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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子 雨猴子·罗汉池 作者:袁哲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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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了。 先是一颗、两三颗,然后便是一张网似的撒下来。 我赶紧走到奶油色的木窗格边,踩在一个铝皮水桶边沿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以免像一滴水珠那样从天上摔下来。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把额头贴在清凉的玻璃窗上,圣诞红的大片叶子在雨滴的空隙间惊慌地闪躲着,最后还是湿透了、绿透了。十几道圆润的小水柱从波浪瓦上溜下,流进墙脚边的小水沟里去,细细的泡沫渣子浮上来,挤在一片野茉莉的落叶边上。 这是村子洗澡的时刻,窗外的世界浸在一杯冷开水里。 冰箱的门被母亲拉开,一把白面条放在洗手台边,塑胶袋上起雾了。 我回过头,母亲将手伸进我的胳肢窝,把我举起在半空中。这是母亲最后一次抱我,我用手勾住她的颈背,她说:“下来,你太重了。” 屋内安静无声。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 我喜欢跟在母亲身旁,跟着母亲上菜场交会钱;跟着母亲提一桶衣服去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搓洗;或是去阿霞的裁缝店里说悄悄话,去隔壁村的诊所拿药、打针。 母亲说我太静了,像个女儿;她问我为什么不出去玩?为什么不吵着买玩具,像对门的荣小强那样赖在地上打滚哭喊? 我有玩具的。 这张黑白照片上记载得清清楚楚的:我蹲在一丛香蕉树旁的小径上,怀里兜着一个短头发的洋娃娃,娃娃斜躺着,半阖着眼珠子。土黄色的一截小路上,稻草色的香蕉叶,咖啡色的塑胶眼珠子,半阖着。 父亲说我擅长等待。 陪母亲串门子,我从不曾吵过要回家;父亲说家里没钱买新衣服,我就再等一年;诊所的黄医官心疼我长得矮小(其实是因为我长得难看),我等他忘记……我珍惜所有等待的时刻。 我等待。 我有玩具的。照片上的洋娃娃不是我的。 那天,梁羽玲的爸爸梁包子带着她穿梭在村子里的每一个角落,用那台借来的相机给他漂亮的女儿拍照。村子里所有的小朋友都跟去了,梁包子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套结婚典礼上才看得见的白纱礼服,把梁羽玲打扮得像个花童似的。拍照的时候,梁包子指挥着大家靠边站,不要遮住了梁羽玲身上的阳光;当他用粗壮的手臂掐住相机调整镜头时,荣小强用手指头架在嘴巴上叫大家安静,另一手还举起一支塑胶棒球棍往那些踮起脚跟努力探出的小脑袋上狠狠地敲下去。 照完了一张又一张。梁羽玲站在竹篱笆前,梁羽玲坐在秋千上,梁羽玲靠在大红木门上,梁羽玲躲在大榕树的树瘤后面露出半张脸,梁羽玲侧坐在油亮的青草地上,白纱裙摆、小红靴…… 梁羽玲一直抱着短头发的洋娃娃。 终于,梁包子把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都照遍了。为了把一卷底片照完,梁包子想到了一个比较省力的方法,就是叫梁羽玲站在郝姑姑的丝瓜棚架前面,然后像一个模特儿那样摆出不同的姿势。 梁包子要梁羽玲交叉两腿,像一个小淑女把两边的裙角提高,再把下巴吊起来。 梁羽玲不肯放下手上的洋娃娃。 梁包子上前把洋娃娃一把揣下,然后转向我们,用他粗大的嗓门命令道:“拿着!”先是荣小强嫌恶地吼出一声:“耶——”然后,所有的小朋友都争先恐后地退到一个不可能接下洋娃娃的位置去,除了我。 “拿着!” 我接过洋娃娃,连忙蹲了下来,以免遮住了梁羽玲脸上的阳光。 “羞羞脸!”荣小强带头喊着。 “羞羞脸!!!羞羞脸!!!”其他的同伴也帮腔起来。 梁羽玲委屈地提起一点点裙角,咬着下唇。 “笑,笑啊,笑啊!”梁包子稳稳掐住相机的脖子喊叫道。 “羞羞羞!!!不要脸——”荣小强他们很有节奏地喊叫着。 “小王八蛋——”梁包子发火了,他放下相机转过身来对荣小强他们骂道,就在这个乍然安静下来的瞬间,所有的人都听到了梁包子一不小心按下快门的一声“咔嚓”。相机正对着我,我甚至可以看见自己,在那个墨黑的小圆镜里。 照片上的我蹲在一条贫瘠的黄泥路上,干燥的路面凹凸不平,尖锐的石块像碎裂的大腿骨从地底下刺出来。我把洋娃娃兜在怀里,眼露惊恐地仰望着前方的天空。 我有玩具的。 梁包子一家人搬到村子来的那一天,我和荣小强都跑去看了一整个下午。 一大卡车的家具杂物稳稳地捆在车上,梁包子比搬家工人还有劲,一台大冰箱上了他的背,他粗短的双臂往后倒扣着,像只大蚂蚁似的开步走去,在一旁看着的人仿佛比他还吃重些。为了多看梁羽玲几眼,我也跟着荣小强他们抓个竹篮子或是抱个大枕头忙进忙出的。后来,我们发现,只要我们搬的东西里有梁羽玲的衣服或书本什么的,她就会跟在那个人的后面,一直盯到我们把东西稳稳地放好为止。这是荣小强先发现的,他立刻把这个秘密告诉了所有的小朋友,于是,大家对于自己要搬的东西便挑剔了起来。 我们来帮忙是为了看梁羽玲,大人们也有来帮忙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也和我们一样,只不过,他们看的不是梁羽玲,而是梁羽玲她妈妈吕秋美。 梁羽玲家住在巷尾,我们家和荣小强家住在巷子中间,门对门。 梁包子一家人天天从这两扇门经过。 “人家吕秋美也不是天生下来就好看了,梁包子真舍得啊,不到一个月,人家已经在阿霞那儿量了七八套洋装了……”荣小强他妈妈来家里喝荔枝酒,午后的阳光把桂花盆景里的砂子都晒出盐了。荣妈妈用手指头从大玻璃杯的底部抠出一粒泛黄的荔枝来放进嘴巴里,“哪像我们家那个小气巴拉的,没见过世面。” “没有啦,不到七八套啦,五六套,不到,不到。”母亲也仰起头来呷一口酒,一颗核小肉薄的酒荔枝滚进了她的嘴里,“我们家这个也是,成天只会打算盘,没两个钱在那里转啊转的,一头热,算进不算出……” 父亲房里的收音机传来一阵急躁的板胡声,鼓点紧密得像锅底的小气泡似的。母亲和荣妈妈相视而笑。她们笑的是那叮叮咚咚的鼓点之间,父亲灵巧的手指正在拨动算盘珠子的碰撞声。这是我们家最稳定的一种声音,一年四季,父亲总是抚弄着那把特大号的算盘,像弹奏古琴似的拨出一长串无人能解的音符和节拍。算盘珠子不疾不徐地在油滑的竹骨上往返着,圆润的珠子穿上穿下,叮叮咚咚…… 下雨了。 我和荣小强在梁包子的大木桌旁看他揉面团,大木桌有我们的肩膀高,我们仰着下巴,看梁包子粗短有力的手指头掐在雪白的面皮上,凹下的面团轻轻地躲开,立刻又被梁包子的双掌给收拾了,静静地躺在大木桌上,像一只刚刚死去的大白鹅。 “滚开,滚开,刀子不长眼,滚一边去!”梁包子抽出一把笨重的大菜刀,刀背有我们的指头粗,他要表演削萝卜了。 “滚开,滚开,包子不长眼,滚开哟!”荣小强冲着我喊道。 “小王八蛋。”梁包子斜睨着一双圆圆的小眼睛,一面舞弄着大菜刀板在白萝卜上刮下又薄又长的一层皮,削了一半,拦腰斩下,发现是个空心大萝卜,接连着咚、咚两声便给扔进了铁皮垃圾桶里去。 “好——可——惜——哟——”荣小强把下巴架在大木桌上,嘴巴一开一阖像只吴郭鱼似的惋惜着。 “可惜什么?大陆那么大都丢掉了,还可惜个屁!”梁包子打开冰箱门,抽出另一个带绿梗的白萝卜来。 又细又薄的萝卜皮像雨丝飘下。 雪白的面团在一只铝皮洗脸盆里沉睡着,上面盖了一层厚厚的白纱布。梁包子不准任何人碰他又嫩又白的面团。 窗外,雨丝密密麻麻地飘下来,打在木瓜叶上,流进蚂蚁窝里。鱼灰色的瓦片上流下一串串的水珠子,浇在墙脚边的一层青苔上。 梁包子把一块精肉放在一截大树干做成的圆形砧板上,用两把大菜刀一左一右地剁起来,又厚又亮的刀刃哗哗落下,不一会儿,就剁出一摊肉泥来。梁包子把肉泥刮进一个大海碗里,往里加盐,加酱油,然后捞起来,朝碗底摔。 “梁包子,二十个豆沙包,二十个听到了没?”村子里的男人,只有庞干事会在这个时候来买豆沙包。他跨骑在一辆单车上,一手拄着把黑雨伞,一手推开梁家的红木门,朝门里喊道:“梁包子,快点,二十个,赵参谋待会儿开会要我给他送过去!” 梁包子抹掉手上的肉屑,瞟了庞干事一眼,数了二十五个豆沙包卷进报纸里去。 “快什么快,赵参谋是你老子啊,我他奶奶的是梁司令。”梁包子淋雨走到门口把包子塞进庞干事斜背在胸前的绿色帆布袋里去。 “记我的账。”庞干事很别扭地把一个圆鼓鼓的帆布袋护在雨伞下,踮着脚尖把单车掉过头来。 “记你老子的账也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梁包子伸出粗短的手掌,用食指和拇指围了一个小圈儿,在嘴边比了一个喝酒的模样,“来不来?烧了黄鱼等你。” “就中午?喝两杯你就成了天王老子啦?”庞干事不置可否,冒着斜雨往巷口骑去。 “喝两杯老子连天王老子也不干了!”梁包子心有未甘地在庞干事溅起水花的后轮胎上甩了一句。 趁梁包子还未进屋里来,荣小强很利落地把铝皮脸盆上的白纱掀起一角,用指头在渐渐鼓胀的面团上抹一家伙,然后伸进嘴巴里:“好香哟,该你了。” 梁羽玲和吕秋美都在房里,只有我看见荣小强动了梁包子的面团。 “快点啊,该你了。”荣小强急了。 我把手背在屁股后面傻笑着,摇摇头。 “回家吃饭去,该回家了,小王八蛋。”梁包子走进屋内冲着荣小强和我喊道,他穿着一件灰色的短裤头和泛黄的白背心,腰间扎了一条宽大的军用皮带,雨珠从他的短发间流淌下来,看起来像一个满身大汗的举重选手。 回家吃饭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梁包子的黄鱼。 吃完饭,我和荣小强很有默契地,像两只蜻蜓般回头又飞进了梁包子的客厅里。 午间电视新闻刚刚播报完,梁包子的小瓶高粱还有半瓶,大茶几上的黄鱼也还剩下半条。 庞干事没有来。 梁包子要开始喝酒了。他扭开瓶盖,在玻璃小酒杯里倒了五分满,轻轻呷一口,然后用象牙色的塑胶筷子叉起一小块鱼肚伸进嘴巴里,嘴角渗出一抹油来。 “唉——”梁包子用舌尖把嘴角上的一层油收拾了,然后像一个圆圆胖胖的、正在漏气的瓦斯桶似的发出一声由小而大、由近而远的叹息声,脸上露出陶醉的表情。 “呕——”荣小强踮着脚尖猫近梁包子,把他的小脑袋伸到梁包子的耳朵旁,像一只大蜥蜴。 梁包子微微睁开一只眼,瞟了荣小强一下,又闭上。 空气中漂浮着半尾散发姜丝味的黄鱼。 绿油精的广告。“绿油精,绿油精,爸爸爱用绿油精,哥哥姐姐妹妹都爱绿油精,气味清香绿油精,当当当当当,当当——” 梁包子打鼾了。 荣小强拉着我的衣领往屋里寻去。 梁羽玲在她的小木桌旁贴纸花。她的小手掌穿进一把大剪刀里,从一张红色的蜡光纸上剪下一朵高脚杯形的花朵,然后放下剪刀,在纸花的背后仔细地抹上薄薄的一层文山糨糊,用嘴轻轻吹了几回,才贴到一张八开大的白色图画纸上。 荣小强隔着绿纱门对梁羽玲做鬼脸,梁羽玲转过身去背对我们。荣小强还不打算放过梁羽玲,他走近纱门边,用两只手爪子在纱门框上刮出干涩的声音,嘴里还学着电视上的竹林鬼哭声。 “呜~~呜~~” 梁羽玲低着头走到门边,脸颊上冒出了两朵粉色的花晕,把门掩上。就在门快要完全封起,只剩下一小条缝隙的时候,荣小强突然把整张脸按进一格纱门里,发出一串亲嘴的啵啵声。亲完了,荣小强的脸还埋在纱网上来回滚了又滚。 “唉——”荣小强把脸蛋拔起来,回过头朝我眯着眼笑,他的脸像一张世界地图的草稿,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方格眼。 我看着荣小强的脸伸出舌头来傻笑着。 “嘘——”荣小强用食指挡在嘴巴上,然后扳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洗石子地板上。 荣小强在前,我在后,我们像两只大老鼠般趴在地上往吕秋美的房门口摸去。 吕秋美的纱门后面吊了一块蓝碎花的布帘子,房间内传出那台大同电扇嘎嘎转的颤抖声,电扇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翻开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吕秋美的脚很白,除了脚背上几条靛青色的血管,和脚趾上的桃红色指甲油外,便是一味地白,荔枝色的白。一件紫纱的无肩洋装从半空中降下来,在吕秋美的脚边围了一圈,一只脚被提了起来,重心有点不稳,然后另一只脚也跨过衣服,并且顺势用脚尖把它给勾了起来。荣小强和我都用力捂着嘴巴。 木头衣橱的门被拉开,又阖上。 另一件淡蓝色荷叶边的上衣降了下来,电风扇又转过去了,布帘子的一角快要掩盖下来时,荣小强把嘴巴凑到纱门边上鼓起双颊往里边吹气。 我们用手指头把嘴唇夹住,差点笑出声音来。 吕秋美换了一件又一件。 吕秋美要洗衣服了。 我和荣小强赶紧划动手脚,摸回客厅里去。 梁包子鼾声还很响,很匀。 梁羽玲的房门掩得实实的。 黑白电视荧幕上一条水平的杂讯规律地由下往上卷动着。 陷在桌缝里的白面粉。 姜丝味。 浴室里的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往澡盆里哗哗地冲。吕秋美有洗不完的衣服。梁羽玲有剪不完的纸花。梁包子有喝不完的酒。 我和荣小强有用不完的时间。 荣小强坐在梁包子旁边的木手把胶皮沙发上,用手去掐白瓷碗里的油花生吃,一面吃,一面看电视。画面上的波纹跳得厉害时,荣小强很利落地从大沙发上弹起来,毫不犹豫地在电视机的脑袋瓜子上捶一家伙。 梁包子的眉毛挑了一下,鼾声暂停了五秒钟才又接上。 雨停了。 梁包子推着他的大单车准备卖包子去了。临出门前,我和荣小强照例给赶了出来。 梁包子家的红木门被密密地关上了,大单车的屁股上驮着一只白漆底掀头盖的大木箱子。 豆沙包2元 猪肉包3元 高丽菜包2元 光复神州 白底红漆的几行小字,歪七扭八,写得真丑。梁包子往巷口骑去,经过巷口墙边的一大丛九重葛时,大单车转了一个漂亮的弯儿,像一架军刀机从眼前滑过、消失。 梁包子走了。我们立刻转过身去,大木门吱呀一声被四只手给推开,围墙边上的两盆七里香被雨水淋得油绿泛光。荣小强扳开信箱上的小铁丝,脑袋凑上前去,看见里面空空的,再把手掌探进去上上下下搅了几圈,确定没东西了,才把手抽回来。 一只瓜子肉酱的空罐头兀自在小水沟里生锈着。 荣小强带头走进客厅里去,扭开电视机的开关。荧幕过了一会儿才亮起来,画面上数不清的细点像一盘黑铁砂似的。下午没有电视节目,我们早知道了。 屋里有四个人,没有人关电视。 电视的沙沙声像一阵阵新鲜的空气,带着一股雨水渗进空心砖里漫出来的味道。 我跟着荣小强跑进厨房里去打开冰箱拔龙眼吃,吃了龙眼,再灌冰开水,冷冻库里厚厚的一层冰苔也被我们用手指抠下来抹进嘴巴里。 我们回到客厅里下象棋,半盘的暗棋,可以连吃连跳,一会儿就杀个精光,一盘接着一盘。 茶几上的油花生被荣小强一颗一颗地解决了,他拿了空碗走到厕所那头:“梁妈妈,我要吃花生。” 吕秋美甩掉手上的水珠,用一条军绿色的毛巾把手抹干了,又给荣小强倒了满满一碗油花生。 然后,果然如我所料,荣小强要耍赖了。他说我动了他的棋子,原先的黑士少了一只。 “我没动。” “你有。” “没有。” “有。” “有就有。” “重来。” “重来就重来。” 于是抹了棋子重来。 我们早就知道要重来了。 纱门被轻轻推开的声音。 梁羽玲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往厕所走去,我们也跟上去。荣小强上前说:“梁羽玲,你要不要玩象棋?” 没有回答。 我们跟进厨房,看着梁羽玲走进厕所,然后正在洗衣服的吕秋美从大铝盆边站起来,甩甩手,水珠子从她的大腿上一路流下来,穿过膝盖上的皱褶,往下流到脚踝边上,变成一颗小小的水沫子。 吕秋美坐到餐桌旁的圆凳子上,望着窗外发呆。桌上的红花塑胶布上有一碗带皮的大蒜,还有一条湿淋淋的抹布蜷曲着。 面向天井的窗玻璃上有一个大黑点,近看才知道是两只绿头大苍蝇叠在一起,一上一下。 天井里有刺眼的大太阳,可以让吕秋美晒衣服。 我和荣小强无所事事地站在厨房里等待着。 客厅里电视机的画面像一盘黑铁砂吱吱吱地跳动着。 马桶冲水的声音。厕所的门被打开了,梁羽玲走出来,低着头从我和荣小强之间穿过。 “梁羽玲,要不要玩象棋?”这话我在心里很快讲完了,没说出口。 吕秋美又回到厕所里去了,水龙头被开到最大哗哗地往盆里的衣服上冲着。水花溅到她的手臂和大腿上然后流下来,和肥皂泡一起漂到屋外的小水沟里走远了。 我们继续回到客厅里下象棋,连吃连跳的,一盘棋子一下子杀个精光。下完了一盘再接一盘。 油花生还有半大碗。太阳挂得高高的,下午的时间还长得很。 在梁包子家这样耗掉的下午数不清有多少个,一直到有一天,吕秋美不再晒她的衣服了。 我想,我大概是我们村子里最后一个看见吕秋美的人吧。 那天下午,荣小强牙痛没有出来,我一个人吃过中饭依旧走到梁包子家门口。我不敢推开那扇红色的大木门。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到梁包子推单车的声音,于是便躲回家去。我从家里的门缝瞧见梁包子稳稳地骑远了,才又走出来。 阳光好大,巷口的九重葛开满了紫红色的小花。 梁包子把大门密密实实地带上了。 我坐在梁家门口的水泥台阶上,一股热乎乎的烧烫感从我的短裤底传上来。巷子里一个人都没有,这我早就知道了。 我不知道自己在梁羽玲家的大门口坐了多久。(太阳烧烤水泥的味道。)隔壁家大得有点不真实的青皮香蕉、芒果静静地挂在高高的枝丫上。 背后的红色大木门突然被拉开了,我吓了一跳从地上站起来。 是吕秋美,她也被我吓了一跳。 “梁妈妈,我找……”我低下头,看见吕秋美穿着一双雪白的高跟鞋。她身上的那件白色两截式洋装也是新的,我还不曾在梁包子家天井的晒衣竿上看见过。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这是吕秋美跟我说的,或者,跟我们村子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抬起头来看了吕秋美一眼,刺眼的大太阳被门上方的水泥板挡住了,我看得非常清楚。吕秋美戴了一支很大的黑色太阳眼镜,头上包了一条宝蓝色底向日葵花纹的大方巾,她的声音微弱而柔软。我很希望她能再跟我多说几句话,可惜并没有。 吕秋美说完这一句话之后,就踏下水泥台阶,往巷口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我和一扇半开的大门。 我看着吕秋美头巾上一团簇拥着的向日葵转瞬间消失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后面,过了一会儿,高跟鞋敲击路面的声音也不再传来了。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 吕秋美走了之后,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脑袋里一直重复传来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句子。 这次是吕秋美邀请我进去的,因此我不必像平常一样溜进去吧? 但又有谁知道,门不是我打开的呢? 我站在梁包子家门口,很僵硬地把脖子转向巷口的方向。 外边一个人都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我走到巷口的九重葛旁边,伸手摘了一片嫩绿的新叶,不经意地把它撕成碎片,然后撒在地上。我往回走。 梁包子家的大门没有关上。门不是我打开的。 我走进前院里去,墙脚边的两大盆七里香长得好极了,有几条细枝已经快冒出墙顶了。 太阳好大。 我走进客厅里去,电视机的门是拉上的,有一只大壁虎粘在上面,动也不动的。 小茶几上有半碗油花生和半瓶高粱酒。我没有吃花生。我扭开小酒瓶的铝盖,凑到鼻子前面用力闻了一下,瓶口沾到我的鼻尖,凉凉的。 我走进厨房里去,经过梁羽玲房间的时候,我没有往里面看。我知道梁羽玲在她的房里。我拉开冰箱的门,用手指头去抠冰库里的冰苔吃,吃不完就抹在脸上。融化的冰霜从我发烫的脸颊流到脖子上,我的脖子很脏,随手就能搓下几条油垢来。 吕秋美房间里的电扇没有关,还一直嘎嘎地转动着,转到纱门这头时,布帘子便被一股热风掀起一小角在半空中软弱地飘浮着。 “你找梁羽玲玩?进去吧。”轻轻拉开吕秋美的纱门时,我一直想到这句熟悉又陌生的话。梁包子骑着大单车卖包子去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里剪纸花。“进去吧……” 大木床的床脚边有几罐梁包子泡的药酒。人参的长须,海马的卷尾巴,水母一般的当归,交缠如毛线团的雨伞节,鹿茸切片上的美丽花纹,红黑色的枸杞子悬浮在大玻璃罐子里…… 大衣橱的木门被我拉开,发出一截干涩的压挤声和冷冷的樟脑味。满满一大排的衣服整齐地吊在衣杆上,一件挨着一件,干净而鲜艳,好像昨天才从阿霞的裁缝店里抱回来的。 梁包子家干净极了,看得出来是刚刚才用心整理过的。厨房的洗手槽里一点菜渣也没有,大木床上的床单被一双细心的手抹平了,像一把竹扫帚从细沙上拂过,留下浅浅的凹痕。 挂衣钉也收拾过了,上头只有一件梁包子的薄睡裤安静地垂挂着,蓝白色相间的直条纹,宽大的裤管上还留着梁包子穿过的形状。 吕秋美不会再回来了。我知道。 那天晚上,梁包子客厅里的灯泡亮了一整夜。 直到很晚的时候,还有很多大人们聚在巷口的那丛九重葛旁边压低了嗓门说话。他们说话的时候眼珠子不时地往巷底梁包子家的大门口眨一下。 父亲的房间里依旧传来算盘珠子叮叮咚咚的声音。那是扁圆形的木珠子在油亮的竹骨上滑动撞击的干脆声音,和昨天没有两样,只是听起来不再那么像是雨声了。 我坐在自己房间的木床上,我等待。 我没有什么可想的。 那天下午和往常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荣小强牙痛没有出来,梁包子去卖他的豆沙包了,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剪纸花,吕秋美头也不回地往巷子口走出去,“进去吧……” 梁包子家被细心地打扫干净了。阳光好大,天井里的晒衣竹竿上一件衣服也没有,我早就知道了。 站在梁包子家的厨房里,我觉得无话可说。阳光好大,好干净。 吕秋美不再洗她的衣服了,我突然觉得孤单起来,好像是最好的朋友忽然转学了。 梁羽玲在她的房间里,她不知道吕秋美不会回来了。 我轻轻走近梁羽玲的纱门,在木条框上敲了两下。 梁羽玲没理我。 我又敲了一下,然后拉开纱门。梁羽玲生气了,她啪的一声把手上的大剪刀重重地按在桌上,走到门边,把门关上。就在门快要完全阖上的时候,我把手伸进门缝里,门板重重地夹在我的手掌上才往后弹开一点点。 我想,并不是因为痛的关系,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对梁羽玲说: “下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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