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重返杨帆被杀现场

辨骨寻凶  作者:小桥老树

消失的嫌疑人

两个女子被送进救护车,刘战刚、宫建民和陈阳等刑警指挥员都不由自主地长舒了一口气。

刘战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道:“王永强这小子是惯犯,身上不知道还背了多少案子,想想都头皮发麻。当前刑警支队压倒一切的工作就是抓捕王永强归案。王永强相当狡猾,犯罪前经过精心策划,留下的痕迹很少。你们不能掉以轻心,若是放跑王永强,不知又要祸害多少人。”

宫建民自然知道其中利害,安排两组侦查员到医院询问李晓英和宁凌两个受害人,然后回刑警支队布置抓捕王永强的相关工作。

宫建民的车还未进城,接到参加市公安局党委会议的通知,遂将布置抓捕王永强的工作交由重案大队长陈阳主持。陈阳是资深刑警,主持重案大队工作以来,成功侦破长青县入室灭门案和黄卫案。此两役之后,陈阳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在重案大队站稳脚跟。由他来指挥抓捕王永强行动,宫建民放心。

王永强狡猾如狐,稍不留意就会失去踪迹,陈阳召集重案大队精兵强将研究抓捕方案。

视频侦查、技术侦查、走访调查、设卡拦截、蹲点守候、协查通报,这些都是抓捕工作的常用手段,重案大队侦查员都很熟悉,半个小时之后,各组根据职责,高效运转起来。

技术室全员动员,有刑事现场勘查证的警察全部被调来,组成三个勘查小组。

田甜和技术人员小林带一组人进行现场勘查。

老谭带一个勘查小组,跟随抓捕组前往王永强办公室。

侯大利带一个勘查小组,跟随另一个抓捕组前往王永强的家。

侯大利是正式入职不到一年的年轻刑警,原本很难独立主持这类重案的现场勘查,有三个原因让其成为现场勘查组长:一是由于刑警支队技术室人员少,又要分成三个勘查组,人手很紧张;二是侯大利是山南政法大学刑侦系的科班生,到省厅进行了现场勘查培训,持有刑事现场勘查证,在勘查污水井女尸案中表现突出;三是侯大利非常熟悉案件,在石秋阳案和杜文丽案件中表现突出,所以老谭安排他来主持对王永强住宅的勘查。

侯大利跟随抓捕组来到王永强的家。

经过准备,抓捕组破门而入,没有发现王永强。勘验小组随即拉上警戒线,封锁现场。

抓捕组退出以后,勘查小组接管现场,派出所找来的见证人也来到现场。

三人小组第一步就是初步巡视现场,了解王永强家的基本情况。这次勘查主要是寻找与其犯罪有关的证据,和其他犯罪现场勘查不一样。三人仔细观察房屋情况后,又回到客厅进行了讨论,确定了勘查重点:一是查找书信、相片和视频,有不少连环杀手往往有怪癖,会留下受害者某些物品作为纪念;二是衣物、鞋子之类;三是提取毛发、指纹、足迹;四是其他可疑物品。

侯大利准备在勘查结束以后,用警犬寻找杜文丽痕迹。

勘查结束后,勘查小组对与犯罪可能有关的痕迹、物品进行了固定和提取。提取的现场痕迹和物品分开进行包装,统一编号,注明了提取的地点、部位、日期,提取的数量、名称、方法和提取人。勘查小组还扣押了电脑、笔记本等物品,在侯大利坚持下,扣押了王永强的皮鞋和运动鞋。

105专案组成功找到李晓英和宁凌两个失踪者,大家都累得够呛,除了侯大利和田甜以外,朱林、葛向东和樊勇都在休息。朱林给大家的休息时间是两个小时,两小时后开会工作。刑警老楼对于刑警支队来说太小,对于105专案组则很阔绰,五个成员都有单独用来休息的房间。昨天连轴转,一直在搜索,三人着实累了,上楼稍加休整,各自在自己房间睡觉。

侯大利回到刑警老楼时,走到樊勇和葛向东门口能听到鼾声。他回到寝室,正在洗漱时,田甜也结束勘查,回到刑警老楼。

樊勇身体极佳,入睡总是很快。今天入睡后总是做梦,梦中还带着大李在郊外院子里搜索。突然,他被草丛绊倒,爬起来以后,大李却不见了。他在梦中找来找去,始终没有找到大李。

从梦中醒来后,樊勇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昨夜大李表现得很优秀,却也有一丝异常,找到王永强落脚之地后仍然很兴奋,不肯休息。一般情况下,已经到了老年的大李休息时间远远多于运动时间,昨夜运动时间则远远大于休息时间。在楼下分别时,大李站在小屋外迟迟不肯进屋,眼神复杂。

樊勇想着大李依依惜别的眼神,心中一紧,翻身起床,下楼来到大李房间。

大李房间和往常一样安静,大李并没有在平时休息的地方,而是趴在了一张旧办公桌下面,身体蜷成一团,眼睛似闭非闭。

樊勇叫了两声,大李没有回应。他用手轻轻碰了碰大李,这才发现了异常。

“朱支,朱支,大李不行了。”樊勇奔出门,站在院子里大叫。

朱林正在床上睁着眼望天花板,沿着天花板上的纹路编织图形,听到叫喊声,吃了一惊。他在走道上望了望,然后快步下楼。

侯大利、田甜和葛向东闻声纷纷出现在走道上。

朱林来到大李的房间,蹲下来,摸了摸大李的脖子,站了起来,久久不语。

樊勇懊恼地捶了下墙壁,道:“刚才大李就不对劲,以前高傲得紧,今天眼巴巴地站在门口,不肯进去。我没有看懂它的眼神,只顾着自己睡觉。”

说到这里,樊勇语带哭腔,又道:“昨天它太累了。我们应该让它休息。”

侯大利等人得知大李逝去,脸色都严肃起来。105专案组进驻刑警老楼以来,大李便来到此处,几乎与105专案组历史一样长,成为专案组特殊的一员。平时除了樊勇和朱林,其他人与大李都是点头之交,今天这个点头之交刚刚立功便忽然逝去,让侯大利、田甜和葛向东都唏嘘不已。

“大李是因公牺牲,应该被评为烈士,得到应有待遇。”樊勇说到这里,开始抹起了眼泪。

在众人眼里,樊勇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酷爱运动,前一次谈得很有进展的女友最终嫌他三天两头执行任务而分手,至今没有再谈恋爱。他失恋之后没有掉泪,受伤之后也没有掉泪,谁知道,为了逝去的退役警犬大李,他泪流不止。

朱林蹲下身又轻轻抚摸大李,然后站起身,道:“樊傻儿,你没有必要难受。大李已经是高龄了,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昨天它作为专案组的一员立了大功,算是对其一生做了总结,很完美了。我们应该为它感到高兴,开开心心安葬它。”

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樊勇仍然难受。

朱林原定休息两小时再开会,由于大李逝去,会议暂时中断。朱林虽然开导樊勇说不必悲伤,实则内心颇不平静。他和专案组成员一起,载着大李,在历年安葬警犬的警犬训练中心后山安葬大李。

朱林还在警犬中心,就接到刘战刚电话。

刘战刚道:“刚开完党委会,人事有调整。”

朱林道:“和专案组有关?”

刘战刚道:“师父,你知道的,凡是一个单位的侦查员谈恋爱,肯定是要调开的,这是纪律,从根子上是保护侦查员。”

朱林道:“具体怎么调整的?”

刘战刚道:“侯大利从二大队调到重案大队,仍然留在专案组;田甜由技术室调到二大队,调出专案组。二大队承担解救被拐妇女儿童的任务,目前缺一线女刑警。田甜在石秋阳案中表现出色,叶大鹏一直想调田甜到二大队。局党委经过研究,认为调田甜到二大队能促进工作。目前105专案组的工作得到局党委高度肯定,田甜调走,还要补充一个人过来,保证专案组有足够的人手。这一次调整,不由各单位推荐,你看上谁就调谁。”

放下电话,朱林深深地看了一眼侯大利和田甜。

此刻,宫建民推开了重案大队会议室,做了一个让陈阳继续讲话的手势,然后坐了下来。

陈阳正在组织重案大队侦查员召开案情分析会。

“各组到目前为止一无所获,从案侦角度来说很正常。但是,我们身边有一个参照物。这个话本来不应该在会上来说,你们都是老侦查员,手下都带有侦查员,所以我就在这里说一说,从石秋阳案再到李晓英、宁凌的绑架案,关键突破点都来自105专案组。如果说105专案组突破石秋阳案还有侥幸成分,可是这起绑架案又是105专案组率先取得突破。如果在抓捕王永强过程中,还是由105专案组取得突破,我们重案队这一帮人都得找块豆腐撞死。”

参会的老资格侦查员不约而同想起了105专案组那个“妖孽”般的侯大利,正是这个二大队资料员,狠狠打了重案大队的脸,不是一次,是好几次。

陈阳道:“不蒸馒头争口气,各组都别想着休息,掘地三尺也要将王永强抓住。”

宫建民插了句话,道:“王永强是惯犯,绝对停不了手,如果让他逃出去,绝对还要犯案。据我们判断,他肯定不止这一起绑架案,绝对还有其他案子,章红案和杜文丽案很有可能就是他做的。我们作为江州刑警,将其绳之以法是我们的职责,不抓到王永强,决不收兵。至于侯大利的事,我们不必见外。刚刚结束的党委会有新的人事安排,侯大利调到重案大队,暂时在105专案组,他以后就是重案大队的一员。”

听到这个消息,重案大队队员脸上表情都变得极为复杂。

宫建民又道:“侯大利已经调至重案大队,如今是抽调到105专案组,以后这类案件,尽量请105专案组参加。就算抓到王永强,只能算是侦破了李晓英和宁凌失踪案,杜文丽案到底是谁做的,章红案是谁做的,王永强是不是与杨帆案有牵连,这些都得突破。金传统还关在看守所,他到底是不是凶手,必须有说法。”

陈阳道:“那我给侯大利打电话,让他过来开会。”

“调动还是以正式文件为主,今天还是以105专案组名义请专案组过来。他们对章红案和杜文丽案研究得很深,如果这一系列案件皆是王永强所为,105专案组的观点就很值得参考。”宫建民看了一眼众侦查员的神情,道,“我知道你们对105专案组不服气,不服气是对的,说明大家有心劲。另外,大家也别觉得沮丧,105专案组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每个人手里都有其他案子,每天忙得连轴转。105专案组长时间专注三个未破命案,不用做别的事情,研究得深也很正常。”

宫建民这一番话讲得很公平,化解了重案大队众多侦查员的心结。

侯大利接到电话之时正在三楼资料室和田甜聊天。两人已经知道人事调整消息,坐在一起讨论此事的影响。

田甜道:“同事皆是侦查员,谁都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谈恋爱要想保密几乎不可能。这是正大光明的事,没有必要偷偷摸摸。调动工作以后,我在刑警新楼,你在刑警老楼,你在一大队,我在二大队,其实离得也不远。而且,天天在一起真未必是好事,距离才产生美。”

侯大利道:“为什么把你调到二大队?就算要把我们分开,你直接回技术室,也算从事老本行。”

田甜道:“那是局党委决定的事,没有事前征求我的意见。”

两人正在交谈,朱林打电话过来,道:“一起到重案大队,参加研究抓捕王永强的事情。”

王永强极有可能涉及杨帆案,侯大利恨不得马上就揪出王永强,亲自问个明白。他拿起笔记本,与同事们一起前往重案大队。十分钟之后,105专案组进入重案大队会议室,参会人员的目光都集中到侯大利身上。

侯大利进门就坐在朱林身后,低着头,打开笔记本,对着本子若有所思,没有在意诸人的眼光。

105专案组众人刚刚坐下,分管副局长刘战刚也进入会场。他刚刚从关鹏局长办公室出来,眉头紧锁:“金传统还关在看守所,从目前来看,他被陷害的可能性极大,市局面临的压力很大。陈大队,目前情况怎样?”

陈阳简要汇报了当天工作,朱林谈了意见,宫建民随后做了补充。

诸人讲完,刘战刚道:“对这种案子,只能是人海战术和专门力量结合的老办法。我做一个分工,宫支队抓总,陈大队主要负责面上的工作,组织力量,依靠基层组织,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挖出来。朱支牵个头,把技术室、技侦和105专案组等专业力量融合在一起,做重点分析。两方面力量同时进行,绝不能让王永强跑出江州。”

散会之后,根据会议安排,各个小组紧急行动起来。

105专案组回到刑警老楼,技术室老谭和技侦支队副支队长赵刚陆续来到朱林办公室,研究工作方案;侯大利、田甜和葛向东三人则在资料室一边看投影,一边讨论。

葛向东道:“目前还不能说王永强杀害了杜文丽,更不能说王永强杀害了章红,只能说其非法限制李晓英和宁凌的人身自由。”

侯大利反驳道:“王永强囚禁李晓英以后,没有遮挡本来面目,难道还敢放出去吗?最终结果就是杀人。如果不是解救及时,最终结果就和杜文丽一样。”

他站在投影前,道:“我们假定王永强为连环杀人凶手。按照犯罪心理学的理论,大部分连环杀手对于杀人地点都有自己的偏好,经常在自己感觉舒服的区域杀人,这种区域经常有某种锚定点,比如他们的住处、工作之处或者其他与他们有关的住处。这种地理上的分布原因很多,与心理因素、生活方式、经济状况和潜在受害者容易获得有关系。”

投影仪切换到一张新图,图上标注了杜文丽、章红、杨帆、宁凌、李晓英、丁丽几人的家庭地址,最后露面的地址和被囚禁地址,另外还标注出王永强的家庭地址和工作地址。从图上标注来看,经典理论并未在图上得到显示,所有图标很难形成一种必然联系,也找不出明显的舒适区。

葛向东生出了另一种感慨:“受害者全是年轻漂亮的女性,若不抓住凶手,我女儿和老婆都没有安全感。”

侯大利始终觉得某个地方很别扭,一时之间又没有找到别扭之处。

吃过晚饭,田甜和葛向东先后离开。田甜要回自己家,与久未回家的母亲见面。她不想侯大利参与家里这些烦心事。葛向东接到樊勇电话,准备在一起喝杯小酒。

大李离世,最伤心的是樊勇。安葬大李之后,他整个人都和丢了魂一样,晚上终于饿了,约葛向东一起喝酒。

朱林、老谭和技侦支队赵刚在市局开会。

整个刑警老楼只剩下侯大利独自面对投影仪。他在投影仪面前坐到晚上十一点,到楼上洗完澡之后,又来到了三楼资料室,从头开始整理线索。

六个女性,四个遇害,两个被囚禁。

遇害的四个女子有三人与王永强有关系。

其一,杨帆、章红和杜文丽都与王永强发生联系:杨帆与王永强曾经是同学,王永强作为杨帆的爱慕者,曾经暗中跟踪过杨帆;杜文丽、金传统和王永强曾经同时出现在金家;章红曾经到王永强所在学校演出过。王永强与丁丽没有交集,丁丽遇害时,王永强年龄尚小,不应该是其作案。

其二,失踪的李晓英和宁凌是被王永强囚禁。

如果杨帆、章红、杜文丽皆是一人所杀,从社会关系来看,王永强更具有杀人嫌疑。

从这个思路往下推理,杨帆遇害时,王永强的住处没有参考性。章红、杜文丽两个遇害人和李晓英、宁凌两个被囚禁者的失踪位置与王永强的住处或工作地点应该有关联。

侯大利没有看投影仪,大脑中完全浮现出整个江州市区的地图,地图中浮现出章红、杜文丽、李晓英、宁凌的住处以及失踪(遇害)地点,构成七个黑色柱子,而王永强的住处或工作地点都在七个黑柱连接而成的黑色区域之外。

犯罪心理学的理论经过长时间检验,可靠性很高,王永强会不会突破犯罪心理学理论?

侯大利给出了否定答案:王永强尽管心思缜密,但毕竟是孤立的犯罪分子,他作案时思路更接近于普通人,用不着神化。

王永强租用果园很早就采用了其他人的名字,也就意味着他极有可能在多年前就用其他人的身份在七个黑色柱子中间的某个区域租或买了藏身之所。支队为了抓捕王永强,在出城交通要道设卡拦截,搜查了王永强所有能藏身之处,技侦方面也上了手段,至今却一无所获。从现在来看,王永强应该是狡兔三窟,在多年前就有准备。

尽管王永强准备充分,但是极有可能聪明反被聪明误,其藏身之所极有可能是作案时落脚之处,也就是在七个黑色柱子围成的区域之间。这个黑色柱子围成的区域就在江州市江阳区,大部分集中在江阳区江州河东侧。

警方思维的空白点在于没有想到王永强在几年前就有可能用另外的身份找了藏身点,而这个“另外的身份”和“藏身点”与王永强以前的社会关系和行为轨迹没有任何关系。

这也正是侯大利始终感到别扭的地方。

想通了这个关节,时间过了晚上十二点。

朱林听到电话响,看了一眼来电,抱怨道:“这个兔崽子,总是半夜给我打电话。”

抱怨归抱怨,朱林明白半夜来电就意味着有了新突破,迅速从床上坐起来。

听了侯大利讲述,朱林道:“拜托你,最好在白天想清楚这些事。你深更半夜提这个观点,我不处理肯定不行,处理起来又得熬夜。”

侯大利道:“白天我就觉得哪里不对,隔了一层窗户纸,我始终没有捅破;在资料室坐了半天,才想明白这一点,也真笨。”

朱林穿上衣服,来到客厅,抽了支烟,仔细想了想侯大利的说法,觉得确实可以一试,又开始给宫建民打电话。

宫建民接了电话,抽了半支烟,还是给分管副局长刘战刚打去电话。作为支队长,宫建民知道刘战刚的心情,尽管是半夜时分,还是给他打去电话。

一串串无线电波在空中穿楼越户,一个个汉子接到电话后在老婆的抱怨声中爬了起来,一辆辆汽车发动,逐渐会集到了刑警大楼。

邵勇打着哈欠进了门,见到侯大利站在投影仪旁,正在向几个领导讲解。他对跟进来的同事道:“不幸言中,又是侯大利最先突破,有他在一个队里,我怎么觉得自己这么笨。”

出通知不到二十分钟,所有侦查员全部聚齐。刘战刚还是挺满意,道:“还有两个小时就天亮了,这个时间点让大家来,是为了布置之后的工作。太阳升起来时,所有措施要全部落实。抓到王永强后,我给大家放两天假,痛痛快快睡大觉。现在由105专案组的侯大利来讲一讲情况。”

侯大利道:“说实话,我发现我的思维误区以后,觉得很兴奋,没有管住自己,所以给朱支打了电话。”

朱林接话道:“我觉得侯大利提出的思路不错,也很兴奋,没有管住自己,给宫支打电话。”

宫建民道:“我接到朱支电话,没有管住自己,给刘局报告了好消息。”

刘战刚摊了摊手,道:“我没有管住自己,所以你们坐在这里。每个专案民警听到新的思路,都会睡不着觉的。”

侦查员们原本都有些睡意,几个领导调侃了侯大利几句,紧张气氛缓和下来,也醒了醒大家的瞌睡。

侯大利在黑板上画出了江州市区几条主要街道,又画出七个关键点,将七个关键点连起来形成了一片重点区域。确定重点区域以后,他又将这个区域里主要支路和楼盘画了出来。

侦查员们找出市区地图,与黑板上草图对照,惊讶地发现重点区域里面的楼盘和支路被标注得非常精确,如对照着地图画出来一样,而侯大利在画图时分明没有看任何地图。

“假定王永强是连环杀人犯,根据舒适区理论,其落脚点很有可能就在我画出的重点区域内。目前,王永强的住处、办公地点都在重点区域之外,所以,王永强应该是采用了另一种新身份藏在这一块区域。查找近半年以来的视频,很可能有结果。”

侯大利没有绕弯子,直接给出结论。

众侦查员还以为“变态”般的侯大利会抛出什么高精尖破案手段,谁知短短一分钟就讲完了,而且提出的舒适区理论对于重案大队侦查员来说并不新鲜,众皆腹诽。

探长邵勇提出反对意见,道:“这个结论的前提并不成立,因为现在无法论证王永强就是连环杀人犯。前提如果错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有三个理由:第一,除了丁丽,王永强跟杨帆、章红、杜文丽、李晓英和宁凌都有交集;第二,金传统和杜文丽跳舞时,王永强在现场;第三,王永强囚禁了李晓英和宁凌。”侯大利说到这里,又道,“当然,以上三个理由只能用来推理,不能作为证据。所以,我开场白说了是自己没有管住手,给朱支打了电话。”

宫建民看了刘战刚一眼,刘战刚点了点头。

宫建民喝了水,润了润嗓子,道:“王永强曾经吓唬过李晓英,自称杀了杜文丽,抛到了污水井。在当时特殊环境下,李晓英是无法逃脱的,王永强极有可能说的是真话,具有重大杀人嫌疑。所以,前提大概率成立。”

支队长提供的情况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推论,侯大利道:“王永强多疑,在多年前就利用假身份搞了果园,可以做如下推断:王永强在我们划定的重点区域内,利用其他身份购置或者租用了藏身之地。”

刘战刚道:“侯大利的提议看起来普通,实则很有道理,我们集中重兵在划定的重点区域,地毯式排查。视频大队要集中力量查近半年的所有视频,寻找王永强的蛛丝马迹。这两项工作很繁琐,宫支制订具体方案,六点钟,各组都要行动起来。”

散会以后,刘战刚带着宫建民、朱林等人到各个卡点去了解情况,慰问仍然战斗在一线的民警。

抽调过来参加行动的丁浩在出发前狠拍侯大利肩膀,道:“你的推论调动了两百名刑警和不知数量的派出所民警、街道干部,若是错了,你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初生牛犊不怕虎,我真是服了你。”

侯大利道:“有了想法,烂在肚子里,我做不到。”

丁浩一身便服,脚下还是穿着拉风的红色运动鞋,自嘲地道:“你就是一个怪人,跟你说这些话也是白说。希望今天有战果,持续折腾下去,警力消耗太严重了。”

田甜、葛向东和樊勇组成一个小组,参加调查走访。

侯大利被留在刑警大楼,没有具体职责,只能等待消息。等待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侯大利在小会议室寻了一个长沙发,躺下休息。他拿出手机,看到有许多未接电话,多是李永梅打来的。

“你怎么才回电话?”

“我在上班,有事。”

“我在江州,和宁凌在一起。宁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讲一声。”

“宁凌被救出前,给你讲了没用。救出来以后,她会给你打电话,我没有必要打。”

电话那一头,李永梅说了一句:“你这人简直不可理喻。”很生气地挂了电话。

宁凌见李永梅生气,安慰道:“大利哥还要抓王永强,心里有事。”李永梅道:“你凭感觉,杨帆是不是被王永强害的?”宁凌道:“我觉得是王永强。王永强心理变态,这种人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希望早点把王永强抓住。”

抓住王永强是所有警察的共同愿望,从长期来说,消除了一个定时炸弹;从短期来说,抓住了王永强,至少可以睡一个好觉。

侯大利孤坐在刑警老楼资料室,正在苦思冥想。

视频大队来了两个民警,一个是三十来岁的女警,另一个很年轻。两人都听闻过侯大利“变态”大名,等到见面之后才发现传说中的“变态”长得挺英俊,说话客客气气,极有教养,与传说中的“得理不让人”有很远的距离。

女警道:“接受新任务以后,我们视频追踪组进行了研究,工作量非常大,为了节约时间,能不能有相对重点?”

侯大利道:“这就是一个拦河网,无法勾勒重点。”

女警道:“拦河网也有一个大致范围。我找过朱支,朱支说你最了解情况。”

侯大利道:“我个人主观性太强,怕误导你们。”

女警道:“不存在误导,排除也是成果。”

侯大利打开投影仪,调出黑色区域图,站在图边想了一会儿,道:“据我对王永强的了解,这人心思很深,又胆大妄为,我判断他前往黑色区域隐蔽的落脚点时,会伪装,防止被别人认出来。”

女警道:“除了我们视频追踪组,更多人实地调查走访。如果王永强提前多年就做了伪装,那就很麻烦。”

侯大利道:“查不到人,就查车辆。以李晓英被绑架前后为重点,通过车辆倒查可能存在的隐藏之地。”

男警记下要点后,好奇地问道:“你真是去年才毕业的吗?”得到肯定回答以后,男警道:“惭愧啊,我比你早毕业三年,现在还在打杂。”

女警道:“你已经不错了,在派出所工作一年就调到市局,你的同学绝大多数还在乡镇所里。”

送走了视频追踪组两个警察,侯大利坐在资料室看投影,眼里是幕布,思维却早就飞到当年的世安桥上:世安桥下是滚滚向东的河水,河水残酷无情,将所有阻挡者全部摧毁。尽管只是在头脑中回想世安桥,他仍然感到头晕,有呕吐前兆。

侯大利将思绪从世安桥河水中转移。在解救李晓英和宁凌以及抓捕王永强的过程中,他一直保持着冷静和睿智的形象,如一架行走准确的破案机器。实际上,这一段时间他深受煎熬。杨帆的在天之灵指引着他抓住石秋阳,石秋阳提供了杨帆遇害的线索。沿着这条线索一直追踪,老狐狸王永强终于露出水面。

他生出一个疑问:若王永强不是杀害杨帆的凶手,那怎么办?若王永强不承认杀害杨帆,那又怎么办?

杨帆遇害现场基本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作为一名优秀刑警,侯大利清醒地意识到倘若王永强不是凶手的话,要破案就难上加难,几乎成为不可能的任务。而到目前为止,王永强除了曾经跟踪过杨帆以外,并没有任何杀害杨帆的直接或间接证据。

“若王永强不是凶手或不认罪便无法破案”的想法始终挥之不去,如恶魔一样盘踞在侯大利心头。

上午十一点,大搜捕行动在视频追踪小组取得突破性进展。小组在重点区域查到了王永强的小车,小车从王永强公司方向开来,进入重点区域的一个公共停车场。

视频追踪小组立刻派员调取了公共停车场的视频,查到小车进入车库后,下来一个留胡须、戴深色眼镜的男子。

此视频的时间恰好在李晓英失踪当天下午。

视频追踪小组一路通过视频系统追踪这个留胡须的深色眼镜男,直至进入宝丽小区。

重案大队得到视频追踪小组反馈的信息后,暗自调集侦查员,在宝丽小区附近宾馆聚集。

居委会干部叫来物管人员和保安,保安叫出了这个胡须男的名字——杨浩以及准确门牌号,保安在今天早上还看见杨浩买菜。

至此,王永强行踪被准确锁定。

接到电话以后,侯大利关掉投影仪,开车来到宝丽小区,走进侦查员聚集的宾馆。

宫建民看到侯大利,直截了当地安排任务:“你跟随老谭勘查现场,特别要注意与杜文丽、章红等人有关的证据。”

侯大利在准备手套、脚套之时,暗暗祈祷能在王永强房间发现与杨帆有关的线索。

王永强和石秋阳是两类截然不同的犯罪嫌疑人。石秋阳身手极佳,凶悍异常,王永强狡猾如狐,步步设防。此刻窥破了王永强设下的重重迷雾,抓捕就很简单。

侯大利正在准备手套时,田甜赶了过来。

从抓捕组出发到抓住王永强,一共花了二十一分钟。

侯大利和老谭等技术组人员紧随抓捕组进入房间。小林拿摄像机全程录像,杨立军负责拍照。

王永强在屋里戴着假发、胡须和眼镜,被按倒在地下之后,没有挣扎,脸色平静,对侦查员道:“轻点,我不会跑。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看到紧跟进来的侯大利,便一言不发。

侯大利蹲在王永强身边,伸手扯去他的胡须和假发。王永强下巴的胡须已经有半厘米长,想必是准备等到胡须长起来以后,就彻底取代假胡须。

侯大利声音低沉,道:“杨帆是不是你推下河的?”

王永强脸蹭在地上,刹那间有些失神,随即露出微笑,道:“这永远是个谜。”

侯大利捏紧拳头,道:“你为什么要对杨帆下手?”

王永强目光有些飘,道:“杨帆太美了。我找了十年,没有谁能比得上。可惜没有上过她,这是人生最大遗憾。宁凌比起杨帆还差得远。那天河水好急,真的好急。”

这一句话如刀子一样刺到侯大利心窝,他的理智全然被烧毁,伸手要去掐王永强脖子。

田甜一直站在侯大利身边,非常警惕地注意着男友,防止其因冲动铸成大错。当侯大利掐住王永强脖子时,田甜立刻用力挽住男友手臂,道:“王永强死定了,你不要冲动,冲动就上当。”

侯大利松开手,站起身,走出门外,来到中庭花园深处,蹲在地上,双手抱头,泪流满面。田甜跟随在其身后,没有劝解,默默陪伴。

十分钟后,田甜道:“振作精神,我们要去勘查现场。”

抓住王永强仅仅是第一步,还得用证据将其彻底锁死,才能最终让他受到法律严罚。侯大利擦干眼泪,打起精神,与老谭一起详细勘查了王永强住所。

中午时分,侯大利在刑警重案大队小会议室休息,准备两点钟在此参会。

陈浩荡推门而入,道:“怎么不接电话?”他身穿笔挺警服,留着寸发,英姿勃勃,帅气逼人。

“你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在现场勘查。”侯大利头发胡子都多日未打理,形象邋遢,情绪低落。

陈浩荡竖起大拇指,道:“大利,你现在真的成为神探了,同学群里都在传你的事迹,越传越神。你难道不上同学群?”

侯大利爆了一句粗口,道:“忙得卵子翻天,哪里有时间上同学群?”

陈浩荡也不介意侯大利爆粗口,兴奋地道:“给你讲一个好消息。我陪老大到省公安厅开会,遇到刑侦总队刘真副总队长,聊了十来分钟,他对你赞扬有加,听他的口气,准备把你调到省刑侦总队。省级平台,虽然只比市级高一个平台,可是上可接公安部,下可指挥市局,完全不一样。”

侯大利给了陈浩荡一个白眼,在抓住杀害杨帆的凶手之前,他哪里都不会去。

重返杨帆被杀现场

抓住王永强后,警方一点不敢懈怠,调派高手进行审讯。

预料中的困难果然如期出现,王永强头脑相当清楚,承认了杀害杜文丽,那就难逃一死,现在仅仅是非法拘禁,没有致人重伤等情节,刑期并不会太长。他痛快地承认非法拘禁了李晓英和宁凌,对其他人和事皆“三不回答”——不认识、不知道、不清楚。

晚上,刑警新楼小会议室一直亮着灯。

刘战刚道:“借用一句套话,抓住王永强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撬开他的嘴,是万里长征的第二步。撬开王永强的嘴有两种办法:一种是通过审讯,攻破其心防,让其交代罪行;另一种是找到王永强杀害杜文丽的证据,让其在证据面前开口。大家就从这两个方面来想办法。”

解救李晓英和宁凌以后,李晓英精神稍有恢复,就向警方提供了“王永强杀掉了杜文丽”的线索。但是,仅仅靠李晓英提供的线索,没有其他证据形成证据链,王永强的杀人证据明显不足。

宫建民道:“老谭,如果复勘,还能不能找到证据?”

老谭摸了摸原本就不多的头发,道:“王永强显然有准备,又很有经验。狗货出租房里搜到的生物检材与王永强和李武林都没有关系;他房间里与杜文丽有关的物品一点没留,包括地下室里,我们查得很仔细,找到一些头发、指纹和脚印,以及一些皮屑,查出有的属于李晓英和宁凌,有的属于王永强。皮屑有点多,大部分都是王永强的。”

听到皮屑,坐在角落的侯大利若有所思,想起以前聚会时杨红所言:当年高考体检,王永强脱下衣服时露出皮肤上很明显的皮屑,引起大家围观。

刘战刚追问:“没有杜文丽的痕迹?大家都觉得王永强在李晓英面前说的是实话。”

老谭道:“技术室已经三次复勘了,没找到与杜文丽有关的痕迹。”

宫建民道:“从现在的情况来看,还得从审讯上找到突破口。”

今天来开会的都是重案大队资历深厚的侦查员,例外的是105专案组全员参加。刘战刚眼光从侯大利面前滑过,停顿一下,道:“侯大利,你有什么想法?”

分管副局长如此发问,让所有参会侦查员目光集中在侯大利身上。如果有一片放大镜在侯大利身边,这些目光聚集起来的能量足以让侯大利起火。但是侯大利没有在意这些眼光,道:“王永强心理变态,不仅杜文丽是王永强杀的,章红也是,杨帆也是。”说到杨帆之时,他已经开始咬牙切齿。

刘战刚道:“我们不要推理,要证据,需要将王永强钉死的证据。”

侯大利握着拳头,猛地砸在桌上,道:“我一定会找到。”

散会以后,侯大利回到高森别墅一直郁郁寡欢。

田甜已经调到二大队,离开专案组,没有参加晚上的会,见男友不停在屋内转圈,道:“遇到什么难题?”

侯大利道:“王永强只承认非法拘禁,不承认杀人,现在找不到证据钉死他。”

田甜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要相信审判高手,肯定会攻克王永强的心理防线。”

话虽然如此,侯大利整个晚上仍然如热锅上的蚂蚁,极为焦灼。晚上,他做了一个梦,在梦中重建了犯罪现场:王永强乘坐客车来到了世安桥附近,在世安桥下了车,他穿了一件灰色衬衣,站在桥上;杨帆骑自行车出现在公路上,王永强招手,杨帆下车;两人争论起来,王永强将杨帆推向江州河;杨帆抱住石栅栏,向王永强求饶。王永强带着残忍的笑容,掰开了杨帆的手指;杨帆伸手想抓住王永强的手臂,王永强稍稍缩回手臂,杨帆的手擦着衬衣袖子掉进河里。

“不、不!”侯大利猛然坐起,额头冒出大颗的汗水。

田甜起床,端来热水,道:“又做噩梦?”

“王永强将杨帆推下河,我敢肯定。他有什么破绽?什么破绽?什么破绽?什么破绽?”侯大利用力拍打床沿。突然间,他想起王永强的长袖衬衣,一道灵光闪过,道:“王永强有严重皮肤病,在地下室掉落了很多皮屑,那皮鞋里会不会有?说不定真有!”

想到这里,侯大利再也睡不着觉,道:“我带队勘查王永强的家,重要物证都在支队物证室,包括一双皮鞋和一双运动鞋。”

“查物证要经过老谭同意。太晚了,老谭忙了一天,很累。明天再去物证室,皮鞋和运动鞋不会飞走。”

在田甜劝解下,侯大利重新睡下。躺在床上,他想起前尘往事,双眼圆睁,想尽办法也无法入睡。

田甜睡了一会儿,醒来时发现侯大利还睁着眼,便将头靠在他的胸前,道:“睡吧,什么都别想,现在想也没用。”

侯大利翻身抱住女友,道:“查金传统那双鞋,运气好的话,能解决杜文丽的案子。我问过金传统,有那么一段时间没有见到那双鞋,后来就没有印象。很可能是王永强穿了金传统的鞋,然后又找机会放了回去。王永强为了诬陷金传统,没有洗鞋,阿尼鞋鞋底还沾了些水泥。国外有多次案件,凶手不愿意作案后默默无闻,还有意给警察写信。王永强大概就属于这种,耐不住寂寞,或是想显露智商优越性,不仅陷害金传统,还想将警方玩得团团转。”

“如果真从鞋里查出了皮屑,王永强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果当时销毁了那双阿尼鞋,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追查。”田甜依偎在男友怀里,道,“明天就要水落石出,别多想。算了,让你不想也不行,我们来做爱,做爱后好睡觉。”

天刚放亮,侯大利便开车前往刑警新楼,在物证室门口转来转去。

最先来到三楼的居然是分管副局长刘战刚,他双眼红肿,看来也是一夜未眠:“侯大利,你在这里做什么?”

侯大利道:“我想查看王永强鞋子里面有没有皮屑。”

刘战刚火暴地道:“说清楚,别问一句说一句。”

侯大利道:“王永强患有某种说不清楚的皮肤病,特点是皮屑特别多,我想看一看鞋子里有没有。”

刘战刚是老侦查员,立刻明白侯大利的想法,拿起手机就给老谭打电话:“赶紧到物证室⋯⋯对,现在,我在物证室门口。”

老谭躺在床上接到电话,听刘局口气急,顾不得洗脸刷牙,急匆匆赶往办公楼。上楼以后,他看到刘战刚、陈阳、侯大利都站在物证室门口,道:“看什么物证?”刘战刚、陈阳和侯大利三人异口同声道:“鞋。”

老谭进入物证室,搬出来一个塑料箱子。他打开箱子,小心翼翼取出放在里面的皮鞋。

在扣押鞋子前,侯大利尽量保持鞋子原貌:皮鞋上还有袜子,想必在近期穿过。

侯大利戴上手套,轻轻提起袜子,袜子有少量皮屑掉落。老谭取过来一盏台灯,让台灯光射进鞋内。侯大利取出随身携带的放大镜,屏住呼吸,观察鞋里面的情况,在鞋内大脚趾和中脚趾区间发现了几块类似皮屑的东西。

“应该有皮屑。”侯大利将放大镜递给了老谭。

皮鞋原本有臭味,侯大利注意力全部在皮屑状物体上,根本没有在意扑鼻的脚臭。老谭也没有顾得上臭味,几乎整个脸都凑近了皮鞋,也看到在鞋内大脚趾和中脚趾区间确实有皮屑。两人随即检查了扣押的运动鞋,也在相同区间发现皮屑。

皮鞋里的皮屑明显比运动鞋要少。小林到来后,拿出相机,很费了些工夫,才将皮鞋内部情况完整准确地拍了出来。

“还得查金传统那双阿尼鞋,有可能会有发现,也有可能没有,这得靠运气。”侯大利有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

刘战刚道:“若是真从阿尼鞋中找到了王永强的皮屑,那就是铁证。”

老谭从物证室抱出装阿尼鞋的箱子时,现场安静得只能听到呼吸。

“台灯,拿过来,快点。”刘战刚有点迫不及待。

老谭将放大镜递给了侯大利,道:“你来看吧。”侯大利郑重地接过放大镜,慢慢凑近阿尼鞋鞋口。台灯光线射进阿尼鞋,十几片皮屑安静地躺在鞋内,如一朵朵雨后蘑菇。

刘战刚用放大镜看过“雨后蘑菇”以后,道:“小心提取。多长时间能有结果?”

老谭道:“如果送到总队技术室,今天肯定能出结果。我建议送到总队,技术更可靠,速度也快。”

所有人都焦灼地等待总队结果。

下午,刑警总队技术室给出结论:从金传统皮鞋中提取的皮屑状物体中查出了王永强的DNA。

接到老谭电话以后,一向稳重的刘战刚几乎跳了起来。他亲自给侯大利打电话,道:“你别问这么多,到我办公室来。”

侯大利心急火燎地来到刘战刚办公室,敲门而入,只见屋内全是烟雾。刘战刚、宫建民、朱林和陈阳都在猛吸香烟,谈笑风生。

刘战刚心情极佳,扔了一支烟给侯大利,道:“大利,来,抽一支。”

侯大利接过香烟,点火抽起来。

朱林看侯大利若有所思的模样,道:“大利,还在想什么?”

侯大利道:“在等总队技术室消息的时候,我想起另外一件事。王永强身上有比较多的皮屑,特别是在冬天。章红遇害是在12月,她上身是一件毛衣,那种长毛的毛衣,最容易黏附皮屑,说不定也能查到。”

从金传统皮鞋中提取到王永强的DNA,只能说明王永强和杜文丽有关,但是无法证明王永强与章红之间的关系;若是能从章红遇害时所穿毛衣中查到王永强的DNA,那么章红案也将真相大白。

刘战刚、宫建民、朱林和陈阳原本满脸笑容,听到侯大利建议,脸上笑容不约而同消失。刘战刚摁灭香烟,恶狠狠地道:“马上查。”

几个刑侦方面的领导一路快走来到物证室。小林提出物证盒,取出毛衣,轻轻抖动,不一会儿,铺在桌面上的黑色桌布上就有了片状皮屑。毛衣上掉落的皮屑是片状,比起皮鞋里的皮屑更为宽大,足足有二十多片。

当夜,省刑侦总队技术室给出结论:毛衣上的皮屑中DNA与王永强DNA样本完全一致。

拿到两份过硬的鉴定以后,审讯组重新制订审讯计划。经过五个小时艰苦审讯,王永强心防终于被突破,先是承认绑架并杀害了杜文丽,杀人现场在郊区管理房地下室,随后又承认杀害章红。杀害章红以后,他先后将半身赤裸的章红放在椅子和桌子上,从不同角度拍摄章红身体,拍完照还猥亵。

侦查人员特意讯问了与师范后街水泥小道鞋印有关的细节。王永强已经承认杀害杜文丽,不再掩盖细节,谈起细节基本是竹筒倒豆子——全抖出来,在抖出来时,隐隐还有几分得意。

“你的小车怎么进入师范工地的?”

“我给金传统工地提供监控器,经常开车进去。杜文丽尸体就放在后备厢,下午进去的,我在晚上八点钟左右扛到污水井。”

“后门有保安,你是怎么出去的?”

“那天风大,天冷,保安们锁了后门,躲到房间喝酒。我借着为工地提供监控器的机会,早就准备了后门钥匙,大摇大摆扛着麻袋到了污水井。”

“什么时候偷的金传统的鞋?”

“拍相片时就顺手拿了,最初也没有想好如何用这个鞋给金传统添乱,只是想到可能有用处,就拿了最打眼的阿尼鞋。我那天到工地看工人安装监控器,发现正在浇水泥道,恰好前天弄死了杜文丽,就穿了金传统的鞋,故意留下了脚印。”

“什么时候把相片、衣服、鞋和头发放回金传统的家的?”

“我让杜文丽事前写了明信片,这样可以争取时间,杜家不至于报警。圣诞节那天,一大帮人在金传统家玩。我提前准备了盒子,将鞋子、头发和相片放进盒子,然后扔到金传统客房死角里。金传统一个人住了这么大的别墅,不可能发现放在死角的盒子,除非警察来搜查。”

“为什么要陷害金传统?”

提起这个问题,神情平静的王永强突然激动起来:“每个人都是平等的,这是天赋人权。可是,事实上并不平等。有的人生出来就过好日子,从小什么都不缺,长大以后继承家业。女人、财富、地位,对我们这些贫民子弟来说遥不可及的东西,他们毫不费力就能得到。金传统长得不如我帅,没有我聪明,可是从来不缺女人,女人总是投怀送抱。那些舞台上的女人表面上是圣女,其实下台来以后就是人尽可夫,我就是要戳穿她们的画皮。”

“金传统对你不错,还把生意给你,你为什么要陷害他?”

“金传统和我,侯大利和我,都不是什么真正的友谊。他们是富二代,就是可怜我,才丢点饭给我吃,就和给狗扔骨头一样。呸,我不稀罕。”王永强说到这里,眼神有些飘忽,自言自语道,“我最恨的人就是金传统和侯大利。侯大利抢走了我的女人。他这个纨绔凭什么?成绩不如我,智商不如我,就凭家里有几个臭钱。金传统同样不是东西。有一件事情,我到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高一下学期,学校组织给贫困山区捐旧衣服,每个学生都必须捐。我那时饭都没有吃饱,几年没有穿过新衣服,那个势利眼班主任还是坚持要我捐一件旧衣服,达到我们班每个人都捐的目标。我本人都是扶贫对象,还要捐衣服,这就是笑话。势利眼班主任得癌症,是罪有应得。我面子薄,为了完成老师任务,偷了老爸一件七成新的衣服,提着衣服到了学校,在走廊恰好遇到一群富二代,金传统走在最前面。金传统看到我提着衣服,大声说王永强穿的衣服就和叫花子一样,捐个狗屁。他从大口袋里抽出一件衣服,扔给我,说这件衣服是他本人只穿过两次的运动服,九成新,就是款式不行,适合我穿,比我身上衣服好得多。他又让其他人每人拿一件衣服出来,给我穿。金传统说的话就如鞭子一样抽在我的脸上,火辣辣的,现在都疼。那群人嘻嘻哈哈取了衣服塞给我,个个居高临下,如奴隶主赏饭给奴隶。我把他们的衣服扔在地上,那群人还追我,说我把好心当成驴肝肺。这是奇耻大辱,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问我为什么要陷害金传统,这就是原因之一。我恨金传统,甚至超过了恨侯大利。你们这些人从小没有受过苦,不知道穷人家孩子生活的艰辛。”

他说到这里,自嘲地笑道:“我他妈的也是没有骨气,回到家里,还总是想金传统塞过来的衣服,质量还真好,比我穿的衣服强十倍。晚上做梦,梦中穿起金传统的衣服,在校园内神气活现地在女生面前走,吸引那些烂女人的眼光。”

在这之后,王永强又不无得意地交代了杀害章红、陈强的事实。

“我在铁道中专读书,看了一场江州师范学院的演出,在舞台上发现了章红,随后就跟踪到她家里。她父母不在,章红单纯哪,轻易开了门。我还和她聊了天,然后放了安眠药进去。她是挺善良的女孩子。”

⋯⋯

“陈强是我杀的,丢在巴岳山的一个山洞里,我可以指认现场。狗货是陈强的绰号,我们是邻居,他比我大十岁,一直有交往。他卖迷幻药,毒害青少年,该死。”

王永强系列杀人案惊动了省公安厅,省刑侦总队副总队长刘真和老朴来到江州。六年前在省城阳州发生了一起母女遇害案,母亲三十七岁,女儿十三岁;母女遇害后,尸体被猥亵,保险柜里五十多万现金被抢。此案与章红案有相似之处,极有可能是王永强所为。

王永强心防已经打开,当参加审讯的老朴提起此事,多承认一起杀人案和少承认一起杀人案没有区别,他痛快地承认杀害省城母女,从保险柜里抢得了五十七万现金,这也是他回江州做生意的启动资金。时隔六年之后,阳州母女遇害案得以侦破。

至此,参战的重案大队刑警都相信王永强是杀害杨帆的凶手,审讯组掌握了王永强的心理弱点,制定了突破杨帆案的细致方案。

审讯再次开始。这一次审讯与以前不一样,以前一直回避了杨帆案,今天要向八年前的积案发起正面进攻。杨帆案线索极少,如果王永强不承认此案,几乎无法侦破。绝大多数侦查员认为王永强承认杀害了阳州母女、杜文丽、章红、陈强(狗货),再承认杀害杨帆似乎不应该是难事。

侯大利坐在视频监控室里,桌上放着纸和笔,准备记下王永强供述中的破绽。他内心翻腾如岩浆,脸上表情如岩石。

审讯室里,王永强剪了短发,脸颊比以前消瘦了一些,恢复了几分高中时的模样。当听到杨帆名字的时候,他脸上表情僵硬了,侦查讯问人员的提问从耳边飞过,完全没有入耳。

杨帆落水,改变了杨帆的命运,改变了侯大利的命运,其实也彻底改变了王永强的命运。杨帆逝去,王永强深深后悔和遗憾,因为世上再无杨帆。可是,杨帆抱着石栅栏苦苦哀求的画面如毒品,让王永强摆脱不得。从此,他心中来自地狱的邪火被点燃,直至坠入地狱中最黑暗的深渊。

当审讯人员一步步逼近真相时,王永强头脑中充满了杨帆的身影。杨帆是他真正的、唯一的初恋,也是他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人。他回想杨帆在舞台上的曼妙身姿,那是充满甜蜜的痛苦。突然间,他望向监控镜头,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固定在椅子上的双手用力朝外伸,右手做出一个奇怪动作,嘴里模仿女生声音,道:“求求你,饶了我。”

做完这个动作,王永强变成了石佛,面无表情,不管审讯人员问什么都不回应。

四个小时以后,王永强道:“杨帆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不要浪费时间。”说完,他又对着监控镜头做了一个诡异的表情。

杨帆案线索太少,石秋阳又记不清杀人者面貌。王永强否认杀害杨帆,案件便进入死胡同。侯大利原本对审讯抱有极大希望,不料是这个结局,走出监控室时,失魂落魄。

田甜等在看守所大厅,见侯大利出来,问道:“是不是王永强杀害了杨帆?”

侯大利摇头,道:“王永强不承认。”

王永强的手指动作在侯大利脑中还原成为“掰开杨帆手指”的动作,这和石秋阳提供的线索完全符合。他头脑中还浮现起王永强的声音:“杨帆太美了,我找了十年,都没有谁能比得上。可惜没有上过她,这是人生最大遗憾。”

声音和画面结合,在侯大利脑中构成的影像栩栩如生。太阳正烈,照得大地一片火热,他的身体却如掉入冰窟,冰冷刺骨。

满腹伤疤的人

侯大利失魂落魄地走出监控室。田甜在隔壁办公室,见到侯大利身影,紧走几步,挽住男友手臂,道:“王永强还是不承认?”

侯大利摇了摇头,满脸痛苦,道:“肯定就是王永强。他为什么不承认?为什么?”

田甜轻声安慰:“王永强的心理防线肯定会被突破,这是迟早的事情。这一段时间你太辛苦,我们先回高森,什么都不想,好好睡一觉。说不定睡一觉后,王永强就投降了。”

回到高森别墅,田甜下厨弄了两道家乡菜,想劝侯大利喝一杯。侯大利努力调整情绪,却没有丝毫食欲,也不想喝酒。洗澡之后,侯大利躺在床上,在床上翻了一会儿,始终不能入睡。田甜进入卧室,脱了浴衣,上床,抱住了深陷痛苦的男友。

等到侯大利醒来之时,天近黄昏,田甜已经不在床上。窗外,西边天空染成一片血红,头顶的天空则陷入黑暗。他给朱林打去电话,得知王永强还没有投降后,便将手机扔在床上,双手抱头,闷坐了一会儿。

高森别墅一楼客厅坐着一个瘦瘦的中年人,神情严峻。侯大利推门而出时,揉了揉眼睛,看清楼下中年人后,回卧室穿了外套。

“丁总,你怎么在这儿?”有外人进屋,侯大利恢复了理智,下楼,客气地打招呼。

田甜端来茶水,放在丁晨光面前,道:“丁总等了一个多小时,这是我泡的第二壶茶。”

丁晨光没有喝茶,盯紧侯大利,道:“专案组以前有六件案子,破了五件,如今只剩下一件,对不对?”

“嗯,只剩下一件。”侯大利自己的情绪刚刚从坡底爬起来,很能理解丁晨光的心情。

“六件老案都没有破,我还可以自欺欺人;如今六件破了五件,只剩下我女儿这一件,他妈的!”丁晨光强忍着愤怒情绪,胸口不停起伏。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道:“我女儿的案子,你参加没有?”

侯大利道:“专案组经常开案情分析会,每个成员都很熟悉专案组负责的几件案子。”

“据我所知,樊勇、葛向东负责我女儿的案子,其他案子都是你和田甜破的。你从来没有负责我女儿的案子,不要否认,事实就是这样。”丁晨光抬起手,阻止侯大利解释,“以前这样安排,有你们的理由,我不想多说。我想请求你,从现在开始,我女儿的案子由你全权负责。这是一个父亲的请求,你必须接受。若是不能破案,我死不瞑目。我之所以要拜托你,是因为杨帆的事,你能够理解我的感受。而且,你比他们有本事。”

王永强坚决不承认杀害了杨帆,这是插进侯大利心脏的毒刺,丁晨光提到“杨帆”两个字,又让他觉得喉咙发紧。

忽然,丁晨光猛地把衣服拉开。

尽管田甜做法医时见惯了各式惨景,看了一眼丁晨光腹部,还是“啊”了一声。丁晨光经常健身,与其同龄人相比,身材保持得相当不错,腹部肥肉很少,能看得见数块肌肉。让田甜感到惊讶的不是肌肉,而是满腹伤疤。从伤疤的形状和颜色来看,应该是香烟所烫。

“我经常梦到小丽从婴儿到大学时代的样子,半夜醒来后,痛得扯心拉肺。我就用香烟烫肚子,用肉体的剧痛来赶走心里的疼痛。除了腹部,我还用香烟烫了手臂和大腿。”

丁晨光又拉开衣袖,手臂上出现一排排圆形伤疤。

侯大利原本还想“客观”地谈一谈丁丽案,见到丁晨光满身烫伤以后,“客观”就不翼而飞,果断道:“我一定尽快开始研究丁丽案。”

丁晨光猛地抓住侯大利的手,紧紧握住,道:“你不是研究案子,而是一定要破案。你肯定能做到,我相信你。”

送走丁晨光后,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我想到刑警老楼,再看一看丁丽案卷宗。”从监控室出来以后,侯大利一直情绪消沉。一个父亲为女儿报仇的强烈愿意如一剂强心针,让侯大利从低落情绪中暂时走了出来,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田甜感到甚为欣慰,道:“我陪你到刑警老楼。我也想仔细看一看当年现场勘查的相片。”

越野车发出轰鸣,惊飞了别墅香樟树上的麻雀。

刑警老楼,三楼资料室。投影幕布上出现了当年现场勘查的相片:丁丽被害于家中,全身赤裸,颈部被切开,鲜血染红了床单。

看到丁丽遇害相片,侯大利不由得想起了杨帆。那段特殊经历,让侯大利对生命逝去变得特别敏感,又对人世间的罪恶深恶痛绝。他暗自下定决心: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也要拿下丁丽案。


(第二部  完)

上一章: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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