本来是旧式婚姻,他多年前就预备离婚了,不过是为了这孩子。现在……他决定离了。他刚才跟我说来着,我倒是也答应他,等他离过婚之后……再提。”虞老先生也怔了一怔,道:“嗐!你不早告诉我。早告诉我也不着急了!能这样当然更好了!”家茵才说了就又懊悔起来,道:“不过爸爸,你就别夹在中间说话罢!就是我现在这些话,你也别跟人说好不好?”虞老先生道:“好!好。” 楼下的钟又敲了一下,家茵道:“时候也不早了,爸爸你该回去了罢?”虞老先生道:“呃,我这就走了!”他自己去倒茶喝,家茵又道:“不是别的,因为这儿的房东太太老说,天黑了大门开出开进的,不谨慎。她常常闹东西丢了。说起来也真奇怪,我有一件衣料,”她把一只抽屉拖开了,无聊地重新翻过一遍,道:“我记得我放在这儿的——就找不着了!昨天我看见房东太太穿着新做来的一件衣裳,就跟我丢了的那件一样。我也不能疑心她偷的,不过我倒有点儿闷得慌——怎那么巧!赶明儿倒去问问她是哪儿买的!”虞老先生喝着茶,忽然大呛起来,急急的摇手道:“咳,你不问我也就不说了:是我替你送给她的。”家茵十分诧异,道:“嗯?”虞老先生叹道:“嗐!你不想,你现在弄了这么个夏先生常常跑来,闹到挺晚才走,给人家瞧着不要说闲话的啊?所以我呀,给你做了个人情,就把你这件衣料拿着送给她了。不是我说你——做人,也得学学!”家茵气得跺着脚道:“爸爸你真是!” 夏宗麟有一天对他太太说:“真糟极了,这虞老头儿,今天厂里闹得沸沸扬扬,宗豫知道要气死了!”秀娟道:“怎么啦?”宗麟道:“有人捐了笔款子,要买药给一个广德医院,是个慈善性质的医院。不知怎么,这一笔款子会落到这老头儿手里了。他老先生不言语,就给花了。”秀娟惊道:“真的啊?有多少钱哪?”宗麟道:“数目倒也不大!他老人家处处简直就是丈人的身分,问他他还闹脾气!”秀娟道:“那他现在人呢?跑啦?”宗麟道:“他真不跑了!腆着个脸若无其事的照样的来!”秀娟愕然道:“怎么这样!”宗麟道:“就这一点宗豫听见了已经要生气了,何况这是捐款,我们厂里信用很受打击的。”秀娟便道:“嗳呀,家茵大概也不知道,她要听见了也要气死了!” 才这么说着,不料女佣就进来报说:“大爷来了。”秀娟一看宗豫的脸色很不自然,她搭讪着把无线电旋得幽幽的,自己便走了开去。宗豫立刻就开口道:“宗麟,今天一件事,大家都鬼鬼祟祟的,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告诉我。是不是那虞老先生?”宗麟抓了抓头发,苦笑道:“可不是吗?这件事真糟极了!”宗豫疲倦的坐下来道:“当初怎么也就没有一个人跟我说一声呢?”宗麟道:“他们也是不好,其实也应当告诉你的。不过——”宗豫道:“怎么?”宗麟微带着尴尬的笑容,道:“也难怪他们。你都不知道,他老先生胡吹乱嗙的,弄得别人也不知道他到底跟你是个什么关系。”宗豫红了脸,道:“这不行!我得要跟他自己说一说。我现在就去找他。”宗麟道:“你就找他上我这儿来也好。”宗豫倒又楞了一楞,但还是点点头,立起身来道:“我就叫汽车去接他。”宗麟又道:“待会儿我走开你跟他说好了,当着我难为情。”宗豫又点了点头。打发了车夫去接,他们等着,先还寻出些话来说,渐渐就默然了。无线电里的音乐节目完了,也没有换一家电台,也忘了关,只剩了耿耿的一只灯,守着无线电里的沉沉长夜。 一听见门外汽车喇叭响,宗麟就走开了。虞老先生一路嚷进来道:“夏先生真太客气,还叫车子来接!差人给我个信我不就来了吗?”宗豫沉重的站起身来,虞老先生先就吃了一惊。宗豫两手插在袴袋里踱来踱去,道:“虞先生,我今天有点很严重的事要跟你说。有一笔捐给广德医院的款子,上次是交给你手里的——”虞老先生陪笑道:“是的,是我拿的,刚巧我有一笔用项。我就忘了跟你说一声——”宗豫道:“你知道我们厂里顶要紧是保持信用——”虞老先生道:“是的,是我一时疏忽——”宗豫把眉毛拧得紧紧的道:“虞先生,你不知道这事对于我们生意人多么严重。”虞老先生忙道:“是我没想到。我想着这一点数目,我们还不是一家人一样吗?还分什么彼此?”这话宗豫听了十分不舒服,突然立定了看住他,道:“像这样子下去可是不行,我想以后请你不要到厂里去了。”虞老先生道:“啊?你意思是不要我了么?我下回当心点,不忘了好了!”宗豫道:“请你不必多说了。为我们大家的面子,你从明天起不必来了,我叫他们把你到月底的薪水送过来。” 虞老先生认为他一味的打官话,使人不耐烦而又无可奈何,因道:“嗳呀,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罢!我女儿也全告诉我了。我们还不就是自己人么?”家茵如果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父亲,虽也是人情之常,宗豫不知为什么觉得心里很不是味。他很僵硬的道:“我跟虞小姐的友谊,那是另外一件事情。她的家庭状况我也稍微知道一点,我也很能同情。不过无论如何你老先生这种行为总不能够这样下去的。”虞老先生见他声色俱厉,方始着慌起来,道:“嗳,夏先生,你叫我失了业怎么活着呢?你就看我女儿面上你也不能待我这样呀!”宗豫厌恶的走开了,道:“我请你不要再提你的女儿了!”虞老先生越发慌了,道:“嗳呀,难不成你连我的女儿也不要了么?也难怪你心里不痛快——家里闹别扭!可不是糟心吗?”他跟在宗豫背后,亲切的道:“我这儿有个极好的办法呢!我的女儿她跟你的感情这样好,她还争什么名分呢?你夏先生这样的身分,来个三妻四妾又算什么呢?”宗豫转过身来瞪眼望着他,一时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虞老先生又道:“您也不必跟您太太闹,就叫我的女儿过门去好了!大家和和气气,您的心也安了!我女儿从小就很明白的,只要我说一句话,她决没有什么不愿意的。”宗豫道:“虞老先生!你这种叫什么话?我简直也不要听。凭你这些话,我以后永远不要再看见你了!至于你的女儿,她已经成年,她的事情也用不着你管!”虞老先生倒退两步,嗫嚅道:“我是好意啊——”宗豫简直像要动手打人,道:“你现在立刻走罢。以后连我家里你也不要来了。” 但是就在第二天早上,虞老先生估量着宗豫那时候不在家,就上夏家来了。姚妈上楼报说:“那个虞老头儿说是要来见太太。”夏太太倒怔住了,道:“他要见我干吗?”姚妈道:“谁知道呢——也不知在那儿捣什么鬼!”夏太太拥被坐着,想了一想道:“好罢,我就见他也不怕他把我吃了!”说着,便把旗袍上的钮子多扣上几个,把棉被拉上些。 姚妈将虞老先生引进来,引到床前,虞老先生鞠躬为礼道:“啊,夏太太,夏太太,你身体好?”夏太太不免有点阴阳怪气的,淡淡的说了声:“你坐呀!”姚妈掇过一张椅子去与他坐下。虞老先生正色笑道:“我今天来见你,不是为别的,因为我知道为我女儿的缘故,让您跟你们夏先生闹了些误会。我们做父亲的不能看女儿这样不管。”夏太太一提起便满腔悲愤,道:“可不是吗?现在一天到晚嚷着要离婚——”虞老先生道:“可不就是吗!这话哪能说啊!我女儿也没有那么糊涂。夏太太,我今天来就是这个意思。我知道您大贤大德,不是那种不能容人的。您是明白人,气量大,你们夏先生要是娶个妾,您要是身子有点儿不舒服,不正好有个人侍候您——哪儿能说什么离婚的话?真是您让我的小女进来,她还能争什么名分么?”夏太太呆了一呆,道:“真的啊?你的女儿肯做姨太太啊?”虞老先生道:“我那小女,这点道理她懂。包在我身上去跟她说去好了。”夏太太喜出望外,反倒落下泪来,道:“嗐,只要他不跟我离婚,我什么都肯!”虞老先生道:“这个,夏太太,我们小姐的事,包在我身上!你真是宽宏大量。我这就去跟她说。不过夏太太,我有一桩很着急的事要想请您帮我一个忙,请您栽培一下子。我借了一笔债,已经人家催还,天天逼着我,我一时实在拿不出,请您可不可以通融一点。我那女儿的事总包在我身上好了。” 姚妈在一边站着,便向夏太太使了一个眼色。夏太太兀自关心的问道:“嗳呀,你是欠了多少钱呢?”姚妈忍不住咳嗽了一声,插嘴道:“我说呀,太太,您让老太爷先去跟虞小姐说得了——虞小姐就在底下呢。说好了再让老太爷来拿罢。”夏太太道:“嗳,对了,我现在手边也没有现钱——”姚妈道:“嗳,您先去说,说了明天来——”夏太太道:“我能够凑几个总凑点儿给你。”虞老先生无奈,只得点头道:“好,好,我现在就去说,我明天来拿,连利钱要八十万块钱。” 姚妈把他送了出去,一到房门外面虞老先生便和她附耳说道:“我待会儿晚上回去跟她说罢。你别让她知道我上这儿来的,你让我轻轻的,自个儿走罢。”他蹑手蹑脚下楼去了。 姚妈回房便道:“太太,您别这么实心眼儿,这老头子相信不得!还不他们父女俩串通了来骗您的钱的!”夏太太叹道:“嗐!我这两天都气糊涂了。——可不是吗?”姚妈咬牙切齿的道:“心眼儿真黑!巴结上了老爷,还想骗您这点儿东西!”夏太太道:“不过,姚妈——可怜我只听见说可以不离婚,我就昏了!你想她肯当小吗?”姚妈道:“太太,你这么样的好人,她还能不肯吗?”夏太太道:“真是她肯,我也就随她去了!”姚妈道:“我说您还不如自个儿跟她说!她要是当了姨奶奶,她总得伏咱们这儿的规矩。”夏太太道:“也好。你这就叫她上来,我跟她说。” 小蛮这一天正在上课,忽然说:“老师老师,赶明儿叫娘也跟老师念书好不好?”家茵强笑道:“你又说傻话!”小蛮却是很正经,几乎噙着眼泪,说道:“真的,老师,好不好?省得她又跑到乡下去了!老师,随便怎么你想想法子,这回再也别让她再走了!”这话家茵觉得十分刺心,望着她,正是回答不出,恰巧这时候姚妈进来,带着轻薄的微笑,说:“虞小姐,我们太太请您上去。”家茵楞了一楞,勉强镇定着,应了一声“噢,”便立起身来,向小蛮道:“你别闹,自己看看书。” 她随着姚妈上楼。卧房里暗沉沉的,窗帘还只拉起一半,床上的女人仿佛在那里眼睁睁打量着她。也没有人让坐。家茵装得很从容的问道:“夏太太,听说您不舒服,现在好点了罢?”夏太太酸酸的道:“嗳呀,我这病还会好?你坐下,我跟你说。——姚妈,你待会儿再来。”姚妈出去了,夏太太便道:“以前的事,我也不管了。你教我的孩子也教了这么些时候了,可怜我老在乡下待着,也没有碍你们什么事,这趟回来了他还多嫌我!我现在别的不说了,总算我有病——你就是要进来,只要你劝他别跟我离婚,别的事情我什么都不管好了!这总不能再说我不对了!”家茵道:“嗳呀,夏太太,你说的什么话?”夏太太道:“你也别害臊了!我看你也是好好的人家的女儿,已经跟了他了,还再去嫁给谁呢?像我做太太的,已经自己来求你了,还不有面子吗?”家茵气得到这时候方才说出话来,道:“什么跟了他了?你怎么这么出口伤人?”说着,声音一高,人也跟着站了起来。夏太太道:“我还赖你么?是你自个儿老子说的,你不信问姚妈!”家茵道:“你知不知道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这么乱说是犯法的?”夏太太道:“犯法的——你还要去打官司,还怕人不知道?离婚我是再也不肯的,他就是一家一当都给了我,我要这么些钱干什么?病得都要死了!”家茵愤然道:“你别这么死呀活的吓唬人!” 夏太太又道:“你横(音‘恒’)也不是不知道,跟了他了还拿什么掐着他?要不你怎么我回来了还来,横也是愿意跟我见见面,大家都是女人,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家茵道:“我照常来是因为没干什么亏心事,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可我凭什么要听你胡说八道,说上这么些个瞎话?”说着转身便走。 夏太太立即软化,叫道:“嗳,你别走别走!就算我说错了话,可怜我,心也乱啦!看在我有病的人——他没跟你说?我这病好不了了!”家茵不禁脸色一动,回过头来望着她,带着一丝惶惑。夏太太继续说下去道:“等我死了,你还不是可以扶正么?”家茵听了这话又有气,顿了一顿方道:“什么叫就算你说错了?这种话可以随便说人哒?”夏太太哭道:“是我不会说话。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他,你要跟他结婚就结婚得了,不过我求求你等几年,等我死了——”家茵道:“等人死也不是好事。再说,糊里糊涂的等着,不更要让人说那些废话了吗?” 夏太太放声痛哭,喘成一团。姚妈飞奔进来道:“太太!太太,怎么了?”忙替她捶背揉胸脯子,端痰盂,又乱着找药丸,倒开水。 夏太太见家茵只站在一边发怔,一说得出话来,便道:“姚妈,你还是出去罢。……虞小姐,本来我人都要死了,还贪图这个名分做什么?不过我总想着,虽然不住在一起,到底我有个丈夫,有个孩子,我死的时候,虽然他们不在我面前,我心里也还好一点。要不然,给人家说起来,一个女人给人家休出去的,死了还做一个无家之鬼……”说着,又哭得失了声。家茵木立了半晌,又掉过身来要走,道:“你生病的人,这样的话少说点儿罢。徒然惹自己伤心。”夏太太道:“虞小姐,我还能活几年呢?你也不在乎这几年的工夫!你年纪轻轻的,以后的好日子长着呢!”家茵极力抵抗着,激恼了自己道:“你不要一来就要死要活的,你要是看开点,不呕气——”夏太太惨笑道:“看开点!那你是不知道——这些年来——,他——他对我这样,我——我过的是什么日子呵!”家茵道:“这是你跟他的事,不是我跟你的事。”夏太太道:“虞小姐,不单是我同你同他,还有他那孩子呢!孩子现在是小,不懂事——将来,你别让她将来恨她的爸爸!”家茵突然双手掩着脸,道:“你别尽着逼我呀!他——他这一生,伤心的事已经够多了,我怎么能够再让他为了我伤心呢?”夏太太挣扎着要下床来,道:“虞小姐,我求求你——”家茵道:“不,我不能够答应。” 她把掩着脸的两只手拿开,那时候她是在自己家里,立在黄昏的窗前,映在玻璃窗里,她背后隐约现出都市的夜,这一带的灯光很稀少,她的半边脸与头发里穿射着两三星火。她脸上的表情自己也看不清楚,只是仿佛有一股幽冥的智慧。这一边的她是这样想:“我希望她死!我希望她快点儿死!”那一边却黯然微笑着望着她,心里想:“你怎么能够这样的卑鄙!”那么,“我照她说的——等着。”“等着她死?”“……可是,我也是为他想呀!”“你为他想,你就不能够让他的孩子恨他,像你恨你的爸爸一样。” 她到底决定了。她的影子在黑沉沉的玻璃窗里是像沉在水底的珠玉,因为古时候的盟誓投到水里去的。 她匆匆出去,想着:“我得走了!我马上去告诉她,叫她放心。”赶到夏家,姚妈一开门便道:“你怎么又来了?”家茵道:“我再要见见你们太太。”姚妈愤愤的道:“你再要见太太干吗?你还怕她死不透呀?你现在称心了,你可以放心回家去了。她这次发得比哪回都厉害,现在上医院去了。”家茵惊道:“嗳呀,怎么这么快?”不禁滚下泪来。姚妈道:“这时候还装腔作势干吗?还不回家去乐去?我们老爷哪门子晦气,碰见这些乌龟婊子的!”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门。家茵揩着眼睛,惘然的回来了。然后又不免有个声音在脑子背后什么地方小声说:“这就等着了。也许等不长了。——可是,正因为这样,你更应当走,赶紧走,她听见了,会马上好些,也许可以活下去。” 宗豫忽然推门进来,叫了声“家茵!”家茵正是心惊肉跳的,急忙转过身道:“嗳呀,你来了?你们太太好点儿没有?”宗豫道:“咦?你也知道啦?”家茵道:“我从你们家刚回来。”宗豫道:“好点儿了,现在不要紧了。我赶了来有几句话跟你说,我只有几分钟的工夫。就是因为你们老太爷,他闹出一点事来,我跟他说了几句很重的话,我让他以后不要去办事了。”家茵只空洞的说了声“噢。”宗豫道:“我以后再仔细的讲给你听,我怕你误会。”家茵勉强笑道:“你也太细心了!我还不知道他老人家的为人!”宗豫道:“我想对于他,以后再另外给他想办法。情愿每个月贴他几个钱得了。”他看了看表道:“现在还要赶到厂里去,有工夫再来看你。”他走到门口,忽然觉得她有点楞楞的,便又站住了望着她道:“你别是有点儿生气罢?我匆匆忙忙的也许说错了话……”家茵微笑道:“没生气。干吗生气?”他仍然有点不放心似的,她便又向他一笑,柔声道:“我怎么会跟你生气呢?”宗豫也一笑,又踌躇了一会,自言自语道:“嗯,这样罢——我大概七点半离开厂里。我上这儿来吃晚饭好不好?”家茵笑了一笑,道:“好。”宗豫道:“好,待会儿见。” 他一走,家茵便伏在桌上大哭起来。然后她父亲来了,说:“呦!你干吗的?我这儿想来劝劝你呢!我想,一定要离婚哪,他太太真是不肯,也麻烦,指不定拖多少年,夜长梦多——这种事我看得多了。就是肯了,她狮子大开口,家当都归了她,替你打算也不犯着。”家茵只是哭,并不理睬他,虞老先生在她肩膀上拍了拍,把椅子挪过来坐在她身旁,说道:“你听爸爸的话总没错的。爸爸是为你好!她这么病着在那儿,横也活不长了。可是为了闹离婚出了岔子,她那个孩子不该恨你一辈子么?”家茵不能忍耐下去了,立起来要跑开,又被她父亲握住她的手不放,颤巍巍的道:“孩子!想当初,都是因为我后来娶的那个,都怪她一定要正式结婚,闹得我没办法,把你娘硬给离掉了,害你们受苦这些年。——你想!” 家茵挣脱了手,跑了去倒在床上大哭,虞老先生又跟过去坐在床上,道:“哪个男人不喜欢姨太太!哪个男人是喜欢太太的!我是男人我还不知道么?就是我后来娶的那个,我要是没跟她正式结婚,也许我现在还喜欢她呢!” 家茵突然叫出声来道:“你少说点儿罢!你自己做点子什么事情,我的人都给你丢尽了!”虞老先生吃了一惊:“谁告诉你的?”家茵道:“宗豫刚才告诉我的。你叫我拿什么脸对他?”虞老先生摇头道:“嗐!真是!男人真没良心!他怎么该对你说这些话呢?他——他怎么说的?”家茵又哽噎得说不出话来,虞老先生便俯身凑到她面前拍着哄着,道:“好孩子,别哭了,你受了委屈了,我知道。随便别人怎么对你,爸爸总疼你的!只要有一口气,我总不会丢开你的!”家茵忽然撑起半身向他凝视着,她看到她将来的命运。她眼睛里有这样大的悲愤与恐惧,连他都感到恐惧了。她说:“爸爸,你走好不好?”虞老先生竟很听话的站了起来。家茵又道:“现在无论怎么样,请你走罢。我受不了了。”虞老先生逡巡了一会,道:“我说的话是好话。你仔细想想罢。”就走了。 家茵随即也从床上爬起来,扶着门框立了一会,便下楼去打电话,订了一张上厦门的船票。然后她又拨了个号码,她心慌意乱的,那边接的人的声音也分辨不出,先说:“喂,秀娟是罢?”又道:“……哦,请你们太太听电话。”才说到这里,宗豫来了。家茵握着听筒向他点头微笑,宗豫挟着个纸包很高兴的上楼去了,道:“我先上去等着你。”家茵继续向电话里道:“喂,你是秀娟啊?……我好,不过我这会儿心里乱得很,我明天就要离开上海了。……”她向楼上看了看,又把声音低了一低,答道:“到哪儿去呀?秀娟,我告诉你,可是你要答应我一个人也别告诉。……我到了那儿再写信来解释给你听。……到厦门去。……去做事。……是我看了报去应征的。……大概不错罢。”她淡笑了一声。 宗豫独自在房里,把纸包打开来,露出一个长方的织锦盒子,里面嵌着一对细磁饭碗、盘子、匙子,他自己先欣赏着,见家茵进来了,便道:“瞧我买了什么来了!以后你要把饭多煮一点儿了,我常常要留自己在这儿吃饭的!”家茵苦笑道:“可惜现在用不着了。我明天就要走了。”宗豫道:“嗯?上哪儿去?”家茵有一只打开的皮箱搁在床上,她走去继续理东西,道:“回乡下去。”宗豫立在她背后,微笑着吸着烟,道:“哦,你是不是要回去告诉你母亲……关于我们?”家茵隔了一会方才摇摇头,道:“我预备去跟我表哥结婚了。” 宗豫倒还镇静,只说:“你表哥?怎么你从来没提起过?”家茵道:“我母亲本来有这个意思。”宗豫道:“你——跟他感情非常好么?”家茵又摇了摇头,道:“可是,感情是渐渐的生出来的。到后来总有感情的,不能先存着个成见。”宗豫怔了一会,道:“那也要看跟什么人在一起呀!”家茵道:“是的,可是——譬如你太太。你从前要是没有成见,一直跟她好的,那她也不至于这样。就是病,也许也不会病到这样。”宗豫默然了一会,忽然爆发了起来道:“家茵,你不是在哪儿听见了什么话了?”家茵只管平板的说下去道:“还有我爸爸,我看你以后就不要管他了,他那人也弄不好了,给他钱也是瞎花了。不要想着他是我父亲。”她啰里啰唣的嘱咐着,宗豫惶骇的望着她道:“我简直不懂你。连你都不懂,那还懂什么人呢?忽然的好像什么人什么事都不明白了,简直……要发疯……”家茵只顾低着头理东西,宗豫又道:“家茵!难道我们的事这么容易就——全都不算了么?”他看看那灯光下的房间,难道他们的事情,就只能永远在这房间里转来转去,像在一个昏黄的梦里。梦里的时间总觉得长的,其实不过一刹那,却以为天长地久,彼此已经认识了多少年了。原来都不算数的。他冷冷的道:“你自己的心大概只有你自己明了。”家茵想道:“嗳,我自己的心只有我自己明了。” 她从抽屉里翻东西出来,往箱子里搬,里面有一球绒线与未完工的手套,她一时忍不住,就把手套拿起来拆了。绒线纷纷的堆在地上。宗豫看着香烟头上的一缕烟雾,也不说什么。家茵把地下的绒线捡起来放在桌上,仍旧拆。宗豫半晌方道:“你就这么走了,小蛮要闹死了!”家茵道:“不过到底小孩,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宗豫缓缓的道:“是的,小孩是……过些时就会忘记的。”家茵不觉凄然望着他,然而立刻就又移开了目光,望到那圆形的大镜子里去。镜子里也反映着他。她不能够多留他一会在这月洞门里。那镜子不久就要像月亮里一般的荒凉了。 宗豫道:“明天就要走么?”家茵道:“嗳。”宗豫在茶碟子里把香烟揿灭了,见到桌上陈列着一盒碗匙,便用原来的纸包把它盖没了,纸张綷嚓有声。 他又道:“我送你上船。”家茵道:“不用了。”他突然简截的说:“好,那么——”立刻出去了,带上了门。 家茵伏在桌上哭,桌上一堆拳曲的绒线,“剪不断,理还乱。” 第二天宗豫还是来了,想送她上船,她已经走了。那房间里面仿佛关闭着很响的音乐似的,一开门便爆发开来了。他一只手按在门钮上,看到那没有被褥的小铁床,露出钢丝绷子;镜子,洋油炉子,五斗橱的抽屉拉出来参差不齐。垫抽屉的报纸团绉了抛在地下。一只碟子里还黏着小半截蜡烛。绒线仍旧乱堆在桌上。装碗的织锦盒子也还搁在那里没动。宗豫掏出手绢子来擦眼睛,忽然闻到手帕上的香气,于是他又看见窗台上倚着的一只破香水瓶,瓶中插着一枝枯萎了的花。他走去把花拔出来,推开窗子掷出去。窗外有许多房屋与屋脊。隔着那灰灰的,嗡嗡的,蠢蠢动着的人海,仿佛有一只船在天涯叫着,凄清的一两声。 *初载一九四七年五月、六月《大家》第二期、第三期,收入《惘然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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