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半坡惊现黑色人骨

滴血破案  作者:小桥老树

半坡惊现黑色人骨

滕鹏飞曾经在殡仪馆脱口而出的话果然犯了忌,凡是犯忌必有重大案件出现,这种事屡试不爽。

连续多日暴雨,长青县各地山体滑坡事件频发。长青县和江州市区交界处的二道拐村,一名老村民身披雨衣,肩扛锄头,沿泥结石公路走向山坡。泥结石公路路面被水浸透,老村民满脚稀泥,走起路来极不爽快。

昨夜,山腰处滑坡,滑落的泥土阻断了公路水沟。山水改道,直接冲入山沟大田。山水冲入大田,带来大量山石,带走肥力,必将严重影响大田产量。老村民等到雨水稍停,便上山清理阻断公路的泥土。

挖了几锄头,老村民发现泥土中有骨头。他最初不在意,又挖了几锄头,土里忽然滚出来一颗黝黑人头,两只空眼眶直愣愣地瞪着老村民。

“啥子鬼!”老村民叫了一声,如触电般扔掉锄头,跌跌撞撞地跑下山。他走进山口处的小卖部,大口喘着粗气,道:“给支书打电话,老子挖到一个死人脑壳。”

一个胖女人好奇地问:“死人脑壳,在哪里?”

老村民惊魂未定,指了指山坡,道:“昨天滑坡,泥巴堵了公路,我去掏水沟,挖出死人脑壳。脑壳上没的肉,就是一个骨头,黑麻麻的,吓人得很。”

胖女人笑道:“死人脑壳都是灰色的,哪有黑的,你龟儿子是不是骗我?”

“我儿骗你!”老村民赌咒发誓道。

“你龟儿子经常拍胸脯吹牛皮,说自己胆大包天,结果是骟鸡公打掰掰——提虚劲,脸青面黑的,硬是被吓惨了。”胖女人给村支书拨打电话时,笑得很是欢畅。

老村民慢慢缓过劲来,骂道:“大田也有你家的,我为好不得好,反而遭狗咬。幸好是我去挖水沟,如果是你男人看见死人脑壳,爬都爬不回来。”

村支书老刘当过兵,做过生意,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壮劳力。他接到电话,打着伞,急匆匆来到二道拐,看了一眼稀泥里的黑色头骨后,便给派出所打电话。

派出所民警到达现场时,村支书和几个老年村民还守在公路边。出警的派出所民警头发花白,蹲在泥堆前观察了灰黑色头骨,道:“这案子难度大,一般人办不了,估计又得由支队接手。”

江州刑警支队接到市公安局指挥中心通知后,副局长宫建民、常务副支队长陈阳、副大队长滕鹏飞、重案大队侦查员、勘查技术人员和法医以最快速度来到现场。

按照惯例,勘查技术人员首先进入现场。宫建民、陈阳、滕鹏飞等人退到一边,旁观技术人员勘查现场。

陈阳远远地看了一眼黑森森的头骨,骂了一句:“妈哟,刚刚抓住杜强,破了黄大磊案和吴开军案,以为能轻松几天,案子又来了。”

滕鹏飞背着手,慢悠悠地道:“人类社会出现以来,不管是太平盛世还是天灾战乱,刑事案件都没有断绝。有案子才是正常的,真没有案子,我们就失业了,只能喝西北风。”

黑色骨头非同寻常,宫建民脸上没有表情。小雨滴飘下来,在脸上聚成水团,慢慢往下滚。他抹了抹脸上的水滴,道:“滕麻子的话有道理,话丑理端。江州几百万人口,按照每十万人命案发案数二点五来算,每年总得有好几十件命案,每个月摊下来得有好几起。按照江州市局规定,凡是市区范围内的大案要案都得送到重案大队,你这个大队长想偷懒,门都没有!”

现场是滑坡地带,尸体已经完全白骨化,骨头发黑,寻常案发现场的指纹、脚印等统统没有。技术室老谭、小林、小杨和几个年轻侦查员,小心翼翼翻找现场,寻找泥土中有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拣出来的尸骨由汤柳负责收集。

警察到来后,村民闻讯而来,在现场围观。汤柳不便在现场摆弄人骨,准备将人骨装进袋子,带回殡仪馆再慢慢检查和拼接。村民们没有料到摆弄人骨的警察是年轻女子,站在远处,紧盯着便衣女警察的一举一动,议论纷纷。

“这个女警察胆子好大,晚上会不会做噩梦?”

“她嫁人没有?如果没嫁人,谁敢接这种婆娘。”

“你想得倒美,女警察长得这么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滕鹏飞突然走过来,拿起颅骨,举到眼前看了看,随后从眼孔里抽出一条树根。他拿起树根准备请周边村民辨认,刚走到警戒线处,围观村民就如看到怪兽一般快速后退。滕鹏飞拉下口罩,露出鼻子和嘴巴,大声道:“这是什么树的树根,有谁认识?别退,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怕什么!”

有一个满脸胡须的村民被众村民推了过来。他大着胆子,凑过来看了一眼,道:“这是青枫树的根。”他又指了指被埋了大部分的小树,道:“就是那种树,本地杂树。”

滑坡的泥土里倒着四株青枫树,皆有碗口粗细。

滕鹏飞问:“这树长了几年?”

胡须村民道:“三到四年。”

滕鹏飞又问:“你怎么知道?”

胡须村民道:“我在集体林场工作过。”

警方离开后,村民们都在谈论摆弄骨头的女警察和麻子警察,在佩服他们胆子大的同时,都觉得他们的家人跟他们生活在一起定会做噩梦。

滕鹏飞放下颅骨,拍了拍手,把村支书叫到一边,先散了烟,再问道:“刘书记,这条公路通向哪里?”村支书老刘道:“以前是通往老铅锌矿,是专用道。现在铅锌矿新修了公路,不走这边了,基本上是村里在维修。”滕鹏飞道:“你们村,或者周边村社,有没有失踪的人?”老刘抽了口烟,道:“没有听说谁家走失了人。丢了人,这在村里是大事,我肯定知道。”

这两年,命案现场必定会出现朱林和侯大利。吴煜案发时,朱林、侯大利诸人恰好在审讯杜强。今天,陈阳在现场没有见到这两人,自言自语道:“没有通知105专案组?”

宫建民淡淡地道:“专案组职责是侦办命案积案,他们在调查杨帆案。二道拐这个案子,你是什么想法?”

“尸体应该被烧过,烧得很严重,他杀的可能性最大,大概率不是第一现场,但应该是焚烧现场。从村民表情以及现场情况来看,遇害者应该不是本村村民。这个案子线索少、难度大,若是勘查和尸检找不到线索,只能从失踪人口倒查。”陈阳是重案大队的老侦查员,见多识广,尽管勘查报告、法医报告和调查走访还没有完成,也能凭着经验得出一些基本结论。

“和我想的差不多。”宫建民指了指在旁边与村民聊天的滕鹏飞,道,“吴煜案办得漂亮,很快可以移送起诉。这个黑骨案不好搞,难度很大,滕麻子是铁脑壳,做了大队长,还在天天嚷着一组没有捞着大案。这次还是由一组来办,让苗伟和李明松口气。这一年多时间,大案不断,他们压力太大了。另一方面,一组组长侯大利是新人,得压压担子,增加一些锻炼机会,案件难度越大,越能把他这把刀打磨得锋利。”

说到这里,宫建民想起滕鹏飞以前为了抢案子做的一系列“小动作”,笑道:“不少一线单位都在躲案子,这小子主动抢大案,很难得,是稀有品种。以后我们还是要形成竞争机制,让一组、二组和三组竞争起来,激发内部活力。”

重案大队一组、二组和三组之间的竞争格局是原支队长朱林设置的。朱林退居二线后,三个小组间的竞争格局并没有消失,由于一组最为强势,是三个小组中的优等生,所以形成了二组和三组联合对抗一组的局面。滕鹏飞被借调到省厅后,一组竞争力明显下降,朱建伟案、杜文丽案、黄卫案、吴开军案和黄大磊案被二组和三组瓜分。滕鹏飞回归,在支队长和政委面前大发牢骚,以一组组长身份抢到了吴煜案。如今形势稍稍发生变化,滕鹏飞成了重案大队长,不管一组、二组还是三组谁来办这个案子,都在他的领导之下。

勘查结束时,阴云一扫而光,天空格外晴朗,空气中负氧离子多到爆表。

刑警们撤离现场后,村支书老刘买来一盘大鞭炮,在二道拐驱邪。驱邪后,他带着村民准备清理滑坡的泥土,防止再下暴雨。正准备动手时,滕鹏飞和探长杜峰回到现场。

“这堆泥土还有用,你们暂时别动。”滕鹏飞给村支书老刘发了一支烟。

满脸麻子的刑警大队长脸色黝黑,身体壮实,相貌接地气,谈吐爽直,很对村支书的胃口。老刘接过烟,掏出打火机,给滕鹏飞点上,道:“滕大队,水沟不挖出来,下大雨,水还会冲进田里。这一湾都是大田,被水冲了,这几年都会有损失,我们社员靠天靠地,承担不起。”

“我们要派人挖走这些泥土,给你们省点力气。”滕鹏飞看了看手表,对跟在身边的杜峰道,“这事交给你,找辆车,把所有泥土弄到老训练场去,细细过筛。”

得知城里警察要带走堆在公路上的泥土,老刘热情地邀请滕鹏飞到家里吃饭。滕鹏飞下午还要开会,散了一圈烟,告辞而去。

滕鹏飞再考侯大利

下午三点,针对二道拐黑骨案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召开。

这种例行分析会,程序相对固定。

首先,最先到达现场的派出所民警汇报情况:接警后来到现场,保护了现场;特意强调除了挖水沟村民,附近村民只是围观,在市局刑警到来前没有接触滑坡泥土。

案发地处于长青县和市郊交界处,滑坡地所在村为二道拐村,且不知受害者身份,也不知发案时间,此案被命名为“二道拐黑骨案”。

其次,探长江克扬报告调查走访情况:附近村社没有失踪人口;滑坡地带位于半山坡,再往上走就是长青铅锌矿;长青铅锌矿在2005年之前是长青县下属国有企业,后来被民营长盛矿业收购,成为长盛矿业旗下企业;如果村社无人失踪,长青铅锌矿是下一步的重点调查对象。

宫建民插话道:“现在关键是要找到尸源。如果是十几年或二十年前的尸骨,根本没法查。另外就是要找到第一现场,否则谈不上确定侦查方向。”

再次,由老谭报告现场勘查情况:初步勘验现场后发现,尸体位于滑坡泥堆中,完全白骨化,散乱分布在泥土中;尸骨四周有植物根茎生长,目前滑坡泥土已经运回老训练场,还得慢慢清理。他又谈了一个具体情况,技术室人手少,等会儿还要出发去长荣县帮助处理一起重大盗窃案现场,清理滑坡泥土还得依靠办案单位。

长荣县上午发生了一起盗窃案,县长寝室被盗。这是比较敏感的案件,长荣警方向市刑警支队求助。经关鹏批示,老谭在会议结束后,立刻带勘查人员前往长荣县勘查现场。

最后,由法医室李主任报告情况。在现场勘查没有什么结果的情况下,法医结论相当关键。李主任清了清嗓子,不紧不慢地报告了尸检情况。

一是尸骨检验:尸骨完整,完全白骨化;尸骨呈灰黑色,疑似被焚烧过;按照人体骨骼解剖学结构摆放,该具骨骼全长173厘米;发现疑似甲状软骨、环状软骨、胸骨多处骨折,暂时无法判断是焚烧过程引起的骨折还是外力作用引起的骨折,需要到解剖室进行细致比对。

二是个性识别:该具尸骨的耻骨角呈“V”形,角度约70度,右侧缘支角角度为147.1度,左侧缘支角角度为149.2度,判断死者为男性。

三是年龄判断:根据耻骨联合面评分标准和数量化理论评分法,推测该死者年龄为23~28岁。

四是遇害时间判定:该具尸骨大部分已白骨化,且被焚烧,准确遇害时间还要进一步检测后进行推断;在头骨中发现了根须,当地村民判断是当地青枫杂树的根,在滑坡泥土中发现四株本地青枫杂树,大小差不多,不是人工种植;据周边村民判断,这棵树得长三四年才有现在这么粗,所以,时间大体可以判断最起码是三到四年以前就埋在此处,更准确的年份,暂时无法得出。

五是死亡原因判定:尸体没有肌肉组织和脏器,死亡原因还得做进一步鉴定。

六是死亡性质判定:本例中的尸骨掩埋于半坡内,没有坟墓,还被焚烧,不符合当地的丧葬风俗,其死亡性质应系他杀,但是最后还得依据尸检报告来确定。

七是DNA提取:尸骨埋藏时间长,又被焚烧过,提取DNA难度很大,不一定能够成功。

李主任报告结束后,宫建民首先明确由重案一组侦办此案,再布置了工作,最后强调道:“下一步关键是找到尸源,否则无从下手。话不多说,大家立刻行动,希望尽早破案。”

分管副局长干脆利索地做了总结,众侦查员都觉得很爽快。忙了许久,大家很疲惫,若真是听一席没有实质意义的空话,还真累。

有局领导参加的案情分析会结束,重案一组全体转移到一组小会议室,继续开会。

滕鹏飞把调查走访材料往桌上猛的一扔,发出啪的响声,道:“刚才领导们在场,我给大家留了面子,没有发火。现在都是自家人,我就要说道说道。大家都在等待省厅提取DNA,等待是对的。我要说的是另一个观点,现在有一种新毛病,离开了视频、离开了DNA、离开了技侦手段,我们的侦查员就变成了傻子、聋子、瞎子,完全不会办案。具体到这个案子,老克,你的调查马虎了事,敷衍塞责!”

侯大利拿出笔,记录讨论要点。

滕鹏飞瞪着眼,对私交颇佳的江克扬道:“看你神情,还不服?说一说你的调查。”

江克扬拿起调查询问笔录,赶紧扫了一眼,禁不住暗自犯嘀咕:“这份调查材料挺细致,不知道滕麻子为什么肝火如此旺盛。”

他简明扼要地谈了调查材料的主要内容:“第一,沿滑坡地带公路主要有两个村六个社,再往上走有一个国有林场,国有林场没有固定住所,只有一个工房。六个社共有一千二百户,合计四千六百七十七人,长期在家的有两千三百三十八人,主要是老弱妇孺。据调查,两个村六个社和国有林场没有失踪人员。第二,调查了周边场镇餐馆、旅馆、小歌厅从业人员,没有失踪人员。第三,调查了江州失踪人员名单,确实还要等待省刑侦总队提取DNA,如果提取成功,就可以进行比对。”

“DNA技术直到2005年才真正发展起来,以前市局都没这本事,必须到省厅甚至部里去做。没有DNA的时候,我们就不破案了吗?”

滕鹏飞指着侯大利,道:“侯‘神探’,二道拐黑骨案,你估计能不能提取到DNA?”

侯大利挺反感“侯‘神探’”这个称呼,“神探”是善意调侃,而“侯‘神探’”则明显带有嘲讽意味。田甜牺牲后,他变得更为内敛,没有在众多侦查员面前与滕鹏飞较劲,也没有附和其说法,道:“尸骨被烧,又被埋在地下多年,无法判断能否提取到DNA。市局若是做不了,可以送到省刑侦总队提取。”

滕鹏飞有意看一看山南政法学院刑侦系毕业生的水平,问道:“从尸骨颜色,你能不能判断出燃烧的温度?”

侯大利道:“尸体软组织被烧光后,通过骨骼表面颜色可以推断出焚烧尸体的温度。如果骨头表面是褐色,可以推断当时的温度在一百到两百摄氏度;如果骨头表面是黑褐色、炭化,那么温度就在四百到四百五十摄氏度之间;如果骨骼表面呈灰白色,就有七百摄氏度以上,但在野外焚烧很难达到。除了颜色,还可以观察裂纹,温度超过三百摄氏度时,骨骼会出现长轴裂痕。温度越高,骨骼脆性越大。”

滕鹏飞目不转睛地看着侯大利,道:“果然有两把刷子,不愧为‘神探’,明天跟着我,再去查看尸骨。”

他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江克扬,道:“我们再来谈调查。那条上山的泥结石路面修在二道拐村,修路的目的是什么?是什么时候修建的。是为了林场,还是为了更上面的矿山?矿山是哪一年兴建的?现在的业主和以前的业主分别是谁?尸体被烧得这么厉害,没有助燃物烧不到这种程度,发现尸体的地方就是焚尸的地方,白天就得有浓烟,夜晚则有火光,有没有附近村民看见过类似现象?老克,你这个破案无数的神眼搞调查走访,这些都是明摆的事情,难道熟视无睹?”

“确实有不完善的地方,我再去调查。”江克扬早就习惯了被滕鹏飞当面挖苦。近两年来,滕鹏飞被抽到省厅搞专案,江克扬很少被其挖苦,最初还很不习惯,如今滕鹏飞回来了,没有因为在省公安厅工作两年而发生改变,毒舌依旧,还是原来的味道,还是原来的配方,江克扬居然迅速找回了从前的感觉。

散会以后,滕鹏飞、杜峰、江克扬来到老训练场。训练场是半开放空间,有一个大篷,四面透风,却能挡雨。大货车运来的滑坡现场泥土堆放在训练场上。老训练场由即将退休的老警察老邢管理,老邢看到湿漉漉的泥土倒满了训练场,很是心疼,抱怨道:“滕麻子,你这个败家玩意儿,把这堆烂泥堆在这里,就是把训练场往死里毁。”

滕鹏飞哈哈大笑道:“这叫不破不立。以前训练场还马虎能用,被我破坏了,彻底不能用,局里肯定会花钱来修。”

老邢恶狠狠地挑刺,道:“滕麻子到省厅办专案,怎么不留到省厅,还要回市里?你平时尾巴翘得高,到了省里能人多,你的尾巴就翘不起来了。”

滕鹏飞揉了揉脸上的麻子,道:“宁当鸡头,不当凤尾,在厅里得听指挥,我这个小字辈说话不管用。再说,我也舍不得弟兄们,多指挥破几个大案,也不枉当了一回刑警。这泥里躺过尸体,我得细细查找,看能不能翻出有用的线索。”

“泥巴中有名堂,我嗅到了里面的味道。”老邢丢了一支烟给滕鹏飞,道,“秦力的事情你听说了吗?秦力、陈阳、黄卫还有你,你们几个算是当年的后起之秀,天天凑在一起讨论案子,也不洗澡。有一次我进你们屋,差点熏了一个大跟头。谁能想到,秦力居然为了弟弟找人杀了黄卫,如果不是事实确凿,打死我也不敢相信。”

提起此事,滕鹏飞脸色阴沉下来,道:“无论如何,秦力都不能杀自家兄弟。我不想听到他的名字,脏耳朵。”

下班后,滕鹏飞、杜峰、江克扬和老邢等人在苍蝇馆子喝酒,尽兴而归。分手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滕鹏飞安排道:“老克,明天记得把侯‘神探’叫到训练场,大家都要吃土,他也不能搞特殊。”

江克扬提醒道:“侯大利是田甜的未婚夫,现在情绪低落。”

滕鹏飞很硬气地道:“做刑警就得有牺牲的心理准备,侯大利这个时候更应该振作精神,不要像娘们儿一样,这样才能真正不辜负田甜的牺牲。若是他过不了这一关,那就配不上田甜。”

侯大利收到江克扬发来的短信后,翻身起床,坐在床边。月光透过树林和窗棂,十几个光斑落在枕头上。以前这个时候,田甜已经进入梦乡,偶尔醒来,必然催促自己上床睡觉。他在床前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睡意。床上空空荡荡,田甜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往日温柔乡荡然无存。侯大利无法忍受孤寂,拿起车钥匙,开车离开高森别墅,来到江州大酒店,要了一个套间。在与田甜没有关联的新房间,他躺在床上,看着窗外,迷迷糊糊中,进入浅睡状态。

在梦中,一条红色裙子在脑中旋转,越转越快,快得让人头晕。紧接着,场景转换到巴岳山深处,一个猥琐到极点的男人从地道爬出来,和田甜面对面而站。枪声响起,田甜血肉模糊。

“啊!”侯大利从梦中醒来,额头全是汗水。

刨泥巴找证据

起床后,侯大利洗了淋浴,洗掉整夜睡不好带来的疲惫。他开车来到老训练场,在门口遇到杜峰、张国强、江克扬、马小兵等一组侦查员。

老训练场内,滕鹏飞穿了一件没有符号的旧警服,拿着一把铲刀,扫了一眼诸人,道:“老克,给你说了要穿旧衣服,你穿西服做什么?强哥,你的皮鞋锃亮,是要到省厅开会吗?侯‘神探’,你这件夹克不便宜吧?弄脏了别怪我滕麻子没有提前打招呼。”

他指着一大堆泥土道:“今天一组是麻子打哈欠——全家总动员,全部当考古学家。任务是寻找泥巴中可能会遗漏的证据,查看泥土里有没有烧过的痕迹。为什么不找工人来帮助,原因很简单,工人不知道我们要在泥土中寻找什么东西,而你们知道。现在分堆,每人一堆,全程录像。等一会儿,技术室的同志要过来增援。”

重案一组十二人加上滕鹏飞,每个人都分到一大堆湿泥巴、一张塑料小凳、一把铲刀和一个口罩。侯大利脱掉夹克衫,戴上口罩,穿着短袖T恤,开始刨泥土。

“马儿,戴口罩。”

“麻子,湿泥巴,又没灰尘,用不着。”

“戴上,听指挥,叫你戴上就戴上!”

滕鹏飞没有当甩手掌柜,和大家一起刨泥巴,嘴里不停嚷嚷:“你们注意啊,尸体被烧成那个样子,肯定有助燃剂。如果找到烧焦的土块,那么埋藏地最起码是焚烧现场;如果完全找不到,那么这个地方就有可能不是第一现场或者第二现场。”

重案一组都是经验丰富的侦查员,明白其中道理,所有人都如考古专家一样,精心侍弄分到的泥巴。滕鹏飞刨了一会儿泥巴,又开始四处转。泥巴中曾经埋过尸体,仿佛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他到屋外洗了手,跑到老邢值班室,弄了一瓶江州老烧,道:“兄弟们,都喝一口。你们莫要停,张嘴就行了。”

滕鹏飞倒了满满一碗江州老烧,依次送到侦查员嘴边,让大家喝一口。

“老克,你是酒鬼投胎吗,喝这么大一口?”

“强哥,两年不见,你硬是屎壳郎戴眼镜——冒充斯文人。”

滕鹏飞给大家喂酒,顺便还踢一脚或者拍拍肩膀。他提着酒瓶来到侯大利身边,道:“整一口。”侯大利喝了一大口。江州老烧是本地高粱酿造的烈性酒,六十度,喝一口下去,从嘴到腹部犹如被熨斗过了一遍。滕鹏飞解释道:“弄这玩意,说不定就有细菌,喝点烈酒,杀杀毒。”

刨泥巴是辛苦活儿,一个小时后,大家都腰酸背疼,而每个人身前还有大堆泥巴。

不一会儿,老谭、小杨、小林和葛向东也一起来到老训练场。滕鹏飞拿着铲刀,叉着手,道:“老谭,这原本是你们技术室的活儿,我们全家总动员,你们却来得慢吞吞的,悠闲得很。”

老谭道:“麻子讲话没道理,我们才把长荣的事情做完,马不停蹄就过来了。事要一件件做,饭要一口口吃,好事不在忙上。”

侦查员们已经忙了一个多小时,纷纷直起腰,喝水,抽烟。

葛向东来到侯大利这边,道:“这具尸骨被烧得惨,颅骨受损,有缺失,良主任觉得很有挑战性,同意进行颅骨复原。我今天要送头骨到良主任工作室,同时还要留在那边承担辅助工作。”

侯大利和葛向东来到相对安静的角落,点燃香烟,边抽边聊。

“我到良主任工作室辅助复原头骨,樊傻儿牙齿被打掉了好几颗,你又来挖泥巴,只有朱支还坚持到刑警老楼上班,我怎么感觉专案组就要散伙?我真舍不得离开专案组,若不是专案组,我还在经侦那边混日子,如今尝到了被人尊重和需要的感觉,再混日子会就很难受。你也真有定力,一代‘神探’在这里挖泥巴。”

葛向东开了句玩笑,想起了田甜,笑容慢慢消失,道:“唉,有时候我都不知道该不该提田甜。不提她,似乎我们就忘记了她;提起她,又怕惹你伤心。”

侯大利在葛向东面前没有隐藏悲伤,道:“我们还是要经常提起她,如果没有人提起她,她就真被人忘记了。我们提起她,她就还活着,和我们一起。”

葛向东转过头,擦了擦眼睛,这才转过来,道:“这他妈都是什么事啊!”

在滕鹏飞的强烈要求下,技术室的小林和小杨留下来与重案一组一起刨泥巴,滕鹏飞、侯大利、老谭和葛向东来到物证室。

人骨摆在物证筐里,无声地诉说着自己的冤屈。葛向东拿到一个盒子,里面装的正是那颗灰黑色头骨。

“葛朗台,颅骨复原要多长时间?”滕鹏飞完全没有料到“葛朗台”居然入了良主任法眼,想起“葛朗台”以前颇为不佳的名声,仍然觉得这个变化有些魔幻。

葛向东道:“如今技术水平提高了,利用扫描后的数据建模,再填充,比以前快得多,最多半个月就完成颅骨复原。”

滕鹏飞原本还要开两句玩笑,见葛向东一本正经地谈专业问题,玩笑话便没有说出口,道:“侯‘神探’,那天开会你讲得头头是道,凭着骨头颜色就能判断火的温度,二道拐这具尸骨摆在这里,你看得出来什么道道?”

由于田甜的关系,再加上侯大利经常参加现场勘查,老谭视侯大利为自家人,怕他应付不了很有些“赖皮劲”的滕麻子,有意提醒道:“隔行如隔山,这事应该由李主任来做,他是副主任法医师,我们都不专业。”

滕鹏飞道:“骨头多处骨折,李主任拿不准哪些是生前骨折的,哪些是焚烧骨折的,拍了些相片,发到刑侦总队法医室,请高手帮助判断。”

老谭道:“小林和小杨帮助你刨泥巴,老葛拿到了颅骨。我们技术室在这儿没用,大利,我们走吧。”

“稍等,我看看这些骨头。”侯大利戴上手套和口罩,拿起一根折断的骨头,用高倍放大镜观察,道,“骨头断面有玻璃样变,这是焚烧骨折。骨骼颜色呈灰白色,至少有四百摄氏度,滕大队判断准确,焚烧时确实加了助燃剂,否则烧不成这样。”

滕鹏飞瞥了侯大利一眼,道:“你学得还挺杂。”

“杂而不精,贪多没有嚼烂。论足迹比不过谭主任,论勘查基本功不如小林,DNA提取检测不如张晨,画像不如老葛,打枪不如樊勇,法医不如李主任,侦查基本功不如大部分侦查员,特别是调查走访这类工作与朱支差得太远,他能轻易问出来的话,我费了大劲都问不出来。”

说话间,侯大利轻轻将长骨放下,又拿起一片断掉的肋骨,继续用放大镜仔细观察,道:“焚烧前的创伤骨折,不管是压缩、拉伸、扭转还是冲撞,都会留下相应骨折线,如果要准确判断,还得拍X光片。”

滕鹏飞嘲笑道:“侯‘神探’,你拿自己和全队精英比较,我不知道你是骄傲还是谦虚。”

侯大利突然停下来,道:“这根肋骨有一处特殊痕迹,应该是刀伤,捅得非常用力。”

法医室李主任已经发现此处伤痕,滕鹏飞故意没有指出来,想考一考侯大利的眼力。他原本以为侯大利看不出,谁知这个小年轻的眼光还真是老辣。他又等了一会儿,见侯大利没有新发现,道:“李主任发现了这处伤痕,也认定是刀伤。在脊柱上还有一处刀伤,和这一刀类似。”

在放大镜下面,脊柱上的刀伤很明显,从刀伤位置来看,这一刀是从背后捅进去的,非常凶狠,直接刺到脊柱,留下了刀痕。

看到骨头上出现的伤痕,侯大利脑中出现一幅非常清晰的画面:遇害者被正面捅了好几刀,其中一刀捅到肋骨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痕;遇害者受伤后想要逃离,又被凶手从背后捅了几刀,其中一刀捅在了脊柱上。从这两刀来看,凶手极其凶残。

离开物证室,老谭回刑警新楼,葛向东带着颅骨到省城,其余人又回到老训练场。

侦查员们继续刨泥巴,刨了整整一天才完成工作,没有新发现。

剧变后的专案组

下班后,侯大利仍然不敢回到充满田甜气息的高森别墅,直接去了江州大酒店的顶楼套间。他刨了一天泥巴,腰酸背痛,加上前天晚上基本没有入睡,晚十点上床,这一次终于沉入梦乡。睡到半夜,醒来时看见窗外明亮的月光落在床头,下意识伸手想要搂住田甜,这是以前在高森别墅形成的习惯。枕边空空荡荡,侯大利只摸到床单。他瞬间清醒过来,田甜永远走了,阴阳相隔,再也无法拥抱,一时之间,悲伤涌了上来,重重叠叠,无穷无尽。

上班前,侯大利稍有犹豫,决定先到105专案组,和朱林碰个面,商量一下杨帆案,然后再到刑警新楼。专案组成立有正式文件,在没有新文件的情况下,他其实还是属于被抽调状态,应该到刑警老楼上班。只不过,二道拐黑骨案交由重案一组侦办,作为组长,他必须将重心放在此案。

朱林夹着手包,准点来到刑警老楼。

刑警老楼生活过大李和旺财两只退役警犬,在与犯罪嫌疑人做斗争的过程中,大李活生生累死,旺财被炸得尸骨无存,皆牺牲得非常英勇。由于先后两只退役警犬牺牲,朱林再向警犬中心提出领养退役警犬的要求时,被爱犬心切的警犬员委婉拒绝。此时,院内没有旺财,樊勇还在医院治伤,葛向东送颅骨到省厅,老楼顿时冷清许多。朱林正在感慨时,听到健身房传来砰砰声,便加快脚步来到健身房门口。

侯大利正在打沙袋,背心前胸后背全部打湿,豆大汗水从额头滚落。王华没有做器械,正在练习开合跳,跳完三十个,大口喘气。

朱林对王华竖起大拇指,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王胖子居然开始锻炼了。”

王华自嘲道:“前些天,我和大利到医院去看樊傻儿,遇到熟人,顺便测了血压和血糖,低压120,血糖11。熟人警告我,再不减肥,活不了几年。而且我们这一行总要面临危险,我胖成这样,跑不能跑,跳不能跳,打不能打,只能靠一堆肉来狐假虎威。”

朱林笑道:“继续,继续,不要让心跳慢下来才有效果。”

王华做完开合跳,又高抬腿,气喘如牛。

朱林又道:“昨天是什么情况?”

侯大利跟在朱林身后,来到院中,道:“昨天到老训练场,跟着滕大队刨从黑骨现场挑回来的泥巴,没有发现。滕大队的思路是正确的。从逻辑上来看,凶手不会搬动一具烧过的尸体,而是应该把尸体带到二道拐,烧了以后就地埋掉,滑坡地带应该是焚烧地点,雁过留痕,人过留影,必然会有焚烧痕迹。二道拐黑骨案很棘手,我这一段时间没有太多精力跟踪杨帆案。”

“105专案组的职责就是侦办命案积案,你把精力放在二道拐黑骨案,我带着王华等人继续调查杨帆案,杨国雄儿子和你年龄差不多,后来失踪了,只找到一张身份证相片。这条线索有点意思,要继续查下去。”朱林作为在刑警支队工作二十多年的老同志,坚守在105专案组,也正是因为他的坚守,105专案组才保持着原来的框架没有散伙。

“虽然大部分命案积案都侦破了,但是我觉得105专案组应该保留,江州历年累积下来的刑案还很多,若是没有专门的机构盯着办,档案发黄变黑的老案多半就永远变成未侦破案件了。”侯大利又道,“我这一段时间精力得放在二道拐黑骨案,晚上若有空,我就回老楼,整理杨帆案的材料。”

“英雄所见略同,我们想到一块儿了。105专案组可以换名字,机制应该保留,用处很大。这是我给市局的建议,你赶紧帮我做成正式文件。”朱林从手包里取过几页纸,递给侯大利,又道,“你没有必要天天过来,有突破,或者有疑点,我会联系你。”

侯大利拿着朱林的建议到楼上打印。朱林的建议不长,主要内容是保留105专案组这个已经在全省打响的品牌,不必拘泥于命案积案,将其他重大未侦破案件纳入专案组,持续保持力量,必将获得更大成果。

朱林拿到打印件,戴上眼镜,仔细检查了一遍,道:“我其实已经很满足了。我还有一年退休,在退休前,除了杨帆案,专案组已经把命案积案一扫而光,这在全省都很罕见,这是一名老侦查员的最大光荣。如果市局同意我的建议,专案组会起越来越大的作用。宫支是刑警支队长,下一步会成为局领导。他不太赞成继续保留105专案组,你应该能够看得出来。这不是对和错的问题,而是观点问题。关局长站的角度不一样,他是一把手,一把手更注重全局,105专案组是全省公安系统刚刚树立的品牌,他不会让这个品牌倒下,所以肯定会同意我的建议。你是优秀的侦查员,但是要成为优秀指挥员,不仅要紧盯案子,也要学会分析全局。只要你还在公安系统,那就得为了事业动脑筋,想办法占据一个好位置,千万不能犯幼稚病。”

他略微停顿,道:“这一次解救人质,后来复盘,战刚的指挥没有明显失误,只不过情报信息不充分,不知道屋内有地道。两位民警牺牲得非常英勇。当初战刚把田甜和老唐放在后方,其实就是为了保护他们。可惜,天算不如人算。我提这件事情不是讨论谁的责任,而是要你明白一位优秀指挥员对于整个队伍的意义。你有这个能力,就要承担起这个责任,这样才对得起田甜的在天之灵。”

杨帆遇害时,侯大利年龄尚小,情绪完全失控。田甜牺牲,侯大利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刑警,心理发生了很大变化,虽然悲伤,却一直很好地控制住情绪。朱林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对侯大利更是高看一眼,所言皆是没有保留的真心话。

侯大利背景特殊,并没有一定要在公安局占位置的急切想法,如今朱林作为领导和师父反复告诫他不能犯幼稚病,与其被平庸者领导,还不如自己当领导,这样对整个事业有利,对一线刑警有利。他最初对这个告诫不以为然,但由于经常被熏陶,已不知不觉在内心深处接受了这个建议。

聊天之后,朱林拿着文件到市局向局长关鹏汇报。

侯大利回到刑警新楼,和探长江克扬一起前往二道拐村。

侯大利开车,江克扬坐在副驾驶位置上。

江克扬瞅了一眼侯大利戴着的白手套,道:“今天来做什么?”

侯大利道:“昨天刨泥巴时,我觉得滕大队思路是正确的,只不过做得不够,我们应该把滑坡地带所有泥土都清理出来。”

“工程量太大,我们一组做不了这事。”江克扬透过车窗,看到不远处小河湾有一处工地,道,“那是丁工集团的工地,丁工集团也做房地产?”

侯大利道:“丁工集团主业还在制造行业,有子公司做房地产。国龙集团在江州也做了房地产,这个不奇怪。”

“这个世界是有钱的越有钱,穷人是越难发财。组座,我有些好奇,你明明可以潇洒走一回,何必当一名苦哈哈的刑警。你不是超人,用不着拯救世界。”江克扬是第一次在侯大利面前说出心里话,说完,便看侯大利如何反应。

侯大利没有回答这个问题,道:“刨泥巴这事没法找人代劳,必须靠我们来辨认火烧的痕迹,还有各种寻常却又关键的物品。”

发生滑坡的山坡相对高度有百米,具体滑坡点距离公路的斜线距离约为三十米。路边有一个砖砌圆柱体,一两百米处还有两个。圆柱体中空,上面无盖,下面还有一个孔,砖体有烟熏痕迹。

侯大利反复打量圆柱体,还拍了相片,问道:“这是做什么用途的?”

江克扬道:“这是熏香肠、腊肉的土设备。长青二道拐村这边的柏树最适合熏香肠、腊肉,城里卖的香肠、腊肉都打着二道拐村的名字。看来你很少逛超市,对这个品牌没有印象。”

侯大利道:“确实如此,这是一个缺陷,我还得经常逛一逛菜市场之类的地方。”

江克扬道:“刑警要懂得杂,不仅是刑事技术,各种事情都要了解。比如办赌博案,你不懂赌博里面的道道,问话都不会。”

一辆警车开了过来,跳下车的是滕鹏飞和杜峰。

滕鹏飞打量着侯大利拿着的单反,道:“侯‘神探’,你过来看什么?”

侯大利不喜滕鹏飞如此称呼,此刻不是会场,便单刀直入地道:“滕大队,这样调侃有意思吗?”

滕鹏飞被顶了一下,有些尴尬,打了个哈哈,道:“进了重案一组,大家就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只要不是正式场合,没有必要这么严肃吧。”

侯大利没有再说话,抬头观察滑坡地带。重案一组挖回来的泥巴仅仅是堆积在公路边上的泥巴,从滑坡点到公路还有大量滑落的泥土,火烧的痕迹完全可能遗留在这些未被清理的泥土里。他离开公路,沿着塌方泥土往上爬,在滑坡点转了两圈,又跳回公路。

滕鹏飞问道:“有什么发现?”

侯大利道:“滑坡地带大约四米宽,五米长,厚度有三四米,尸骨应该埋在这个区域。我建议做进一步挖掘,这样可以弄清楚两件事,第一,尸骨混在泥土里,滑到公路,昨天泥巴里没有发现,但是并不意味着没有其他物证;第二,尸骨被烧过,挖开泥土,可以确定焚烧地点是否在此地。”

这两点正是滕鹏飞想要弄清楚的地方。面前的年轻人虽然不怎么合群,可是业务能力还真是不错,滕鹏飞对此还是有了一个客观评价。

“一组只有十几个人,挖开泥土的工作量太大。”这两年来,在几个重大案件的关键环节,市局多次采用了侯大利的建议,杜峰立刻将侯大利的想法在脑中演化成了行动,叫起苦来。

滕鹏飞对杜峰的反应感到奇怪,今天侯大利说出一个想法,他还没有表态,探长却开始叫苦,这有点意思,说明侯大利这个菜鸟组长挺有威信。他扫了杜峰一眼,道:“这里面或许有重要物证,工作量再大,也必须挖开。你赶紧安排,不要怕工作量大。”

“滕麻子,费用怎么走?两年前的费用还有没报的。”杜峰拿起手机,准备找人清运滑坡地带的泥土。

滕鹏飞还没有回答,侯大利已经拨通一个电话,道:“常总,有件事情需要帮忙。我在长青县和江州交界的二道拐村,丁工集团在这附近有一处工地。这边有个现场需要挖掘,多带点大筐,十个人就行了。”

丁丽案侦破后,侯大利成了丁工集团的座上宾,丁晨光打过招呼,侯大利和105专案组有任何需求,一律无条件支持。常总是丁晨光的心腹,摸得准大老板心思,接到侯大利电话后,赶紧通知工地派人到二道拐村,听从侯大利指挥。安排下去后,常总犹觉得不踏实,叫上驾驶员,亲自前往工地。

杜峰问道:“你叫人来挖泥?”

“丁工集团在附近有工地,我请求他们支援十个工人。他们工具齐整,比我们有效率。”侯大利又爬上滑坡地点,然后蹲在滑坡地点的顶上,抓起泥巴揉捏。

滕鹏飞斜眼看着侯大利,把江克扬和杜峰叫到身边,道:“侯大利科班出身,确实有几把刷子,可是毕竟经验少,从参加工作时间来看还是新刑警。重案一组都是啃硬骨头,你们作为老资格探长,在工作中要注意保护他,如果有问题要及时提出来,绝对不要有重大失误。”

杜峰道:“侯大利确实有本事,前几个案子,他都是关键人物,我早就忘记他是新刑警。”

江克扬道:“我觉得他最大的优点是敢于承担责任,遇事不缩头。”

“越是如此,你们作为探长的责任越大。有了重大失误,那就毁了一个可堪大任的好刑警。”滕鹏飞虽然会在工作上骂人,但这几年来对所有侦查员爱护有加,没有整人害人之心,加上本事足够硬,破得了案子,所以在重案一组中威信很高。

滑坡地带的老矿洞

十多分钟后,两辆工程车轰隆隆地出现在侯大利、杜峰等人眼前,二十名戴着工程帽的工人跳下车来,十人提铁铲,十人拿锄头,货厢里还有两个大筛子和两个竹筐。领头的工人组长大声道:“请问哪位是侯警官?我们从哪里开挖?”

侯大利跳下山坡,道:“具体听滕大队指挥。”

滕鹏飞点了点头,道:“老克,你把刘支书叫过来,让当地基层组织做个见证,也免得挖到周边树木,莫名其妙起纠纷。杜峰到滑坡点,指挥工人们清理现场。侯大利负责录像和照相。”

江克扬发动越野车,开车去找刘支书,在路上又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滕鹏飞和杜峰分别从滑坡带两侧爬到滑坡点。

侯大利取出摄像机,找到合适机位,开始录像。打开录像设备后,他又拿起相机,拍摄周边环境。除了摄像机和相机,侯大利胸前还戴有高清摄像头,这是作为摄像机和相机的补充,主要用于研究现场。

滕鹏飞是老刑警,这两年又在省厅专案组见过大世面,眼光很是挑剔。他站在高处俯视侯大利,寻找其工作中不规范之处,看了一会儿,没有找到毛病。他与侯大利虽然是最近才在一起工作,却产生了共事多年才有的默契感——两人根本不需要商量该做什么事、难点如何处理,思路基本一致,很有一种水到渠成的畅快感。

工人效率极高,五人一队,二十人排成四队,挖开滑坡泥土,装入筐中,装满一筐,就运到公路。滕鹏飞、侯大利、杜峰则蹲在一旁,查看挖开的泥巴。

挖了四十来分钟,杜峰激动地叫了起来,道:“停!停!我看一下。”

一个工人铲开表面泥土后,露出一大块黑色泥土,明显与周边泥土不一样。

杜峰、侯大利和滕鹏飞也相继跳入滑坡地带。侯大利蹲在坡上捏了捏土块,土块板结,虽然被雨水打湿,但仍然坚硬。滕鹏飞几乎是跪在地上,用鼻子嗅,又取了放大镜观察泥土情况。

工人都停止劳动,好奇地打量三个刑警。

“是不是被火烧过?”滕鹏飞问道。

侯大利不停揉捏泥土,道:“这边很多泥块的硬度很高,不是原生土,应该是被反复碾压过。”

滕鹏飞取过一个筐,把能找到的黑灰色硬土块都扔进筐里。

两辆车开了过来:一辆是越野车,另一辆是丁工集团常总的车。

侯大利回到公路上,对村支书老刘道:“那个滑坡点,就是最上面一排工人的位置,以前有建筑或者其他设施吗?”

老刘想了一会儿,道:“在我记忆中,应该有一个铅锌矿的老矿洞,早就废弃了,具体位置有点模糊,应该就在这一片。”

在侯大利指挥下,几个工人来到滑坡点最高端,从上往下挖。一个小时后,距离滑坡顶端两米的地方,豁然出现了一个直径约一米的矿洞。矿洞没有倒塌,矿洞口墙壁上有明显的“V”字形烧迹,矿顶还有大片焦黑痕迹。

侯大利蹲在矿洞口观察“V”字形痕迹,道:“尸体就是在这里焚烧的,起火点就是‘V’字形的最低处。”

滕鹏飞蹲在洞口望了几眼,拨通电话,大声道:“老谭,带你的家伙到二道拐村,我们挖出一个老矿洞,洞口有烧过的痕迹。”

老刘和围观群众讨论了一会儿,爬上坡,找到滕鹏飞,道:“滕大队,我问过几个老人,他们说这个矿洞以前是村集体的,后来被老长盛铅锌矿收购。矿洞被封了好多年,外面全是杂草,大家平时也没留意。”

滕鹏飞道:“老长盛铅锌矿?”

老刘道:“长盛矿业收购长青县国有的铅锌矿厂后,老长盛铅锌矿就改成了现在的铅冶炼厂。”

找到焚烧点,滕鹏飞兴致高昂,撕开熊猫烟,给每人发了一支。

常总拿着大瓶矿泉水,沿着公路朝上走了一段,找到一条杂草丛生的通道。此通道连接老矿洞和公路,废弃多年,仍算平整。

“大利,洗手。”常总已经五十多岁了,腰身肥胖,此刻满脸笑容。

侯大利道:“常叔从哪里上来的?”

“有矿洞必然有公路,我这么胖,爬不上坡。”常总举起矿泉水瓶,替侯大利冲手。

等到侯大利洗完手,常总举起矿泉水美美地喝了一口,道:“大利,你们在这儿挖什么?”

侯大利道:“土里滚出来一具尸体。”

常总一口水差点吐了出来,顿时觉得阳光下的山坡有些阴森森的,道:“大利,别做这工作了,你爸是真想你回去。”

这是一个老话题,侯大利礼貌地笑了笑,没有回答。

常总面对侯大利时如一个慈祥长辈,和蔼可亲,面对手下施工队时就换上了老总的威严,说道:“快点清理,别磨磨蹭蹭。”施工队稍加休息,又继续工作,很快将公路清理干净,跳上货车,轰隆隆地离开了现场。常总又和侯大利聊了几句,然后和滕鹏飞打了个招呼,便也离开了现场。以常总在丁工集团的地位,能够进出分管副市长的办公室,所以,他除了对侯大利态度亲切,对待其他公安人员就很平淡,态度多少有些矜持。

矿洞有明显的焚烧痕迹,意味着尸体是在此地焚烧,那就有可能出现两种情况:一种是矿洞位置就是第一现场,凶手在此地杀人,然后就地焚烧;另一种是凶手在其他地方杀人,然后把受害者尸体带到此处焚烧。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凶手都应该熟悉此地。

侯大利联想起尸骨中的两处刀痕,反复琢磨此地是第一现场还是第二现场。从目前的线索来看,还无法得出准确结论。他内心倾向于凶手杀人以后,将尸体转移到此处焚烧。

滕鹏飞随手扯了一根野草,咬着草根,嘴巴里弥漫起一股青草味道。

江克扬道:“滕麻子,这里滚出来一具尸骨,你就别咬草根了。你不嫌硌硬,我还嫌硌硬。”

“尸体被焚烧过,早就白骨化了,和这根野草没有半毛钱关系。”滕鹏飞站起身,吐出一段青草,指着公路延伸的方向,道,“山体滑坡破坏了焚烧现场,得把所有滑坡的泥土全部拉回去,全面筛查,说不定能从泥土中有发现。”

从发现黑色人骨到现在,最大的突破就是有可能发现了焚烧现场,算是前进了一小步,下一步最重要的还是寻找尸源。

半个小时后,老谭带着技术室诸人来到现场,开始勘查,提取物证。等工作告一段落,时间已过了下午两点,附近场镇的饭馆都关门休息。派出所同志敲开一家饭馆,炒了大盘肉,煮了大盆汤,一群人围在一起狼吞虎咽,香甜无比。

经过前期工作,二道拐黑骨案有了一个重要成果:发现尸骨的滑坡地带就是焚烧现场。

当前最困难的是确定尸源,存在三个难点,第一个难点,省刑侦总队DNA室传来消息,由于尸体焚烧严重,埋在土里时间长,提取DNA失败;第二个难点,村社、林场和长青铅锌矿都没有失踪人员;第三个难点,头骨被烧得很严重,面部小骨有掉落,复原难度大。

滕鹏飞为重案一组“抢”来了两个案子,吴煜案基本完结,二道拐黑骨案极为难啃。

颅骨上的种植牙基座

二道拐黑骨案一直没有关键性突破,无法确定尸源,这也意味着案侦工作无法继续推进,陷入停滞状态。而突破往往会在反复折磨侦查员后,不经意间出现。

老训练场里还有一部分从二道拐拉回来的泥土。这一段时间,重案一组各探组排了日程表,只要没有工作任务,便按日程表轮流到老训练场筛土。

侯大利只要有时间就去筛土。在筛土过程中,他可以和侦查员们讨论案情,在共同劳动中改善关系。他不愿意为了团结去迁就侦查员,当然也不愿意成为与部下敌对的一组组长。

筛土两小时,老训练场中所有人头发上都蒙了一层灰。

“休息一会儿,抽支烟。”侯大利招呼大家一声,又给队员发烟。

严峰洗了把脸,从水管处走过来,用力扇了扇头发上的灰尘,接过侯大利递来的香烟,道:“二道拐带来的泥土只剩下十分之一了,若是筛完了所有土都没有找到有用的证据,那我们就白忙了。”

一头卷发的胡志刚更是满头灰尘,道:“以前朱支经常说,查否就是进步,我们这也是查否。”

严峰深吸了一口烟,道:“不要乱用查否的概念,我担心真是无用功。”

侯大利没有说话,只是站在旁边吸烟。重案一组每个侦查员都有本事、有个性,侯大利以前接触不多,现在才开始有所体会。严峰属于那种比较难以合作的,说话方式也不讨喜。胡志刚有一身极为结实的肌肉,与樊勇有几分神似。相较之下,侯大利更喜欢胡志刚。

正在吞云吐雾,葛向东打电话过来,他的声音喜气洋洋:“我今天有一个关键发现,二道拐颅骨做过种植牙,左边的一颗磨牙残留了种植牙的底座,你赶紧抽时间过来一趟。”

侯大利大喜过望,道:“你确定是种植牙?”

葛向东笑道:“应该没错。”

挂断电话,侯大利望着灰头土脸的队员们,高声道:“告诉大家一个好消息,葛向东在二道拐颅骨中发现了一颗种植牙底座,应该是焚烧残留物。我马上和汤柳一起前往阳州,确定此事。”

严峰道:“我们这边还继续吗?”

侯大利没有丝毫犹豫,道:“还得继续,没有全部筛完,谁都不敢说里面没有什么东西。坚持下去,说不定就有新发现。”

严峰自嘲道:“也许全部筛完,除了泥巴还是泥巴,什么都没有。”

“也许全部筛完就会有重大发现,现在放弃,以前的苦功就白废了。”侯大利洗了手,离开训练场,开车到刑警新楼接法医汤柳。

汤柳坐上越野车副驾驶位,道:“葛老师在阳州修复颅骨,急急忙忙叫我去总队,在修复过程中有了什么发现?”

侯大利道:“老葛在观察颅骨的时候,发现有一颗牙齿似乎是种植牙。二道拐黑骨案最难的地方就是找尸源,你去看看更有把握。”

汤柳同样喜形于色,道:“有种植牙?这是大好事啊,你在电话里怎么不说清楚?”

侯大利道:“我给李主任打电话,他没有接,估计正在忙,此事耽误不得,所以叫你赶紧出发,正好可以在车上给你谈具体情况。这具颅骨被烧得变形,牙齿掉了一半,牙床全烧黑了,不容易发现。”

汤柳和田甜都是女法医,风格却完全不同。田甜身材高挑,五官立体,行事风格干练,平时笑容不多,是标准的女警。汤柳相貌清秀,单眼皮,面部线条柔和,个子不高,身材偏瘦,穿一件稍稍发白的牛仔裤。如果说她是正在读书的大学生,没有任何人会怀疑。侯大利并不希望法医室再调来一个女法医,女法医出现在现场,总会让他想起田甜。但是,命案侦办掺不得半点个人情感,汤柳是除了李法医最优秀的法医,他愿意和她合作。

两人简单说了几句之后,侯大利陷入沉默,专心开车。

汤柳悄悄用余光打量了侯大利一眼。从省城回到江州刑警支队后,富二代侯大利的故事便多次出现在耳中,汤柳对这个不要万贯家产、执意要为女友报仇的年轻警察颇有几分好奇,又因为田甜牺牲而对其抱有天然的同情。在其心目中,这个富二代应该既风流倜傥又很是深情,但是在实际接触中,这个富二代警官毫无幽默感,板着脸,皱着眉,和以前预想的“风流倜傥”毫不沾边。

车内,吉他曲《雨滴》如泣如诉的旋律在车内回荡。车是E级越野车,音响极佳,关了窗自成一体,汤柳靠在椅子上听着音乐,想着自己的心事。

一个小时后,车至省刑侦总队办公楼。汤柳在此工作了近两年,熟悉办公楼环境,直接引导侯大利将车停在最靠近五号电梯的车位,从五号电梯上行,出电梯后就看到了良主任的工作室。

良主任到省厅开会,工作室只有葛向东一人。他穿着白大褂,头发梳得很整齐,成熟稳重,与当年略显油滑的经侦民警迥然不同。

葛向东在进入105专案组以前算是单位老油条,进入105专案组后,他突然人生开挂,美术专业充分发挥了作用,所画的犯罪分子模拟画像居然与犯罪分子非常接近,随后又被省刑侦总队良主任看上,成为良主任弟子,如今更是成为全省刑侦队伍中少有的专职负责模拟画像的画像师。被人需要的感觉很好,葛向东由差等生变成优等生,精神面貌发生了极大变化。

“这具颅骨被大火烧过,而且是被汽油烧过,温度很高,又埋了好几年,颅骨有不少地方出现破裂和脱落。鼻子是五官中最为关键的一环,也是每个人个人特征区别最大的一部分,如果鼻子能够还原成功,头部基本轮廓也就确定了。这些复制品里面有不同人种,但是我们从肉眼来看,几乎看不到区别。”葛向东指着眼前一排骷髅复制品,如弹钢琴一般,手指从一排骷髅模型中划过。

“葛主任,长青的那具颅骨是哪一具?”汤柳是很优秀的法医,所以才得以在省刑侦总队工作近两年,若非家庭原因,也不会回到江州。只是隔行如隔山,她对颅骨复原技术很陌生。

“呵呵,汤柳给我封官了,还是第一次有人称我为主任。以前在江州市局时,大家都称呼我为葛朗台,在公开场合也是这样叫,所有人都习以为常,包括我本人。只有侯大利客气,叫我老葛。如今在良主任这边,领导统统叫我老葛,普通民警都叫我葛教授。”

葛向东自嘲一番,带着两人来到三具新做的颅骨模型前,道:“每具尸骨都有独一无二的特征,头骨上看似毫无区别的山洞鼻也有细微差别,鼻子最下端如山峰一样尖尖的突起,专业名词叫前鼻椎,它支撑鼻子组织,也就是说,前鼻椎的朝向决定了死者生前鼻子的朝向。组座可以摸摸鼻子底部,人中上方可以摇动的部分就是前鼻椎,前鼻椎有个突起决定鼻型,突起指向上方,对应的也是上扬鼻;突起指向下方,就是下钩鼻;突起比较平,那就是底部水平的平鼻。这具颅骨恰恰前鼻椎部分缺失,在良主任指导下,我根据颅骨其他部分做了三个模型。”

三个头骨复原模型摆成一排,由于鼻型不一样,三人相貌明显不同。

“抱歉,目前只能到这个水平了。提供三个复原模型,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头骨模型中肯定有一个与本人接近。”葛向东身穿白大褂,侃侃而谈,充满自信,散发着教授光环和魅力。

侯大利在刑侦系读书时学过解剖,算是学了点皮毛,听得津津有味。

汤柳摸着人中上方的鼻骨,很容易找到可以摇动的前鼻椎。

葛向东领着两人来到另一个专门放置颅骨原件的房间。这里放置的都是真实的颅骨,真实颅骨与颅骨模型从形状上没有差异,给人的感觉却完全不一样。面对模型时,大家能有说有笑;面对真人颅骨空洞洞的眼窝和斑驳骨面时,大家都不由自主收起笑容。

“这具颅骨被火烧过,牙齿掉了很多。我最初没有注意到有一颗牙齿与众不同。昨天为了研究面部肌肉纹路,我又来查看颅骨,用了放大镜才发现有一处被烧过的地方似乎有不属于牙床的小凸点。我和良主任反复辨认,后来确认是种植牙基台。我请教了牙科医生,固定式种植牙分成种植体、基台和牙冠三个部分,种植体相当于根基,基台相当于主干,牙冠就是整个主干上的树枝和树叶。”

经过清理后,种植牙的基台部分在放大镜下很清晰。

侯大利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这是重要线索,身高一米七三左右,二十来岁的男性,做了种植牙,这简直是呼之欲出。”

汤柳走到一边,给李主任打电话,汇报刚刚看到的种植牙。

“组座,再教你一个诀窍,这是良主任传授给我的绝招,你可以来试一试。”葛向东伸手到颅骨额头部位,轻轻摸了摸,道,“你来摸我刚才摸过的位置,前后左右,闭上眼,摸一摸,能够感受到什么?”

侯大利找准了葛向东手指碰过的地方,闭上眼睛,手指在颅骨上来回滑动。

“什么感觉?”

“说不准,一边要粗些,另一边要光滑些。”

“你的感觉非常出色。我们做颅骨复原,研究方向和普通法医不一样,普通法医不会关注颅骨表面哪些地方粗糙、哪些地方光滑,但是对我们的意义就不一样了。粗糙的那边长头发,光滑的那边没有头发,这样我们就可以找出大体上的发际线。”

“术业有专攻,佩服。”侯大利再次用手指抚摸发际线两边。

正说话间,滕鹏飞的电话打到侯大利手机上,道:“那具颅骨有种植牙,这是关键发现,汤柳都给李主任报告了,你怎么不报告?”

“我和汤柳正在老葛这边,还在探讨。”侯大利能想象出滕鹏飞瞪着眼睛生气的模样,觉得他有点像青蛙。

滕鹏飞道:“中午简单吃一点,别喝酒。下午三点,召开案情分析会,安排调查工作。”

侯大利看了看手表,道:“事情没有办完,下午三点肯定回来不了。”

滕鹏飞道:“那把会议推迟到晚上七点。这个会今天一定要开,二道拐黑骨案迟迟没有进展,继续拖下去,队员们的办案热情要被耗尽。”

午餐时间,侯大利、汤柳和葛向东在附近找了一个雅致的环境,点好菜,等老朴。

聊了些闲话,葛向东感叹道:“国内做颅面复原技术的公安机关只有数家,山南技术靠前,良主任在业界很有地位。我过来做颅面复原,三五年就能成为国内本行业数得着的好手。以前在经侦的时候,由于自身和队里的多种原因,我被边缘化了,办不了案子,所以也就自我放弃,把主业当成了副业,副业当成主业,别说省厅和市局,就是支队领导都不会正眼瞧我一眼。每个人都有自尊心,我也一样。到了105专案组,我居然成了画像师,成了省厅领导和专家看重的人才,想起来很感慨。汤柳,说句实话,你真应该留在总队,平台毕竟不一样。”

汤柳没有解释,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葛向东举起茶杯,道:“我们以茶代酒,碰一杯,祝我到省厅开始人生第二春。刑侦总队也搞了命案积案专案组,老朴一门心思想要调组座过来。组座应该过来,我们兄弟又能在省厅相聚。还有一件事,我老婆家族在江州,还请组座多多提携。”

听到最后一句话,汤柳想起“葛朗台”这个绰号,抿嘴而笑。

侯大利端起茶杯,一饮而尽,道:“前几天骆主任和张小天到江州来了一趟,审了王永强,王永强大概率不是凶手,我暂时没有办法走。”

葛向东道:“恕我直言,以现在的线索,基本没有破案的可能。我画的那张图太模糊,而且少年人会成长,现在的身材早就彻底改变了。除非天上掉馅饼,其他案子带出来杨帆案。”

“若是我放弃了,杀人真凶真有可能就逃过惩罚。”侯大利脑中迅速闪过了杨帆和田甜的身影,黯然神伤,便转了话题,道,“你在良主任工作室的状态真好,很有教授风采。”

葛向东兴致盎然地道:“我准备花点苦功,收集不同地区、性别、年龄段人群的颅骨样本,按照面部特征类型分类,并进行断层扫描,建立一个颅骨样本数据库。系统建成后,我们就可以把要处理的颅骨扫描后与数据库中的样本进行比对,重建骨骼层、软组织外形等,还原度可达85%~90%。”

“有志气,这是大好事。以后再遇到类似黑骨案的情况,还原起来就又快又准。”老朴出现在门口,刚听到最后几句,禁不住插话道。

喝了口茶,老朴单手挥动,扇子啪地打在手心,道:“葛向东能够有这个胸襟,我很欣赏。大利应该张开胸襟,走出江州,到更大的平台发挥才能。刑侦总队的命案积案专案组集中了全省精英,你若迟迟不来,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等我退了,你还真没有机会。”

侯大利朝着老朴拱了拱手。

老朴用扇子指了指侯大利,道:“你还真是固执。老葛这点比你好,能接受意见。”

席间,四人很自然地聊起了二道拐黑骨案。

侯大利让服务人员拿了一张白纸,由葛向东当场画素描,道:“我来描述被烧的那具尸骨的特征,身高一米七三,有一颗种植牙,这颗牙齿不便宜。根据这些特点,我们可以勾勒出这样的形象和气质,2004年左右的年龄在25岁左右,也就是20世纪80年代前期出生,从骨骼来看,成长阶段营养充足,经济条件不差,应该是工薪族,不过工资比较高。”

葛向东又道:“你估计死者读过大学没有?”

侯大利道:“大学1997年扩招,他有可能遇到扩招,读过大学概率是百分之五十。”

素描很快画出来,是一个身高一米七三左右的年轻人,素描的面部并不清楚,比较突出的特点是发际线很高。虽然面部缺失,却很有些意气风发的气质。

老朴拿着画像琢磨,道:“我们考虑问题时要从最常见的思路入手。犯罪动机有很多种,政治、财物、性、报复、自尊、友情、妒忌、戏谑、恐惧、好奇等都能成为动机,此案政治动机的可能性最小;如此残忍,又处心积虑,还得有一定实力,财物动机最有可能。摆在矿洞里焚烧,说明矿洞与犯罪者有密切关系。至于具体什么关系,就得你们去寻找了。”

老朴的分析与侯大利的分析完全一致。

午餐即将结束的时候,老朴要了一瓶二两装的白酒,给四人倒了一小杯,道:“这杯酒敬田甜,虽然提起田甜会让侯大利难受,但是我们不能忘记她。干一杯,努力工作,多抓坏人,这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努力工作,多抓坏人。”侯大利跟着念了一遍,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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