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金山别墅的枪声

鉴证风云  作者:小桥老树

侯大利和丁丽的合照

侯大利放下电话,走回刑警老楼三楼资料室。

朱林、侯大利、葛向东、樊勇和王华聚在资料室等待DNA比对结果。不管最终结果如何,专案组能发现重大线索,大家都扬眉吐气,包括新加入的王华,也觉得专案组很厉害。

电话响起,朱林深吸一口气,道:“结果应该出来了。”他缓慢接过电话,道:“我是朱林。”

田甜来到老楼,准备和侯大利一起回家。她刚进入三楼资料室,除了正在接电话的朱林以外,其余人都将食指放在嘴边,发出嘘声。

朱林“哦”了两声,放下电话,眼光从众人面前扫过,道:“很遗憾,DNA没有比对成功,数据库里没有。”

所有人都很失望。侯大利道:“凶手应该是惯犯,难道从来没有被抓过?”

樊勇拍了拍侯大利肩膀,道:“组座,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

朱林批评道:“樊勇,你真是樊傻儿。丁丽案难道是侯大利一人的事情?这是我们全组的事情,每个人都有份儿。现在我们找到了凶手的DNA,就是非常关键的一步,下一步要利用找到的DNA来查找犯罪嫌疑人,就算大海捞针,也得把他捞出来。大利,你谈谈想法。”

在专案组里,侯大利年龄最小、资历最浅。但是,由他负责案侦工作,其他几位资格更老的侦查员都没有任何意见,都觉得由侯大利来负责是理所当然的事。

侯大利打开投影仪,幕布上显示出尼龙绳的特写画面。

“尼龙绳是用来捆绑丁丽的。这种尼龙绳在厂区家属院最大的用途就是晒衣服,当年谁家都有。”他又在幕布上显示另一个画面,“丁丽脸上有一道不太明显的伤口,田甜看了相片说极有可能是威逼伤,老谭认同这个判断。从这两点来看,凶手最初的目的是绑住丁丽。所以我判断凶手是为了钱而来。这种经过精心策划的案子,肯定不是为了抢几百块钱,而是想做笔大生意。”

他再次调整幕布上的画面,道:“经过一年多调查,老葛和老樊最后把注意力集中到参加胜利煤矿拍卖的投标人和江州机械厂职工。只是,他们的工作到此为止,没有进展。”

葛向东知道侯大利在谈论案件时从来直言,不会为了面子而藏着掖着,今天的评价实则非常客观。纵然如此,他还是觉得脸面无光。

樊勇神经大条得多,道:“丁丽案不怪我们。凶手不再作案,对于丁丽案这种老案来说,他不动,我们就没有机会。”

朱林客观评价道:“专案组成立以来,老葛和樊勇默默地做了很多工作,形成的材料有厚厚几卷。虽然没有直接成果,但是排除了很多线索,排除也是进步。”

侯大利用手拍了拍厚厚的卷宗,道:“我绝对没有否定老葛和老樊工作的意思,而是觉得他们工作很有成效,有了他们前期的工作,我们就能少走弯路。这一段时间,我加班加点看完了他们前期调查走访的材料,把参加胜利煤矿拍卖的几个投标人和江州机械厂列为重点对象,思路正确。如今有了凶手的DNA,工作就好做了,下一步就是在这两个范围内采集生物检材。”

朱林曾经做过刑警支队领导,比起侯大利更有政治敏锐性,道:“采集生物检材涉及面很大,而且当年投标人好几家目前都是省内有名的企业,必须由支队向局领导汇报,光凭专案组搞不定。”

侯大利道:“时间不等人,先缩小目标,重点突破。如果无法突破,再全面搜集。”

朱林道:“你有重点目标?”

侯大利道:“黄大磊。”

朱林道:“给我理由。”

侯大利道:“有以下几个理由,夏晓宇、金总、丁总和秦永国都是经营企业多年才有如此大的规模,黄大磊参加投标时也就二十五六岁,他的第一桶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有没有猫腻?之所以这样想,和王永强案还有点关系。王永强中专毕业没有几年就开办了驾校,他的原始资金来自抢劫。另外,我爸、夏晓宇都与江州商界关系密切,按他们的观点,当年金氏集团、四建司改制的江州建筑集团以及秦永国的公司都算是比较成熟的企业,胜利煤矿对他们来说就是一个普通项目,不可能为了一个普通项目杀人。而且据夏晓宇透露,当时除了黄大磊,其他几家都是丁晨光邀来围标的,也就是说丁晨光想要这个煤矿,而黄大磊则是正常投标的企业,两者有直接竞争关系。”

葛向东以前在经侦支队工作,其妻子家族又在做生意,对江州商界也挺熟悉,道:“我们调查过黄大磊,其发家纯粹靠运气。当时正在修阳江高速,高速公路建设单位需要大量碎石,带着大把现金到处找石场。丁总从内心深处也拿不准是否与黄大磊有关。按丁总说法,他和黄大磊只是在胜利煤矿上有交集,此前和此后,两人不是一个行业,各做各的,没有竞争,也没有矛盾冲突和深仇大恨,在场面上是点头之交。除了胜利煤矿,另一个大的嫌疑点是一件并购案。丁总曾经并购过市属江州国营机械厂,并购时信誓旦旦说不会让工人下岗,并购完成以后,至少有一半工人因各种各样原因先后下岗。下岗工人有好几百人,曾经到市政府上访,还围堵过工厂大门,有激进的工人甚至威胁要和丁晨光同归于尽。”

侯大利道:“虽然材料中有黄大磊的调查材料,但是缺乏深入调查,当年又没有DNA支撑。我想到黄大磊原籍地和石场调查走访,查一查他的社会关系,特别是当年的行动轨迹。”

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起来,常总在电话中兴奋道:“我刚才给丁老板报告了,他说今天就想与侯警官见面,在办公室等你。丁老板请你一个人去,在办公室见面后,一起吃饭,叙叙旧。”

侯大利放下电话,对朱林道:“我今天要和丁总见面。丁总提了一个要求,让我一个人去,说是叙旧。”

朱林道:“你和丁晨光关系如何?”

侯大利道:“小时候就认识,那时我们两家还有来往。丁晨光到了南方以后,我基本上没有见过他。他这种大老板,心机很深,见不同的人说不同的话。他想和我单独交流,或许有什么事情要讲。”

得到同意之后,侯大利独自驱车前往丁晨光住地。丁晨光住所别具一格,不是别墅,也不是高档小区,而是住在所辖工厂内部。工厂戒备森严,分为两道门岗,第一道门岗是进工厂所有人都需要检查的,第二道门岗更严格,必须有特别通行证。若非丁晨光的助手阿蛮亲自迎接,就算开警车也难以进入第二道门岗。

侯大利完全能够理解丁晨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耐心配合第二道门岗的安检。

阿蛮是一个脸上布满疙瘩和伤痕的中年人,面相凶狠,说话却十分和气,彬彬有礼。他摸了摸胸口,叹了口气,道:“请侯警官理解啊,大老板内心受的伤还没有痊愈,或者说永远都不能痊愈。大利兄弟,你不认识我吗?”

侯大利摇头道:“抱歉,我曾经出过一次车祸,有些事情忘记了。”他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出车祸以后,忘掉了一些事,有一些事却得到异常加强,具体来说,凡是与杨帆有关联的事情都异常清晰,回忆往事,能嗅到草地的清香、新烤面包散发的奶香,一切仿佛都没有中断过,一切仿佛都在眼前。

“他们都叫我阿蛮,跟着大老板很多年了。那年大小姐带着你玩,我就跟在你们身后。可惜,大小姐读大学以后,嫌我跟在她身后不方便,坚决不准我跟。如果我能跟在大小姐身边,也不至于出事。”阿蛮说到此,深为懊恼。

侯大利对这个面带凶相的汉子大生好感,道:“有句俗话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这不是一句套话,确实是我的真实感受。”

阿蛮脸上伤痕抖了抖,道:“这些年,你变得太多,我还记得你初中在外面打架的模样。你没有印象,我有。”

电梯到了三楼,穿布衣的丁晨光站在门口,面带微笑,如慈祥的邻家大伯。

“丁伯伯。”

“好,好,没有叫我丁总。到茶室来,我们喝茶、聊天。”

茶室有一个三十来岁的漂亮女子,气质优雅,安静如深山细竹。

丁晨光道:“这是自家人,不必回避,有什么话都可以谈。”

大老板长期处于支配地位,自然而然形成一种潜在的威压。侯大利的家庭环境让其天生对这种威压免疫,道:“丁伯伯,我就开门见山,在你心目中谁是凶手?”

丁晨光神色黯然,道:“这是最让我难受的地方。出事以后,我一直在想谁会对我下毒手,想来想去,没有结果。老姜副局长提出有可能是流窜作案,流窜作案更难侦破,我急眼了,还和老姜拍了桌子。”

侯大利道:“是否和生意上的竞争对手有关?”

丁晨光摇头道:“要说最大的竞争对手,其实是你爸爸。我们经历相似,从国有企业出来,搞起机械厂,业务高度重合,为了抢夺市场,你挖我的墙脚,我撒你的烂药,还曾经组织两帮人打架。”

侯大利惊讶得嘴巴都合不拢了,道:“还有这事?我一点都不知道。”

“那时你还小,丁丽比你长几岁,她有印象。我们两个机械厂为了在竞争中生存,不断提高技术,结果是把其他类似的小机械厂搞死了,我们两家各有拳头产品,都活了下来。再后来,我们慢慢明白了什么是市场,就开始合作。我把产业转到南方以后,你爸转战省城阳州,那时我和你爸经常互通有无,共同投资不少项目。小丽出事前,我和你爸已经度过了最野蛮的竞争阶段。所以,我还真想不出谁会下如此狠手。如果真是有人报复,最有可能是当时并购后失业的江州机械厂工人。”

丁晨光拿出一张字条,上面写有三十七个名字,道:“这些人都是江州机械厂员工,当年被开除后闹得凶的。他们在吃大锅饭时养成了一些不好的习惯,迟到早退,顺手牵羊,你在世安厂生活过,明白我说的话。我的工厂里绝对不允许这些行为。经过教育后,有三百多工人无法适应新工作,被正常辞退。我不是黑心资本家,只是纯粹从企业角度做出决定,最终留下来的工人有六百多,很多人都成了公司骨干。被辞退的工人闹腾得很厉害,四处上访堵路,我没有退缩,坚决不同意让他们继续上班。让他们走法律途径,他们不愿意,说我和政府有钩挂。实则他们都有迟到早退或者绩效方面的把柄在人事方面,真打官司,他们肯定赢不了。今天特意找你来,我就是要说点真话,阿蛮脸上有伤痕,你应该注意到了。除了面上做工作以外,阿蛮还暗自带人去收拾了带头的工人。那些工人真不是吃素的,反抗得很激烈。阿蛮收拾了对方,打一顿,威胁他们的家人,在这个过程中,阿蛮自己也受了伤。带头的工人吃了亏,不再闹了,事态也就慢慢平息了。当时挨打的工人有三十七个,都在名单上。”

侯大利接过字条,道:“葛向东和樊勇是否知道此事?”

丁晨光道:“并购和辞退工人的事,他们两人知道,包括老姜也知道。那时没有找到精斑,最终没有破案。我判断凶手肯定就在这三十七人中,可以查他们的DNA。”

侯大利接过这极为珍贵的字条,小心翼翼地放好,道:“这是很重要的线索。除了江州机械厂以外,葛向东和樊勇还把胜利煤矿拍卖的投标人列为重点对象。”

“这也是我提供的线索。原因很简单,出事时,那是我正在进行的项目,所以有怀疑,却也拿不准。当时我想搞多元化,邀请了几家企业围标,黄大磊当时才进入江州商界,不太懂这方面的规则,跑过来投标。秦永国本来是搞矿的,我给他说过,下次我会让他,他也同意了。出事后,我无心留在江州,带着团队南下,最终让给秦永国中标。你是国龙的儿子,又是刑侦天才,所以我给你讲的都是实话。你不要谦虚,老朴也给我说过这个观点。”

丁晨光接过女人递过来的小杯,慢慢喝了一口,放下杯子,道:“我想听一听你的真实想法,到底能不能破案?”

侯大利道:“我还在了解案情,暂时没有结论。找到了凶手的精斑,这就是突破点。有了这个突破点,凶手只要继续作案,迟早会被绳之以法。除非他不在国内,或者已经死掉,否则始终要露出马脚。”

“如果凶手出国,或者死了,你们就无法破案?”丁晨光仰起脖子,提高声音。

侯大利依然冷静,道:“出现这两种情况,基本无法破案。”

“不管怎么样,我要追查到底,否则人生就没有了意义。”丁晨光的精力似乎突然被抽空,靠在椅子上,仰头朝天,整个人仿佛猛然间就老了十岁。

丁晨光、侯大利和茶室女子共进了晚餐。晚餐时间很早,刚到六点准时开饭,七点半就结束。晚餐结束,丁晨光离开。

侯大利跟随茶室女子重回茶室。茶室女子拿出一张翻拍的相片,道:“丁总很珍惜女儿所有相片,这是第一次翻拍后送人。那时你还在读小学吧,比小丽还要矮小些。他不能面对这些相片,所以让我给你。”

这是一张稍显模糊的相片,侯大利只有十一二岁模样,身边并排站着一个青春少女。青春少女便是丁丽。丁丽将手放在侯大利肩膀上,笑得很开心。相片中侯大利没有笑容,似乎在生气。

侯大利家中影集没有这张相片,努力回忆也没有想起是在什么场景下拍摄的,他很快就放弃回忆,注意力集中到相片中的丁丽身上。他对丁丽的主要印象来自卷宗中的现场勘查相片,丁丽遇害时颈部被切开,皮开肉绽,鲜血流下,形成血泊。此时骤然看见自己和丁丽并排站在一起的相片,相片中丁丽是典型邻家小妹,相貌清纯,面容姣好,与现场勘查中血淋淋的相片形成鲜明对比。

茶室女子叹息一声:“小丽是个好孩子,没有富家女的娇骄毛病,很上进的。没有想到祸从天降,出这种事情。你是刑侦系高才生,一定要抓到凶手,为小丽报仇。这张相片是特意翻拍的,送给你。”

侯大利接过相片,放进手包,又问:“为什么以前没有给我这张相片?”

茶室女子道:“丁总最初对破案没有信心,没有太高期望值,自然没有想到翻拍视若珍宝的相片。后来,你在专案组连破大案,丁总这才真正产生了信心,要我将相片转交给你。大利,希望你能帮帮丁总。丁总管理着一个大企业,平时在外人面前指挥若定,谈笑间做成大生意,其实内心非常凄苦。我这个茶室,也只能给他片刻安宁。”

离开丁家,侯大利心里沉甸甸的。

他选择做刑警是为了亲手将杀害女友的凶手绳之以法,在专案组工作短短一年时间,他看到了普通人或许一辈子都难以见到的悲剧。

悲剧具有普遍性和随机性,不分高低贵贱,就算站在社会顶端的丁晨光也无法摆脱命运的折磨。他在白天是意气风发的成功人士,在夜晚却只能独自品尝痛苦,痛苦到极点就用烟头来烫腹部,用肉体痛苦替代心灵最深处的悲伤。

这些悲剧无一例外地给侯大利心灵带来强烈冲击,特别是一张张血淋淋的现场勘查相片长期清晰地停留在其大脑里,如慢性毒药一样腐蚀其精神,给其带来新的创伤。

这是职业伤害,侯大利无法避免。更准确地说,他不愿意回避。每次见到受害者家人以后,破案和惩罚凶手的冲动便在内心深处涌动,成为其对抗慢性毒药的盾牌。

雷神之死

侯大利坐上越野车,没有急于开车。车窗如一道隔离屏障,让他与世界产生淡淡隔膜。

路灯和高楼轮廓线制造了夜间繁华,而另一个词叫作灯红酒绿。以侯大利的家世,如果不做刑警,那么此刻多半沉浸在灯红酒绿中,正在思考如何才能更好地度过美好的夜晚,享受上天赐予的人生。此刻做了刑警,他的目光穿过摩肩接踵的人群,越过做成花朵状的路灯,直达灯光照不到的黑暗深处。光明和黑暗,繁华与冷清,一对一对矛盾共存于这个世界,让有的人幸福,有的人痛苦。

坐了一会儿,侯大利拿出手机,正要打给田甜,金传统电话先打了过来。

之前,金传统被王永强陷害,被误认为是杀害杜文丽的凶手,为此在看守所度过了短暂的难忘时光。他从看守所出来后闭门谢客,今天才给侯大利打电话。

“大利,我遭了一次大难,你居然不来看我,同学友谊薄如纸啊。”金传统的声音还是和以前一样,带着几分调侃。

侯大利道:“我打过你电话,没开机,想着你应该在舔伤口,就没有来骚扰你。”

“我犹豫了两个小时才给你打电话,不管吃过没有,过来喝一杯。”金传统得到肯定回答以后,把手机扔到一边,扇走了一只飞过来的蚊子。

金传统坐在别墅的亭子里,准备在此喝杯小酒。在亭子里电蚊香没效果,阿姨便用了最土的蚊香,摆在两角,这样勉强驱赶了蚊子。

摆好了蚊香,阿姨道:“传统,回屋里坐吧,没有蚊子。这里的山蚊子凶得很,叮到就是一个大包。”

“七婶,亭子好,能吹自然风,比屋里舒服多了。”金传统又扇走了一只大蚊子,道,“明天弄点驱蚊子装备,最起码要弄点花露水,或者风油精。”

阿姨是金传统的远房亲戚,辈分比金传统高一些,年轻时当过村妇女主任,做事很利索,也很可靠。若是没有杜文丽事件,金传统不会让长辈亲戚进到自己别墅,进了一遭看守所,他的想法有所变化,同意让婶子进了别墅。

夜风袭来,送来茉莉花的清香。花园深处还躲藏着好些蛐蛐,正在响亮地歌唱。进入看守所以前,金传统有时开玩笑说别墅就是大一点的四面墙,有钱人花巨资困在里面。进入看守所以后,他才明白真正的四面墙的残酷滋味。所以,他现在最喜欢在家里的亭子吃饭,四面通透,不再有墙。

侯大利轻车熟路来到金山别墅,进入别墅区以后,沿着香樟小道来到金传统的别墅。金山别墅一区只有八幢别墅,每幢别墅占地三四亩。侯大利数次到过金山别墅,以前很少关注其他别墅,如今他特意查看了第二幢别墅。第二幢别墅是黄大磊所住,与金传统所住别墅有一座小山坡分隔。更准确表述为,别墅一区有一座小山坡,一侧是金传统所住别墅,另一侧是黄大磊所住别墅。

侯大利将车停在别墅外,由侧门走进别墅区。阿姨过来开了门,道:“传统在小亭等你。蚊子有点多,给你一把扇子。”

以前,金传统长期在别墅内大宴宾客,从看守所出来以后,张晓是第一个进入者,侯大利是第二个。在阿姨的带领下,侯大利拿着蒲扇,沿着花园小道来到角落小亭。金传统没有说话,指了指椅子,又倒了一杯茶水,放在桌上。

两人面对面而坐,目光交锋,都不退让。

金传统先开口,道:“如果不是你发现了水泥路上的脚印,我不会进看守所。我们是朋友,你发现了对我不利的证据,完全没有对我预警,不讲义气。”

侯大利道:“提审王永强时,我问过他,脚印非常隐蔽,如果警方不能发现,他所做的一切不就白费了?王永强明确答复,如果警方真的没有发现,他就会在互联网上公开。结果,他的游戏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害你进看守所的不是我,是王永强。至于义气问题,很明确地说,我不会为了义气损害职业道德。”

地灯光线柔和,照射在金传统脸上,让其脸色变得红润起来。金传统突然狂笑,道:“你现在一点儿都不好玩,总是一本正经,我怀疑你是假的侯大利。”

侯大利不客气道:“别这样傻笑,神经质。”

金传统的狂笑以最快的速度消失,道:“我若是真生了你的气,不会再给你打电话。重案大队几次案情分析,你都坚持认为我不是凶手,算是说了公道话。以前有人说你很厉害,是天才刑警,我半信半疑,这一次彻底服气了。希望你能让王永强说实话,他百分之一百是杀害杨帆的凶手。”

说到这里,他的神情慢慢黯淡起来,道:“这件事情你别生气,我在高中阶段曾经发现王永强跟踪过杨帆,只是不想暴露我对杨帆的单相思,怕被你鄙视,忍着没有说。这一次被王永强摆了一道,差点被当成连环杀人犯,害得我的底裤都被你看光了。特别是房事不举的毛病被你知道,丢了我的大脸。”

侯大利真诚地道:“你那是应激创伤,我同样也有,只不过表现形式不一样。”

金传统道:“我联系了北京一位资深教授,他看过我的体检资料,制订了治疗方案,说是有百分之七八十把握能治好。若是治好了病,我就和张晓结婚。在外面荡了这么多年,见了大世面,也该好好过日子了。”

聊到了这个地步,两人算是彻底打开了心结。

侯大利指了指小山坡对面,道:“黄大磊,你熟悉吗?”

金传统道:“他犯了什么事?被你盯上。”

侯大利道:“只是想了解。你听说过他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金传统道:“黄大磊是江州最大的矿老板,有钱,为人低调。我和他没有什么交集,在饭局上遇到过几次。要说有趣的事情,也有,都是很久以前的事。这人年轻的时候很凶悍,护矿队出去打架,几乎没有输过,后来越来越有钱,便越来越低调。当年矿山很乱,不是狠人站不住脚。”

侯大利在脑中给黄大磊贴上一个“凶悍”的标签。

回到高森别墅,田甜还没有回家。侯大利知道她今天夜里有任务,要去解救被拐到山区的妇女,便没有打手机。他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案情,慢慢睡去,醒来时,床的另一边仍然是空的。侯大利拿起手机,握在手里,想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下了。田甜在执行任务,若是任务结束,自然会主动联系,现在打手机过去,极有可能添乱。

早上,侯大利给田甜发了信息。很快,田甜电话回了过来,声音疲惫中透着些兴奋,道:“解救出来了。我们解救被拐卖妇女完全就是打仗,派出所民警提前侦查好,二大队重兵埋伏在公路边,等到夜深了,我们突然冲进去,把被拐妇女抢了就走,一点儿都不敢耽误。开车不久,好多村民都冲了出来,在公路边大吼大叫。我们根本不敢在当时动人,只求能顺利把被拐妇女解救出来。”

侯大利道:“你整晚没睡觉吧?早点回家,美美睡一觉。”

田甜意犹未尽,道:“我和顾大队等会儿要陪着被拐妇女去检查身体,那个被拐妇女说想呕吐,我们怀疑有身孕了。其实准确来说也不叫妇女,而是十六岁的少女,正在读职中,被骗出来工作,后来被卖到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大山里面。”

说到这里,她愤怒起来,道:“大山里面,一群买卖妇女的人提着锄头,拿着菜刀,理直气壮得很。我们解救人的公安还偷偷摸摸,世界上还有没有比这更荒谬的事!到现场你就知道,当场带走老光棍肯定不可能,能把被拐的女人救出来就算不错了。以前做法医,觉得杀人犯可恨,现在到了二大队,才发现最可恨的是拐卖妇女儿童的人贩子。不管是妇女被拐还是儿童被拐,被拐后都生不如死,被拐家庭同样生不如死,而且这种伤痛会持续一辈子。有时候,真想一枪毙了那些人贩子。”

与女友通话以后,侯大利一颗心便放了下来,开车前往刑警老楼。他正在三楼资料室翻看丁丽案卷宗的时候,王华跑上了楼,手撑在膝盖上,大口大口喘气,道:“昨天晚上,老雷脑出血,走了。”

“谁走了?”

“雷帮国。”

“啊,他昨天还到局里来了一趟。”

“老雷昨天从支队回家,或许是高兴,或许是不高兴,反正喝了点酒。他本身血压高,晚上就出事了,医生来的时候,已经没有呼吸了。”

王华坐在曾经属于田甜的椅子上,扭开矿泉水瓶盖子,喝了几大口,又道:“这些年来,脑出血的同事有好几个了,警察这个工作真不是人干的,穷得叮当响,又累又苦还老是面对负面东西。大部分同事都不想让娃儿当警察。老雷责任心强,和姜局一样对丁丽案耿耿于怀,这次你发现了精斑,这正是当年的重大失误,他挺自责。”

雷帮国前辈的死与自己其实有间接关联,侯大利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

王华安慰道:“这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只怪老雷过于上心。他若不上心,屁事没有。”

桌上座机电话响起,朱林的声音透着疲惫,吩咐道:“你知道雷主任的事吧?下午三点就要为老雷开追悼会,换上警服,一起给雷主任送行。”

侯大利道:“这么快就开追悼会?”

朱林道:“老雷以前就说过,如果他死了,莫要搞算日子那些名堂,当天死,当天开追悼会,当天火化。一般情况,政法委书记都只是送个花圈表示悼念。老雷是江州刑警支队技术室创建者,多次立功。杜书记听说老雷逝世,立刻表示要亲自参加。今天开完追悼会,杜书记和关局马上要到省委政法委开会。”

王华继续在资料室谈雷帮国的往事,楼下响起了低沉的吼叫声,极似当年大李的声音。侯大利几步蹿出门,站在走道向下张望。樊勇带着一只狼青色狼犬,正在前往大李以前的房屋。

大李死在岗位上以后,刑警老楼冷清了许多,侯大利赶紧下楼,迎接专案组新成员。

新来警犬是昆明犬,身材高大,体形健壮,狼青色,耳朵竖立。它听到侯大利的脚步声,抬头望了一眼,眼神冷冰冰的。

樊勇整个人容光焕发,介绍道:“这是旺财,治安犬,扑人时力量很大,以前我就见过,刚刚退役,被我软磨硬泡从老王手里要过来。老王是真舍不得旺财,还非要我签保证书。我们本来就是内部单位,还得签保证书,办领养手续,这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看到老王眼泪巴巴的样子,我才签了保证书。”

警犬退役以后,首选会被送回训练基地,或者被训导员领养。如果训导员无法领养,才会询问警犬之前所在的单位能否收养。105专案组曾经收养过大李,训练基地的人都知道专案组有独立地盘,从朱林到樊勇都对警犬有特殊感情,所以才愿意将旺财放到专案组。

旺财保持着相当高的警惕,侯大利只能站在旁边观看。

樊勇蹲下来,道:“旺财,这就是你以后的家。我打扫干净了,非常舒服。这是我们的副组长,我们都叫他组座,听明白没有?”

旺财已经接纳了樊勇,听了他的话,便进入自己的家。

侯大利道:“雷主任过世了,下午三点开追悼会,我们两点半出发,穿警服。”

樊勇原本情绪高涨,喜笑颜开,闻听此言,笑容慢慢消失。他询问了雷帮国过世的原因,闷了一会儿,道:“我到健身房锻炼,身体才是革命的本钱。”

下午两点半,专案组朱林、侯大利、葛向东、樊勇和王华都穿上警服,一起前往江州殡仪馆的追悼大厅。

侯大利入职以来穿警服的次服不多,主要是在一些正式场合以及特殊场景。他的警服平时挂在小衣柜里,近一年时间,警服几乎还是新的。上一次穿警服是全局干警大会,再上一次穿警服是冬季集训,冬季集训前穿警服就是参加师父李超的追悼会。

追悼厅门楣上张挂着大幅的条幅:“沉痛悼念雷帮国同志”。侯大利和樊勇举着花圈送过去,花圈上落款是105专案组。送了花圈,侯大利取了白花和青纱,让专案组诸人戴上。追悼大厅里除了雷帮国的家人以外,全是戴着白花的着装警察。

田甜与二大队同志站在一起,神情肃穆。侯大利和专案组同志站在一起,便没有走过去打招呼,隔了几米,仍然能清晰地看到田甜的黑眼圈和右脸上的几道抓痕。

政治处陈浩荡迎面而来,向侯大利打了个招呼,匆匆朝外走。侯大利见其走得急,便顺着其背影望了一眼。门外走来了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杜军和公安局局长关鹏等人,陈浩荡微微弯腰,伸出右手,给领导们带路。

陈浩荡是侯大利的大学同学,大学毕业后和侯大利一起分到江州市公安局,在刑警支队办公室短暂工作了一段时间后,调到政治处工作。他颇有眼力,深悉为官和处世之道,与只是专注于案件的侯大利形成鲜明对比。

三点钟,追悼会准时开始。哀乐声中,政治处顾主任尽量用平缓的语气将英雄事迹读出,声音通过喇叭送到灵堂外。

队伍里有哭泣声响起,场里场外有不少民警落泪。侯大利内心颇不是滋味,尽管从理智上他知道雷主任逝世不应由自己负责,可是面对雷主任家人时,总还是心怀内疚。

追悼会结束,侯大利向朱林请了假,没有再回刑警老楼。田甜坐在副驾驶位置,靠在椅子上,闭目休息。

侯大利在女友面前吐露了心声,道:“今天在灵堂,听到顾主任读雷主任事迹,怪不是滋味。若是没有发现这块精斑,雷主任估计还没事。”

田甜睁开眼睛,道:“发现精斑对雷主任也是好事,至少他在逝去前知道凶手最终会被捉住,没有太多遗憾。对丁晨光来说,发现了精斑,意味着正义最终会来到。你站在丁晨光和丁丽的角度来想问题,一切迎刃而解。”

“对,我矫情了。我应该把精力放在丁丽案上。”侯大利轻轻点了点油门,越野车发出轰鸣,向高森别墅驶去。

田甜拉开后视镜,仔细看脸上伤痕,道:“这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太抓的,她的儿子买了女学生。我们强行带走女学生时,她就和野兽差不多,拼死都要保护自己的财产。在她眼里,女人是传宗接代的工具,是家里花了几千块钱买来的财产。老太太根本没有想到会给女学生带来多大的伤害。在车上,女学生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我想这一段经历会永远改变这个被拐女学生的心理。以前我作为法医接触的都是尸体,如今到了一线,接触到活生生的受害者,那是另外一种心理冲击。”

“丁晨光给过我一张翻拍的相片,里面居然是我和丁丽的合影。我感觉这张翻拍的相片就如那种能够连通鬼神的特殊介质,以前面对的是受害人,有了这张相片,时光仿佛倒流,我面对的不再仅仅是受害人,而是曾经活着的人。没有谁能够夺去其他人的生命,没有任何人能够。”

侯大利说到激愤处,用力按响喇叭。越野车喇叭发出刺耳吼叫,刺破阴云密布的天空。

“愤怒没有用,我晚上回去弄一份报告,请求根据凶手DNA,对丁丽案的重点嫌疑人进行一次重点排查。”

“重点排查会调动相当多的人力和物力,若是没有结果,会有怨言的。”

“顾不得这么多,破案才是唯一正确的事。”

回到高森别墅,侯大利开始起草报告,希望能够开展一次大排查。田甜昨夜通宵未睡,早上有不少扫尾工作,下午又参加追悼会,着实疲惫,回家洗浴后倒床就睡。凌晨两点醒来时,床边还空空的,她来到书房时,见侯大利已经完成了报告,正对着电脑出神,烟灰缸里罕见地有一堆烟头。

早上,侯大利将调查报告交给了朱林。朱林一字一句细读后,提笔签字:“同意,速报战刚副局长。专案组朱林。”

根据105专案组提供的调查报告,市公安局决定展开大排查。

排查工作会就在接到报告当天举行,由分管副局长刘战刚主持,参战两百名民警齐聚在市公安局大会议室。宫建民介绍了丁丽案的基本情况后,再由重案大队陈阳大队长布置具体工作。排查范围比起侯大利预想的更大,包括被丁晨光并购的江州机械厂、参加胜利煤矿投标的企业相关人员、丁晨光所在企业部分人员以及当年中山机械厂家属院住户,其重点之一是丁晨光提供的三十七人名单。

排查不仅仅是调查走访,还得采血以获取生物检材,工作任务相当艰巨。针对此情况,市公安局成立了以刘战刚为组长的排查工作领导小组,宫建民、陈阳为副组长,陈阳兼任办公室主任。

会议结束,105专案组全体返回刑警老楼。

王华坐在副驾驶,嘴巴自然不会闲着,啧啧数声,道:“组座,你胆子够肥啊。全局抽调两百民警,大动干戈,如果查不出名堂,追根溯源,最后板子肯定打在你的屁股上。你的屁股没几两肉啊,受得了几板子?几板子下去,屁股就会被打烂,若是伤了筋动了骨,你这娃走路都难。”

侯大利眼光平视前方,道:“朱支经常说一句话,否定线索也是成果。至于板子打屁股,这事肯定不会发生,最多就是闲言碎语,就如以前我们背过的课文,如抹蛛丝一样轻轻抹去。说得直白一点,我只管破案,管不了别人的嘴巴。”

王华感慨地道:“大利,你和我们不一样,你是全省最有名的富二代,明明可以靠爹吃饭,非要来当刑警。当刑警就当刑警嘛,还能当成神探。你有底气,我没有。我们普通人靠着这个饭碗,没办法,必须小心翼翼,有棱有角都必须先打断再磨圆。我干治安的时间最长,治安管得杂,黄赌毒、场所管理、治安清查,还有什么违规饲养犬只管理、群租房管理等,牵涉面很广。有一句话套在治安上面也很适用:上管天,下管地,中间管空气。最初干治安时,我长得瘦,为人处世还是很刚硬,自视甚高,最后的结果是干了二十年还是副大队,又被弄到专案组。我不是说专案组不好,只不过……你明白的。现在离开了治安,我突然意识到其他警种,特别是重案刑警们眼中的治安警都是瞎忙。最初听到这个评价时,气得我差点挽衣袖打人。”

王华坐在田甜惯常坐的副驾驶位置上,双腿岔开,肚子鼓得老高。他如今不仅经常坐在副驾驶位置上,在三楼资料室里,还自然而然坐了田甜的椅子。很长时间里,专案组喜欢在资料室谈案情,每个人都有相对固定的位置,这个位置没有明文规定,大家都有默契,各坐各位,基本不乱。王华这个大肚唠叨汉坐在以前田甜的位置,让侯大利颇为不适应。尽管王华为人也不错,但是终归不如田甜知冷暖。

听到王华唠叨,侯大利不由得想起师父李超。樊勇多次抱怨王华嘴巴就如机关枪,每天嗒嗒嗒嗒响个不停。由于李超和王华关系很不错,侯大利爱屋及乌,也慢慢接受了同样话痨的王华。

王华道:“我现在知道为什么组座能成为神探了,能力只是一方面,更主要是用心。来到专案组这些天,除了开会和外出调查,你天天都盯着投影仪。如果大家都这么用心,不说百分之一百的案子能破,至少百分之八十能破。神探炼成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投入精力在案子上。你别认为我说的是废话,很多人做不成事,主要就是投入精力不够。比如我吧,在治安上工作时间长,肯定熟悉各方面工作,但是距离真正的高手还有差距。”

侯大利道:“什么神探,就是一个菜鸟。”

王华道:“你根本不是菜鸟,在黄卫那件事情上,你做得非常专业,稍有一个环节没做好,你都没有那么容易脱身。说起来我和唐山林、吴开军都是熟人,做治安工作的,与夜总会老板打交道也是工作之一。”

杀害黄卫的凶手被击毙,幕后指使人无法追查,侯大利对这事挺上心。他听到王华谈起了吴开军,便留了心,道:“黄卫遇害,你凭直觉判断与吴开军有没有关系?”

王华道:“黄卫千里押解吴开军,谁都不敢说没有关系。可是有什么关系,谁也不能说清楚。现在不是凭直觉办案的时候,一切靠证据说话,证据才是王者。”

侯大利道:“唐山林案是由重案大队主侦,专案组配侦。我也抽时间研究过唐山林案,唐山林死了,最大受益者应该是吴开军。吴开军又和黄卫案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从这个几方面来说,吴开军都很值得怀疑。”

王华努力回想与吴开军接触的点点滴滴,道:“吴开军开夜总会,难免三教九流都要接触,有点违法犯罪的小事这是肯定的,但是不太可能做大案。这人耿直,我到他老家梅山去钓鱼,那边村民提起吴开军,都竖大拇指。我钓鱼以后,村支书、主任,村里有头有脸的都过来陪酒。”

侯大利最初只是顺耳听王华吧嗒吧嗒不停地说,听到“梅山”两个字,如烧红的烙铁烙了屁股,拍了下喇叭,道:“吴开军老家在哪里?”

王华道:“梅山。”

侯大利道:“黄大磊的老家也在梅山。”

王华道:“这很正常,梅山是靠江大镇,有五万多人口,江州各行各业里有很多梅山人。”

“黄大磊参加过胜利煤矿拍卖,丁丽就是在此期间遇害。吴开军是涉黑人员,还是梅山人,这之间有没有联系?”

侯大利之所以对同乡如此敏感,来源于其经验,系列麻醉案的主犯狗货是王永强的同乡,王永强获得的麻醉药品“任我行”便来自狗货。此刻,开夜总会的吴开军和矿老板黄大磊猛然间有了同乡这个联系,让其高度警惕起来。

王华道:“如今各行各业都有圈子,圈子之间是有来往的,我从来没有在吴开军的圈子里见到过黄大磊。”

侯大利道:“我们抽时间到梅山,查一查吴开军和黄大磊之间的关系。”

金山别墅响起枪声

排查工作在刑警支队长宫建民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开展。大量生物检材汇入市技术室,市DNA实验室主任张晨带领借调来的两名工作人员吃住在实验室,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完成巨量的检测工作。刘战刚了解实际情况后,特意去找了省厅老朴。在老朴协调之下,省刑侦总队DNA室接收了一部分生物检材,还将阳州、秦阳、湖州的DNA室都调动起来。

105专案组人少,没有参加排查工作,继续调查案件。

朱林是经验丰富的老刑警,得知吴开军和黄大磊同是梅山镇人,与侯大利一样,意识到其中或许有某种联系。

专案组为此召开专题案情分析会,除了专案组成员以外,重案大队主办吴开军案件的二组组长苗伟、经侦支队一位熟悉黄大磊的副大队长、治安支队一位了解吴开军的大队长参加案情分析会。参会诸人都认识吴开军和黄大磊,但是没有人了解吴开军和黄大磊之间是否有联系。

苗伟以及经侦、治安的同志在会议结束以后,又暗中开展了调查,仍然没有发现吴开军和黄大磊有过联系。

由此可以判断,吴开军和黄大磊至少在江州期间很少在一起。但是,人与人之间的联系是在动态发展变化的,此次调查只能证明当前情况,而无法搞清楚吴开军和黄大磊在1994年的关系。

朱林和侯大利一起前往梅山镇。

梅山派出所所长施成曾经是刑警支队三大队副大队长,接到朱林电话以后,便一直在派出所等候。看到越野车进院,施成快步下楼,道:“欢迎朱支,上一次朱支到梅山所还是送我上任,后来一直都没有来过。”

朱林望着熟悉的战友,道:“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四年了。按市局规定,在派出所工作四五年,还得回业务部门。”

施成把目光转向侯大利和越野车,道:“派出所的车太差,上次追一个犯罪嫌疑人,速度提不起来,眼睁睁看着车屁股越来越远。若是有这样一台越野车,踩油门就提速,那就带劲了。”

侯大利道:“专案组车不够,还是旧车,外出爬山就只能开这辆。”

朱林介绍道:“这是105专案组副组长,侯大利。”

施成打量英俊的年轻刑警,道:“久闻大名。我是说真话,确实是久闻大名。你是刑警支队后起之秀,其实说后起之秀不准确,应该说是我们局里的新神探。”

三人进屋,关门。朱林直截了当地道:“你知不知道吴开军和黄大磊的情况?”

虽然朱林已经不是刑警支队长,可是施成在老领导面前仍然以下级自居,拿着笔记本,腰挺得笔直,道:“吴开军和黄大磊都是梅山名人,专案组想要哪方面情况?”

朱林道:“大利,你来具体谈。”

侯大利道:“吴开军和黄大磊是否认识?关系怎么样?”

施成道:“他们都是梅山名人,每年镇里搞团拜会,他们都要参加,肯定认识。”

侯大利道:“你谈谈他们两人的情况,不管什么情况,越详细越好。”

施成不知道朱林和侯大利调查两位梅山名人的目的,略微思考,道:“我来到梅山所时间不长,只有四年。这四年间,黄大磊很少回镇里,他的几个矿都不在梅山,所以和梅山所打交道的时间不多,偶尔吃顿饭,没有实质性接触。吴开军虽然是梅山人,由于其在江州城里开夜总会,还有涉黑嫌疑,我和他接触得也很少。他们两人的关系,我还真不清楚。”

侯大利道:“1994年,黄大磊和吴开军是不是在镇里?那个时候他们在做什么?谁了解?”

“梅山所是新所,建所前都只有一个公安人员,姓马。马公安退休很久了,我不认识他,也从来没有联系过,听说到外地带孙子了。”施成看了一眼朱林,道,“我能找到马公安的联系方式。”

专案组来梅山后一直没有说出来意。施成是老刑警,听到侯大利提到1994年,立刻联想到发生在1994年的丁丽案,翻出一个本子,建议道:“我记得黄大磊当初在镇里面开过石场,可以找当年企业办的同志或者驻村干部来问一问具体情况。”

朱林道:“我们暂时不出面,由你调查,要了解吴开军和黄大磊是否认识;如果认识,是否有密切关系。”

施成道:“我马上去办。”

朱林又道:“找一家生意最好的农家乐,去放松放松。”

施成爽快地道:“那我安排一个农家乐,老领导喜欢钓鱼,一边钓鱼,一边等我消息。”

朱林强调道:“我要生意最好的。”

施成笑道:“梅山偏僻,没有什么好餐馆,黄氏农家乐就是最火爆的。”

来到黄氏农家乐,施成把农家乐黄老板叫出来,道:“朱总是我的朋友,你先请朱总钓鱼,中午我过来陪吃饭。”

黄老板瞅着越野车看了一会儿,估了估越野车价值,认同了“朱总”这个说法。

梅山是远郊镇,位于巴岳山脚下,屋后竹林、前院鸡狗,不远处是天然池塘,农家生意气息扑面而来。朱林到农家乐老板的堂屋转了一圈,板着的脸放松下来,要了一支钓鱼竿,和侯大利到池塘边钓鱼。

朱林见到池塘边有鸭棚,道:“鸭子屎多,掉进池塘,把水都弄肥了,鱼不好吃。”

农家乐老板耳朵上夹着烟,脸上浮现出狡黠和淳朴的混合表情,道:“老板眼睛挺毒,还看到我那些年的鸭房子。以前我喂过鸭子,后来大家都说我的鱼不好吃了,后来干脆不喂鸭子。亏是亏点,管他妈的,图个大家欢喜。”

朱林接过烟,点着,抽了一口,麻利地将渔线扔进池塘,不一会儿就钓起来一条二指宽的鲫鱼。他取了鱼,仔细看了看,丢进盆子,道:“老板哄人哟,这不是土鲫鱼,是麻鲫。”

钓起来的鲫鱼个头不大,嘴巴细小,边缘有淡黄色。这正是侯大利认识中的土鲫鱼标配,听到朱林说这是麻鲫,不由得凝神细听。

农家乐老板明显愣了愣,然后竖起大拇指,道:“遇到高人了。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喂的确实是麻鲫。麻鲫比起湘云鲫长得慢,食性也杂,其实和土鲫鱼没有太大区别。”

朱林道:“江州正宗的土鲫鱼身侧有二十八个侧线点,麻鲫也有,只是没有这条明显,稍稍模糊些。另外,麻鲫的鱼鳞要大些。现在能吃到麻鲫也不错,真正的土鲫鱼基本找不到了,就算找到其实也是杂种。”

几句话之后,朱林便拉近了与农家乐黄老板的关系。两人站在池塘边聊得甚欢,抽完第一支烟,朱林取出自己的烟,散给农家乐老板,互相打火,在池边吞云吐雾。

“黄老板,你是本地人?”

“是啊,土生土长本地人。”

“你应该出去混过几年。我怎么知道?这很简单,本地人不戴这种翡翠戒指。黄家人都很不错,黄大磊就是梅山人,你们是不是亲戚?”

“梅山姓黄的很多,还建有黄家祠堂。黄大磊和我应该是一个老祖宗的,只不过后来分得远了。虽然谈不上亲戚,我们还是熟悉的,黄大磊每年回乡,都得到我这里来吃饭。”

“梅山虽然偏僻,但是大老板多,吴开军也是梅山的,生意做得大。”朱林表面是闲聊,一番话之后,慢慢将话题引到了调查对象上。

侯大利假装不在意两人对谈,实则竖起耳朵,一句话都不放过。

黄老板没有丝毫防范,道:“黄大磊和吴开军现在是大老板,年轻的时候和我一样,都在梅山街道混社会。我混得孬些,开农家乐,赚点小钱。黄大磊和吴开军混得好,当大老板。”

侯大利很想问“黄大磊和吴开军是什么关系”,话到嘴边,还是忍住,继续听朱林和农家乐黄老板闲聊。

朱林道:“能开这么大一家农家乐,很厉害了。当大老板的也就只有几个,不可能个个都当大老板。”

黄老板哼了一声,道:“黄大磊发迹就靠石场,做石场前,他和我一样穷得叮当响,还经常在赶场天喝胡豆酒,抓一把胡豆,打半斤白酒,划拳。后来修阳江高速,他狗日的一下就发财了,再也不和我们喝胡豆酒了。”

朱林道:“吴开军怎么发财的?第一桶金不好搞。有一百块钱赚一万难上加难,有一万赚十万就容易些,有十万赚一百万就不太难,有一百万赚一千万就不是问题。”

黄老板对此深有同感,道:“吴开军发财还是靠着黄大磊,当年黄大磊开石场时,吴开军和几个社会哥就跟在黄大磊屁股后面混。后来我到粤省打工,就不晓得吴开军怎么也成了大老板。”

这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侯大利暗自朝朱林竖起大拇指。

下午一点,施成才来到农家乐。黄老板在池塘边安了一张桌子,端来大盆的火锅鲫鱼。桌子在开放环境,视野开阔,反而不怕被人偷听。施成等到废话连篇的黄老板离开,道:“时间太长了,我找了几个人才打听到情况。当时梅山开了好几家石场,企业办对黄大磊石场印象不深。后来我遇到正在办事的村支书,他晓得些情况,说是当年黄大磊开石场前就混社会,赶场天喝酒打架不在少数,后来黄大磊开了石场,慢慢就不在社会上混了。梅山场就是屁股那么大一块,吴开军和黄大磊年龄差不多,长期在一起玩。”

侯大利陷入沉思:从之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吴开军和黄大磊之间没有联系,包括黄大磊和吴开军之间没有电话记录,吴开军手下也没有人与黄大磊有联系。但是从今天了解的情况来看,两人在年轻时曾经在一起混过社会。吴开军和黄大磊现在完全不往来,只能说明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外人不了解的事情。

午餐之后,朱林特意交代施成,一定要找到以前那位马姓公安人员的联系方式。

越野车在弯曲的山路行驶,绿树、灌木和杂草从车窗前闪过。侯大利回想朱林和黄老板聊天的细节,道:“朱支,你主动要求去钓鱼,莫非料定能摸到实料?”

朱林靠在车椅上,道:“我不是神仙,没有掐指一算的本领,主动要求到最火的农家乐是基于常识。梅山这种山区镇没有几家好馆子,黄大磊和吴开军都是有钱人,回到家乡必然要衣锦还乡,出来吃饭肯定会找最好的馆子或者农家乐。能在乡镇把农家乐经营好的人都是乡村能人,见多识广,极大可能会认识黄大磊和吴开军。今天是运气太好,恰好遇到知情人。如果运气不好,黄老板不认识黄大磊和吴开军,我们也没有损失,至少能吃到梅山场镇中最好的味道。”

“今天的火锅鱼味道确实不错。朱支今天问话真有技巧,几句话绕过去,黄老板就把知道的全部说了出来。”在侯大利最初的印象中,朱林素来不苟言笑,是支队有名的“冷面王”,接触久了,他才发现朱林外冷内热,很有点冷幽默。

“你少拍马屁啊,现场调查是侦查员的基本功。”摸到了黄大磊和吴开军在1994年的关系,朱林心情颇佳,又道,“我们那个年代,侦查技术比起现在差得很远,破案就靠调查走访,眼尖、嘴勤、腿快,这是我们当年破案的绝活儿。别人都叫你神探,你的尾巴要夹紧点,论到调查走访、蹲点守候这些基本侦查业务,你和老队员比起来没有优势。”

侯大利道:“朱支,我从来没有承认自己是神探啊,这点自知之明是有的。我以前的师父是李超,牺牲了,现在没有师父了。我想拜朱支为师父,是真心的。”

朱林笑了起来,道:“若是一般的人听到你这种说法,都怕触了霉头,会避之唯恐不及。我们做刑警的其实有时也迷信,迷信归迷信,你这个徒弟我还是愿意收。大利啊,我总觉得会从那个马公安嘴里探到更多东西。当年,开石场必然和公安人员打交道,公安人员又负责治安,他们接触比起企业办的人更紧密。”

越野车刚刚到城区,几辆警车迎面而来。朱林原本靠在椅子上休息,看到闪烁的警灯,身体顿时立了起来,两眼炯炯有神,道:“掉头,跟上陈阳的车。”

重案大队长陈阳乘坐便车,跟在警车后面,车速颇快。他接到朱林电话后,道:“刚发生枪击案,黄大磊在别墅门口被枪击,送到医院抢救,还没有脱离危险。他的司机腿部中枪,没有生命危险。”

放下电话,朱林说了一句“黄大磊被枪击”后,便一语不发。

接近金山别墅时,救护车里传出“哎哟、哎哟”的声音,与越野车擦肩而过。

越野车停在金山别墅东门。进入东门之后,步行约百米,向左拐便是金传统所住别墅;向右拐,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便是黄大磊所住别墅。黄大磊别墅虽然与金传统别墅很近,由于中间有一个小山坡相隔,两个别墅互不影响。

黄大磊别墅门口拉起了警戒线,派出所民警、重案大队陈阳站在第二层警戒线内,围在一起交流情况。

侯大利跟在朱林身后,进入第二层警戒线。对于命案积案来说,如果以后案子与之再也没有关系,遗留下来的命案积案很难侦破。如果新案与命案积案有牵连,那么侦破的可能性将大大提高。侯大利是105专案组成员,从警以后接触的全是命案积案,对此理解得最为深刻,此时隐隐有些兴奋,就如即将投入战斗的狮子。

发生了枪击案,重案大队长陈阳顾不得寒暄,开门见山向朱林介绍案情,道:“凶手潜伏进来,在别墅门口袭击了黄大磊,用的是六四式手枪,找到四枚弹壳。”

朱林不知不觉又把自己当成了刑警支队长,道:“监控查了没有?”

陈阳道:“查了监控,没有发现凶手是怎么进来的。小车进入金山小区,到了黄大磊家门口。司机下车开大门,凶手突然冲了出来。凶手戴有口罩,打伞,穿雨衣,看不清楚面部,身材也有些模糊。他站在驾驶室窗边,朝坐在后座的黄大磊开了三枪。开枪之后,凶手从监控镜头消失,整个过程非常冷静。视频大队在路上,马上到,准备把别墅区和附近监控镜头彻底查一遍。”

朱林道:“驾驶员是啥情况?”

陈阳道:“枪击过程很快,驾驶员完全没有反应过来。驾驶员正要追赶,凶手回身打了一枪,说了一声‘滚,和你无关’,这一枪打在驾驶员大腿上,没有打到动脉。苗伟问过驾驶员,凶手是本地口音,但是没有看到相貌。”

朱林扫视别墅区整个环境,道:“别墅区高度封闭,现场没有被破坏。凶手能潜进来,肯定是躲在草丛里面,必然留脚印,要查一查脚印附近有没有烟头之类的遗留物。”

陈阳道:“已经安排了。警戒线拉得比较宽,老谭、小林马上就到。”

“叫警犬。”

“马上到。”

朱林点了点头,皱着眉头,问道:“凶手是守株待兔,还是提前知道黄大磊行踪?”

陈阳道:“刘局已经安排技侦支队调查黄大磊、其司机和公司秘书电话。”

侯大利一直在旁听两位领导的对话,站在现场,脑中浮现起“现场影像”:凶手举伞,躲在大门旁边墙角,耐心等待黄大磊小车回来,利用驾驶员下车开门的短暂时间,非常冷静地扣响了扳机,然后打伤了驾驶员,从容撤离现场。

朱林习惯性转过头,问道:“大利怎么看?”

侯大利关掉脑中浮现的现场影像,道:“凶手是预谋杀人,谋杀对象就是黄大磊。他提前侦查,选择了一条监控盲区进入金山别墅,然后顺着选好的道路撤退,肯定会留下脚印,通过脚印可以推断出凶手的身高和体形。以这个凶手的行为模式,不应该把有价值的鞋印留在现场,也不会出现烟头之类。”

陈阳道:“唐山林案中,凶手穿鞋套,也是用伞来挡监控。此案的凶手与唐山林案凶手思路非常接近,可以串并案侦查。”

警车不断到来,刘战刚和宫建民先后赶到,老谭、小林也赶到现场。刑警支队领导到场后,侯大利主动请缨,换上勘查服,准备跟随老谭和小林进行现场勘查。

警犬到来后,果然如朱林所猜测,很快就在绿化带深处的泥土里找到脚印。警犬在凶手留下的脚印里慢慢嗅,然后沿着绿化带穿行。进入后院以后,警犬失去了目标。

侯大利将警犬的路线图画出来,做了标记,交给小林,道:“这个凶手很鬼,凭肉眼观察,这条线路恰巧能够躲过所有监控。”

老谭道:“这小子不仅鬼,还很神,我高度怀疑是内鬼,否则不可能找到这么完美的躲避监控的路线。”

警犬工作结束以后,老谭、小林等人开始现场勘查。有老谭和小林在场,侯大利主要负责现场拍摄。勘查结束,果然如侯大利所推断,现场没有头发、烟头等有用的物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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